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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韩松 (当代)
地铁(韩松)
自序
  中国人的地铁狂欢
  2010 年9 月上旬,我到四川出差,恰逢成都第一条地铁线通车。成都媒体像过年过节一样,大篇幅报道,充满狂欢气氛,标题都是:“成都迎来地铁时代!”编辑们兴奋地引用着庞德的诗句,畅想着坐地铁去喝下午茶,而且预言今后的成都地铁将无人驾驶;老板们则在接受采访时大谈地铁开通之后商店将迅速“蝶变”,伊藤洋华堂的日本老总预测今后“穿裙子的顾客会增多”,因为坐地铁嘛,面对的目光一多,会让人更加重视仪容仪表,特别是女性。地铁开通的当天,有15000 名成都人去坐着尝鲜,早上9 点发车,6 点就有人来排队了。有一对老夫妇,怕错过了首发,一夜没睡好。有的人说:“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地铁了!”地铁沿线安放了多如星星的监控探头,仅天府广场站就有一百多个,有一对老夫妻走散了,通过监控录像,民警一分钟内就帮助他们重逢了。还有女青年选择坐地铁给男朋友送生日蛋糕,好浪漫。一位70 多岁的李先生在地铁里不停地拍照。一对双胞胎姐妹则在车厢里大摆POSE 。有个脑血栓偏瘫的81 岁老太太,很久没出门了,硬要女儿推着她去坐地铁。还有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90 岁老太太,闹着要出去玩,也被家人推上了地铁。地铁司机很兴奋,以至于未能及时刹车而开过了站,于是赶紧倒车,还通过喇叭向乘客道歉。地铁乘务员选的都是漂亮帅气的姑娘小伙。有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挤上了地铁,替肚子里的孩子给老公发短信:“爸爸,我们在地铁上,我们很洋气!”这种气氛太魔幻了。
  实际上,不仅是成都,整个中国,都在拥抱一场地铁的狂欢。2010 年8 月底,我看到《瞭望》周刊的一篇报道,说未来5 年,中国将投资1 万亿元人民币修建2500 公里的地铁等轨道交通线(包括地铁、高架和轻轨,其中地铁建设成本为每公里5 亿—7 亿元)。预计到2020 年,全国地铁等轨道交通总里程将达6100 公里,创下世界纪录。那么,全世界到底有多少座城市拥有地铁呢?目前还没有准确的数据。据媒体报道,这个数字应该在114—168 个之间,中国是后来居上了。我认为,地铁狂欢,是当今中国除了互联网之外的第二大狂欢。但这却是一场迟到的狂欢。
  早在中国第一条地铁开通(1969 年的北京地铁)的106 年之前,英国政府于1863 年1 月10 日就在伦敦建成了世界上第一条完全修建在地下的“铁路”——地下铁道。与北京第一条地铁首先是为了国防战备的目的不同,伦敦地铁主要是为了缓和地面交通拥堵。英国律师查尔斯· 皮尔逊(Charles Pearson)是世界上第一位提出建造地铁的人。19 世纪50 年代末至60 年代初,皮尔逊看到当时的伦敦街道上车辆很多,交通时常阻塞,并且预见到这种现象将会随着城市的发展而日趋严重。于是,他根据铁路具有运量大、车速快的特点,大胆向英国伦敦市政当局提出了把铁路建造在城市街道下面的设想。19 世纪,对于工业化迅速推进的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是一个充满梦想和创造的世纪,很多新发明、新成就应运而生,地铁便是这其中的一项。那么,1863 年的中国是什么样呢?那一年,石达开覆灭,太平天国即将败亡。皇帝的交通工具仍然是玉辇,要用36人抬着行动。而这一年,美国却开始修建长达3000 公里的、横贯北美大陆的太平洋铁路。这是人类超级工程的一大奇迹。法国科幻小说家儒勒· 凡尔纳在他的《八十天环游地球》里也提到了这条铁路修建的意义:如果没有它,80 天环游地球的梦想将永远只是梦想而已。有16000 名华工参与了太平洋铁路的修建,占筑路人员的90% 以上,据说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具华工的尸骨。两年后的1865 年,一个叫杜兰德的英国商人才在北京宣武门外修建了一条长约1里的、用于展览的小铁路。
  实际上,过去百多年来,铁道的修建,已成为了中国崛起的一个标志,浓缩着这个泱泱大国的现代化奋斗历程。一看到铁路,我就会想到1978 年邓小平乘坐日本新干线时说的那句话:“我就感觉到快,有催人跑的意思。”从詹天佑的京张铁路,到北京的地铁;从青藏铁路,到武广高铁……这些都被赋予了民族复兴的沉甸甸政治意义。如今,这个修建了万里长城的民族,已然修建出了超过万里的铁路网,无论从速度、长度,还是从密度、高度,在世界上都名居前列。这是仅仅十多年前,还不太敢想像的事情。铁路让我看到了一个逐渐强大起来的国家。坐在北京和上海最新完工的地铁上,我感觉到它们甚至比纽约和东京的地铁还要好。人们说中国基本完成现代化,从1840 年算起,到21 世纪中叶,大概需要200 年的时间。如果说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城市化的话,那么,地铁正好是这一进程的写照。
  我第一次接触地铁,是21 年前的春天,与师兄黄文彬到北京,为做研究生毕业论文查资料。他带着我,从北京站挤上地铁,经复兴门换车,再到木樨地。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车厢里的无比拥挤,以及强烈异味。另外,我第一次觉得,地铁只能是与首都联系在一起的,它同时也是高贵、封闭、神秘而灵异的。我无法想像的是,自己竟然如同凡尔纳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经历了一次地底旅行!而现在,地铁已经大众化、平民化了。地铁仿佛以更加亲和的方式,与每个人的生活发生着交织。据媒体报道,有人打招呼,都这样问:“今天你地铁了吗?”地铁沿线的房地产迅速升值,高楼拔出,商圈兴起,人潮人海,灯红酒绿,甚至美国著名的快餐连锁店“地铁”(SUBWAY,即赛百味)也来到了中国……地下空间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三教九流的人物云集,就像吕克· 贝松1985 年拍摄的电影《地下铁》一样:一个人走进地铁后,才发现这个地方是如此的多样及复杂,在地铁世界中,从小偷到音乐家都有,每个人都在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的确,与地铁相关的各种东西都来了。
  在中国,地铁文化也渐然形成。台湾漫画家几米的《地下铁》,这部漫画书的魅力是如此之大,以致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舞台剧,转录成了广播剧和音乐。2003 年,香港据此拍摄了电影《地下铁》,由王家卫担任制片,梁朝伟、杨千、张震、董洁、范植伟等出任主演。2006 年,陈家霖执导了92 集电视剧《地下铁》,主演有林心如、霍建华等,实景在杭州、南京的地铁中拍摄。内地也兴起了地铁热,2002 年,徐静蕾等主演的《开往春天的地铁》上映,把地铁当做生活和爱情的缩影,引起了广泛关注。近年,更是有不少地铁主题书籍出版,如“地铁伴读丛书”,以及《搭地铁玩北京》、《搭地铁玩上海》等旅游手册,还有《地铁幽光》、《最后一班地铁》等小说、散文。2010 年,一本以地铁为标题的随笔集《佛祖在一号线》一面世便成为畅销书,专栏作家李海鹏也许想的是,在上海地铁一号线上,芸芸众生终会悟道。歌手李宇春有一首歌叫《漂浮地铁》,她伤感地咏唱,“We are half a world away”。另一名歌手陶钰玉则在《深夜地下铁》里唱道:“地下铁的轨道,孤单单的心跳;一个人的背包,装满太多问号。”……总之,地铁已成为了凝聚当代中国人情感、欲望、价值、命运的一个焦点。它也被当做了都市文明的一个专属符号,就像钟汉良在《地下铁》中唱的:“伦敦地下铁听古典乐,回到爱你第一夜。巴黎地下铁听爵士乐,你的爱情我在纪念。纽约地下铁听灵魂乐,你一个人很可怜。北京地下铁听摇滚乐,我又想起你的誓言。香港地下铁听流行乐,我别再浪费时间。台北地下铁不听音乐,我一个人的明天。”遗憾的是,除了幾米的《地下铁》,其余有关地铁的电影和书籍,我都还没有看过。幾米的《地下铁》也是2009年在朋友家,我偶然翻阅到的。我觉得幾米的地铁其实还是温暖的,但在我的地铁中,恐怕就难以找到那么多的暖意了。
  最近,我发现,京城的地铁里面,乞丐越来越多了。乘客们都十分紧张地看着他们。乘客也越来越多,高峰时,大量的地铁安全员身穿白色或黄色的制服,在站台上跑来跑去,忙着维护秩序,其实是防止乘客掉下站台。他们在管理着生死。低头看去,一步之外,就是冰凉的铁轨,据说还有高压电,死亡就在一念之间,却没有一个人在乎,挤进车厢的,都是些亢奋而变形的脸庞。谁都想赶上这趟车,别的都不管不顾了。然而,发生在东京、伦敦、莫斯科的针对地铁的恐怖袭击,会不会有一天也在中国发生呢?我想到了一个美国人写的《灾难逃生指南》,他在里面列出了十余种城市可能遭到的袭击,其中,地铁遇袭位列核袭击和地震之后的第三位。他写道:“在一个正常的日子里,在纽约地铁都可以有六种死法。如果恐怖分子没有袭击地铁,惟一原因就是太容易了,没有挑战性。”我注意到,2006 年1 月,国务院发布了九类事故灾难类突发公共事件专项应急预案,其中就包括《国家处置城市地铁事故灾难应急预案》。
