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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_5 韩松 (当代)
  卸下来的“地铁之友”很快就小山一般,堆积在了站台上,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乂升上半空,悬停在那,像积雨云一样,围聚成了几重同心圆,面向菌株,垂下头来,像是集体默哀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齐齐发一声怪叫,复扑下来,舞动铁锹,合力把“地铁之友”装回同一列矿车。跟演戏一样——小武略感焦躁地想。但对于新生活嘛,还是应该......
  ——不知是谁递给小武一把铁锹。他看也不看就接过来,与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一起投入地干活,竟很熟练,很快汗也下来了,畅快淋漓。鬼影幢幢,却曼妙神圣,热血沸腾,洋溢着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豪迈。小武在令人窒息的恶臭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心中激荡着仪式般的虔诚与庄严。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矿车又复起动,朝江河的下游驶去,原来只是绕了一个大圈——这流水也不过是一个首尾相连的环套,不久返回到了“昆仑”站。地底的异状生物们又毫微不差地重复恰才的工作,装上卸下,卸下装上,也不枯燥……程序走了一遍又一遍,上游下游,岸畔山中……一切都在循环中。C饮料的标识在助兴般闪耀,好像那黑太阳……终于,像是收工或者谢幕的时刻到了,勤劳的装卸者们才停息下来。隧道深处哗啦啦飞出了更多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目光直直,齐声高唱小武从未听过的进行曲,以江河中的群尸为背景,排好队伍朝着隧道深处翱翔而去,好像那儿有它们的秘密宿营区。是潜藏着又一个S市吗?……小武害怕被落下,便赶紧跟上,想到有这么多的乘客通过变异而存活下来,并且有了事情做,他不知是髙兴还是嫉妒,但看样子不需要把大家带回地面了忽然,有只手在轻拉小武。
  十九、女性异体人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一位身穿破烂蓝色航空制服的女人,应该是从前见过的吧。她的脑袋也缩小了,部分思维功能也许已被头侧的机器匣子替代,但还能勉强看出五官;两肋长出了邋遢的翅膀,不过还没有完全成形;腹部以下也已经开始陶瓷化,但身上的臭味还不是那么大?,另外,从那近似蝴蝶一壁虎的丑陋体貌t,还能依稀辨识性别,跟她的同伴有所不同……哦,这位大概是不久前才加入地下新社会的吧,仓促之间还没有完全地演化过去。
  怪物般的女人用红光熠熠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小武。
  “你、你的孩子呢?”小武瞅着她大腿内侧的条形码,迟疑地问。“你i兑什么呀。”她脸上流露出痴呆的表情。“孩子,你不是跟孩子一起,一块儿来找老公的吗?”
  “你不认识我啦?”
  “你究竟是谁?”
  “我是卡卡啊。”自称为卡卡的女性异体人的眼中,有一层光明到极致的梦幻,正源源不断地、肥硕蚯蚓一样蠕行出来,就像是内心重新充满了坚定的信仰。小武觉得,她应该是早先那个带着孩子觅找老公的女人,现在却自称卡卡。但仔细一看,眉目间却又有几分像是卡舍。而且,她胸前还佩挂着那个带有男人头像的十字形饰物,他早已看得眼熟。不过,谁都可以把它从卡卡身上摘下来,自己戴着吧。
  ——卡卡早已是个死人了。小武觉得,终于可以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考虑问题了。此前的思维方式,竟都是乖谬无理的。所谓正常的逻辑,也就是类似于外星人的逻辑吧,在连氧气都没有的太空中,剔除了痴心妄想。这倒吋能是免除无常恐惧的惟一办法。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女人毕竟像幸存下来的其他同胞一样,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装卸“地铁之友”。这比外商的解放及侦探的毁灭,貌似强多了。但以空姐一卡卡现在的身份,她还记得她早些时候确定的人生目标吗?——她要弄清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者,目前的这种状况,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变化呢?他什么时候可以把“她”称做“它”呢?……这时,小武见到一片乌黑龌龊、发丝般飘散的光芒,皱巴巴地团聚成一头独角龙的形状,从隧道深处大摇大摆地浮游过来,这不就是地面城市中的那个新闻信息聚合器吗?只见它掠越江河与浮尸,无声而准确地切割着“泰山”和“昆仑”,又把岩石熔化来吃掉,就像那是它的食物。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不管结果变得多么糟糕,甚至目的都与最初不一样了,实验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它不承认失败……
  ……宇宙化才像是刚刚开了个头。如果在天空中行不通,那就在地下推进吧。随着岩层的瓦解,连绵群山之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整齐空槽,便飞快地产生了。这独角龙般的机器似能穿透一切物质,堑凿出新天地。它是在执行幵挖新的地铁线路的任务吗?女人见状,脸露惧色,转身逃去。小武难以割舍,紧随而上。身后传来隆隆响声。回头一看,矿车的大队又豪情万丈地驶了过来。
  二十、水兽
  女人加快逃逸的速度,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武看到江河卷裹着尸首,瀑布般翻滚,红色的迷雾中,有一座蓝色的大坝仿佛正在崩溃。无数的“地铁之友”,从岸上尖叫着滑涌人水中,激起叵大的波浪,一些模糊的形状开始聚合,迅速建构出哺乳动物般的骨骼和肌肉。这些仓促形成的新生命,江豚一样,集结成群,扑向溃坝的地方。水兽的模样渐渐清晰了,皆是红毛绿眼白肤,用柴禾般的身体,去阻挡澎湃而下的洪水和尸体,有的立即被撞翻,很快沉没了,后面的又接鍾而上。
  水面上方,盘旋低飞着上千只蝴蝶一壁虎状生物,木无表情,手执长长的、一头缀满铁钉的十字形鞭状物,不停地抽打水兽的脑袋,令其发出悲烈凄厉的嘶鸣。江豚般的生命体都长着人脸,而不像有翼生物那样五官不清。对这些面容,小武似曾相识,也许是他早年间在4某所学校念书时,从画像上看到过的吧一这些在洪水中竭尽全力用一己之躯阻止溃坝的生物,光是小武能认出来的,就有苏格拉底、荷马、欧几里得、莎士比亚、牛顿、弗洛伊德、爱因斯坦、卢梭、华盛顿……忽然,一队骄傲的飞侠俯冲下来,从像是嘴巴的部位伸出长长的、锯齿状的口器,噗地戳入水兽的天灵盖,从那里美美地吮吸脑楽。水兽们惨叫着扭动身子……小武很想与水兽们融为一体,去体验痛苦带来的欢愉。那好像是他多年来压抑在心底,憧憬着却不敢较真去思想的。
  说时迟,那时快,水兽中的一小群意外地挣扎着冲出了水面,咆哮着跃向半空,把有翼生物撞坠下来。确认落水者沉底后,水兽们又集体扑上河岸,薄薄的嘴唇树叶样愤怒颤动,无声呼唤非彼族类的小武,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欲与这个闯入者拼合。小武这才害怕了,转身逃走,迎面撞上另一群蝴蝶一壁虎状生物,正在矿车上忙碌。水兽却不再追小武,而朝装卸工们冲去,在绝望的惊呼声中,瞬时化作一股股的黏胶体,裹袭着吞噬了它们,而刚才还颐指气使的飞侠们,现在连丁点儿反抗都没有。小武看到,女性异体人也在人群中拖鸯着翅膀,蹒跚逃避。那姿势令他心头枰然一动。他有些兴奋,冒险奔过去,一把捉住她,扛了她闪身跃入一个岔道。水兽的涌流又呜啦呜啦追逐过来。被峭壁阻住飞行去路的飞侠们瞬间都把下半截身体和双翅自动断掉,蠕动着残躯钻入洞窟,咕咕叫着逃得不见了踪影。水兽失去0标,又都返回江河中,去继续执行无期的任务,承受漫长的刑罚……
  这时小武却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水兽们只是为了某种意淫般的目的而设置出来的一些精神寄生体,他们的真实版本并不在地窟的江河中。他们的后代已经在某个无比辽阔的时空中构建了自己的乌托邦。那个美丽新世界是生活在地下的乘客后裔无法想像的,它们也永远去不到。女性异体人被小武捉在手中。为了逃生,她也在挣扎着企图要把自己的下半身和翅膀断脱掉,却未能成功。他觉得她越来越干燥,仿佛变成了一个生物转发器般的东西。通过其躯体的信息传导,小武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刚才还陌生的异质。他的血液忽冷忽热,又一次回想起了与卡卡在地铁站的初识。然而,他心里同时也充满了被噬的惧怕。
  二一、“英尼斯
  “回来跟我们一起采摘吧。”被小武攥住的这个东西叽叽咕咕,用类似女人的鸣叫,沮丧地恳求。“干吗了”
  “来自猎犬座螺旋星系矿业联合体的工程兵,不就是做这个的吗?我们其实一直就是战友啊/女人口鼻中喷射出侏罗纪爬行动物一般的臭气,躁动着说。
  “猎犬座螺旋星系?”
