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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_2 韩松 (当代)
  “那倒不是。但他是修地铁的。这座城市的第一条地铁就出自他和他战友之手。但你问这干吗?”
  女人讥嘲地看着汗流满面的他。这时他想到了地铁公司的电话接线员。他想问的是,当年地铁的修建真的是为了备战吗?你父亲对于战争的态度究竟如何?他果然是铁道兵,而不是外星人吗?末了却什么也没有问,只面红耳赤地吭哧应付了几句,感到空气中莫名的危险在重新集聚。一切饱含了错乱。生活在梦游年代的人,怎么会有身份证?他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三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变老?他怎么会在地铁里看《读书》?他仿佛见到,那条从过去一直延伸向未来的、标语或广告之火般的绵长线索,正在收聚成一个长满绿锈的金属十字,像一个有智慧的生物。而整个地铁,不过是它早已凝结成的一道幻影。他一辈子就生活于其中,却不自知。但他失去了追问答案的勇气和信心。实际上他已明白,发生的一切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阴晦,就像险滩冲逆处的逝水一样,他根本回还不了。潜藏在每个人身边的秘密太多了,远远超出想像,平时却注意不到!于是,他嗫嚅着告辞了。快出胡同时,他回看了一眼,一双眸子正在墙角,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见他回头,便隐去了。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孩子。难道,竟真的有未来吗?他眼前又浮现了地下的儿童似的蒙面人齐步走动的叠叠身影。一个个的乘客水怪般缄默地安坐在绿液玻璃瓶的底部。他记住了那孩子的眼神:空虚、冷漠、迷茫、失望、怀疑、怨恨、陌生……但他还是去到地铁站口,在可口可乐焚尸般的蓝色烈焰旁静静等待,心中依稀抱有最后的希望。一天又一天。进进出出的乘客们好奇地打量这老头儿,因他又不像乞丐。那年轻男人——女人的父亲吴先生——却始终没有再露面。而被盯梢的感觉这段时间里是越来越明显了。
  黑色的月亮又圆了。
  十三、胎儿或标本
  这天早上,年轻的处长去乘早班地铁上班,发现车站大门紧锁。门口围拥了大群人,神情怪秘地在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处长问。“昨晚末班地铁出事了。”有个戴黑框眼镜、穿绿色迷彩服的小伙子侧过头来,淡定地说。处长听了,冷笑一声,扭头就走,改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跟地铁一样挤啊。他浑身臭汗淋淋地自嘲:都快挤成相片了。好不容易才赶到单位,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先他而到的同事们整齐地站成一道直线,面带猥亵的笑容凝视屋角的一样奇怪东西。
  是一个大肚玻璃瓶,处长平静地看过去,见那个半年前就退休的下属老王——好像就是这么个姓吧,赤身蜷曲着浸泡在盛满绿液的瓶子里,手和脚都实验室的青蛙般,蜷缩成了棕色的一小堆儿。那瓶子不像是这个世界上能制造的东西,瓶口很小,真奇怪老王的身体竟能被塞了进去。但处长的感觉却怎么是老王亲手把自己装入的呢?不知这怎能办到。难道老王生前是一位魔术师?他平时沉默寡言,影子一样仿佛并不存在,却不声不响弄出了这样不一般的事情来,就好像是在冲谁示威。他有什么好示威的!处长用眼角余光看到未来像一只瞎眼鸟儿在窗外隐然飞翔,一道蓝色火光在它的翅上闪耀,他心想,瓶子又是由谁、用什么方法运送到单位来的呢?这时他就暗暗微笑了。他打了个响指,命令大家各就各位,回去工作,而让玻璃瓶子像一盏探照灯一样,继续摆放在原处。
  浸沏着老王的液体极其饱满圆润,闪着大海一般的磷光,似乎富有无穷生命的张力。老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像一个胎儿,在子宫中安睡。那正是他远古的形态。老王如若一具标本,好像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参加老王遗体告别仪式的人不多。火化结束时发生了一桩怪事:炉膛里除了留下一个十字形的结晶体外,没有找到他的骨灰。“老王是个好人。他圆满地完成了他的末班任务。他一定整个儿地到天堂去了。”他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安慰死者家属说。
  惊变
  一、微妙的狼狈
  那个少妇模样的女人,身子紧紧挤贴着周行,气球一样的乳房传递过来一股蜂糖般的黏性。然而,女人却毫不顾忌。
  如果在别的地方,周行或会觉得占了便宜,但在这拥挤不堪的地铁上,却只是盼望着快些到站,脱离这尴尬的处境。何况,女人身上还散发出了浓烈的劣质化妆品气息。
  因此,周行此时的感觉,或可称做微妙的狼狈。
  星期一的早晨,上班高峰时间的地铁就是这种样子。周行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就如同割据了人生中的一种巨大成功。在灰绿色的车厢里面,人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却都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那一小块领地,分明是寸土不让。四周都是沉重的呼吸声,散发着浊臭味,就像在动物园的熊馆里。
  周行也只得随大流这样做,毕竟要坐七八站才到单位。好在因为有了确定而可预知的目的地,所以也能以忍耐和坚持的心情,应对这眼前的态势。这些年,他早已经习惯了。
  在列车经停下一个车站时,又有更多的乘客拥了上来。他们像弹丸一样,冲撞着车厢中已有的人,逼迫他们让出领域。周行试图往里边挪移,却一步也动弹不得。已占领了较好位置的乘客用敌视的目光狠狠瞪他。
  周行心想,和妻子素素商定好的买车计划,得赶紧实施啊。他们已筹备了多年。虽然因为偿还房贷的缘故而放慢了步伐,但钱也已经凑了一多半,再到银行贷些款,应该是可以的。再也不坐这该死的地铁了!