  我又想,在这块5000 年的大地上,到处都在修地铁,如此浩大的工程,挖出了多少墓葬和尸骨呢?没有见过报道。在地铁中,我还会常常想到,我每天过着的生活,不就是幻影般展呈在西方人创造的一个封闭铁盒子里的吗?但这样的智能发明,像汽车、飞机和互联网一样,我们自己却没有能够创造出来,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还不一定能创造出类似的东西来。我知道身边其他的乘客或许不会去想这个。这令我恐惧而孤独。地铁因此有时让人绝望,这也常常只是在接触到某些人所不知、人所忽略的信息之后,才会产生的困顿和慌张。信息即权力,它把那些温情的、做作的、表面的东西,都统统撕裂或阻绝了。
  最近我在地铁里读张悦然主编的杂志《鲤》,里面有篇文章说,上一辈作家发出了太多愤怒、怀疑、批判、嘲讽的声音,却没有教给成长中的年轻人一些关于爱、善良乃至幸福的真理。我觉得,讲得很有道理,这些的确是我们缺乏的。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我们更缺乏的,却恰恰又不是这些——我们现在其实是太欢乐了。至少在我的成长岁月里,那些偶像般的作家们,并没有把中国最深的痛,她心灵的巨大裂隙,并及她对抗荒谬的挣扎,乃至她苏醒过来并繁荣之后,仍然面临的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她深处的危机,在世界的重重包围中的惨烈突围,还有她的儿女们游荡不安的灵魂,等等这些,更加真实地还原出来。所以作为文字工作者,有一个使命还没有完成。这时要去谈其他的,都是肤浅的。
  像地铁一样,中国的路还有很长,还远未到在无上幸福中狂欢的时刻。
  韩松
  二○一○年九月
  末班
  一、回家路漫漫
  他下了夜班,要去搭乘末班地铁回家。他沿着大街,逃跑一样,跌跌撞撞奔至车站。他举起头,见天空赤红而高大,如一片海,上面有个黑色的、奇圆的东西,像盏冥灯,被骷髅一般苍白色的摩天大楼支起。漆黑的月亮下面的城市,竟若一座浩阔的陵园,建筑物堆积如丘,垒出密密麻麻、凹凹凸凸的坟头,稀疏车流好似幽灵,打着鬼火,在其间不倦游荡。
  他好像很是焦灼,抬腕不停地看手表。其实没有必要,多年来墨守成规的夜班生活,已把他本人变成钟表了。末班地铁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可口可乐的霓虹广告从四面八方抛射起来,牛肉火锅般熊熊燃烧,却是尸蓝色的,把月光都遮蔽住。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抬起手臂,去格挡那辉光,半途却虚弱地停下来。周围的一切,已不真实,莫非太虚幻界?……刹那间他记起来,自己已到了退休年龄,什么都跟以往再不一样了。连一小片羽毛般的浮光,都可以把他轻易地击倒。
  于是,他加快步伐,趑趄走下巨冢般的站台。是在回家,还是在迈向死亡呢?——深藏不露的地下世界营造了棺椁般的冰冻感。站台上还有一些候车人,荒原上的墓碑一样,歪歪斜斜插入地面,紧闭无脂的青色嘴唇,正在灵魂出窍。那么,退休以后,还会坐地铁吗?至少末班地铁怕是没有机会坐了……哦,人死后,还会坐吗?一层淡淡的如若遗憾的情绪,在他胸间焚烧。
  忽然,像是从地心传来了大型食肉动物的喘息声,强光和狂风拧绞成一股,冷腥地刮得候车人毛发倒竖,身边的压力在急剧改变。每次,他都要略微滑稽地想起武松夜过景阳冈。但新时代的打虎英雄又在哪里呢?……倒吸一口凉气,他退后一步,在矛盾的想像中,捋袖抻拳做出了格斗架势。这时,漆成军装绿的列车从地窟中钻出了浮胖的、蛇颈龙似的头来,紧接着是肿胀得不成比例的身躯,大摇大摆、慢慢吞吞停下。他踏实了,乃至有些兴奋起来。一道道车门尖叫着打开,站台上的“墓碑”们飘飘舞舞,像被吸尘器吸了进去……他亦在不知不觉间,平移入了车厢。
  里面人不多,均木鸡般呆坐着,又狴犴样面目狰狞。这一幕他也看久看腻了,麻木不仁了,但竟奇怪地间杂了感激的欣赏,好像是一名口味特别的观众。他坐下来。列车又钻入矿井般的深渊。车轮啦啦啦回转,像古剧场的废墟里,重复上演一首保留曲目。他满足地倾听着,沉浸在人生的刻板不变中。又一天结束了。每一天都一样,一年又一年,连点滴细节,都没有进展,他老了,他累了,他需要歇息了……然而,今夜的声音却有些异样。曲子特别的漫长、漫长……
  他揣度列车仍在照章行进。外面却渊黑无际。该到站了,他在心里说。该到站了。可是,站台并没有如期出现。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他又看看手表。它不走了。像被洗劫了似的,他觑望车厢里其他人——均紧闭双目,纹丝不动,仿佛集体拒绝面对身外的变故。他站起来,走近对面座位的乘客,见他歪躺着,四肢张开,五官冲天,像只被潮水冲上滩的无名海底动物,一本发黄的《读书》杂志滑落在地板上。
  “喂,醒醒。”他轻唤。
  但对方好像根本不打算醒来。他稍作迟疑,便去拨弄他。手碰到那乘客的身体时,像通过空气一样,毫无阻力地穿插了进去。他探入的是虚无一物的领域。
  他活了大半辈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
  二、空心乘客
  像被僵尸咬了一口,他嚓地抽回手,心狂跳,揉揉眼,定睛端详:是一个年轻男人,矮瘦枯焦,戴副黑框眼镜,脸皮打满皱褶,脖子竹棍般从破旧的绿色迷彩服中挑出来,脓水一样的黄色口涎,顺着马口铁般的嘴角淌下,湿透了前胸衣襟……不知是做什么职业的,不知是否也回家。然而,哦,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犹给人以物质的实感——就像是罐装的可口可乐。世界看样子还存在着吧……但与沉眠的乘客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再去碰对方。手又一次沉没在了年轻人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犹如电影银幕上的一道光影!他赶紧把手放到自己身上。五指、手掌、手腕、前臂,轻松地插入前胸,从后背穿透而出,无痛无痒,毫无知觉——没料到,他原来也只是个空心人。他仅仅是个空心人!
  在忽然陌生而冷酷起来,如若世界尽头的末班地铁上,他因为困惑而愤怒,低声吼叫:“喂,都醒醒,看看出了什么事了!”他孑然踉跄着,从车厢一头走至另一头,试图唤醒乘客们。但无一人理睬他。他看见相邻的车厢,也是一派群体昏睡的场面。而他为什么还独自醒着?列车似乎背叛了他。他伤心欲绝地不再往前走了。这时,他仿佛看到时间的本体现身,像一队越狱的囚犯,穿着陈旧的褐色长袍,压低脑袋,一个接着 一个,挤出车窗逃走。然而,这怎么可能?车厢中已然欠缺了时间(以及相对应的空间)的参照物,不是连手表都停掉了吗!
  无助地,他死死拽住扶手——扶手却似可确证是物质的,瞠目结舌,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如同由无数巨型食肉蝴蝶构织成的真正黑暗。的确是永无尽头哪。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呢?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一面吧,他竟一直忽略了。随即,他产生了在太空中无重力飞行的感觉。星光,火箭,陨石……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到自己鼓鼓囊囊,像个企鹅似的宇航员形象,就十分可笑,比新时代的打虎英雄更加莫名其妙……地铁真的是行驶在宇宙中吗?现在,大概离单位或家都已很远、很远了。而列车那节奏分明的喘息,正乘人之危一般,一声声愈加紧迫,就像一根绞索,凸显出凶悍肃杀。它真的是列车吗?他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诧异难堪了。自己还会哭呀!于是他又笑了,他笑自己。他已经很久不知道如何哭或笑了。哭笑声像婴儿在啼叫,令他意识到并不是在做梦。他残存的希望破灭了。灰黯的回忆却不合时宜地扭动上来。他何时哭过笑过呢?父母去世,他都心如止水冷若冰霜。只记得一次——多年前的一个漆黑长夜里,那时这座城市的地铁才刚刚兴建,他于梦游中走到大街上,看见一群绿衣绿裤的年轻人,正把大铁钉砰砰地打进一排跪着的、被缚的老人的脑门。他好奇地躲在一边,观摩那些鬼魅一样拧动不休的孩子,和一个个石榴般噼啪崩裂的血葫芦,哭了……但奇怪的是,流出的却是兴奋的眼泪。他是在笑呢。
  ——大概,这就是佛经中讲到的无常,他想。而无常就是正常……在退休前夕,在正正常常乘坐末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反常地哭了、笑了。作为乘客,面对局势,竟是彻底地没有办法。不管坐多少次车,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但一无是用的哭笑声是如何从一个中空的、虚影般血肉消散的躯壳中迸发出来的呢?以前,他可曾想到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到底是不是他在哭和笑呢?或者,这哭笑连同列车的嚣叫,其实也只是早已备好的录音?像是一个阴谋……进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而他又是谁呢?