  “也就是基地呀。”
  “啊,那你是外星人吗?!”小武好像忽然反应了过来,像喝了c饮料一样,夸张地做出呕吐状。“咦,你不也是吗?不过,人类啊,外星人啊,这种名义上的区别,可笑,可笑!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是一回事吗?这一路上,小武听够了有关世界的假i兑一从记者那里,学者那里,外商那里,甚至农民那里……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怎么说都不腻味。仿佛弄得真真假假,就可以浑水摸鱼、苟且偷生了。宇宙大概就喜欢让大家玩这种分辨真伪的游戏吧,它则躲在后面看笑话。小武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弯曲起来,变做一个符号。
  一个Co“如果你是卡卡,还记得我们一起坐地铁吗?”他把女人归人生物中最善变的一类。
  “地铁就是会飞的龙吗?”她奇怪地看着小武,歪着干瘪焦黑的头颅,伸手玩起了布满气泡的头发丝。那里顿时散发出一股烟臭味。“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饮料吗?”
  “你说的是治疗脑损伤的化学液体吧?”她的左侧脸蛋上诡秘地浮出了若有的笑意。
  “那么,你到底是准呢?”
  “让我想想……哦,我和你,都是真相调查者嘛。”
  “什么是真相?”他几乎绝望了。“你想什么是,什么就是呗。笨蛋。”
  “那,又怎么调查呢?”
  “也就是张开眼睛,随便看一看吧。”
  小武吃力地扶了扶快要跌下来的眼镜。
  “那采的又是什么矿呢?”
  “英尼斯嘛。不使尽浑身解数去采它可不行哟。在全媒体时代,这玩意儿很值钱呢。这个地方你别看它黑暗,也是宇宙中主要的矿业点之一呀,关系到?十三万一千四百四十一个恒星系的氦核融合……你以为世界真的没救了吗?傻瓜,明白了吧。”
  “是英尼斯啊……”不知为什么,小武忽然想到了记者,这疑似创造了世界的人,不知现在是变了还是死了。“英尼斯是它的外星学名呀!也就是制造宇宙地铁网的基本材料。不知道吗?宇宙地铁网是一种时空媒介。它的功能,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让宇宙重新生长出具有记忆互联功能的垄断拓扑结构,恢复它那基于观察的全息量子计算模块并保持数据链的畅通,哦,就可以用来纠正信息失衡了。知道吗,一场亘古未有的剧变正在发生,在末闩性质的灾难中,诸世界发生了翻转,宇宙的视神经力场被来自其内部的新生活性智慧系统破坏了,很不幸地丢掉了它储存在介质中的全部资料。不仅仅物质和能量乱成一团,形成了壅塞,更糟的是连宇宙自己也丧失了记忆,造成一切正严重地向空间方向倾斜,处理不好时间的持续问题。宇宙处于分崩离析的极端危险中,无法轮回。宇宙成了一个大泡泡,正在破灭。宇宙需要修理,重新疏通,打上补丁……这才是实验的目的啊,公司给了我们这个难得的机会,来表达对宇宙的爱。可怜啊,像孤儿一样,宇宙太缺乏爱了!”怪物像精卫鸟一样自以为是地不停咿哑,一脸做作的浩然正气,没有清洗过的一对污浊翅膀在扑啦啦地颤动。
  是在说“公司”吗?小武惊错着,又去护持眼镜。他猜测,卡卡已不再记得自己原来的国籍和身份,她现在是一个带有强烈卡通风格的宇宙主义者了。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说的话的意思。小武难以置信,隐居地下的变异生物们重复着把“地铁之友”装上卸下,就能构造出所谓的“宇宙地铁网”吗?但这或许是有价值的行为,至少在象征意义上……他转眼去看“地铁之友”,见它们正在融化成一大堆黏乎乎的螺旋状星云物质,在山岭和江河间,肉食类昆虫一样冷静地窥视。他猜测,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也许都是为了替宇宙记录和传递信息,而制造出来的。断断续续、残缺不全而无处不在的隧道,就是输送信息的管路。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他哀告一般地问,像要唤回她作为昔FIS市家常女孩的情感。他似仍准备救她,以此来报答她早前的恩惠。但这注定是徒劳的。她则冷淡地沉默了,可怜地看着小武。
  “你还在求证自己是怎么死掉的吗?”小武最后说。
  她闻听此言,不屑地把滑溜溜的、冒着黏液的头颅,“啵”的一声别到了颈后。然后像眼镜蛇一样,携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老练地朝小武扑过来,嘴里伸出一根长长的、尖利的吸血嗤髓的口器。小武伤感地扭动身体,畏怖地闪躲过去,又捉紧这失去自制力的生物,使出浑身力气把她掼在岩石上。砰的一声,像是连接着周身组织的榫头都粉碎了。她的确连内在的基本构造都自成格局、焕然一新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异类。
  小武怔怔地看这东西,像是自己所有的主观努力,亦都摔了个四分五裂。他想到曾几何时,母兽般的生鲜肉体,带着腥臭的温热气息,扑入他的怀中,不仅营救了他,还使他重新接近于成为男人。但他刚才把她摔死了……她并不是早已在虚构般的空难中死掉的,而仅仅是几秒钟前,才被他活活杀害的。这样一来,他也断绝了自己的未来可能……不,他弄死的只是一个自称来自猎户座螺旋星系的“外星人”,或者,一个用人类、蝴蝶和壁虎的遗传基因拼合而成的,并被实验主持者注入了亡故者的部分有机意识的再生变异体。他是无法与满口梦话的她发生关系的。但如果是那个身穿虎皮短裙、侠女般活力充盈、浮舟一样浅笑着的女孩站在面前,他也会这样做么?但他还能肯定那个人就必然是“她”吗?小武什么也回答不了。他感到,此刻自己好像正被“地铁之友”密密匝匝地包裹在了一个荚壳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遍体正在缓缓地生长出红黑色的、扇子一样的翅膀或耳朵来。但在关键时刻他克制住了追求变形的下意识的强烈渴望,一把抄起软绵绵的尸首,紧紧挟在腋下,像是醉醺醺地往外爬去。他现在成了杀人嫌疑犯了。他试图咂味本应自动生成的奇妙满足感,内心却越来越虚弱焦虑。仅当身体刮蹭到粗粝的岩石时,他才略微觉察到了似曾相识的性的黯然刺激。嗨,真别扭!