  ——然而,跟着便不对头了。明明该到站了,地铁却仍疾驶不停。车厢里的拥挤,似乎正在肿瘤一般长大,向结束不了的局面发展。
  一开始,由于坐车的惯性,人们并没有马上意识过来,但很快觉出了异样。的确,外面连一个站台也不再出现,飞掠过去的,都是深海般的黑暗。
  乘客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愣住了,一个个面色惊惶,窃窃私语。刚开始,周行以为是在做梦,慌忙中,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晓得哪里是梦!他看见,旁边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淌出了大颗冷汗。在车厢尽头,有个女人尖叫起来。
  周行的岳父王先生在世时,曾经谈起永远行驶在黑暗之中、过站不停的地铁列车的事情,并提醒年轻人一定要小心,否则将大难临头。他说:“别看生活现在似乎好起来了,但许多方面还都不确定呢。可别天真啊。”周行和素素只以为是老头儿在说昏话。现在,他无奈地心想,微妙的狼狈,才真正开始了。
  他有一种被死人灵魂附体之感。
  二、没有了解脱的希望
  不觉间,列车已开出了半个钟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外面根本看不到会有站台出现的征兆。完全不知道,地铁到底开到哪里了。
  周行面前的女人蛇一样怪异地扭动身子。周行畏惧地凹胸收腹。原来,她不过是要在人缝中努力地从挎包中拿取东西。她掏出的是一只手机,但她失望地发现没有信号。这时,别的人也有打手机的,却都打不通。
  “遇到鬼了!”女人吐着紫白的舌头,低低地咆哮,那样子使周行想到了《聊斋志异》中的妖狐。他不禁在惊诧困惑中滋生了一丝浅浅的幸灾乐祸,同时,也对那些有座位坐着或有车体倚靠的乘客,暴发了些许复仇的惬意。不都在同一列车上么?有什么了不起呢?
  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在说: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办?”
  “别担心,会好的。也许是出了点意外,是制动失灵了吧,不巧,外面还停电了,所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安慰道,那声音却在窸窣地抖颤。
  是制动的问题吗?周行心想。这些年里,地铁飞速地发展,两条增至三条,三条增至五条,五条增至……十五条、十六条……到处结网,城市的地下已被掏空了,亿万年的岩层结构全改变了。据说,地铁还要连接其他的城市,甚至通向国际,形成一体化……
  世界上最大的轨道交通市场,正在这里迅速形成。亿万人都降入了地窟。他们不再过祖先们千百年来沿袭的生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匿身于厚厚巨石下,成了不锈钢车厢中的居民。然而,传说中,在某些线路上,已经“妖孽丛生”……
  周行紧张地扭头看了看,却没有见到试图在地铁里跳钢管舞的新人类。
  此刻,车厢里倒是仍旧灯火通明,排气扇在卖劲地哗哗转动,通风和供氧状况尚保持良好,还不至于憋死人。只是,人群的紧张,却如同上吊一般,愈发没有了解脱的希望。
  一个男人在叫:“我是警察!大家要保持镇静,看管好自己的钱物!”
  三、有吃的吗
  很快,一个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车外的黑暗依然无际,周行的腿都站软了。他想到了以前看到过的关于地铁中发生突发事件时如何应对的告示,比如列车出轨、火灾、爆炸、毒气袭击、发现危险品、践踏、人不慎掉下站台等等时,应该怎么处置,但这些都跟眼下的情形对不上号。
  地铁公司散发的宣传品说,在地铁内遭遇紧急情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事故面前一无所知,张皇失措。只要保持镇定,不慌不乱,了解一定的逃生技巧,就能安全脱离险境。但现在看来,这就跟大言不惭说谎似的。
  周行没有吃早饭就出来上班了,现在肚子咕咕叫,竟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度饥饿。这比起无穷无尽的黑暗来,似乎更加要命。加上恐惧、震惊和愤怒,他顿然产生了要把面前的女人掐死的冲动,好像这异端都是因她而起的。
  女人脸色像厉鬼,咬住厚厚的两大片猩红嘴唇,硬邦邦地几乎是向周行的怀中倾倒了过来。周行无法接受这种非现实的现实,绝望地预感到目的地正在远离他而去。他怕是无法按时赶到单位了。他又要被领导抓住把柄了。
  但最难受的,还是人与人这么长时间地挤靠着,完全没有私人空间,体臭的味道更加浓烈了,脸上肮脏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乘客们彼此能感受到对方体内器官的蠕动和血液的涌行,给生理和心理施加了巨大压迫。再这样下去,人都快要被逼疯了。这一切,在以前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地承受过来的呢?真不可思议。不停车的地铁,说不定每天都在坐吧,只是一觉醒来,就忘却了。
  但全车人此刻的忍耐性仍旧令人暗暗赞叹。他们仿佛久经历练,谁都不说话。男人不发表意见,不拿出主张,只有几个女的在压住声音抽泣。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人歇斯底里喊起来:“我有心脏病,我受不了啦!”
  又响起了急促的尖叫:“有人昏过去了!”
  昏厥过去的乘客,不知是什么病症,嘴角直冒白沫,身体抽搐。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容他倒下的空隙。车厢一角出现了骚动。
  “谁有急救药?”
  “赶快掐人中!”
  但都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人真的出手救援。
  周行在这慌乱中感到了滑稽,这正是一种徒劳的可笑,却缓解了他的紧张。他于是下意识站直身子,把扶手拉得更紧了。
  面前的女人,脸上浮出了紫绀的气色,小小的胸脯蒲扇般起伏,一对朝天鼻孔间歇地喷出一股股臭气。周行觉得她也快出问题了,而自己或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被麻烦者,便小心翼翼地问:“大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的,只是有些气、气紧。”
  “做两下深呼吸,或搞一个下蹲动作,便会好受一些的。”
  “谢谢你的提醒。但哪里还有地方下蹲呢?”
  “对了,你到哪里下车?”
  “学院路。早过了。你呢?”
  “闹市口。谁知道它在哪里!”
  两人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在交流中体会到了温馨的麻木。周行想,他本对这女人充满嫌恶,却在与她谈话时,竟然是一片温柔关爱。这正是男人的虚伪本性吧,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惯性一般地呈现着。
  然而,他更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吃惊:“谁知道它在哪里!”是啊,外面的世界,的确还存在吗?以前无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仿佛除此之外,并无还称得上是真实的问题。
  周行仔细打量女人。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假冒某外国名牌连衣裙,质地粗糙,做工拙劣,大概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吧。她穿着它,多像个绿色的大虫子啊。他烦躁地心想,这女人在哪个单位上班呢?怎么还没有下岗呢?她与他一样,是否也整天为着生计而气喘吁吁地拼争呢?也是地铁的老乘客了吧!无法抵达车站的危机,对于女人和她的家庭而言,又意味着多大的一场灾难呢?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她老公是做什么的?谁来对她的境况负责?