  他陷入了凶相的重围,才骇愕意会到,匆匆一生中,连这样的一些基本问题,也没有考虑过要去回答,人就快退休了。
  不知过了多久,说是一千年也有人相信……忽然,眼前哗地一亮。啊,站台!一个站台!好像沉船触到海底,咚的一声,列车停住了。
  三、世界相隔开
  他遽然止住哭笑,马戏团猴子般,整顿腿脚,拉伸脖颈,抖颤着,歉疚地,怯生生朝外看去。的确是一个站台,却全然陌生,他坐了这么些年的地铁,记忆中从未抵达过。站台上不见一条人影。应有的候车人像是早已凭空蒸发。这是哪儿?为什么会在此停下?是谁决定的?他正犯疑难,不知怎么办,就听见一片巨嚣,恍若海啸,远远近近漫卷而起——车门轧轧地自动打开了。
  顾不得去想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头冲出去,逃离陷住他的列车——也许它马上又要疯狂运动起来,那他就真的无以脱身了。他没有叫上仍在昏睡的同行者们。这才明白了,不管走多远,大家只是陌路人。这个确凿显明的事实,至此他才幡然醒悟,而以前竟一直昏昧无知。但出去后,他又颇后怕,回望一眼。惨绿的列车果然是一条巨龙——是的,如假包换的真资格巨龙,却不是什么吊睛白额猛虎,直长的铝皮身躯,大模大样卧在站台上,仿佛从来就不屑动弹。车门都讥嘲逃跑者似的,咧开了笑嘴。但除他外,无人能够出来,包括司机。
  他穿越一百来米长的站台,是小跑着的,却像跋涉万里。空气中冲来一股膻怪味儿,像乱葬坑中的尸体在腐烂,地面是蓝黑色的,潮湿而阴冷;周遭若有大雾弥漫;污浊腐朽、摇摇欲坠的围岩上,挂满结晶的、人血似的大颗水珠,在丛丛青苔下面缓流慢溢;史前时代一样,看不到人类的痕迹——没有广告牌,也不见任何文字、符号、图示和标识;有一层彗星般的葱绿色炽光,在影影绰绰地微微招摇……好像来到了另一世界。但这就是宇宙飞行吗?他仿佛回到了梦游的岁月。
  墙上一台剪纸般的挂钟,垂头丧气地停在了他上车的那个时刻。他慌不择路地朝他认为是车站出口的方向奔去。沿途,看见了像是售票室、站长办公室、派出所的房间,都门户洞开,却没有一个人,屋内似乎长满茂密的、火舌般的丛丛荆棘。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最后一人了。他活到了六十岁,却被熟识的世界抛弃一般,强制地中断了旅程。他像需要氧气似的,浑身苦涩地皱缩起来……终于快要升至站口了。身后像被打了一记空拳。他骤然停下,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是的,并无人跟上来!然而,真正令他沮丧的是,一道铁栅栏已把地铁出口锁闭。他出不去了。谁关的门呢?谁不让他逃生呢?紧赶慢赶,却还是错过了出站的时间。他凄笑一声,紧抓住冰雕般的铁栏,滑坐在地上。
  外面,庞大而嵯峨的城市,果冻祭品一般,悬浮在乌油的肮脏灯火之盏中——却像是一个正在高速飘走的河外星系。午夜才刚刚过去,有卡通一样的车辆在黑色的月亮下浮游。世界仿佛依旧,他却被隔阻在它之外了。他又触触身体。它恢复了实体感,无法穿透了。若说是阴谋,却更像是个玩笑。只剩下泪痕依稀干涸,刚才的确是哭笑过——老婆知道了也许会揍他的……他与原本如若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容他吃喝拉撒睡的世界,只隔了薄薄一层,他像晚期肺癌病人一样用力吸气,仅能嗅到世界那世故的冷绝。可是,他还记得,驻停在地下的列车中,还有人类在咸鱼一样昏睡。他又回头去看。
  仍然无人逃出来,成为他的共患难者。“喂!”他朝着打小相依为命的城市,像面对威严的父亲,生疏地低唤一声,忧心忡忡地巴望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走过来对他说:啊,你怎么啦?需要帮助吗?可是无人现身。就在这时,他听见从下面的站台那儿,似乎逸发出了幽微的响动——像是脚步声。他既已对来自地面的救援失望,虽毛骨悚然,却又像蜜蜂受到花香吸引,犹豫片刻,便不由自主地,强撑起来,转身走下。于是,他又看到了沦陷在淤泥般黑光中的站台,列车还化石一样嵌于其中。他不禁又一次热泪盈眶,这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打心眼儿里热爱着地铁的。
  ——有一些东西正从车门里纷纷攘攘拥出来。却不是乘客,而是陌生的、活的形体。矮矮的个子,草绿色的身体,穿着灰色连裤服,用透明胶似的东西蒙住脸,正灵巧地从车厢里往外搬运什么。他赶紧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在惊惧中,却抑制不住好奇,窥觇过去。
  四、怪人搬运工
  怪人们只有十岁儿童那样的个头,姿势也像小孩。不见五官。有三四十人,蝴蝶或壁虎一样摇摇摆摆,两人一组,排成纵队,搬运昏睡的乘客。一人拽起两只胳膊,另一人抬了两脚,碎步疾走。乘客睡得死死的,乖乖听话的样子。小矮人把乘客搬运出车厢后,就装进一口口的大玻璃瓶,瓶中盛满绿色溶液,每瓶仅容一人,由一个怪人吃力扛在肩上,另一个似若护持,成双结对,攀下站台,沿着铁轨,往隧道深处走去了。又有怪人负了空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窟中,不断冒出,一队队猴子般矬身爬上来,加入搬运的行列……他怔怔地注视着,一动不敢动,就好像多年前,偷看那些打大铁钉的、噩梦一样的孩子。
  然而怪人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搬运持续了约一个小时,终于停下。所有的怪人都轻烟一样沿着铁轨,袅袅消失了……死一般的冥静复裹住整个站台。他又等待了一会儿,觉得他们不会回来了,便走近了查看。车厢里已空无一人。连乘客的随身行李物品都不见了。只在一处座位下,他发现了一样东西,拾起来,是一张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显示,其主人就是那个其貌不扬、海底生物般的眼镜青年,他恰才还用手把他洞穿。要留取物证似的,他下意识地把身份证揣进衣兜,离开事件现场,返回车站出口。
  大门依然紧锁。他倾伏在冰河般的铁栏后,又一次期待有人路过。终于,来人了。他唤了一声。是个下班的小姐,见他变形的脸庞卡在铁栏缝隙间,绿幽幽地闪烁,“哎呀”一声跑掉了。然后是一个醉汉。他倒是不怕他,凑上来像看动物园里的松鸡一样观察他。他前言不搭后语,向醉汉描述他目击的情形,并请求他去报警。
  “你,喝、喝、喝多了吧?”醉汉嗤嗤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
  “帮个忙啊!赶紧叫人来啊!”他急中生智,掏出刚刚捡来的身份证冲着对方一阵摇晃。
  “可是我怎样才能出去呢?”
  醉汉笑得更厉害,都快要岔气了。隔了一道铁栏,醉汉把自己当做在里面,而末班地铁的乘客在外面。然后,醉汉鸵鸟般跑开。再没有人来。城市真正杳寂了。竟连一辆车、一个人都见不到。待到后来,他实在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五、白昼的压力
  他被沸响吵醒。空气中挤满了早餐奶般的光线。明亮的尘埃像呕吐物在跳舞。地铁车站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两个像是有着芥蒂的世界又有了沟通。缤纷的人群如山洪暴发,轰隆隆漫过他的身体,像在清洗一具出土的骷髅……是赶早班地铁的人们,兵士出操一般,却对躺着的他,视若不见。他悲哀地迷惑不解,怀疑陷入了新一重梦幻。
  这就是那个吞噬了他一辈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吗?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果确有多个世界存在,哪个比较靠谱一些呢?他为第一次看见了横亘在昼夜之间的那条巨大鸿沟,而打了一个寒战——昨晚受凉了。这时,他也许想的是走到大街上,赶快从这是非险厄之地逃走,末了却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了,僵尸般站起来,随同人流,依稀恍惚,走下大坝般的站台。他没有看到体毛似的青苔和人血样的水珠。
  正大光明中,巍然升起了如若崇山峻岭的广告牌,包围住整个世界,令人肃然起敬乃至要下跪涕泣。仿佛演出的另一幕开始了,站台像是施了伪装一样,重新变得浮浪喧闹。报摊上一份份的报纸被满脸焦渴的读者购走,卖早点的亭子前排起了摩拳擦掌的长队,售票员、检票员、秩序协管员、警务治安人员等一干人物,也皆身着华丽制服,威风凛凛地出现了,像是故意要让自己展示在乘客视线中,以炫耀地下世界仍置于他们的掌控。他已有很久不曾坐过早班地铁了,竟羞怯着不能习惯。
  步伐齐整的乘客们好像是工厂复制出来的机械装置。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出事了,还照常来搭乘地铁,就像狂热的信徒朝圣般。站台上的时钟重新开始了走动。连他的手表也复归正常了……列车,绿森森的列车再次剧响着出现了!还是昨晚那列吗?他身不由己,又像是十分主动地,附随盛装表演般的大队人马拥入车厢,他的手碰到了别人的身体——多么的牢固啊,跟装甲一样……男女乘客螳螂交配一般,一动不动地挤贴着,虽隔了厚重的冬衣,积久陈年的肉感却分外结实可靠,连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好像恢复了。
  他的确正与众人共享这短暂时光,所有人都紧密地锁连着,浩然一体。虫豸样的生命,由于过分充盈而高压,不停地喷射出内脏中腐败浓郁的暮气,加上源源流溢的湿汗,使车厢内妖雾笼罩。粉墨登场的乘客们统统面无表情,除了地铁龙鸣一般轻蔑而威慑的嘶叫,车内竟人声殊杳。他如同白日见鬼,看着戏剧谢幕前的虚张高潮。
  无知的演员,无知的观众。
  他觉得,列车像是随时会发生爆炸。
  ——如果向乘客们宣布地铁已出事了,待在车厢中旅行下去十分危险,一定会遭到严重耻笑的吧。大家可都是急着去上班的啊。若不能在太阳升高之前按时进入陵寝般的单位大楼,那才是最大的危险!而这不正是地铁本来的使命吗?