  像要去埋葬名义上的亡妻一样,小武携着被他杀死的异类,在蛛网般的隧道中穿行。终于找到了出口,爬上地面,看到又一幅全新的图画,像是舞台置换了布景。没有了“地铁之友”的森林,也不见城市的废墟,这似是一个结满氮冰的行星,处处都在反射着无分别的光芒,像刀子一样剜着眼睛。那两条地下的江河,正在不一切地挤破地壳封锁,冲刺出来,化作万丈喷泉,携着刺鼻浊臭,呼隆呼隆射人高空,漫天飞舞着——大地的残片,尸体的碎屑,赤色的潮水,遮蔽了代表无数世界的群星,在虚无屮弥涨,发情般咝瞠作响,就像整个宇宙已经液体化。小武曾栖身的S市,那个独一无二的,弥布淫雨、迷雾、噪声、热带植物和煤炉汽车的S市,又安在呢?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这汹涌喷吐的,并不是普通的水,它们是包含巨大信息量的一簇簇红色光,是符号的河流。这儿就是修复宇宙的基地——所谓的爱的源泉。他似乎听见天空中有人在跟他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明白。这就是令卡卡念念不忘而深受挫折的那个上苍吗?他只得把女人变软的身躯,轻轻搁放在行星冰坚的地表,细细查看她那纤忽的、小妖般的造型。她又在他的眼中,稍许恢复了人类的形状,如同曼陀罗的向内缠绕。他震惊地意识到,她在死去前,或许是拥有生命的。她性征略存的裸体正渗流出苹果绿的液态光。她水滴状的奶头像是胶墙上的两枚电灯按钮。她的下半身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一些像是内脏的物质漏了出来,但躯干还粘连着没有完全断掉。她那如若猫科动物的性器官一片模糊,却不曾枯萎,倒是更加圆润灵巧了,形同一颗可以随手拈起的半擦玻璃珠,却乂有着随时肩化入重岩的危险征象,那样的锐利而冷峻,又暗暗激起男人的欲望。她那秽臭的、鲜红稚嫩的口器还在唇间半吐着,这时才霭霭地冒出了属于女人或雌兽的滚烫烟气。看着她,他想到了昔弥。
  小武迷恋地回忆着这世界上一切被称做“爱”的事物或过程,不禁痴笑了。他的全身因为一种荒谬而饱含牺牲因素的节日快感而持续战栗,他注意到怪物的双腿已然陶瓷化,就动情地要伸手触摸它们。但只是摸摸吧,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就不敢奸她,这却不是因为跨物种关系带来的陌生感的缘故。小武对自己的无能深怀恼怒。这也难怪了,他遗憾地似乎还没有被“公司”改造。他发疯般从尸体脖子上把那个十字架似的、附着年轻男人金属头像的东西一把扯了下来,又在行星表面挖下一坨冰块,报复般地,用它把十字架狠狠打进尸体的脑门。嘭,嘭,头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动听,而这手感是多么的熟悉呀,他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中操练过千万遍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复习和重温。他一边用力击打,一边发出“啊、啊”的亢奋叫声I他的身体很快就硬了,然后,迅速达到了高潮。恍惚间,他蓦然畏怖地记起,以前他明明亲眼见到过,这生物已经有了孩子啊,那小东西又去了哪里呢?她是什么时候生育出他来的呢?真的是她的孩子吗?
  嘭,嘭,小武的神经丛因为恐惧而燃烧,就仿佛那孩子将要回来为母亲复仇。嘭,嘭,他又想到,在这无名无由的时代,那些深藏在地窟中的,像是自动机器的、磷光闪闪而不辨性别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们,都是怎样繁殖后代的呢?在那深渊荒冢般的黑暗地底,它们按照小武无法理喻的某种物理及生化法则,曾发生了多少的乱伦?
  嘭,嘭,但在那样一种环境下,又不能叫做乱伦吧,而称做适应,更加贴切,不正是它们一贯的风俗么?工程兵们已经生育出了多少孩子呢?它们现在又去到了哪里呢?它们是在打造未来社会吧?是将永远居于地下,还是要向天空发展呢?哦,天空,太可怕了。嘭,嘭,在这个剧变的世界上,生育问题一定重新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危险与机遇。嘭,嘭,那帮家伙大概有着自己的一套吧,小武匪夷所思,望尘莫及……哦,地铁的本来面目,恐怕就是生殖器,蠕动着不断地制造出它欲要获得的意识、身体、灵魂、光、建筑、地洞、混乱、秩序……以及它所能想像到的一切——嘎喔,母亲!喔,地铁,其实才是实验的主持者吧,“公司”的代理人。嘭,嘭,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诞生出更懂得享乐的孩子们来,以灾难和死亡为脐血,来表达母爱……嘭,嘭,如果不能拥有子孙,又怎能证明自己是生命呢?连信息也无法传递下去了……嘭,嘭,就像所罗门王艳羡的蚁巢一样,这个王国是无限的秘密的孕育地,有时间来研究的话……膨,曝,在、在……科学上,当会有很大价值!嘿嘿,等以后再说吧——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嗪,曝,嘭!终于,小武停止了古猿般的敲击,贪恋地去观察深深插入尸体的十字架——就好像这是他探究真理的惟一工具,他没有脱离进化轨道的证明。那年轻男人的头像还露了小半截在外面,正用胜利者的眼光,忧郁地凝视小武。小武迷惑不解,他委屈地心想:我已经没有物证了——如果过些时候我又把一切都忘记了的话。
  二二、婴儿
  又一批身穿灰色连裤服的蒙面小矮人,伞兵般飞降在这片杂乱淫猥的大地上,扛着笨重的大肚玻璃瓶,开始了忙乱而徒劳的勘验,像是为港汊作战扫清障碍。小武发现,竟然是农民在为这帮不可一世却谨慎小心的异类做着向导。他像一条丧家之犬,淌着滚滚的、腥臭的口水,在各个黑洞洞的地铁站口之间,辛苦地奔来跑去,不停地对着异类生命体感激涕零地低吠着什么。而小矮人们只是做出一副傲慢漠然的、似听非听的表情。然而,在外商、学者、侦探、记者和女人之后,在成年人里面,似乎惟有农民,才真正成功地接近于完成了自己的转型。甚至,都有了传说中的星孩模样:眼睛变大了,脑袋变大了,四肢变肥嫩了,身体变光滑了。看着很可乐,但接过了世界的希望。最后,异类生命体和农民都一溜烟钻人了地下,后面跟着-群双腿走路的、情绪高涨的老鼠。大家也都是受了“公司”的派遣吗?