  周行又想到了妻子素素。他认识她,应该有很多年了。他觉得他是爱着她的。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琐事,这时都浮上了眼前。但为什么是他和这个女人的生命线,发生了交织呢?她已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连名字都预先取好了。女孩的话就叫周孕花,男孩就叫周原吧。但如果他这番回不去,今后娘俩的生活可怎么办啊。太可怜了。但这就是命运吧。一切都早已注定了。
  忽而,思绪又奇怪地从女人身上蹿开了去:如果有逃犯在这车上,又会怎么样呢?不明白为什么竟会在这种时候想到逃犯,这竟令周行暗暗兴奋了起来。哦,那样的话,必定拥有了永恒的亡命感,就算犯下弥天大罪,在无法停下来的列车上,也一举免了入狱之虞吧。因此,谁说做罪犯不是最幸福的呢?
  这些年里,周行常常咬牙切齿地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也会去杀人的,然后亡命天涯……他每天睡觉前,都这么憧憬着。素素根本不知道丈夫竟有这样的想法,她要知道了是不会跟他结婚的。那么,周行要杀谁呢?哦,有很多目标,首当其冲的就是单位的领导!周行每天在领导面前卑躬屈膝,满面堆笑,心里却想着:你快去死吧!有时他甚至也想杀掉大街上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连他也不明白。
  在飞驰而去的列车上,周行仿佛终于认清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列车牢笼的滋味,又是好受的么?就算在这样的车厢里,也有着警察啊。除了办户口,周行从来没有与警察打过交道,仅仅他们那身制服,就让他看了不好受。平时,能避开他们就尽量避开。
  于是,他又感喟了——对于丧失了知觉而本身仍可以在时间长河中不停奔驰的铁甲列车来说,目标只怕是无所谓的。但是,对于寿数有限的单个乘客而言,却产生了巨大的命运落差。这,或许便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生的真实写照吧。周行坐了这么多年的地铁,今天终于要看到结局了吗?他仅仅是这人群的一员,而大家作为一个集体,被一件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巨物裹挟着,老鼠般瑟瑟作抖地挤成一堆,动弹不得,臭烘烘地,速度一致地永远地向前,却没有停歇下来哪怕喘息片刻的机会。作为年轻的一辈人,周行本以为自己的生活笃定会比父母和岳父母们要好,但现在受困在了地铁里面,才知道并不是那样的。就好像有个千年僵尸般的东西盘踞在身体里,始终摆脱不了。他毕生也逃脱不了灾难派出来的追兵。他以前太幼稚了,竟不听老人的话。但一切都晚了。
  就在这时,车厢里有个地方传来了吃东西和喝水的吸溜声。这节奏分明的声音,在周行听来,洪亮无比,产生了淹没其他一切音效的作用,使那令人烦苦的车轮回转,也暂时地成为了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乐声。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
  “带吃的东西了吗?”
  “我包里有夹心饼干。”
  “好奇怪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
  “我也是,那种饿的感觉,真揪心呀。只是不好意思当着人面吃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女人这才有点勉强地从包包里取出饼干。立时,周围几个人流出了口水,说:“也给我们一些吧。”女人生气地瞪了他们两眼,最后还是把饼干分给了众人。
  周行愉快地担当了传递食物的任务,自己也拿了几块。这时候,他觉得女人的化妆品气味已是有了几分悦人的内涵。
  四、到前面去看一看
  四个小时过去了。
  周行觉得饿得更厉害了,像几天几夜不曾吃饭,刚刚咽下肚子的饼干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还十分的干渴。更难堪的,是早就想上厕所了。这样下去,真不是个事儿。女人说得对:遇上鬼了。
  但这个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总是紧紧跟着人们呢?周行至死怕也回答不了这个纠缠了多少代人的问题。
  这时,那几个心脏、血压不好的家伙,也都纷纷发病。其中一个,看样子不及时救治的话,恐怕很快就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对此,人们已难以顾及。大家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的,是最需要救助的,都盼望着别人来拉一把,结果便是谁也不管谁。他们甚至巴望着有人死了才好呢,不是连吃的东西都不够了吗!
  “你说,地面上知道我们出事了吗?”这回,是女人主动开口了,仿佛是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而努力找话说。周行心里悚然一动,赶忙应声:
  “应该知道了吧。地铁在设计时,就配备了完善的监控系统。地面还有我们的人呐。地铁公司要对这事负责到底。他们肯定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开展救援。他们收了我们的车票钱,从职责和道义上讲,不可能坐视不顾的。但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喂,来不来得及是什么意思呢?”