  报警之类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他怎能把自己的噩梦与无辜者分享呢?一切都会安全的……他自卑地思想着。但并没有一丝的阳光。车厢中耀耀的,是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才有的那种皂白色聚光灯,是为车窗外永不落幕的黑暗而准备的,真实情况是,漫漫长夜在这里从不曾有过一刻的中断。不过他还是感应到了由白昼才能制造出来的万钧压力,密密匝匝钻透头顶厚厚的混凝土层,挟带着父亲般的浓烈体臭,炸弹一样大团大团地倾泻下来。这是欺负人的势力,却不能在暗夜里保护市民不受无常的侵害。
  然而,分庭抗礼着的白昼与黑夜,却又仿佛是镜像,是兄弟,是一唱一和……甚至,它们就是一体的!随即,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乘上的,竟是驶往单位方向的地铁。而他本来是要回家去的。
  惟一令他略觉宽慰的是,与昨夜不同,像是假惺惺地要给人以希望,晨间的黑暗并不完整而连续。站台隔三差五地浮现了,在幻灯片一样的快速闪光中,面具般轮换着一批批乘客的腐烂脸孔。不一时,已到了昨夜他上车的那个车站。他万般无奈,只好下车。
  步出地铁站的瞬间,他努力打起精神,想看看有没有那些怪人们——他们会不会混在上早班的人群中呢?他们会连白天也不放过吗?
  六、天机不可泄漏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可口可乐广告牌,依然主神一样,傲视万物,但汹汹烈焰已暂告熄灭。是为了在晚上祭出来吓人,而正在养精蓄锐吧。的确没有别的去处了。晨光中,他只好故作镇静地去到单位——那个经年为他报销交通月票、让他一遍又一遍乘坐末班地铁的不变所在。原来,长期以来,他得以活下去,就是因为了单位的恩惠,像那些靠人类施舍食物而苟且偷生的老鼠一样,竟一直坚持到了地铁出事的这一天……
  很快,见到了同事们。他欲一吐为快,却怯惮着不知怎么提起才好。充沛而猥亵的阳光正急着把办公室的空洞塞满。他灰心丧气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处长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上夜班么,怎么白天也来了?”他想说:出事了,因为出事了,出大事了啊!我要来告诉你们!我要来给你们报信!我要来找答案!但他只是赶紧起立,低头说:“因为没事可干,所以来看看。”“嗬,到底是前辈,工作责任心就是强哇。不像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吊儿郎当。”
  处长的语气不知是讽刺,还是赞赏,也许他觉得,快退休的老人了,对单位还是有着特殊感情的,而以自我为中心的新一代人,对公家的事务却只是在敷衍应对。 “既然来了,那就请你把这份表格填一下吧,”处长见缝插针又说,“你最有经验了。交给新人我还真不放心呢。”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躬起身,感激不已地伸双手接过表格,就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同时偷瞥了恩赐给他这重要物品的人一眼。
  哦,处长本人,正是个仪表堂堂、具有强大质感和气场的年轻人,与末班地铁上猥琐单薄的空心乘客的确不同,在办公室里整齐精干的小青年中,他也是鹤立鸡群。奇怪的是,不少快要退休的老人,一夜间都拼命讨好起年轻人来了。他也未能免俗。就连地铁的出事,也不能阻止这个趋势么?
  近些年,单位陆续地进了大批的年轻人。办公室成了他们的俱乐部,人气弥足。新人类在麻雀般叽叽喳喳,比赛着宣讲黄段子,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还谈论着下班后去聚餐,去游玩,去看电影,去商场采购。多么的自信和骄傲,却果然没有一人在正经工作,也无人注意到他竟在白天来上班了。
  像站在奈何桥的另一端,他远远地观望他们,想要跟他们讨论昨夜发生在地下的事变。是的,得说给他们听,他老了,无所谓了,但年轻人需要被警告——他们经过重重汰选,来到单位工作,觉得人生有了保障,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困难和问题都解决了,可是,末班地铁却险峻地发出了信号:不是这样的!你们无法轻松下来!
  然而,年轻人是集体乘早班地铁来上班的,他们是白昼的同盟军,怕是要嘲笑他的。而他是一个被暗夜牢牢擒住的老人,说什么都会被当做梦呓。另外,他还想到了那些因为一句话而断送了性命的故事——是的,他这才重新记起了,在多年前那个梦游年代里,许多人不就是因为不经意泄露了“天机”,而死于非命了么?那些家伙如果活到今天,又会怎样呢?铁钉还会照样噗嗤地打进脑门吗?还是会被装入盛满绿液的玻璃瓶?他无意中目睹了一个阴谲的秘密。这个秘密本不该由他来单独承受,至少年轻人应该分担一些吧。但时过境迁,已做不到了。
  接下来,他开始填表格。轻车熟路,他很快做完了。趁处长不注意,偷偷去翻看报纸,却不见有关地铁出事的报道,版面上,无非是市长亲切会见外宾,工农业生产取得巨大成就,科学家研制出转基因抗病毒稻种,见义勇为者与歹徒搏斗光荣负伤……
  这时老婆打来电话,问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家。他窥视了正在忙碌的处长一眼,迅猛地挺起胸膛,用近于悲壮的口气回答——加班了。老婆挂电话时,他觉出了她的疑心。但仅仅是疑心,这又使他失望了。如果她要追问一下,也许就会打破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顽戾僵局吧。连她也并不关心,那么还会有谁在乎呢?
  他又开始急切地等待晚报。晚报赶得上趟。更让人期待的是,晚报通常是热衷登载这一类都市奇闻的。答案也许就在晚报上!但是,晚报并没有来,他这才记起,这城市只出一张报纸!然而,末班地铁不停息地行驶了这么长的时间,满满一车乘客都被怪人装在玻璃瓶里扛走了,千百万人口的城市对此竟毫无知觉么?说起来,城市的运作机器,那可是多么的严整肃然,明察秋毫,一环紧扣一环呀,连行人放个屁都有人监视和报告。也许,报纸的主编得到了某方面的指示,把那条消息扣下了吧……
  白天过得飞箭一样快。再捱一会儿就要到傍晚了。他越来越于心不安。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全车的人除他外都被劫走了。想一想,那些蒙面人就活动在地下十米!这种事情,今夜还会继续发生的吧?他思想激烈斗争了一阵,觉得自己是有义务的,就查了黄页,给地铁公司打去电话。那边是一个不耐烦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要干吗?”
  “我是一名乘、乘客。我想问一下,昨晚我坐地铁……”
  他寻思着,怎样才能把话讲清楚,又不让人觉得他是故意找麻烦。不过,如果说普通人不知情,那么地铁公司内部一定传扬开了吧。司机不是也被劫走了么?
  “地铁?地铁怎么了?嫌太挤,你打车呀!”接电话的人的反应似乎本能地十分强悍。
  “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昨晚的末班地铁是不是出事了?”他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自己也吃了一惊,又微微得意。
  “你,什么意思呢?难道盼望地铁出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方的声音愈发如临大敌般地咄咄逼人。
  “是末班地铁啊……”
  “末班地铁,那又怎么了?”女子的语调中透着专横与刁蛮。
  “它是不是准点到站的呢?”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无聊地耻笑道。
  “哦,是关于司机和乘客的去向问题……”
  “喂,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你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
  这最后一击要害的喝问令他大窘。他锐气尽失,慌手慌脚把电话挂了。向警察局、消防队或新闻媒体报告的念头,完完全全打消。这时他觉得:大概城市里所有人其实都已知晓秘密了,只有他一人被瞒着!他苦恼地抱肩而坐,蛹般一动不动,又想昨夜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梦,或者他的眼睛和记性出了问题……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地铁公司在掩饰真相吧。
  是的,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这城市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它的那些枢要部门,就马不停蹄地,在不断制造并隐匿各种秘密。不错,一定是与地铁公司有关。地铁公司的职员与蒙面小矮人串通好了。而且,说不定,刚才接电话的女人,就是怪人之一吧。此刻,就在她的办公桌上,就在她的窗台上,就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花盆一样,一个挨一个摆放着填装了人体的绿液玻璃瓶呢,在露水般的灯光下,茂盛地开放,供她和她的同事们慢慢观赏。
  紧接着,他甚至想到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搬运乘客的一幕,与书籍中描写的纳粹行径,何其相似……地铁公司是一个盖世太保组织吗?半个世纪前受到通缉的前党卫军战犯,就潜藏于此吗?蒙面怪人是他们的差役吗?地铁公司的职员们,那些司机、车务、技术员、调度、维修工、保安、安检、售票员和勤杂工们,其实都是一些虚假身份吗?他们像上夜班一样,大白天不也蝮螭一样活动在阴冷湿黑的地下吗?很难说他们的心态和生理不发生变异……他们纠结而成的庞大集团,与成天龟缩在写字楼里、毫无主动性并且记忆缺失的单位职员们,大概很不相同吧,早已不是势均力敌的了。
  说起来,在地铁隧道里,时间和空间都趋于停滞和扭曲……那么,整座城市已由地铁公司接管了吗?地铁公司业已完成了对世界的统治吗?但即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又能向谁诉说呢?他就像一颗孤单的小石子,在汪洋大海中无助地沉没了下去。
  他忽然回忆起这些年来淡忘掉的一个情节——奇怪,最近总是在回忆,就像是头脑中有一个发条启动了!