  就在这时——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雷霆震怒了……
  像是健康茁壮地生长在尸体上面的十字架,太阳耀斑一样喷射出一道刺目闪光。小武看过去。哦,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像是鸠占鹊巢的、异教的神哪。他在这一瞬间深感自卑和羞辱,脸一下热辣辣的。
  大爆炸发生时,小武初认为是热核反应,而觉得普通和俗气,兴奋不起来,甚至比较失望。神的手段也无非如此吧。而他多么地期盼这是绿岛咖啡厅少妇的丰腴身体,像地铁车厢一样的自行爆裂啊,云蒸霞蔚。那是超新星把自己撕开,哗哗哗地劲抛出盘踞在女人脏器中的千年“地铁之友”——只剩下这一条挽救他做男人的途径了。是直入地心的新一代调杳者正在试图用更为激烈的信息手段撞击这个世界,以探明所谓的真相吧……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用。这种仿佛由《读书》杂志编辑部编造出来的拯救,在小武看来已经乏味地重复过很多次了。但也许是在销毁证据或者消灭竞争者吧……
  赝品般的大地抖动不止,绽放出亿万条滑稽的裂缝,像捏获在城管手中的什么賍物。但它马上就要解体了。如果是神在操纵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在赤色的布满水汽的天幕下,小武忸妮地笑,把自己脱得精光,挥动眼镜,手舞足蹈。他就像是一条放在巨大托盘上颤动的金鱼。在血淋淋的光晕中,他显得更小了。
  他想,“地铁之友”在高温和超压下毁灭或升华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和感受。也疼痛?也尖叫?也大笑?也射精?或者,什么也不会?而那些工程兵“战友”们呢?……这时行星开始崩溃,天空变得更红更湿了。
  恍惚中,小武有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逃亡中的犯罪嫌疑人,侦探至死追捕的对象。’“但是啊,侦探大叔,你已经在我之前就挂了!”他惋惜而得意地狺狺,喷出一阵破肠的笑。
  小武看到了孩子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亿万双,在无穷的时空中散布开来。它们有着雌雄性、东西方融合的鲜明特征,但仔细一看,又是非人类的,像是刚吸饱血的野兽,是从来没有在进化史上出现过的物种,痴呆、凶残而蛮横地凝视着好像是时间的尽头。
  绿突焚的眼睛勾连叠合成一片,如同莲花,以一种中观形式,在静止的态势下,微微地波状荡漾,发生着广泛的光谱干涉,却乂分得清一只只单体的闪耀。不,或许不是眼睛,也不是莲花。作为虚空中的花朵,其有无也终究无法得到证实。
  真正的星孩是这样的吗?
  小武感到被捉弄了。他所在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在制作上不太成功的宇宙,那个创造者还要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加以修订。真是无聊。小武想。一但是,会不会,创造者已经自杀了呢?他一她还没有开始创造世界,就已预知到了世界毁灭。绝望了,绝望了……
  爆炸还在持续。解体发生时,如若时空的玩意儿再一次咕嘟地冒了出来,充血般开始膨胀,大洪水一样,冲刷过整个世界,很多卵石样的小东西在产生并翻飞,而这些也不过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小武全身肌肉像沸煮一样拧动,变得硬邦邦的。他以为自己会破碎掉,四五分裂,分解成亚粒子。这倒也好了,但他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如此——连这也办不到呀,因此他还要继续感知活着的痛苦,直到每一生每一世。是谁令他这样的呢?这事不可说。像是通过宇宙中无处不在的隐秘隧道,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抛入一个更热更湿的地方。他易朽的肉身还在,意识却逃逸出来,散布在原始海洋一样的虚空中(像一个公共澡堂)。
  他似乎明白自己已做成了那件不可能的事情,但确切来讲,又不是他做成的。而他也无法知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同时,他也没有感受到丝毫自由。
  ——是的,这整个宇宙,是真资格的汪洋大海(牛肉火锅般噼啪燃烧着的原汤),生物好像都还没有出现,智能却似乎早已产生了。这真是一件别扭的事情。
  红腥腥地吐纳着妖氛的波涛之间,小武看到,一个黑色的巨硕球体在沉浮,一股长达几百万公里的炽热气体,正从它的顶端喷薄而出,光怪陆离。是“变性”的恒星吗?天文学手册上可没有登记这玩意儿。它的附近还有几个较小的黑球在蚍蜉般蠢动,大概,正试图组成原始的行星系统吧。嗖,从海平线上拋过来一条高弧度的灰绿色长虹,呈一个C字,它跑得比光还要快。“地铁之友”缀接而成的锻带,由无数佻薄的十字符号结成,扎作一条张牙舞爪的、着火般的龙身——又像是地底载满尸体的滔滔江河化来,横跨四分之三个宇宙,并把它点燃,刹车减速之后,一头扎人那腐朽的太阳焚炉;又穿透它的腹腔,从另一侧游行着钻出来,缠绕成粗硕的圈套;一眨眼的工夫,就搭建成了一套庞然的支护,脚手架一般把整个恒星包裹住,如若要对一座危房展开维修。——哦,是传说中的“戴森球”吗?看似精妙。再次确认,开天辟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修修补补才有意义。妈妈啊!……小武在心里嚎叫。不出所料的是,疑似“戴森球”的壳体上,也打上了一个苗条的、像是女性柔软身体的C形标识,并用原子雕刻术粗陋地勾画出了该项目的示意图及名称,似乎是“绿岛咖啡厅门面改造工程”。对宇宙的爱就在这里吗?
  小武热泪盈眶……在这样史无前例的宏伟工程中,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能看着。
  噢,妈妈啊!~不,喂,喂,孩子们,救救我吧。我名叫小武,是顶着调查者的名义才进入这个世界的。是的,我被叫做小武……
  他举起身份证,狞笑着摇晃,歪头问宇宙:“你又叫什么呢?”
  虚空中暴发出婴儿的一片耻笑,撞在看不见的岸上,激起淫猥的回声。
  小武渐渐确信,自己仍然呆在地底,被牢牢覆压着,丝毫也喘不过气来,宇宙是一个巨大的深窟,星系、群星只是它的岩层中麇集的碎屑,而生命不过是石缝间颤抖蠕动的一些小虫子。
  小武决定,接下来要做的,是去找ChouYun-Fet。
  他要申请在她那里转世。
  他已盘算好了,一定要抓紧未来的又一次短暂人生,全力以赴去弄清自己为何叫小武这个无趣的问题。
  天堂
  一、车长
  漆黑无际的地下世界里有什么及没有什么,那都是不能以“看”的形式来表达意见的事情。因此,当车长十七世大概被一把经过改造的废旧电焊钳杀死的时候,五妄没有上前,做出任何救援的举动。
  他石笋般盘腿坐在冷寂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万事与己无关地似听非听。这时,他倚靠的一段钢筋混凝土衬砌,发出了蛇尾拍击流木般的嗒嗒回音,这声响又被无底的隧道吸去。
  车长,又被称做部族的引路者。凌厉的攻击手来自龙之族,作为黑暗世界中蛰伏着的生存竞争者,他们通过失效的送风通道发动偷袭,命中关键目标后,便如烟般撤离了。
  车长十七世死了,顶替者自然是车长十八世。人们选中十六岁的五妄做车长十八世,因为他的脑波雷达比较发达,能够代替眼睛,遂被认定为这个没落部族中的少数“能人”之一。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只因为年轻的五妄对将要引导族众走上什么道路,毫无把握也毫无兴趣。他也从未想过要向宿敌龙之族复仇。那有什么意思啊。
  生与死的间隔像发丝一样细微。在地底,如今,人类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五妄不久前才被作为顶替者来培养,而现在他也走近了死亡的悬崖,并因此要培养自己的顶替者了——车长十九世和二十世,那循环历史中的宿命者。
  但他真的还会这样去做吗?这却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他可怜地笑了起来。
  其实,关于道路一类的信息地图,最早与脑波雷达什么的无关。事情总之要回溯到车长一世的时代。据说一世、二世……靠的是“记忆”,他们不用依靠回波定位便能在所有的隧道中摸上无数个来回。这一切已是不可重复了,那些记忆也早都丢失了。
  过去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到了第几世,人类中的某些特殊成员就进化出了脑波雷达呢?它实在是一种寄生在大脑中的与人性格格不入的异物。这也是适应地下环境的结果吧。五妄十分憎厌脑波雷达,但离了它的指引,这群人就无法活下去。
  掩埋了死者,五妄无奈之下,只好带领幸存的人们转移。他们打不过龙之族,就走得离对手远远的。
  五妄勉强打起精神,选择了四十四号隧道。这是一条以前不曾经行的通途。他模模糊糊地感应到,在它端口的站台处,能找到食物。吃饱肚子是一个问题,但更关键的是,只有这样,才能平抑族众的不满,防止随时可能从内部暴发的骚乱。这伙人总是满腹怨气,从来都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二、怪声
  四十四号隧道向南是一个大断层。小心翼翼地越过它,五妄一行果真抵达了一个新的站台,但它已经坍塌了。大跨度顶板残骸堆了一地,隧道侧壁纵向开裂,裸露出扭曲并剪断的锚杆、中柱和冷拉钢筋。人们通过触摸,感受到世界真的很是衰败。
  在废墟中,族众们掘出了营着群居生活的一群昆虫。是褐斑地蝼,复眼和翼均已退化,身躯肥胖,动作迟钝。然而,没有发现营养更为丰富的穴鼠和岩蛇。它们预感到了捕猎者的来临,便提前逃逸了吗?地底下,谁都不是傻子啊。
  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小动物撕开,把略带苦涩的肉汁挤进嘴里。这些小东西其实还不够填塞牙缝。随后,大家都困累了,便枕在七歪八倒的桁架上进入梦乡。
  听着遍地鬼哭狼嚎的呼噜声,五妄想,如果我这时走掉,把他们抛弃在这里,会是怎样呢?他连族众中谁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清楚,而也没有谁承认是他的父母。
  但他还没有思虑明白,自己也乏得睡着了。不一会儿,五妄便被惊醒。重叠的围岩后面传来了“呼呜—呼呜”的声音,整孔隧道都地震一般摇撼。这种声音在每个人的一生中,会响起无数遍,犹如惩诫的警言,提醒人们不可以睡得过死。但它究竟是什么呢?