  周行吃惊地闭紧嘴,没有回答。他眼前忽然浮现的是,救援人员——如果还有他们的话——终于打开了车门,看到了一车厢一车厢站立不倒的浑身僵硬而长满绿毛的尸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真的是制动失灵了么?这列车究竟要开到哪里去?会忽然发生爆炸吗?外面怎么这么黑暗?”女人又母狼般吼叫开了。
  是啊,不正是如此么?然而,世界还存不存在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弄不明白,就先放在一边吧。周行便想,是不是被劫持了呢?他想到了蒙面的、腰上缠满烈性炸药的恐怖分子,却没有说出来。劫持者是跟那鬼魅的力量有着紧密关系的吧,一直在地底潜伏着等待机会呢。但无钱无势的地铁乘客又有什么价值呢?为什么不去绑架坐飞机的呢?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异状发生,也许,此刻经历的才是真实和正常的吧,笼罩着列车的黑暗,的确是恒长无边的,而这本就是每个人身边的现实。以前大家乘坐地铁,仅仅是在重复高仿真模拟器中的演习场面,每过几分钟便会如期呈现在眼前的一座座站台,不过是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诱人幻觉,是由超级计算机一般的智能机器预先设置好的,如同这世界上无处不在、巧妙安排的钓饵,让亿万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朝着一个方向起劲地奔去。所有的目的地,都是虚境中的台阶啊,只是为着映衬高高在上、更加虚无缥缈的宏伟候车大厅,仿佛要给人以一切还在美好继续着的确定感。哦,这才是地铁公司的目的吧。他们就是靠这个来赚钱的吧。周行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住了——真的是地铁公司精心策划了这一幕吗?为什么不能够早一些看透,而以平常心对待呢?只是,不知对生活的欺骗通常有着更高追求的异性,能否接受这样的假设。她还是要继续去买廉价冒牌货的吧?却谁也没有想过要去地铁公司做卧底。人们每天把命运交给地铁公司,实在是太轻信了。
  周行正在痛苦迷茫之中,这时,有个年轻的男声清晰有力地传了过来:“我们应该派人到最前面去,去看看司机那里的情况。也许,是车头出问题了。”非常新奇的建议。大家都紧张地倾听着,谁也不做声。“每节车厢都是封闭起来的,互相不连通,两端连扇门也没有,怎么过去呢?”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嗫嚅着发表了怀疑的意见。那个年轻男人说:“不要管它本来的设计。可以砸碎窗玻璃,钻出去后,沿着车壁爬过去。”
  “《卡桑德拉大桥》啊。但那是西方。国情不同啊。”有人嗤声道。那部由乔治· 潘· 考斯马托斯于一九七六年执导的电影中,列车也是停不下来,直奔向死亡的断桥,有人就是企图用翻窗而出的方式前去控制驾驶室,但好像最后也没有成功。
  “司机,是无法被干预的。谁胆敢去说司机?谁又能代替司机?”又有人仿佛深谙世故地嘘叫。
  “不行。你那样做,是破坏列车的稳定,颠覆公共秩序,是违法的。”是警察,他威严地提高了嗓门。仿佛只有他还牢记着自己的身份。
  听到警察说了话,大家又都不吱声了,互相递起了眼色。周行却心情澎湃起来。警察是在暗示成为罪犯的一种可能性吗?他其实是在诱惑乘客们吗?
  “事情已经到了很危急的关头。你们不去,我就去了。我练习过攀岩。不过,我也可能会有闪失,如果是那样的话,请大家记住我的名字好了,我叫小寂。”
  叫小寂的青年个子高挑,长相清秀,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服。他说完,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车厢里的人。周行觉得,那眼光中投射出一种深刻的看不起,仿佛全车的人都是怠惰者、卑怯者和猥琐者。
  然后,这大胆的攀岩者便左右摆动双臂,撑开两边障碍物般的丛丛躯体,游泳一样挤出密不透风的人群,来到窗户边。竟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连警察也目瞪口呆地怔住了。周行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个过程,在耗费着攀岩者毕生的精力。做罪犯不简单啊,不是人人有了想法就都能去实践的。这时,青年用自己的手机真的砸了起来。是 的,他用的是手机,仿佛并不信任配备在车厢里的应急斧。
  砰砰砰。那声音,使周行战栗。他迫不得已一般,在心里叫:“好!”同时感觉到,车厢里所有的乘客,也都在心里叫:“好!”却只是睁大眼睛继续看着,石碑般群簇在一起,蜷缩着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玻璃便被砸了一个大洞。小寂真的翻出去了,身手使人联想到健康壮硕的古猿,好像他要用本能去捕猎食物。周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岩浆一样耸动的年轻背影,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在心里念叨:“这个幸福而不得好死的逃亡者!”一股强劲的冷风扑了进来。有人打起了喷嚔。大家整整衣领,心想那攀岩者怕是已经掉下铁轨,被碾成肉饼了吧。他们想讥笑一下,但又笑不出来。车厢里很快恢复了平静。一些人闭上眼睛假装养起神来。
  这时候,周行的尿已经把裤子打湿了。同时,他闻到了从附近飘来的一股大便的气味。
  五、在外面
  小寂翻到车外,壁虎一般贴在车壁上,瞬间打了个寒噤,有进入阿鼻地狱的感觉。灌满耳朵的,是车轮雷霆万钧的轰鸣,小寂又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超负荷运转的、超大尺寸的印刷车间。他心想,哦,终于出来了。
  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了。这种感觉十分怪异,他以前并没有体会过。以前,他每天都是和地铁车厢的人们挤在一起的。是啊,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外面的气温比料想中的还要低,似乎两侧都是无际的冰壁。他嗅嗅鼻子,闻到了一股液氮的味儿。隧道似乎正在向着极限低温冷却下去。到处充满一种带血的机器感。列车像是一个高能粒子在加速器中疾进。那么,这会是一场实验吗?
  小寂没有马上往前攀爬,而是等待了一会儿,细细观察了一遍环境,远远近近,却都没有见到像是显示站台存在的一丝灯光。不过,他对此本也没有抱多大希望。
  他想,列车有可能拐入了一个以前没听说过的备用隧道,而且,是全封闭的环线。在最初设计时,地铁就被赋予了一种人所不知的功能,以便发生意外时及时逃逸。它现在执行的是与正常运行阶段完全不同的程序。
  那么,是不是地面发生巨大灾害或者毁灭性的战争了呢?世界末日来到了吗?在剧变之际,地球正在经历一次没有预兆的宇宙跃迁吗?列车是否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奇异的时空,而那里的物理法则与人类认识到的完全不同?