  那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梦游年代的防空演习。战争有瞬间爆发的前兆。整座城市或会毁于一枚核弹。遍地是残肢断臂和破碎内脏。但他并不恐惧,反倒兴奋不已,大概是觉得这正是源于陌生殊异而具备了工业现代性的原子能高科技吧。毕竟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就代表了进步,年轻人都筹备盛大节日一样,纷纷热议即将来临的新型战争,讨论灰飞烟灭的技术细节,就好像在畅想光明美好的未来。人人有事可做,欢天喜地。当然了,许多人会死去,但另一些人会活下来,兴致勃勃地把来犯者淹没在土黄色的、墩墩人肉构筑的奇观海洋中——这却又是原子裂变所望尘莫及的,所谓的辩证法;然后,放任自己在核辐射下发生壮烈的变异,成为另外一种生物。
  跟今天不一样,那时普通人的家庭中可没有什么财产值得保留和传承,怕什么呢。他惟一不放心的,是老婆腹中即将出生的女儿。可是,战争,不正是下一代人应该去经历的吗?儿童还没有梦游过呢!跟死亡一样,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这一点几千年来从不曾变更过。然而,遗憾的是,不知怎么搞的,战争最终没有发生,通过自我牺牲而变化成为光荣的异种生物的愿望也就没有实现。
  只有演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警报尖辣地鸣响时,大家有秩序地出门,镇定地拎着水和食品,来到防空洞前集合。锈蚀的铁门已被人打开了——正如凌晨或午夜的地铁站口,喷吐出胆汁般的绿色雾气,饱含欲望,蠢蠢欲动。人们抑制住激越心情,如同要走进新世界般,争先恐后,鱼贯而入。单位的头头们面目严肃,举着火把和手电。仿佛正是有了他们的带领,大家作为一个集体,才敢于行动。他昏头昏脑地走在中间,身前身后都有数百个起伏跌宕的幢幢怪影。家属们都噤声了。小孩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只是偶尔,打头的人短促地说:“小心,石头。”“注意,往左。”他听人说起过,沿着这个防空洞走下去,最终可以到达远方的一座山下。那里还有一个秘密出口。那地方,他从未去过,印象中,似乎那里是真正的异域,与他出生并成长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
  其时,有通知说,一名通缉中的罪犯潜逃到了本市,并且很可能就藏身在防空洞里,以黑暗为掩护,摸索着地底的路径疯狂逃窜。民兵组织了几次搜索,都没有发现。倒是小孩子们跃跃欲试要去找那家伙,大人都吓坏了,牢牢看管住儿女们。光是那人犯背负的罪名,一听就让人膝软。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在梦游中,独自一人来到黑黢黢的洞口前,像看一面有智慧的镜子般反观自己;又仿佛站岗放哨,要防止小孩子没有大人带领就私下钻进去,乐不思蜀地隐匿在深窟中,不知不觉间变化成其他的物种——他们受到的教育还很不够,至少在此时是不可以变化的,他们还要经受地面战斗的磨炼。只是那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铁也正是这样的吧。
  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天机。
  后来,听单位传达,那个逃犯被击毙在了地底。但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感到,那人目光如炬,正在城市中像鲨鱼般警觉地游动。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继续稳健前行,距下一次末班地铁的到来,时刻一分一秒迫近了,就像是大权在握的人,胸有成竹。他一个快退休的小职员,什么也抵挡不了。
  滴答,滴答,滴答……今夜究竟会出什么事呢?
  七、表格迷宫
  时钟像一枚炸弹,“梆当”一下劈响。令人心惊胆战却又充满遐想的下班时间,终于来到了。小青年们有说有笑地走掉了,处长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无人跟他告别,好像他在这儿,果然只是一个随消随散的影子。冬天,天黑下来的速度让人发疯。办公室虽有暖气,感觉却像掉入冰窟。他没有开灯,撑住腮,肘着桌,迅疾萎缩的身形,被大楼膨胀的阴影吞没,像一个准备制成标本的死婴,大脑却在偷偷而紧迫地思考世界的究竟。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捱到七时,是上夜班的正点儿了,他才忽然变得亢奋。他抑制住寻找地铁答案的冲动,把注意力集中到要处理的事情上来。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堆的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符号和用语,是填来给很少数的人阅看的,寡则一人,至多数百——俱严肃而神秘地隐身在某种舞台大幕之后。在和平年代,表格是理性的产物,重叠累复,泥石流一样,把他的身体和情感淹没。表格好似迷宫,隐藏着未来的出路,却是早被规定好的,逻辑严密,次序清晰,不容选择。每一个表述和数字的后面,都可能潜伏着一组陷阱,在等待它们的猎物。每一处错误都或会酿成灭顶之灾。这种灾难也许在物质世界里并不实际存在,却能在思维空间中野兽一样生成和长大,最终导致实境中单位大楼的轰然倒塌,乃至引发城市的崩溃,世界的毁灭。这其实比核战争还要厉害。填表人也将被埋葬在表格的废墟中。所以,这才是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像老鼠一样,在表格的迷宫中战战兢兢却又热血沸腾地拼死跑着。他以身家性命为抵押,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深知自己做的其实是一件地下工作——正如地铁,表格也构成了深窟中线路复杂的秘境,完整无缺地来自过去,却又是一个尚在形成中的、脉络繁复的明日世界,并对当下生活展开肆意的入侵,专横地霸占资源,武断地制造冲突,野蛮地破坏格局。他曾经为习惯它的规律而吃过那么多的苦头。直到他不用看钟表也知道末班地铁什么时候要到了,他才真正成为了一名填表格的行家里手。而这本身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的合同关系已经临近终结——他太熟练了,掌握了太多的秘密,不得不退休了。不这样,年轻人就没有机会续接上来,单位也就无法长久地存在下去。他才认识到,自己从来只在机械地填空,却没有真正想过如何走出这个黑暗的迷宫,从而抵近未来的光明彼岸——那儿也许是有亮的吧。除了牢牢地记得末班地铁是几点几分到达,他连日常最起码的时间感都丧失了。
  今夜,他填完时,心里第一次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原来,末班地铁,多少年来,都是他身心的慰藉,把他从程序中解救出来,赋予他短暂而特殊的空间:不像家也不像单位。他逐渐习惯了车厢中的无所用心和漠然置之。而地铁正像一个阴郁寡言的男人,有着那么一段连续却不连贯的,在白日里匿声蛰伏着的,却能在暗夜深处猛烈撞击和运行的思维。这是乘坐地面交通工具所体会不到的。至于地铁本身,不也在走着那表格般的迷宫吗?它幽潜地底,却又凌空蹈虚;对人类极尽嘲笑之能事,却又接纳墓碑般的乘客;飘摇着飞掠而过,庞然大物,却了然无形;数字、符号和代码,在驾驶室井井有序的仪表盘上闪烁,令列车完全可以藐视写字楼的存在——虽然,后者正跨骑于上;俨然巨龙化身,乃至对奋羽高翔、金翅大鹏鸟似的喷气式飞机,也能抱以轻蔑态度,从而自成威权的集团派系……
  说起来,他最初是上白班的,但为了把表格填得得心应手,主动请求上了夜班——他这一生里真正主动地做一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夜班仅一人值守,更加紧张忙碌,这却挽救了他早衰的生命。每至夜幕降下,一想到末班地铁正像一位严厉的情人,约会一样在准时等待他的莅临,他就感到安慰,进而得意洋洋,仿佛确认了自己还活着。连与女人做爱都没有这样惬意过。他热爱倾听列车的持续呻吟,好像那是在交媾,隧道如性腺悸动,猛烈程度远甚真实的性行为……处长把工作时刻表作了妥当安排,刚好使他能赶上末班地铁,就像是对属下勤勉工作的奖励。因此感谢这位年轻人,他才是他的大救星。在浓烟滚滚的黑色月光下,三五颗凄淡的星星飘摇不定,他离开单位,似乎能听见地球在轨道上挣扎着孤独前行的嗄嘶声,夜空中铺陈着一道身体滚过后的淤血曳痕。于是他获得了报偿。
  但今晚,他还有勇气去乘坐末班地铁吗?
  然而,他总得回家呀。昨天没有回去,已经很不正常了。老婆那儿是交代不过去的。他永远臣服于她的淫威。于是,禀受着内心的时刻表的引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又一次按部就班地锁好办公室的门,急切地冲出单位,连步幅和节奏都与昨日毫无二致。但是,在到达地铁车站时,他却反常地没有进去,而是颇不情愿似的,放慢脚步,从那座熟悉的隆垒边绕过。但像是被一股阴风拉扯住,他停下了,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昆虫般勾肩搭背,正情欲炽烈地晃入站口。他们,是他女儿女婿的同龄人。他满怀嫉妒,忍不住朝他们大喊:“喂,别进去!”那对人儿扭头奇怪地看住他。他脸红了,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虚矫和过气。女的皱眉说:“别理他。神经病!”便挽着男人,怪兽一样,四足同迈,走下了通往站台的陨星般巨骇的台阶——正像踏上了一幅深不见底的表格。他们的背影变瘦小、变模糊了,像尸体那样,一块块黄渍似的斑斓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他们被装入绿液玻璃瓶里的丑态。他刹那间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和新婚,嘴里涨满苦涩。他在心里滑稽而寂寞地呼叫:“救援啊!”