  厉鬼哀号般的巨响紧贴着岩体缓缓移行,又重病汉子一样向远方爬去。这时便有碎石和泥浆连续地滑坠下来,砸在众人的脑袋上。他们嗷嗷乱叫。
  三、鼠语者
  鼠语者是澄子首先发现的。澄子是五妄的女人。男人用嗅觉和触觉识别女人的不同个体。
  世界上,仅有鼠语者发展出了与人类交流的能力。在隧道中,一切都进化得飞快,老鼠也不例外。而作为智者的鼠语者又超越了普通鼠——后者仅能被人类猎食。鼠语者能够慎重地选择与人类中的重要成员交往,显示出了生存的霍达、狡黠及远见。大概,正是这个吸引了澄子。
  妖精一般的澄子,身体如影子般单薄,大脑皮层中却孕生了类似于老鼠的直觉功能。这与机械的脑波雷达又不同,它能够与潜在之中的精妙心智合二为一,这决定了女人可以与老鼠达成无碍沟通,而她在部族中则显得异类,甚至连五妄也无法真正理解澄子,寻常族众则更是愚氓了。
  澄子牵着五妄的手,穿过为一切物而存在的黑暗,来到鼠语者隐居的七号导洞。早年间这里应该是主排水管道的一部分,鼠语者利用从废墟中拆卸下来的台形钢纤维管片对它进行了改造,并找来高聚物防水卷材的残料作了加固。
  “我们是人类。”五妄说。
  “知——道。”老鼠头也不抬。
  “作为鼠类,为什么要与人打交道呢?”
  “找到——引路者。”
  “我,就是引路者。”
  “错——了。”
  “什么?”
  “你——不是——引路者。”
  “那么,谁又是引路者呢?”
  鼠语者陷入了老人一样的沉默,这使五妄沮丧而愠怒。他感觉到,老鼠在稀薄的空气中焦躁地摇头,并苦恼地窃笑。五妄考虑要不要杀掉它,餐其肉,衣其皮,据其居。鼠类是自负而阴郁的物种。但它们中的智者到底在思考什么呢?五妄无由地恐惧这个,再加上澄子在身边,便不敢对鼠语者使用武力。最激烈的对抗通常只发生在人与人之间。
  澄子拽着五妄的胳膊说:“咱们走吧。”她又抱歉地对老鼠说:“还有机会再见的。”与鼠语者会晤的事情,他们没有告诉族内其他人。
  四、世界与大爆炸
  世界不存在分层,大大小小的隧道堆砌交错在一个有限无边的平面内。惟一可称做上层的地方大概就是站台了,可供人类暂时栖息。如果是两族人恰好同时抵达一个站台,就有可能发生武力冲突。强大的一方会驱逐甚至杀死弱者。在原生区间隧道里,停有长长的、不能开动的金属机车,那是孩子们爱去的所在,他们喜欢同车厢里的骷髅玩耍。新一代人则开凿了新的隧道——或为了寻找食物源,或为了拓展居住点。加上老鼠也会打出精致的洞来,世界便越来越复杂化。还有的隧道,不知怎么回事,无人知晓地就自动产生了。这是一个不解之谜。是谁在暗地里开挖呢?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岩壁后面那行踪不定的诡秘怪声。
  不管怎样,隧道的世界,便这样不断地延伸和扩大,最后形成了超一体化的网络,像植物的根系,松散却牢固地密布在大地深处。每走过一段隧道,人就好像经历了一次出生,便更不把死当一回事了。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五妄及其统率的族众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黑暗,因为,一切都是黑暗,便无以称道为黑暗了。
  世界究竟是怎样产生的?——这是老鼠或者澄子这样的非常女人才会去琢磨的艰涩问题。
  “那是源于一次大爆炸。”澄子说,“没有预兆,爆炸骤然而至,使一切定格。时间暂时停了下来,或者说时间才真正产生了。随后,是大范围的冷却和收缩。在这过程中,产生了凝结效应。其结果是,具有坚硬质地的隧道体系逐渐形成了。时间的灵魂在返回空间的壳体后,勉勉强强复活了过来,使得中断的历史沿着断茬的方向重新长出,很难看但也没有办法。”
  澄子经常会提到,与隧道世界相对应,还存在“上一个世界”,也叫做“天堂”,大爆炸是由那里决定的,人类的祖辈也来自彼处。鼠语者之所以要寻找引路者,便是要偷渡到天堂去——据说那曾是它的故乡。老鼠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
  五妄想,“上一个世界”的所谓“上一个”,既可以指时间上的“以前”,也可以指空间上的“上面”。这使天堂的真实方位成为了一个悬念。五妄于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但弄清楚自己来历的想法,使他心里一动。他会不会是为此而活着的呢?他们是不是大爆炸的幸存者呢?
  澄子自言自语时,五妄会觉得她其实是由老鼠变身来的。生活在岩层中的鼠语者是怀旧的理想主义者。它与澄子一样,努力研究世界的起源与终点,试图重建与早年间某种神秘知识的联系。这使五妄感到澄子身上有一种陌生可怕的味道。他有时甚至想,要是澄子与老鼠一起死掉就好了。但他又舍不得她的肉体。
  但澄子的起源论仅仅是无数假说中的一种。这要追溯上去,自然,又会在不可明辨的意识之渊中返回车长一世的时代。这总会让人陷入不可知论。而澄子描述的那个抽象天堂,便成为了她头脑中游移不定的纯幻想之物。
  最后,饥饿迫使男人和女人中止了讨论。五妄昏聩地触摸到,澄子原本灿烂充实的腹部已坍缩成了一张干瘪无味的薄皮,内里缺乏的是持久燃烧的脂肪层。就是在这样的孱弱身体中,依靠日益稀薄的蛋白质和维生素,从濡湿而黏稠的肠膜间,苔藓一样孕育出了与众不同的形而上观念。
  逐渐,五妄对带领人们觅食的工作,感到更为负担和厌倦。他不愿意做连老鼠也看不上的引路者。他希望去到或有的天堂,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解释。
  五、火
  新的恐慌信号来自外界,这次却不是龙之族袭来。
  “黏土人发明了火!”一个家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说。
  “什么是火?”