  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就是列车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的前进,只是它所处的世界在飞速地倒退吧。就连从前,自打有地铁以来,列车也根本没有移动过一寸。所有的上车下车和站台切换,都是一个魔术师用声光电的手法,表演出来的障眼花招,目的是为了欺骗乘客,麻痹他们的精神,好趁机掏空他们的腰包,偷走他们的时间。
  因此,这隧道莫不是什么巨型生物的肠子吧?而人类不过是一小撮寄生虫,一粒药片便可以把乘客全部清除干净,之所以还没有下手,是因为那魔术师一般的神秘家伙还需要大家帮助完成肠道蠕动的任务哪。
  作为脱离了车厢内环境的观察者,小寂因这种念头而惧怕,一时犹豫了。攀岩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这样做,真的明智吗?但既已出来了,就不可能退缩,那样会被乘客们笑话的。不,他做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他的选择,他面对大家提出主张时,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列车后面看着。他不得不行动。他又告诫自己千万要镇定,一定要想像这列车是在往前走,否则,便会失去勇往直前、面谒司机的动力。而在了解到真相以前,是不可以回到刚才待的那个车厢的。
  他开始试探着往前移动。他没有爬上车顶,害怕隧道上端会有异物碰伤头和身体。他还要防备,这隧道既然不再是寻常的隧道,那么它设置了什么杀人的机关,来阻止闯入者,也说不一定。他紧紧抓住窗棂的结构,小心翼翼地朝前一点点攀越。
  他花了半个小时,在人们表情复杂的注视下,越过了十九米长的本节车厢,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甚至为自己孤胆英雄般的行动而感到了一丝骄傲。
  下面一节车厢,情况也差不多,乘客们像罐头物质一样拥挤在一块儿,情绪不宁,有的人像是已经虚脱了。忽然看到一个男人鬼一样紧贴在车窗外面,大家都“哇”地一声惊叫起来。
  小寂向乘客们大声解释着,但隔了玻璃,人们都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攀岩者便掏出一支碳水笔,在玻璃上书写到:“我要到车头去。这里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大家乏味地看了看,都没有理睬他。有几个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鄙夷地摇起了头。
  小寂很失望,但他无法多想什么,便继续往前面爬去。他连续越过了两节车厢,也都没有乘客愿意跟他一道去。
  要到达车头处,还有多少节车厢呢?
  六、平衡的优胜
  “喂,你还有吃的吗?”
  周行忍不住又问女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对这位邂逅的异性已生发了一种天然的熟识乃至亲近之心。他进而觉得,面前的这个生物,其实在同类中长得还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呢。除了与妻子素素,他还没有与别的女人身贴身地呆上这么长的时间。幸好不是男人。想到这里,他就幸福地微笑了。
  “没有了。”
  女人轻轻地摇摇头,向周行歉意地笑笑。她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尿臊味,这使周行心安理得起来,并滋生了一种平衡的优胜。
  “不知道这车里谁还有吃的。”女人又说,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吃是一定要吃的。等找到了吃的,女士优先,一定会让你先吃。”
  “谢谢你!如果托你的福,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呢。他吃饭老剩。今后可不能这样浪费粮食了。”女人眼圈红了。“别哭,别哭。都会活着出去的。我们是谁呀。”周行竟有点心疼了。他又想到了妻子素素腹中的孩子。女人抹了抹眼泪:“那个人,会让车停下来么?”“但愿吧。”
  周行这么说时,心情矛盾。他希望攀岩者能够救大家,又期盼着他掉下来摔死。这正是因为,他做出了大家都不敢去做的事情。在危险之前,仅仅是这种脱离集体的个人主义冒险行为,就让人受不了。他又担心,会不会因为攀岩者的出现,女人看不起包括他在内的同车的其他男人了呢?
  “看周围人的表情,好像他所做的,事不关己呀。”女人果然像是愠怒地说。
  “我们又不会攀岩。这种事,只有攀岩者才可以去做。这只是一个能力问题。没有人希望列车再这样开下去。”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以前听说的是,有信仰的人才会这么去做。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么?”
  “哦,也不一定吧。这年头谁还信什么呢。至于活菩萨之类,如今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宣布自己是吧。招摇撞骗谁不会呀。这方面全乱套了。据说连监狱里都关押着许多自称是佛或者活菩萨的人呢。”
  周行不愿意这可疑的对话继续发展下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女人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十字形的、长满绿锈的金属饰物。他忽然记了起来,岳父去世后,在火葬场焚烧他的炉膛里,留下了一个同样形状的古怪结晶体。岳母把它带回家供奉了起来,素素却嫌这东西不吉利,就把它偷走,扔进了路边的下水道里。
  “我好累,好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呀!”女人忽然直愣着眼神大叫起来,“喂,警察,维持秩序的警察,这会儿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招呼一下,让大家轮流坐坐位子呢?”
  警察根本没有理会,他自己倒是找个座位坐了下来,还下令让几个年轻力壮的乘客手挽手站在他前面筑成了防护圈。周行被女人的失态一时吓住了,又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想让女人真的走开。这个起念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微微激动。女人胸部顶着他的感觉,传递来了让人亢奋的信号。周行回忆着饼干的味道,感到吃的不是饼干,而是女人酥软身体的某个部位。他忽然觉得,像是很久没有亲近过女人了。他似乎早已与素素离婚,没有家了。这种感觉此时分外地真切。是他还一直生活在幻觉中吧。他天天坐地铁旅行,其实并不是为了上班,而是试图逃离那段痛苦的婚姻记忆吧。他好像才恍然大悟。此时,所谓的女人的滋味,就像是儿时在妈妈怀中咂到的奶汁,灿烂遥远而引领冲动,在恶心中,携带着一股神秘的甜腥感。
  真是一趟无与伦比的地铁之旅哪。出去后,一定要把它原原本本讲给认识的人听,周行满嘴发干地想。但“出去”这个词现在连那模样看上去都是滑稽的。
  七、疯了
  攀岩者又来到了一节车厢的外面。他发现这儿的人全都在昏睡,脑袋耷拉在旁边人的肩上,像一颗颗切割下来的瘤子。他感到有点不对劲:乘客们面色灰灰的,身体缩了水一样,都皱了起来,似乎,全是老人。而且,好像,已经有人死去了。不,又像是在冬眠。他们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被救的希望及自救的努力。
  小寂这么想着,心里打鼓,不敢多看,加快速度通过了这节车厢。
  下一节车厢也十分反常。主要是不那么拥挤了,有一部分乘客不知哪去了,竟然意料之外地富余出了活动的空间。剩下的乘客就像动物园笼子中的狼一样,疾速地来回走动,仰着头,伸长脖子,大声嗥叫。看到小寂剪影一样出现在车窗上,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猛蹬后腿,跃起在半空中,做爪牙状猛扑过来,结果双双撞上玻璃,嘭嘭两声,摔落在地板上,昏死了过去。
  疯了。小寂想。
  八、难以满足的欲望
  终于,车厢里有人偷吃东西,被边上的人发现了。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携带的编织袋里装满了玉米棒子。他其实是不准备暴露这个秘密的,但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便假装晕车,蜷曲着身子伏在口袋上,把脑袋探入里面,像只老鼠一样偷偷地啮嚼玉米粒。但还是有人听到了声音,闻到了气味,遂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他的自私行径。
  “让他吐出来!”车厢里惟一的警察严厉地发布指示。话音未落,一簇簇拳头便已疾风暴雨般地落向农民,就像打一只臭虫,竟然把他当场打死了!