  但是可口可乐的蓝色火焰又扑打了过来。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挡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股灼热,心头蓦地一震。多年以前,有关核攻击的民防知识曾被普及,他心中盈满对冲击波和光辐射的好感,就好像那是女人温暖的怀抱。但大爆炸没有发生,世界也没有定格下来。那个年代早已褪色。红颜少女成了白发老妪。最近一些年里,人们不再钻阴溽潮黑的防空洞了,而是纷纷拥进光灿雄屹的写字楼;至于仅存的警报声,也只是用于驱逐市民疏散,以让要人和贵宾(常常是外国来的投资商)的车队从大街上通过……可口可乐的巨型广告牌森林般成长起来,城市在它的炫迫下,气球般飞速膨胀,数不清的灯火,像球面上的斑驳污点,红移着四散飘去,要把这世界撑大,直到热寂的极限。他一惊,用力拔腿,竟然能够起动了,便满心涣散地逃走。他羞惭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临阵退缩的士兵。他垂头丧气来到公共汽车站。真是无地自容的失败啊。这时他想起来,女儿和女婿正在积极筹划购买私人轿车。这件事情,他们没有跟老人商量。下一代人也许再不用坐地铁了,他们将不再做列车的囚徒。难道这样一来,就免除了灾难么?
  他狼狈地乘坐夜班公交车,多少年来第一次由地面的路径回了家。他唉声叹气爬上床,在熟睡的老婆身边躺下。她的呼噜声像狮子吼叫,使他想起地铁一夜夜的喘息。但多少年了,老婆的身体也不曾变做那锋利、沉重而冰凉的车厢。
  他悲楚地想到,以前听谁说起过,人生最好不要错过两种东西:
  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一个深爱你的人。但是,唉……夜已深了。现在,正是那个时候……他认真倾听床板下的动静,然而,大地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巨龙不再咆哮。但在这个被人类命名为宇宙的古怪腔体中,必定有什么影响深远的大事正在发生,它远远超出了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们几千年的阅历,所能推测的情形。他们的经过尚且短暂贫瘠,却擅自制作出了表格或地铁这样的貌似确定的机巧构件。于是,他想把老婆唤醒,与她讲述他的奇遇,但到头来却没有做。他们还在刚刚结婚几个月时,就已如预料中那样,知会到彼此间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沟通与谅解。要在这么多年后,让她从睡梦中醒转,接受并领会一件由他口说出的事情,这本身就像末班地铁一样绝不可靠。
  他失眠了。快到清晨时,才模糊睡去。他终于逃过了一劫吗?为什么又感到悔憾呢?但第二天又毫无差池地接踵而至了……
  八、地铁是怎样炼成的
  次日一早,老婆醒来,见他死鼠一样气息全无地躺在身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回来了。”
  然后,她拿了一根缝衣针,往他眼皮上不停地扎,直到把他疼醒。他怀疑地看着蛾灰色的天光,从窗棂中一滴滴泄漏进来,洒落在女人海狸似的脸上,心里挣扎着想:不行,今天一定要找到答案!
  “你知道吗,他们可是已有一个半月没回家来住了。”她说的是女儿和女婿。
  “不知道啊……他们的小汽车买下了吗?”
  “那个男的,当初我就说了,靠不住的。”她老鼠般恶狠狠地磨砺牙齿,使他异想天开地追忆着地铁车轮与轨道的交错。
  “那、那还不是素素自找的。”
  “老头子,你也得跟她说说啊,得留个心眼儿!”
  “年轻人的事,还是别操太多心吧。我们这种倒霉样子,已经够让他们丢脸的了。他们将有新的生活呢。”
  这时,他不知哪来的气魄,决定还是提起地铁。不管怎样,现在——至少现在,他身边只有这个人,能被称做所谓的“亲人”,也是他一生中有过的惟一女人。不知新的一夜过去后,地下的情况又怎样了?他的心像初次见到蛇那样乱跳。
  “最近千万不要去坐地铁啊。你要见着素素,也告诉她一声吧。”他像作假口供一般,鼓起极大勇气说。
  “说什么啊,你?怎么脸色都变了?”
  “呃,到处在传,有恐怖分子要袭击地铁呢。”
  “我怎么没听说……我反正也不坐。要坐只坐公共汽车。便宜呀。”
  “但是素素他们坐的。我猜,他们的小汽车大概还没有买下。在新生活开始之前……”
  老婆狐疑地盯着他,不置可否,却没有揍他,然后,便出门找朋友喝茶去了。他浑身凉飕飕地坐着,心想,女人真让人失望。她不坐地铁,就已经从小姑娘变成老太婆了。好在当初他们订婚之时,并没有互相许诺未来会怎样。年轻的女儿和女婿,却已发誓不再过他们这种生活了。
  白天,他一人在家,心里反复地闪现出“答案”二字,老是觉得身体上有个什么东西硌得他很不舒服,才想起拾的那张身份证还放在衣袋里。他就把它取出来,仔细端详。身份证普普通通,不像是伪造的。上面有那人的姓名、性别、生日和家庭住址。看着照片,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又回想起末班地铁。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就像四亿年前的总鳍鱼那样睡着,他如同一名外科大夫,用填过表格的、沾满细菌的脏手,手术刀般穿过他空如大海的身体。哦,对了,那不也是个年轻人么?他看了半天,觉得沉闷憋屈,便把身份证放回口袋。中午,老婆还没有回来。他决定采取行动了。于是,出门来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他困难地查找到了地铁方面的资料,厚积的故纸堆上,落满了灰尘、螨虫和贝类化石。
  城市的第一条地铁线是三十年前正式动工兴建的,是城市大规模改造规划的一部分,像一场热烈的狂欢,又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而关于营造地铁的设想及实际勘探、设计等工作,在此之前十年就开始了。由于国内的工程师对地铁几乎一无所知,因此聘请了外国专家来作指导。同时,把一批最优秀的技术人员送出国去学习。但是,对于究竟是把地铁全线像北方邻国那样深埋入地表六十米以下,还是仿照大多数西方国家浅埋至地下五至十五米,发生了争论。总之,这件事情的严肃意义,完全被置放到了国家目标的战略层面。子宫一样巨大、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决策者的脸庞像积雨云一样低垂。也许,连经验丰富的外国专家也没有料想到会有如此的错综复杂吧。有人甚至说:“怎么可能在我们这样的经济落后国家,建成地铁呢?”最后还是由物质条件决定了。根据最新的地质勘探资料,城市地下岩层有较厚而破碎的风化层,地铁的实际埋深将超过原来估算的深度。有的车站埋深将达到一百六十米,而个别的将达到二百米,相当于六十层楼的高度。如此,电梯至少要长达四百米。这样的超长电梯,国内根本无法生产。供电中断怎么办?电梯出现故障怎么办?如果遭到破坏,遇上漏水,就更麻烦了。由于深埋技术难度实在太大,最后确定,施工采取浅埋明挖的方式。然而,由于整个经济发展未达预想,又加上自然灾害的发生,地铁的建设不得不中止了,直到核武器试爆成功的次年,才重新破土动工,这已是世界第一条地铁——伦敦大都会铁路——开通一百多年之后了。紧接着,又有了出人意料的新变故:地面上的人们开始了一场群体梦游,年轻人往老年人的脑袋上打入大铁钉……
  他一边艰涩地阅读,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多年前的情景——在隔离木板的后面,机器轰鸣不止,灯火经夜不息。入眼的东西都染得经血般潮红。那时月亮还不是黑色的。路中央宽阔的绿化带上,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呻吟着被连根拔掉。挖掘机也暴响着开了进来。挖出的土被一车一车运走。工地旁边甚至建起了一条简陋的小铁道,驶来了输送材料的小火车。不时有梦游者组成队伍,巨浪一样,从附近席卷而过,千人一面地喊出震天动地的口号——那时还没有可口可乐广告,只有朴素而激奋的标语,遮天蔽日地上下翻飞。这使他的心绪变得像洗脚盆中的浑水般谲曲微妙。然而,在环城地铁的沿线上方,刚好便是巍然屹立的古城墙,已历七百余年了。时候一到,说拆就拆,毫无商量,一门心思要为地窟中以新异姿态奔驰的、浑身缀满闪闪发亮金属饰物、缠裹着滚滚电气的巨龙让路。
  破了旧的龙脉,却诞生出新龙!因此,与其说地面的行动迟滞了地铁的施工,倒不如说是加速了它。依靠汗水、斗志和科技,地铁仅用了四年时间,便宣告建成,令世人震惊。那正是他们钻防空洞开展演习的同年。一个新世界诞生了。但是,他第一次乘坐,是在两年后地铁正式对外开放时。这对于一个生活在梦游岁月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经验,明亮的车站,闪耀的车厢,甚至当时还不多见的电风扇,传达出奢侈品般的诡异感,难以名状的现代气息,与那个年代的文化,在格格不入中竟有了奇妙嵌合。他犹且记得,其时城市的街道上,连汽车也还不多,而地铁,则像是天外来客,一种超级梦幻之物,一段未来向现实的意外插入,令他感到了身为国家公民的自豪——就像三十年后的年轻人,看到国产航天器发射时的骄傲心情。更新代的机器龙,从地下一跃到了空中,大气层中飘舞着从龙身上脱落的、数不清的绿色鳞甲,在刺目的红色阳光下经久闪耀,仿佛一个金属打造的仙境诞生了。太空飞行的感觉,就是由此而来的吗?地铁终将破茧而出,羽化为宇宙飞船吗?
