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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_3 韩松 (当代)
  原来,里面几百名乘客排成了好几层同心圆,人挨人面朝同一个方向站着,每个人都由后向前伸出双手,用掌心紧紧捂住前面那个人的两侧太阳穴。姿势都一模一样,聚抱成了一个大团,牢不可分,那集群构成的整体形象,就像一棵千年大树的根系。这是小寂历经长途旅行,见所未见的奇景。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朝他们招招手,乘客们却一动不动,就跟植物人似的,除了个别人的眼珠转上一转,看不出任何表情。小寂看到,车厢天花板上安放照明器具的位置被撬开了一个洞,里面的电线被牵引了出来。靠近此处的一位男乘客,把左手臂高举着伸向那儿,五指与电线缠接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说,电线便是五指的延伸,要不,就是五指是电线的继续,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分别。这个人已然是死了。但是,电流却从他这里传遍了全体人群。似乎,以一种奇妙的方法,他被改造成了一台变压器。整个车厢里的乘客,可以说,通过电流,已经与列车牢牢地联结为一体了,从车体这浩然的块垒中,吸收着物质世界的微薄养分,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能量代谢,从而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存活了下去。小寂想,这里的人类,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态系统,从而打破了列车的固有规则。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规则并不曾被破坏,那么,人们也是利用了规则中的漏洞啊。
  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到并做成这件事的。小寂感到,在危机的关头,人类的潜能的确很可观并且也很可怕。但是,如果这电忽然断掉了呢?
  十四、诸世界
  气温在继续回升。小寂又经过了几节车厢,他看到,有的车厢,乘客死绝了;有的车厢,却有人类在活动,他们生机勃勃,秩序井然,蟑螂般窜来窜去,把车厢里能吃的东西,包括椅子、纸张、橡胶和广告颜料,都吃掉了。
  有的人在车厢里用死人骨头构筑了奇形怪状的小屋子,栖身在其中。他们的身体结构也变化了,总的来说是向小型化和原初态发展,有的看上去像是两栖类,有的像是鱼类。
  还有的车厢里,诞生了新型的社会组织结构,推选出了首领,建立了类似“朝廷”一样的东西。有的则以车厢中线为分界,乘客分成了两群,拉开了打仗的架势,要通过决斗,产生他们的领袖……
  小寂根据不同情况,朝车厢里面的人打招呼,做手势,却再也无人回应。他觉得,局势正在发生新的变化。
  此时,他能看见车厢里的人,但车厢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了。小寂作为惟一能看清乘客境况的人,感到了孤独。这是深刻而巨大的孤独。以前经历过的,比如,为了几块钱的加班费而工作得吐血进医院呀,在单位被领导不分青红皂白骂得灰溜溜的而回家向父母撒气呀,因为奖金发放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而一气之下递交辞职信呀,与女朋友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大吵大闹要分手呀,与现在面对的相比,再也不算什么了。说到做人,以前在那样的环境下,为什么不能淡定一些呢。但以前的环境就是以前的环境吧,何况现在回想起来也并不可靠和真实。
  小寂对所依附的坚硬车身满怀感激,却又产生了极度的憎恶,忽然间,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宁愿一松手坠下去,与这世界彻底划清界限,一了百了。但在关键时刻,他又一次咬紧了牙关。
  因为,经过三天三夜的攀援,他终于来到了车头处。小寂为眼前的情形而大吃一惊。
  十五、回到出发原点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不堪的小寂又爬回了他的出发原点。他此时已打心眼儿里知道,无论走了多远,他最终是要回来的。这正是他作为乘客的宿命。他看到,在他曾经呆过的车厢里面,乘客们全都赤身裸体,失去了人样,成了一种奇怪而陌生的生物,类似裸猿,有着樱桃色的薄薄皮肤,瘦骨嶙峋而纤弱无力,皆四肢着地,缓缓爬行。初见之下,小寂心中一懔,以为是外星生物入侵——他曾料想这是实现解救的惟一可能。但很快,他辨认出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熟悉面孔,包括警察,才知道就是原来的那帮乘客。他们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有小寂这样有去到车厢外面经历的人,才能理解这其中的不易。警察也就是能够依稀认出,因为他还戴着一顶破烂污浊的警帽。他须发斑白,老态龙钟,身上一丝不挂,性器因为使用过度,已经完全萎缩不见了。他盘腿坐在一座用可口可乐空瓶堆垒起来的假山顶上,有一群“裸猿”在恭敬地伺候着他。
  小寂目睹这奇妙之景,不禁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低头看看躯体,发现还保持着人类正常的形态,才稍微放了心。但是,相较之下,他却成了少数的异类,又未免有些忧虑。如果大家还要对这列车或许留下的遗产进行一翻争夺,他的道统是否足够胜任?小寂大着胆子从窗户上的缺口滑入车厢,听见脚下传来惨叫,低头一看,才发现还有比“裸猿”更小的生物在爬动,也是人类的模样,但是,个头只有昆虫般大小。另外,还有比“裸猿”小却又比“昆虫”大的家伙。
  他直觉到这些也都是人类的后代。他的感觉是,由于体型较小的人类的出现,车厢的空间因此相应地增大了,能源的消耗也随之而减少了。乘客们以一种小寂无法理喻的方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们适应变化的能耐,颠覆了任何一种想像。人类的后代看见小寂进来,吃惊不已地交头接耳,但小寂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他震颤而困惑地向警察走去。警察是这里的庞然大物。小寂又比又画,激动地对警察说:
  “我去到了车头处,才发现列车原来正在一个充满星星的弯曲隧道中前进哩。就在我们的正前方,展开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我们是在往那里着急地赶路啊!”