  “谋杀!”周行心里惊叫一声,又感到兴奋,眼光已然忍不住投向了被许多双手迅速打开的编织袋。层层叠叠的玉米棒子裸现出来,刹那间,沉闷压抑已久的车厢里燃放开了一道陌生而优雅的金光,那正是一种装饰性的华丽梦幻,在很长的时间里却被人忽略了。原来,活下去的希望就在大家的身边呀。
  从死去的乡下男人那儿,在警察的监督下,食物飞快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中,显露出了公平的快捷。而女人却并没有得到曾被许诺的特殊照顾,既没有先拿到手,也没有多分到一些份额。大家群怪一样静谧地噬吃起来。整个车厢里充满了牙釉与舌脉相与磨动的尖锐之音,咒语般十分整齐而响亮,与车轮的轰鸣形成了非凡秩序的协奏。
  吃了东西,周行感觉好了些。他看看表,发现时间已过了十小时。该是傍晚下班的时候了。然而,上班下班,这时看来,那不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吗!不知道同事们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人问到他为什么旷工……他困乏到了极点,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过眼。然而,当着女人的面酣睡,仍然有着最后一丝腼腆,但仅仅是努力撑了一撑,终于还是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的手却不老实起来,伸过去摸了女人的乳房,又窸动着去搂她的腰肢,慢慢地,左手掀开她的裙裾,右手探了进去。女人脸红了,却没有制止。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是在用全身心品味一道此生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只过了一会儿,她便一把捉住那只在裙下乱动不停的大手,往里面更深地插入。
  梦中,周行忽然射精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想控制住,却来不及了。
  他惊醒过来,看到女人紧闭双眼,面色宛若朱红的百合,呼吸如同海潮,温湿的气流正浪花般一股股激喷在他的脸颊上,都要把他融化了。而周行的手还深埋在女人的裙底,已是瘫软得像一朵棉花了。这一瞬间,周行觉得面前的女人具备了令人目眩的完美无缺,而他的身体还在作最后的余波抽动,竟然比真正的做爱还要亢奋。周行也脸红了。
  这时,他看看四周,不禁嗤嗤笑起来。好几对男女都脱光了衣服,站立着正在性交,完成着一种当下姿势的正确性。他们发出了动物似的吭哧吭哧声,这种声音,在周行听来,像教堂里的唱诗一般美妙悦耳。
  有个七八岁的女孩从人缝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她细嫩纤小的脸蛋上,稍纵即逝地闪过一道英姿飒爽的成熟美感。
  这时,周行又复感到了极度的饥饿。他试图理解为这是站立射精之后的一种必然的沮丧。
  九、命运的悬崖
  到了第六节车厢,攀岩者小寂觉得这里更加奇怪,整个车厢空空的,毫不凌乱,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乘客像是全部蒸发了。这却难以解释。也许,是从始发站起,便不曾允许上人吧?是啊,难道不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什么神秘的意图而预留的空车么?小寂却不能知悉其究竟。
  紧跟着又是一节全空的车厢,这种空,其实是超越寻常认识意义上的真正的空。小寂的心情更紧张了。他仿佛看见,车厢里有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在轻轻泳动,这正好加剧了空的茂密,使之在局部的解脱中无限幽陷下去。
  小寂听见窗玻璃在格格颤响,就像是战栗不止的上下牙床在用力打架。隐约之间,又透出一种如若断续的呻吟,携带着看不见的巨大能量,像要从铁笼中奋力挣出。
  小寂明白,这是因为内在空的强大逼迫。空,构筑了某种形而上般的东西。但很快一切动静都消失了。列车一派寂寥幽微,淡然恍惚。
  然而,不妙的是,攀岩者猛然间又想到了此刻本不该去想的老套鬼故事,而他以前是从不相信有鬼的。这使他沮丧地意识到,他仍然是个俗人,摆脱不了自古相随的阴影,因此大概并无资格重新进入具备了全新意境的车厢,去开始另一种生命。他对自己感到失望,觉得某些东西早已注定了,心绪茫然,头皮发麻,手松了松,差点掉下飞驰的列车。还好,他毕竟具有攀岩者稳定的心理素质和敏捷的身手,在坠向死亡的瞬间,迅疾地把握住,十指快速地勾住了车窗。他咬紧牙关,含住泪水,重新攀回了命运的悬崖,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这时,他感到十分累乏和饥渴,他拼命忍住。更可怕的,却是不断加重的寒冷,千万根银针一样钉满他的每一个毛孔,直要令他的身体瓦解。他只能坚持往前。他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别人可以帮你,你得自己挺住哇!”