  他也从图书馆的资料中得知,当时兴建地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战备,交通只是兼顾,是第二位的。这为的是一旦战争爆发,借助地铁车站,设立指挥部和通信枢纽中心,并输送军队——每天能把五个陆军整编师的兵力,从郊外营地运进城区。如果仅仅是为了满足民众出行的需要,当时全市只需添置两百辆公共汽车就足够了。这正好与年轻人求战若渴的理想统一了起来。所以,地铁的营造,大规模动用了铁道兵,工程是高度保密的,沿线的居民大致知道是在做什么,却都不说,只是心照不宣。最早搭乘地铁旅行的,据说都是一些神秘人物。这让他重新兴奋起来,脑海中叠现了火球、辐射和蘑菇云,朝思暮想的炼狱图画。
  这就是他偶然闯入的时代,核裂变,计算机,电子机械,高速交通工具,钢铁制造,化学工业……构成了世界的新的框架。与几千年来的自然观念不同,地铁长二十三点六公里,但它一旦环绕起来,便跟天文学界流行的宇宙模型一样,是有限无边的。然而,十六点零四公里的第二期地铁却用了整整十三年时间才建成……之后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过得快了起来,他和周围环境的变化很大、很大。每年,相当于全国人口总数三分之一的人们,在这地下作几十公里长度的封闭式旅行,就好像在无光的深海中潜航。这是几千年来不曾有人想到的情形。说地铁是一个忽然出现的崭新国度并不算夸张,但除了钻牛角尖的个别技术人员之外,谁也没有好好研究过地铁王国的内在风俗。在地面风光发生日新月异重大改观的背景下,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疏忽。
  ——谁是当今幽冥之府的国王呢?是进化中的电动机或自动调度软件,还是六编组的列车本身?在这一过程中,甚至连司机也只怕是傀儡。
  他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大西洲遗址般的图书馆里走动。一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读书》杂志。他抽出一册,打开来,看见一篇文章的标题:《二零五零年城市交通指南:超级地铁逃生术》。但再往下看,却一个字都没有,全是空白页面。
  他感到胸口胀烫。他伸手进衣兜,像从大漠上原子武器爆心的余烬中取出来的一样,身份证一片灼热。他仍未找到期望中的答案,就像在地球之外的星际空间难觅生命的踪迹……离开图书馆时,他发烧了,头晕目眩,步履飘摇,回到家就躺倒了。时钟却不管这个,又一次毫不妥协地向黑暗一侧准确靠拢。老婆还没有回来。说不定,她已在横穿马路时被汽车压死了,腐烂的内脏疲沓无力地爆了一地……这些年,他总在这样想……汽车的型号越来越新,速度越来越快,竟与地铁展开了竞争,真让人不知所措……据说那能够被个人独立驾驶、灵活行进的乌龟壳般小玩意儿,才是当今追求自由的年轻人的主体梦想……
  快到下午五时了,他还没有思考好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向单位请假。参加工作以来,他都没有请过一次假。处长慈爱地允许了,他反倒开始不安,难受得想把脑袋伸进洗衣机搅拌。在家里过夜,他很不习惯,满怀挫折感。老婆居然平安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脸挂虚情假意、形如始祖鸟的女儿和女婿。真是破天荒呀。四个人石雕般对坐,打了半宿麻将。他不停地大口喝水,一直在腾云驾雾地出牌,想像着是在填一张张的表格,老婆对此十分不满,几次从桌子那头纵身扑过来,揪他的耳朵。他面对她只是龇牙苦笑。就在吆五喝六声中,不知不觉地,末班地铁又一次驶了过去。没有人知道今夜那上面发生了什么。他等待得都有些焦急了。
  九、胡同中的秘密
  第二天,烧亦未退,他决定去医院。在海底龙宫般的候诊厅里,他又有了置身于地铁站台的感觉,耳朵中灌满金属的灼热嘈杂。医生给他开了感冒药和消炎药。他知道这是城市骗人的伎俩,什么也治不了,但按照化学原理制作的白色药片,那锐利规则的造型,却使他多少减轻了压力。医生的言语都是他熟悉的那一套。乌贼一样的诊室使他认识到了世俗生活的犹存。只除了一点——就连治病救人的医生也是不谈论地铁的,仿佛对绝症视而不见。
  回家路上,与去时一样,他失去理智地坐了公共汽车。但在半途,他废墟般的心里像是挣跳出来一个活物,一念之间便匆匆下了车。他掏出身份证,比照着一边走一边问路,最后来到一个胡同前。身份证上标注的地址正是这里。胡同邃长,却并不扎实,像是从老母鸡腹中生抽出来的一根柔肠,浊臭黏滑,自然也没有现代工业感。肠壁的皱褶间,寄居着形形色色的下层生命,古老霉菌一样活动,麇集着焦糊脓水般的、氏族社会一样的生存气息,与时代格格不入,使贸然闯入者的眼睛和气管都要顷刻腐蚀。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形近枯朽的门牌号码,周围浮起了靛蓝色的海滨墓园的气象。这时他踌躇起来,分明是进退两难。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审视的目光使他浑身更加滚烫了。他只好问,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答曰正是,进去后左边那间房。他咬咬牙走入。原来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像是好多内脏堆积而成的大杂院,给他的第一印象,这儿才是积年病灶的中心……
  左边的房门半掩,他正准备过去,迎面走出一位女子,抱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高高的衣物,放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下。该是那年轻人的遗孀了,他怀有希望地想。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他心情复杂地看她,欲言又止。女人瞟了一眼不速之客,对他不感兴趣,便专注于要清洗的衣服。连洗衣机都没有呀,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呢?……她接好水,开始揉搓那一堆小山,丰满的胸脯不停地上下颤动。他看见,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服。那青年已经有孩子了么?他实现传宗接代了么?这是他的有幸还是不幸呢?他仿佛听见室内传来电子游戏机的声音。是孩子在玩电子游戏吗?但连洗衣机都还没有呀。他脊柱两侧的肌肉发生电鳗似的猛烈抽搐。女人还很年轻,大冬天里,额上沁出了翡翠色的汗珠。他攥着身份证的手,则在口袋里早已湿透了。终于,他不顾一切地上前,欲询问那女子,不料这时又有人闯了进来,先他跟女人搭讪,却并不是列车上戴眼镜的年轻人,而是一个青面秃头、满脸虚汗、眼泡浮肿的中年男人,身穿劣质起皱的黑色西服,下巴刮得屁股蛋般光溜红亮,嬉皮笑脸却又故作腼腆。“死鬼,呼你一整天了,才来。”女人嗔道。男人手捏一张肮脏的游戏卡,涎笑:“呼机没电池了呀。”他们好像在谈论久远的一件事情。女人也不洗衣了,用满是泡沫的手搡了男的一把,跟在他的后面向屋里走去。经过他面前时,略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听见室内有孩子在高兴地叫“叔叔”。
  是这样了。他一半满足一半遗憾地想,从大杂院中退出。这时他又十分不解。他想问问居委会的大妈,但怎么也找不到她了。而且,刚才胡同中还有那么多的人,这会儿都不见了。寒风呼啸,只有一个收破烂的声音在连续浮出,却看不见人。要命的呼唤声像是生锈的烟柱,孤孤单单地漂染出了天空积久的荒凉,这才发现,整个宇宙像是寸草不生的地窟。但那里也有列车在行驶吗?他知趣地抿紧嘴,低了头,小心地沿来路返回,同时觉出胡同是一截开了膛的地铁隧道,连接着一些从未被发掘的殉葬坑般的中转站。真正的秘密,藏匿在那些具有复杂人事结构、形如恶性肿瘤的大杂院的深处,连最优秀的医生或司机也束手无策。他一个填了一辈子表格的人,怎么竟会斗胆到这里来寻找答案呢?他心中的恐惧一瞬间变得纯净清澈起来。他扶住墙,大口呕吐。
  从这天晚上起,他都枕着身份证睡觉。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持续的高热也出人意料地消退了。同时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地铁,渐行渐远了。
  十、新陈代谢
  很快他就办了退休手续。几个月过去,什么事情也不曾听说发生。气温回升了。他没有再去坐地铁。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光顾它了。但每次出门,经过地铁车站时,他还是禁不住贪恋地看上一眼。人潮一如往常地在暗道中喷泄,像是参加某个生物或物理实验的狂热志愿者……梦游时代又要回来了吗?经过车站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被怀旧情绪左右。这导致他竟然有一次买了车票,冲动地下到站台,着迷地欣赏列车来来往往,却迟疑着没有上去。这样做可要不得啊,他告诫自己;少要稳重,老要张狂,怕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正是在后一种想法的强烈驱使下,他终于又一次体验了末班地铁。他到头来还是要回返的。他怎么能够真的离去呢?他早已是地下世界的一分子了。他没敢选择月圆之夜。但可口可乐广告洪水滔天、盛世末日的光芒,仍然避闪不了。他心情微妙地打量周围乘客。这次,他们似乎都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他不禁又嫉妒起来。
  锃亮的站台一个接着一个,科学而规律地呈现。扬声器信心十足地报出站名。乘客们下了又上,不因为彼此陌生就怛然退缩,好像地铁给了他们勇气。很快,到了他熟悉的车站。
  担心或期待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本正经的地铁甚至没有理睬他的大驾光临。他不舍离去,最后一个走出车站,像是松了口气,又颇失望,反复地回头看站口。他又一次被抛弃了。这时他泄了气,坐了公共汽车回家,在车上才开始后怕。我大概真的快要疯了,他想。他或许是要亲近他的母体,但到头来又叶公好龙。那隧道中挣扎的蠕动,使他似乎经历了一次从子宫中的再出生。一股辽远陈腐而鲜活的情欲,在衰败的黑血中热辣辣地泛滥开来。转瞬之间,他又深为羞惭。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他反复地去图书馆。换了一个思路,他把目光投向天外——宇宙飞行的感觉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地铁,真的是通向太空的某条管道吗?他借了有关不明飞行物和外星人的书籍来偷偷阅读。接受这样的新异前卫知识,对他这般年纪的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还是毅然尝试,仿佛再不这样,就救不了自己了。原来,渡过迢迢星河而至的异状生物,选择了黑暗的地下作为基地,这本身是富有艺术性的;而从科学上,也大致解释得通——那就是,这些年里,地铁隧道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来自遥远陌生世界的另类生命体,改造成了连接其他宇宙的“虫洞”。他惊异地读到,图书中也有关于人类被劫持进入飞碟时,要经过一段幽长阴暗的管道的记载。事件的主角在接受催眠治疗后吐露,他们只有通过这样的一条路径,才能到达一间明亮的大房子中,这时,就有一些穿着灰色连裤服的绿色小矮人围上来,在人类的身体上做起了外科手术,据说与遗传实验有关。
  这一幕跟穿越地铁隧道到达站台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啊,亦如同他经历过的“生育”或“再生育”。猛然间,好像打开了一个充满瑰丽奇想的新天地。单位的表格中,可是从来不见这样新鲜、妖艳而蛊惑的描述。于是,他渐渐趋向于认为,那些蒙面矮人是外星人。存在另一个世界(或者许许多多的世界)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谜题,似乎便有答案了。并不是地铁公司作祟呀——这竟令他感到赦免般的解脱——而是代表着先进文明的外星人掺入到了地球人中间,改造着落后的人类社会。方法十分简单:杀掉乘客(外星人大概认为人类都是十恶不赦的吧),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管(绿液玻璃瓶)培育,令自己附体在死者的躯壳上。外星人便能以人形,道貌岸然地出现,取而代之成为人类的复制体,渗透在社会中,而不引起怀疑。这便是无人察觉到地铁出事的缘故吧。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正像一锅陈汤,正被一点一滴地换掉。这也正像他们这些老人,一个一个被年轻人顶替。崭新的、优质的、看上去更靠谱的生命诞生了,活水重新注满了被污染的游泳池。那么,新陈代谢的方式,在宇宙中又有多少种呢?自然,这本身亦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杀伐意味着拯救。死亡标志着新生。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晚他们把他给漏掉了。这是有意的吗?他就像《天外夺命花》中的米尔斯· 本耐尔医生,孤独地发现了真相,最后站在高速公路上,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疯子一样尖叫:“你是下一个!你是下一个!”