  族众们对此闻所未闻,集体陷入了恐慌。五妄也不知道什么是火,但他一听澄子骤然加速的呼吸声,便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火,一个极其陌生的重磅概念,位于古老的知识断裂带。五妄隐约觉出了它的可怕,却是因为火能够带来如岩体坍陷般无法承受的变化。黑暗世界中一个谁也无法掌控的新时代或将来临。
  “我看见了火!我看见了火!”报告消息的人紧张而反复地说着。
  “看——见——!”
  这个在人类词库中早已被抹除的用语甚至比火本身还要骇人。族众大惊。五妄预感到了危险,扭头便往隧道深处走去,族众们急忙跟上。
  “可是,如果真的有谁发明了火呢?”澄子冷静地对五妄说,“如果是火,那它总是要弥布于世界的。”
  澄子是正确的。逃避自然毫无用处。火终于出现了,连同它的发明者。一个个的火把被举在毛茸茸的手中,簇集而跳跃,威严而谨慎地移动过来。——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却不是火,而是借助幽黯的焰色,五妄第一次看见了世界,看见了族众,也看见了他的女人。
  橡胶管一样的锈蚀躯体上,放射出缆线般的破旧四肢,枯木似的颈项上支着一个带毛的皱褶皮球,五官糜烂而朽败,像一堆倾覆的砂浆,这就是人类。人类呆在一个布满洞窟的环境里,像老鼠一样张皇失措,能去的路径十分有限。
  这时,骤然在五妄头脑里盘旋起来的闪亮恐惧,或可称做一种“不愿见人”的本能反应。见人则将使人分开。还是不要知道真相吧!他与澄子的关系,因此还能维持多久呢?既然黑暗已能代表一切,为何又要有光明?五妄不解。虽然,火是零星、式微和短矩的,尚不能把整个世界照个透彻,但绝望的感觉已经十分真切了。直视着澄子纤毫毕现的形体,五妄浑身打起摆子,嗓子腥腥地想哭。除了脑波雷达,人类原来还拥有另一种感知世界的工具。它毫无准备地被火光开启了,而大家却不知怎么使用它。但如果每个人都能自己看清楚世界,那还需要车长吗?最大危险似乎正在降临。
  然而实际情况并不如此。大多数人已不能看了。经年的黑暗地下生活,已使他们的眼睛退化成了盲肠似的无用之物。包括五妄在内,就算能看的,视力也已十分的弱。
  这一天,五妄拋弃了引路者的角色,和澄子及部众一起,加入了粘土人的部落炎之族。
  六、影
  炎之族其实是不具备危险的部族。五妄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带来的人间温暖。而由于火的指引,捕猎变得容易起来,熟食则成为了新的惊喜。敏锐的澄子告诉五妄,只要使用火,便能打败龙之族和其他竞争者,最后征服世界一已没有人能抵挡与火相遇时产生的极度恐惧,没有人能逃过真相这个魔鬼。
  “五妄啊,你毕竟做过车长啊,以这样的身份,是可以向他们作出伟大建议的。而只有用火,才能照亮通往天堂之路。”她说。但炎之族的成员们完全没有以火焰为武器或路标的想法。澄子大失所望。五妄则觉得不过如此。“我们就算壮大起来了,也不做带头的。”炎之族的头领叫做压浆,这样作着解释。
  受该理念支配,炎之族空担名号,却是一群无害光影,毫无自觉的使命感和目的性,盲动在隧道之间。火焰下飘泊着他们浮肿的脸庞与耳廓,魅影重重,释放出玄武岩所不具备的飘忽与透明。这大概便是真实而传神的未来人类形态吧?五妄郁闷地想。啊,火!
  而隧道那犹如生命的无穷脉管便在人类身外弥布开来,突出、交叉、盘旋或分渠。无论是沼气、瓦斯,还是流砂、漂石,均不能阻止人类在具备确定内径的隧道中生存下去。不过,仅仅是生存,这似乎还不够。这时,澄子便引领五妄的思绪又一次滑入天堂的幻境。的确,就在藤蔓般的渡线与岔线之间,密集地生长着某些可能的幽灵。但这样的想法无法拿来与炎之族作探讨,他们的文化屮不曾产生宇宙起源论。
  澄子常常凝神注视,半天不动。她看见了什么呢?澄子的视力比五妄要好许多,后者虽然能够看见,却天生是弱视的,看不远也看不清的^这在后来救了五妄。
  五妄沿着女人的视线勉力看过去,便见到了被火光投射在岩壁上的幢幢人影,首尾相接,摇曳多姿,仿佛是另一种生物,又比真实的人类还要真实。澄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二维化的五妄,忽然泪流满面。~会不会有另一个五妄也在看着这一个五妄呢,正如这一个五妄看着被投射在岩壁上的那个五妄?澄子的想法是五妄永不能明白的,面对女人,他只是感到烦乱、着急、隔阂和不服。这时,由于火焰吸走了稀薄的氧气,又散发出难以排遺的毒烟,五妄一阵气紧;又由于吸入了大量热气到肺部,血压也下降了。
  火的发明,大概是由于地下可燃性气体爆燃而获得的启示吧,它没有被用来指示通往天堂之路,因为它终究不是大爆炸的佘焊。五妄忽然感到了对火劫的担忧。他臆想着被火燎死的缓慢过程,那是一个无以名状的黯淡问题。五妄和澄子还没有看够,炎之族的成员便纷纷站起身来,举着火把又梦游般上路了。低冋的歌声在队列中哄哄响起暮云叠夜云啊,明炷堪堪耀地窟!
  世世复代代啊,何年才得见天日!
  寻寻又觅觅啊,天堂仅存于心意!
  七、水
  且停且行,炎之族进入了九十九号折返线。忽然,四五支火把毫无预兆地相继熄灭了。一股阴风吹过五妄脸颊。隧道深处又响起不祥的“呼呜一呼呜”声。大家疑惧地停下脚步。刹那间,左前方一大片围岩开花般崩裂,一大股水喷射而出,浇灭了一大排火把。后面的人赶紧往回跑。但地下水跟过来灌进隧道,吞噬了人类。澄子拉着五妄跃上洞壁上的一个信号箱。这时,整孔隧道已被洪水淹没,尸体快速地打着转流过,其中有炎之族的首领压浆。在水的怀抱中,火把一个接一个驯服地熄灭。五妄松了一口气。烈火因失控而焚世的可能性是木存在了。澄子却是一脸忧虑。洪水就快涨到五妄与澄子的脚面了。澄子紧紧拉着五妄的胳膊,担心他掉下去。他们开始害怕黑暗或会重新降临。五妄想,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他就只能依靠脑波雷达独自逃命了。澄子,就顾不上她了。
  这时,围岩后面的怪声已来到近旁。十几米开外的岩体又一次粉碎破裂。一个巨型金属物体探出头来。它周身放电,红光闪闪,浑圆躯体的直径,相当于三四个五妄的身长。它的头部滚动着一圈环形刀齿,飞舞着把岩石打成碎片。它从岩层中探出虬龙般的身子,灵活地凌越水面,横穿隧道,一俟接触到对面的围岩,便又用锋利的刀盘开挖起来,很快就全身钻入了,身后则留下一段新鲜的导洞。“隧道掘进机!”澄子大脑中一段断裂的知识链刹那间连通了。
  前人类遗留在隧道中的巨型盾构类机械,其计算机中枢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自主演化出了智能。那些仿佛是自主生成的隧道,便是它开凿出来的。
  孤独的隧道掘进机经年不断、含辛茹苦地打洞,也许是受着被压抑的本能或者回忆的驱迫吧。像老鼠一样,它大概是生活在过去时光中的家伙呢。这孤独的生命也是在探寻上一个世界或者天堂吗?五妄和澄子屏住呼吸,倾听它呼啸而去。然后,澄子带着五妄,爬人隧道掘进机刚刚打出的导洞,通过它才侥幸逃离了洪水。而炎之族则整个覆灭了,黑暗开始光复。
  八、机车
  不久,他们遭遇了轮之族。后者正在招兵买马,声称要到世界尽头去。澄子认为,所谓的世界尽头,便是接近于天堂的地方,这些人的想法虽然古怪,却值得重视。在澄子和老鼠之外,竟还有人类在思考世界的结构,五妄对此感到好奇而诧异。
  轮之族相信,只有重新起动隧道中的机车,才能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长征,到达那已被人类忘怀的神奇地域。在许多部族的存在意义仅限于进食和睡眠之时,轮之族的每一个世代都在为实现这个计划而忘我工作。
  “嗨,加入我们吧。”他们的首领,一个名叫新奥的年轻男人,鼓动五妄和澄子,“去到世界尽头?到了世界尽头,又将怎样呢?”