  在下一节车厢,他又看到了满满的人。仔细一看,吓得一哆嗦。原来,乘客们正挤在一起埋头吃东西。他们拿着的,是人手、人腿和人肝……大家吃得满嘴鲜血淋漓。
  十、变老了
  周行和面前的女人已经性交了两次。他们不再不好意思,而是觉得这正是他们在此刻一定要干的。他们再不做,就什么也来不及了。而周围的人也都在忙碌着同样的事情。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在坦然承受的姿态中,笑盈盈地接受了群体的轮奸。她的尖叫声在周行听来,是那么的明媚娇艳,就如一轮满月升起,仿佛为列车带来了新的希望。
  女人用双手轻柔地托举着周行的脸颊,懒散地憧憬着他濡湿的双瞳,好像周行是一个美丽而惟一的果冻。她久久地凝视着,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叫道:“瞧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
  周行摸摸脸。他摸到了满脸密林般的大胡子。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出门前他才刮过脸啊。以前,他曾经尝试过留髯,有意两个月不刮胡子,也没有长得这么厉害的。面对女人的惊诧和不解,他狼狈而惶惑了。她会因此而拒绝他甚至抛弃他么?他觉得,此时要是没有女人,他说不定会立即垮掉的。
  他定睛去看女人,发现她的头发间,生出了大把的银丝,仿佛霜打的冬树;眼角绽出了火星裂谷似的深黑色皱纹;口红和容妆正在雪崩般脱落;她的脸孔已然变化成了一种迷彩掩映下的冰地鬼魅。
  周行这才好像放了心,不怀好意地咳咳笑起来,仿佛赢得了毕生最满足的报复。他不禁有了伸手去抚摸或拔除女人白发的冲动,但又犹豫着停下了。
  他看看表,发现已到了晚上十时,距他上车,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热恋期真正如同白驹过隙呀。深怀厌恶的周行不愿再看女人一眼,把目光移开。他看到边上的人们,也都在老了下去。
  他暗自惊诧,难道,现在的一分钟竟相当于一小时、一个月……一年?是什么样的物理学法则,能使时间的流程变快呢?而这全车的乘客恐怕正是凶猛的时间在进食后所消化出的垃圾,正被搬运向一个秘密的焚化场所。
  “乱看什么!我又饿了。老公,你得给我找东西吃!”女人狠狠地掐周行的手臂。
  这人疯了!天下最愚蠢者,难道不正是女人么?周行恐惧地试图挣开她,却发现根本不可能。不管怎样动弹,他都在女人的掌握范围内。如同刚上车时一样,他仍没有腾挪处。这原是车厢这种存在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啊。更何况,他已经老了!
  周行停止了挣扎,努力想像自己是列车上的一颗迅速锈去的螺丝钉。“太可怕了。我们很快就会死去的。”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头儿说。他上车时还是个黑发茂密的中年人。“谁来帮帮我啊!”一个十几分钟前才完成性交的女人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顷刻间,从角落里传来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声。周行面前的女人猛地睁大眼睛,停止摆布周行,循声去寻找,双目中重复溢满了温情、善良与神往。周行通体一震,预感到了未来奇迹发生的可能性。有人提议:“赶快把这孩子宰来吃掉吧!好久没闻到肉腥味儿了。” 又有人说:“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多了。杀掉一些人,大家就会过得好一些。”
  警察喝道:“谁在说这话?他还想活不想活了?”说罢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枪来。 然而,连警察也变成了一个老人,他的牙都掉了,说话漏风,只让人觉得好笑。
  十一、更多的变化
  小寂又来到一节车厢外面,发现里面的人已经不多了。地板上有一摊摊的碎骨和污血。有几个老婆子坐在椅子上,颤巍巍地敞开胸怀,露出皱巴巴的奶,乐呵呵地在给新生儿哺乳。有几个老头在她们身边,像是眼巴巴地等待着。另外儿个老头儿在有气无力地一下一下砸车窗玻璃,却砸不开。
  “看来,终于有人产生了联系外界的想法!”见此情形,小寂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停下来,朝他们大声呼喊,并从外面帮忙砸,但玻璃毫不动摇,连一丝裂纹都不再产生。仅仅过了几个时辰,玻璃巳变得金刚石一般坚硬。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企图逃樊笼的乘客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有个老头儿吃力地用笔在玻璃上写字给小寂看。是方块字的模样,但小寂一个也看不懂。另一个老头儿着急地把写字的人扒拉到一边,自己来写,写出的也是同样的奇怪文字。
  ——那些字像是西夏文。小寂想,很可能,这里的人们发展出了新的文字系统,希望以此来达成与外界的沟通。但是,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不是流行的英文呢?小寂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太迟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拯救自己了,甚至,连外部的努力也抵达不到他们这里。他们早干什么去了呢?毫无疑问,列车此刻正在发生某种新的变化。或者,不是列车的变化,而是车厢屮的人类社会在变化,也是整个物质世界和环境在加速变化。但谁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究竞。
  无助的小寂离开无助的人群,泪流满面,独自继续前进。他看到,列车顶部不知什么时候漂浮起了一层一尺多厚的白色雾霭,麇集着一股股幽灵般的阴森。白雾中有些小东西在游动,像是蜘蛛。借着这迷雾泛射出的淡淡辉光,他第一次看清了前途:列车一眼望不到头,哪里是原来以为的长度!