  ——不过,虽然是新陈代谢,却感到,有一种东西,还早在地铁出现以前,就一直顽强存在并鬼影般紧追着人了,且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损。那也许是比外星人更强大的……
  说来也怪,退休以后,他越来越怀念处长那宽厚的、表格一样的笑容了。
  而他又是谁呢?多少年来,仿佛都已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
  他从图书馆的玻璃窗中看出去,见到黑色的月亮还挂在天上。
  夏天来临时,他意外地遇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他从对方的额头上看到了地底的阴影,心中不禁一喜。
  十一、未来与“他们
  两人找了个肮脏阴暗、老鼠群聚的小饭馆,点了酒菜,坐下来叙谈。老同学也退休了,反比上班时更来劲,做了街头气功辅导站的站长,在利用防空洞改造而成的地下训练馆中,教授小青年养身延年之术,据说是当下城市里最时尚的运动;胸前挂上了粗硕的、绿锈斑驳的生铁十字形饰物,满脸耀眼的金色老人斑,竟有越活越年轻的架势,说话嗓门大得吓人。他只是苦笑摇头,为老同学重新拥有了信仰而觉得不知哪儿阴差阳错了。喝了两杯,他少了顾忌,第一次,详细地向外人谈起了半年前经历的那桩异事。
  类似的故事我也听说过。传得很凶哇。会讲这种故事是一种时髦。你是从哪个单位听来的?听你的版本有点像Z 部的。”没想到,老同学平静地这样说。
  “Z 部?”
  “是呀,Z 部。W 部和Y 委也有。但据说大学中传得最凶,就好像这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呀。你不知道吗?”
  “是呀,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这个人,老了嘛,变得稀里糊涂,记忆又不好,还自我封闭起来了。”老同学垂怜地看着他。
  他急了:“我负责地讲,那事是真的。这地底下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些怪人正利用我们来达到他们的目的,这就跟白天里单位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种事呀,你以后少对别人提。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不说罢了。你不知道吧,警方正在拉网彻查传谣信谣的哩……境外敌对势力正利用种种手段企图制造不稳定。搞不好,人们又要梦游了。”
  “这可不是谣言。”他并没有太大把握地说。
  “也许,你讲得对,但大概只有鬼或者宇航员才知道真相吧。有一种说法是,多年前那些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小孩子,因为战争最终没有到来,就只好失望地跟随街头打架中失败的哥哥姐姐们,满面羞怯地躲入刚刚修好的地铁隧道,把它据为永久巢穴。也许受到了地下环境中特殊化学物质的影响,每个人的身体和行为都变得古怪起来,成为了与我们不一样的生物。”
  “竟有这样的事情?”
  难道不是外星人吗?还是……他的心一下揪紧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些许底气,又都散逸了。不过,这里面并无矛盾吧。身份上的区分并不那么重要。像是记忆复苏一般,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并不是战争没有来临,而是战争早已爆发,并延续至今尚未结束。在那场揭幕性质的大爆炸中,大部分人瞬间死亡了。他身在其中,却不记得体验到了组成器官和躯干的原子遭到撕裂的痛楚与刺激,一辈子白过了,到末了也不能醒悟。他也早已被列入遇难者名单了吧……他偷偷地又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你是空的,他对自己说,肝不在了,脾没有了,心脏融化了,膀胱灰飞烟灭了,睾丸成为齑粉了,DNA 烟消云散了……但是敌人是谁呢?来自哪里?
  “看见那黑色的月亮了吧,”老同学神秘地说,“据说还有战备车站呢,一般人根本去不了,那儿像北极一样寒冷,黑咕隆咚的,少年战士们个个清秀迷人,在地下的露天处用冰砖搭筑起连绵的营帐,等待二次反击的指令下达……听说后来还造出了真实的核动力地铁列车,大洋深处的战略导弹潜艇一样,一气儿不歇地游来游去,持久力和机动性能都极佳,敌人的侦察卫星根本无法测定其位置……偶然窥见秘密的乘客,都被当做间谍给带走了……不过,谁又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们都退休了,历史遗留问题就不要再去管它了。还是为未来盘算盘算吧。”
  老同学的神情已颇不自然,才看出来自信什么的都是伪装的。他忽然觉得,多年以前,那群往老人额头上打钉子的年轻人中间,好像就有老同学的身影。
  “未来?如今怎么都在大谈这个!”他梦魇一般嘶叫,“死人还在跟着我们呢。”
  “你忘记你在过去造下的罪孽了吧?”老同学狡猾地看着他。
  “你说我吗?”
  “填了一辈子表格,还不懂得怎样忏悔吧……”
  “啊?”
  “嗯……你快抱孙孙了吧?”
  “唉,孩子们说不要孩子了。”
  “孩子是笃定要要的。都不要后代,未来成何体统!这件事,你和嫂子须得说说他们。”老同学阴暗地发出枭鸟般的啼声。“年轻人的事情,老人说多了反而不好。”他的语气也变得固执地强硬了,“再说,未来那玩意儿啊,谁真的在为它操心呢?”老同学诧异地打量了他半分钟,忽然腾地站起身来,狰狞着面目大叫一声:“喂,你也加入我们吧!”
  他难堪地低下头,觉得这饭桌上的对话越来越窒息,而没有顺着地铁的主题深入下去,触碰到实质。但这个实质是什么,在哪儿,甚至存不存在,经水怪似的老同学一搅,更加不清楚了。
  人类到底是外星人,还是他们自己呢?
  但他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老同学做的那些事情,仿佛是迫不得已呀。
  老鼠在桌下吱吱地欢叫了,就好像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
  夜深人静时,他莫名感动,用被子捂住头又一次想哭想笑。那张身份证就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中,紧紧挨住心窝,暖洋洋的,像是亿万年潜伏在海底热液边的极限生物。他知道它要活过来,犹如修行成功的僵尸,置换了一副铝版的新躯,携带着黑暗深渊中霉烂恶臭的机油气息,周身零件叮当作响地爬到上层阳光普照的世界,重新惹起一些什么来。这,就是他自打参加工作后就天天面对,却从没有当真思虑过的未来吧?他不禁对这片土地上将要发生的剧变满怀忐忑与期待。
  十二、“吴先生”
  一天,他走在大街上,无意中来到了一座教堂前。他又记起老同学说的话来。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由从遥远西方大陆来的外国人兴建,落成已三百年了。峨然巨室,周遭松竹郁茂,别有洞天,竟不像是在城里。然而,长满翳翳苔藓的哥特式建筑物,以及倾圮的尖塔和避雷天线,让他仿佛看到了郊野的荒冢弃坟。他不禁揣度,如果通过教堂的大门,也是能走入地铁的吧。教堂不就是伪装的地铁车站吗?忽然,从里面吱吱地传出了寻呼机的声音……他一眼看见那年轻人匆匆走出,汇入街上人流。他愣了一下,然后紧跟而上。
  “我见过你。”他壮起胆,颠扑到他前面,拦住他,努力以镇定的口吻说。
  “你认错人了。”年轻人的眼镜片后面射出了北冰洋似的寒光。
  “没错。你掉了一样东西。”一边说,一边哆嗦着递过身份证。
  “噢,谢谢。”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一把拿了身份证,转身便走。
  “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拔腿追去。年轻人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说不出是哪儿,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于常人——像只两脚直立的老鼠。他眼看着便赶不上了。那人很快消失在了人海中,与城市融为一体,自由放纵的姿仪令人大妒。而他为轻易交出了与另一世界沟通的信物而懊丧后悔。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幼稚。
  他到处寻找。他又去了那个胡同,但仍然只有那女人在洗衣。犹豫一下,他终于上前对她说自己是吴先生的一位故交。女人把湿津津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他父亲早已在多年前的一次梦游中自杀身亡了。
  “吴先生是你父亲?”
  “对。”
  他手中既已失掉了身份证,就再没有向她作论述的凭据,尴尬地只好说:
  “那么,以前他是上夜班的吗?他经常坐末班地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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