  “就可以到站下车了。那本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五妄捏了一下澄子的手。他因为新奥的年轻与活力而感到有些压抑。他希望澄子说出天堂,来压压他的傲气。但澄子什么也不说。
  “也只能到达世界尽头了。”澄子装作老成的样子,暧昧地笑着表白,“最终是绝路。”“嗨,本来就是为着要走上绝路么。”新奥悲凉而又坚韧地说。五妄想,为着一个绝望的理想,大家世世代代充满希望地丁作着,澄子会不会就欣赏这样的英雄呢?他有些紧张,便小声问道:
  “然而,真的还有可能重新开动那些废弃在区间隧道中的、载满破碎辦髅的机车吗?”
  “马上就有分晓了,多少代人的努力不会白费啊。”
  新奥以一本不知从何年代流传下来的、名为《读书》的破旧技术手册为指导,率领人们为修复整流机组而忙碌。甚至敌对部族的人也来帮忙,其中有硕果仅存的所谓知识传袭者。车厢已被清扫干净,骸骨都搬运走了。在站台的西端,一个势力明显的物理场律动着,发出让人头晕恶心的“嘶啦”响声。那是早年间被称做变配电室的地方。最后,机车终于被发动了起来。随着主变电和牵引供电系统的贯通,黑暗而恒温的空间中“啪”的一声,便亮了起来。这一刹那,有比赤焰更为明亮的事物诞生了,与火舌那自我束缚的半固定形态不同,这新创物是完全自由不拘的无形流体,瞬间侵彻了整个车厢和隧道。五妄身旁的一群人立时被光线的瀑布击倒,后脑触地,当场死亡。意志坚强的人,面色惨白地坚挺着,眼珠在眶中急速地倒来倒去。
  原来,世界是不能以最清晰明白的方式去看的。人类的眼睛已不能承受远比火把还要激烈的一级人工照明。
  但五妄幸存了下来。除了前一阵已适应过火光之外,弱视的现实救了他的性命。
  然而,澄子的眼睛被这光线完全皆瞎了。她的惨叫声,在五妄听来,像是一头老鼠被开膛破肚。他立时对她感到厌弃。他想,轮之族其实应该采取渐进的办法,积久的黑暗是不能在骤然间被悉数驱退的,相较之下,炎之族就要温和得多。“我们也想亲眼看看将要到达的地方哪!”失明的人们哭喊着,向新奥提出了惟一的要求。“我大致还能看见,请允许我来转述沿途所见的实况吧。今后,就请称我为转述者吧。”新奥也有些慌乱了,深感负疚地说,又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作出了充当转述者的决定而有些得意。
  五妄不安地想:如果需要,新奥是否会下令让他做副手呢?
  九、转述者
  新奥、五妄,以及其余一些尚未被电子镇流荧光灯彻底破坏掉双眼的人,挤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试图共同完成驾驶机车走上绝路的任务。
  新奥扳动了一个手柄。立时,显示屏上,跳动起了文字和数字:牵引一级、牵引二级、牵引三级*…"最后直达牵引六级。而速度则从零公里、一公里、五公里……一直跳到六十公里。“长征”开始了,的确是风驰电掣,人类还不曾有过这番经历。五妄目瞪口呆。列车前灯照出了满目疮痍的幽深隧道,连同无法缝合的断续岔线,在黯淡的一潭潭积水中,内脏外露的死兽般扑面而来。而丛生的电缆管路和指示标牌则如同青色乱苔,刚毛一样挺立。信号灯被激活了,飘荡着月白和霜黄的茫然眼神。因此,某些人瞎眼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吧?在这场变革中,视觉作为一种资源,占据了权力中心,而转述者新奥的地位已然得到了巩固。
  “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挺进!”新奥两眼发红、双臂乱舞。
  他刚说完,边上便有人恭敬地重复一遍,把这话一人接一人地传到每一节车厢。最后,所有人都跟着喊:“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挺进!”
  很快,一个站台出现了,却是一片废墟,空无一人。列车开始减速,由牵引六级变换成了制动七级。“咔呲”,车体猛地向前一冲,便停住了。一多半车门“哗啦”打开来。
  转述者向大家描述站台的景象:“看哪,一个等待重生的世界!看那些一尘不染的壁画,看那些铅华尽洗的雕塑!那么多的候车人,在热烈地期盼我们的到来,等我们来搭救他们,等了好些个世纪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上车了。喂,喂,请不要拥挤,先下后上,请往车厢中部去,那里比较宽松一些!”
  五妄大骇。并没有一个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他不禁紧紧搂住澄子。转述者面容狰狞。尚存视觉反应的其余人都不敢说破,只是把新奥的话原封不动地传下去。
  “上客”完毕,列车冉次起动加速,并进入稳定匀速。很快,又抵达了下一个站台。除了一条岩蛇懒洋洋地游走,这里亦无任何生命迹象。但转述者只是呼喊:“看哪,那么多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请鼓掌欢迎新乘客的加人吧!瞧,都是什么样的朋友哇,鱼形人,树形人,蚁形人!分隔太久的兄弟姐妹,终可以团聚在一起了!让我们摒弃差异,携起手来,战胜困难,一起朝着共同的伟大目标前进吧!”
  五妄嫉妒地猜想,新奥看见的事物,也许与旁人眼中的并不一样。人工照明不仅开发出了个体的视力,还使其呈现了不同的区域。以前就听年纪大一些的人说过,有的车长能用脑波扫描出游荡在隧道深处的鬼魂。“真的有人上车来么?”澄子着急地问,“我怎么听不到响动?”五妄感到正在朝无以逃脱的毁灭逼近,便像要噬人一样俯在澄子耳边,仿佛是新奥无可奈何的帮凶,恶声恶气地低声说.?“是的,的确是这样!你还怀疑什么呢?有许多人正在上车。不分部族,不论善恶,不辨形体,不管死活,大家都可以去到你说的那个天堂。你就放心好了。”
  “我看不见了。我听你的。”从没有这么温柔而可怜,澄子把一颗轻盈的头烦靠住了五妄矿石般的胸口。他一阵哆嗦。这时,男人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一根发条起动了。记忆像经线,遗忘像纬线。不知不觉中,他也真诚地相信起转述者的描述来。
  十、死
  又一个站台出现了。数千名枯骨模样的男女黑压压地云集其上,见着列车进站便放声欢呼。忽然,队伍前排十几个像是没有面孔的年轻女人纵身跳下钢轨,把自己塞进飞转的车轮,血水如鲜花连声“噗嗤”着在车头前方不断开放。
  转述者抹了抹溅上脸膛的人血,尖细地发出了非人的声音?.“看哪,就在正前方,展开来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
  话音未落,却传来“嘭”的一声。五妄看见站台上射出一道弧光。原来,所谓的候车人尽皆诱饵,此时,全息幻影一般,悉数不见了踪迹。而隐蔽在静压室和屏蔽门后面的几座炮台,则开始了射击。五妄意识到,列车误入了狼之族的设伏。这是一个比龙之族还要险诈的、通过控制盖然性而掌握了身体变形技术的部族,在黑暗世界里拥有强大势力。他们利用原子的震颤率而设置各种迷幻通道,以诱猎异类。实心的石头炮弹击打在机车上,“砰砰”乱响。忽然,有炮弹命中了驾驶室,从蒙皮破裂处侵彻而入。石头飞旋着爆崩开来,尖削的碎片击中了转述者。他开怀大笑,绕着腰轴转动了一百八十度,身体从胸脯那里折断成了两截,腔子里滚涌出大堆腥臭的内脏,噼噼啪啪摔在地板上。
  “转述者!”