  十二、技术带来的希望
  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只是勉强忍住还没有吃人,这大概要归功于这节车厢里还有警察的存在。那起群殴致死农民的案件,已使他很恼火了。他好像并不希望人都死掉。他还需要有人来听他吆喝和支使,需要有人来伺候他。但就连警察也不能阻止人们飞快地衰老下去,不能阻止人们无节制地性交。
  像蜈蚣摆动的腿一样,时间的节拍越来越急促。更多的孩子在呱呱坠地,引起人口爆炸。车厢里越来越拥挤,这样下去,肯定是要撑破的。大家焦急地议论纷纷:
  “攀岩的那家伙怎么还没有让车停下来呀。”
  “他其实是想自己逃跑吧,哪里是要救大家呀。”
  “这个骗子!说不定,早掉下去了。”
  “也许,让司机杀死了。呵呵。”
  “哪里呀,饿也饿死了,渴也渴死了。”
  这时,响起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声音——“别说风凉话了。即便是在车厢里面,也必须要想出法子自救。再无动于衷下去,便真的晚了。”
  有些像攀岩者,却又不同。这带有苍凉味儿的言语使乘客们立时安静下来,默默地想起了心事。大家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是一个极其遥远而幸福的年代,车厢外面永远有站台不停地出现,引诱人们走进虽然货架空空却不见盗贼的商店,或者尽管一贫如洗但恩爱无尽的家室……
  刚才说那话的,是缩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干巴枯瘦、脏兮兮的老头儿,戴副黑框眼镜,眼中冒出一缕缕稀罕的猩黄色亮光,他有点紧张地又说:“我有一种办法,大概可以试一试。”
  “什么办法,怎么不早说哩。”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科学院工作,我们的研究所最近研制成功了一种便携式能源转换器,能够把一种能量转化成另、另一种能量,比如说,把潮汐的动能转化为人体能够直接吸收的化学热量,用来支持人的新陈代谢。这本来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而开发的项目。可是,研究成功后,社会上谁也不感兴趣,说是无用,因为,温饱问题不是早已解决了么?粮食不是年年丰收么?他们不相信未来还会有灭顶之灾,不相信预言中的大饥荒将要来临,不相信世界会重新陷入黑暗混乱……我今天恰巧带了一台,是拿到一个部门去游说投资的。但是再一次失败了。而我也大失所望地连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它了,正准备等列车一到站,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呢。但是,现在,或许正好派、派得上用场吧。”
  一边说,一边从提包里,取出一台熨斗似的绿色金属机器,上面还附着一个数字盘,有一些旋钮和插孔。好像太阳从地底出来了,立时,车厢里炽烈地骚动起来,离老头儿最近的乘客,都伸出脖颈来围观这所谓的高科技带来的最后一线希望。他们平时并不怎么关心“科学”或“技术”之类的事物,这时却都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是,怎么使用呀?”有人冒失地问。
  “是这样的,这列车不是停不下来么?这就好了。我们得想办法把整列火车滚滚向前的动能,转化为单个人体需要的热能!”
  老头儿有点儿害羞地解释,仿佛自己也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虽然能够支持生存的热能还没有真正产生,但车厢里似乎又开始洋溢着热情了——虽然,它是肤浅的。不知为什么,周行忽然觉得,这老头儿神情中某个地方,有点儿像是离开车厢而去的小寂。他们之间,有什么亲缘关系吗?
  这回,大家不再拿出对待攀岩者那样的态度了,而是显得很谄媚似的,异口同声地争相说:“太好了,幸好是在这节车厢里,遇上你,实在有福气呀!我们能够活下去了。我们的孩子也能够活下去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废话少说,赶快开始干活吧,还需要设计一套连接和传送装置呢。”老头儿不安地催促。说着,在提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读书》杂志,打开来,才知道是能源转换器的使用手册。“这是难得的机遇,要抓紧时间哪。”警察挥舞手枪,在一旁口齿不清地叫嚣,好像扮演起了监工的角色。老头儿又向大家解释了一番操作细节,并挑选了一些人,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团队来开展工作。
  周行这时却不愿意轻信任何的美好方案了。他想,活下去,就这么简单么?人口越来越多,却也是一个问题啊,这可不是技术能够解决得了的。他们想得太容易了。他们在做一件违反规律的事情。根本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另外,整趟车的动能都变做热能转移到乘客的身上去,每个人是好了,但车子却冷了,这会不会反而造成列车的停滞呢?虽然都期盼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但一旦成真,却不习惯啊。列车可能会巨型爬虫般停留在这黑暗隧道的中途,而站台仍旧遥不可期,到那时,车厢里这群因为吸取了过多热量而浑身烘燥得快要爆炸的乌合之众,能够把持得住么?到时候连警察怕也控制不了局面吧。说不定,会出现更大规模混乱的。他们这是在试图改变地铁的结构,意想不到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或许连牵引变电站和不间断电源也因此会停止工作吧。而丧失了前进动力的机车,最终也就无法继续为乘客们提供能量了,结果仍然是崩溃。更要紧的是,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其他问题统统解决不了。出生在车厢里的婴儿们,他们将怎样面对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呢?对此大人又能告诉他们一些什么呢?这时,周行觉得,乘客们之所以搭上这趟列车,就是因为从前造下了罪孽,而来接受审判的。这个惩罚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不管大家怎么挣扎着努力。
  周行看到,面前的女人,已经苍老得像一团皱纸。她似乎等不及了,整个人干枯得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就像千年古树再也无法分泌树脂。老婆子白骨精一般死死地抓住周行的双臂,把散发着酸腐臭气的狰狞头颅贴靠在周行的胸脯上,无牙而流脓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周行却一句也听不清。
  但是,忽然间,他却明白了她的心思,那是一个垂死女人所应有的念头,气泡一样挣扎着从枯死的泉眼中翻冒出来,最后一次燃放了对逝去青春的绝望追念。
  周行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末日,那分明已不再等同于见不到妻子和孩子的切肤悲伤,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万念俱空。他嗓子一腥,哇地哭出声来。
  这时,有人在叫:“成功了!连接上了!”
  周行的脑子里哗啦一声涌进了一片片闪亮纷繁的信号,皮层化作了一大堆滴滴答答解冻中的冰雪。他顿然明白,自己也能够与周围的所有人进行思想交流了。说话太耗费能量,而读心术,却要简便和省力得多。
  不知道为什么,人类退化的远古本能,自行恢复了。
  十三、新生态
  小寂继续前行,他庆幸自己没有上到车顶,因为,上面的确爬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蜘蛛。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蜘蛛,个头有越野车轮胎那么大,黑色的、长长的脚沿着车壁甩落下来,摆动不停,有的差点碰到小寂的双手,迫使他快速地闪腾躲让。他想,这些家伙的身体上一定有毒吧。
  蜘蛛是彻底不同于人类的生物,它们排列着整齐的一字队形,正逆着小寂前行的方向朝车尾移动而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机械声音。小寂觉得它们是从某个车厢里逃逸出来的。它们一定合力咬破了车顶蒙皮。但它们为什么要选择一条与人类相反的路线呢?它们会不会是这异端的始作俑者?蜘蛛的出现,使小寂畏怖,却又兴奋,觉得像是遇上了同道。而封闭的列车里竟会滋生出这样带有叛逆气质的生物,一定是大出司机预料的。这其中的惊人奥秘,现在巳无时间去探究了,剩下的惟有赌溥般的行动。蜘蛛过去后,隧道里仿佛变得暖和了一些。小寂精神一振,又攀到一节车厢外面,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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