  新奥!”
  “引路者大人!”
  人们哭叫。五妄想起了车长十七世死亡的一幕,便赶忙把手指放进嘴里,拼命吮吸起来。
  这一次,列车没有停下来,它加速通过了危险的站台。车体两侧“吧唧”喷涌出飞沫般的烂银流光,以及“嗤啦”闪烁的紫色雾霭,那是空气在活塞般的车头前方压缩,并受到列车运行产出的高热的挤迫,所挥发出来的各种有机化合物。
  驾驶室里血肉模糊。幸存者在号叫。澄子在哪里呢?澄子也被击伤了。五妄心情矛盾地抱住澄子,胸膛贴紧她快速起伏的乳峰,恐慌地回忆着他们以前无休无止交配的情形……随后,她的心跳开始变慢,仿佛沉入了一条由矿石与腐尸汇聚而成的暗河。
  “大爆炸、大爆炸……”澄子不住地念叨,瞎眼中渗出黑色的血水来。
  五妄用指甲猛掐女人骤然间僵硬起来的肌肉,试图使她转移对死亡的注意力,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的畏惧之心。“不要紧的,乖啊。一切会好起来的。”她嘴唇一片青绿,却反过来安慰五妄,“仔细地保护你的眼睛吧,再不要到处乱跑了。”——保护眼睛!五妄第一次听出了澄子心底最隐秘的绝望。或许,她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有关天堂的假说?而她却一直在他面前伪装出追求真理的诚意。五妄心中忽然对澄子生出了感激。
  这时,他看到前方锃锃闪亮的钢轨间,连续起伏着崩岩般跳纵的数列身影。那是高速奔跑中的鼠群。它们被机车前部的空气正压所催逼,拼死也要追上黑暗,却被杂散电流击打得踉跄不堪。
  五妄预感到了危险,便抛下澄子,独自离开驾驶室,躲进了后面相对安全的车厢。
  十一、战场打扫者
  失控列车的车厢中,照明熄火了。机车又用惯性余力冲过几个站台,便沉沦进了再复被黑暗完全统治起来的地下王国。忽然,“呕当”
  一声巨响,它撞上了什么,便停下来,或许到达了世界尽头?一些尸身被震得飞了起来,还没坠落便发生了解体。但车门居然自动打开了,一些伤者爬下去,拖着一段段残缺不全的躯干,号啕大哭着钻进了漫漫长夜。五妄也想逃离,却看到列车被一大片水流星似的泛滥亮光包围。满是毛边的光弧勾勒出了人类的幻象轮廓。不是火把,也不是灯具,是一些身体进化出了发光本领的人类。
  这个部族全由女性组成。她们体形高大,脸庞、腋下和胸脯长满长毛,阴部却是毫发不生,肉唧唧、红乎乎地向外翻卷着突出。她们都文了身,脸面胀得通红,头上扎着高耸的双髻,鼻孔很大,手脚很大,额头也很大,拖曳着膨胀得发亮的胯部,在岩石间无比灵活地攀援和跳跃。她们呼啸着,吹着打孔石头做的笛。由于皮下化学物质的作用,她们通体发光,液体般透明的乳房,水晶一样璀燦,犹如两盏大灯笼。在凄厉的笛声中,女人们骂骂咧咧地拥进车厢,用页岩般的大手麻利地翻检并搜寻着。五妄早就听说,在隧道世界里,有一些女人是杰出的战场打扫者。
  五妄未能逃走,活着的男人都成了发光女人的俘虏。她们把他们带到一个新的站台。在那里,她们强奸了他们。
  十二、德里达自治体
  女人属于一个叫做德里达自治体的部族,五妄所乘的列车撞上了女人们用作储藏室的一节废弃车厢。她们的主体营地是一个跨岛式站台,吊顶和龙骨还算基本完好,并与另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贯通。那是一处尚未坊塌的早期人防工程,玻璃钢箱体中储存有水和食物,甚至还有一个处于半运转状态的循环水泵,可以用来处理从高处渗漏下来的雨水。这使德里达自治体的文明程度保持在相对先进的位置。
  女人们修复了一个车辆检修库,在里面饲养各种动物,包括穴鼠、岩蛇和昆虫。她们进行着奇异的实验,让动物们杂交,试图制造出超乎想像的后代。她们很热衷于做这工作。掳来的男人被强奸后,也与动物们关在一起。在这里,五妄还看到了龙之族、炎之族的残余成员。他们也被要求与老鼠交配,看能否产下新的物种。但这通常是失败的。然而女人们并不受此困扰,只是耐心而认真地做着事情,以满足她们对于生育哲学和进化政治学的探求渴望。五妄发现,她们所遵循的一套义理和程序,也都源于《读书》的教导。原来,这木书在隧道里到处都能找到。看着女人们忙碌,五妄忽然想起了已被他淡忘的澄子。他觉得,作为同样灵异而有主张的女人,虽然被男人拋弃,澄子也是能够独立活下去的。
  德里达自治体进化出了严密的组织结构。以族长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九人的“综合管理组”,其余女人则被分成了“饲养组”、“经营组”、“行动组”,等等。最下层的女人,纯粹作为光源而存在,三五成群地组合在一起,把身体固定在要害场合,负责提供照明。
  站台已被德里达自治体悉心改造。女人显然是天生的化腐朽为神奇者,她们禀持着积极的审美心态,从最难去到的隧道中捡回了前人类的遗留物,重新布置,连广告牌碎块也被用来装饰环境。她们利用自动售票机残骸、搪瓷钢板破片和搅拌桩断头,在站台上搭建了一排排小屋,陈列并向自己人出售她们从地下商场废墟中捡回来的各种首饰。
  五妄有一种昔日重来的感觉。如同隧道掘进机和老鼠,女人是怀旧动物。没有理由轻视她们。而男人则从与逝去时光相关的细节上,认识到了一种他从不曾思虑过的复合未来。不知澄子如果见到这一切,又会生发出什么样的感慨?五妄有些后悔,他没有早些去了解澄子的思想和意志。女人们游嬉累了,炫耀乏了,便密密地躺了一地休息。她们粉色的喘息,如同柔顺的五指抚过隧道的竖固根部。这时,她们的孩子开始连踵出生,就像千姿百态的妖怪,从底部开裂的、八瓣莲花般的闪长岩中,一个个纵身跃出。其中,是否也有五妄的孩子呢?她们的风俗是:杀死男婴,保留女婴。五妄理解这是一种控制人口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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