  警察用被眼屎糊住的双目茫然地看着小寂,不耐烦地吐出一长串句子,小寂一个词也不懂得,却直觉到,警察好像是在说,晚了,这代价一点也不值得。
  小寂疑虑而壮烈地想,他为什么必须得回来呢?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时,小寂看到,一些长着人头的蚂蚁般的小家伙正从警察的耳朵、鼻孔和眼眶里爬出来,它们正把细小的肉粒从里往外搬运。血丝从警察的窍穴中一缕缕渗出,老人却似乎毫无知觉。
  忽然,小寂感到自己的肝脏和肺叶一阵剧痛,皮下和血管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他恐惧地转过身,艰难地朝车窗走去,还没有到达那里,便一头栽倒在地。
  四周爬动着的生物飞快地扑上来,顷刻之间便在攀岩者祭品般的头颅和躯干上覆盖了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层。
  十六、新起点
  站台终于出现了。奔驰了许多光年的列车戛然停住。这是一个灯火通明而喧嚣的站台。候车的亿万生物形态各异,看见车门打开了,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列车,而车上残存的人类后代也纷纷下得车来。
  他们以蚁的形态,以虫的形态,以鱼的形态,以树的形态,以草的形态……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朝不同的中转口蜂拥而去。
  在无数的站台上,一组组的列车,正整装待命,预备向不同的世界进发。这些世界,都是从一个不可言状的大脑里面,构想出来的。
  符号
  一、实验
  小武在大街上拼命走着。有许多东西,朝他迎面扑来。
  有些像蜜蜂一样的,是飞行的微成像监视器,上面有纳米雷达,与市场数据调查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相连。
  电磁波也金枪鱼一样扑过来。可见光是黑色的,是城市的基本色调。大白天一如黑夜。城市里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生物光,包括看不见的合成光——紫红外线,阿伽射线——医保企业买下了它们的频率,用于治疗居民们的性无能。
  暗红的雨丝也扑了过来,是掺了工业色素的酸雨,没日没夜地下,是城市中最潮的主流艺术。在腐败的雨露的浇灌下,在布满痰迹、废纸、精液的街头,生机勃勃地长出了奇花异草,是经过基因重组的热带植物。
  小汽车稀稀拉拉,小鬼一般排队慢慢行走,由于石油短缺,而乙醇汽车、电动汽车和生物能汽车又很不经济,车后座上就置放着一个差转蜂窝煤炉,长年不灭,用作动力,并兼照明。煤炉噗嗤地释放出二氧化硫,再转化为黑沉沉的生物光。人类像生活在大海底部一样。有钱人往脸颊上植入了麻疹一样的假鳃,以过滤污浊有毒的空气。城市叫做S 市。一场实验正在城市中进行。小武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不清楚为什么,小武以前的记忆统统没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来到S 市的。城市中的一切都不属于小武。他只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着。S 市,是取了英文submit,sustain,survive,succumb 的打头字母,翻译过来是:顺从、承受、幸存、屈服。那时,人类的语言还分成许多种类,英文独尊……据小武考证,以前S 市还有过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后来,不知为什么,改叫了S 市。作出决定的人或许认为——这样更有面子一些。人们在传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将要降临这座城市。小武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他困难地仰望弥漫在天空中的、在上面机器恐龙一般缓缓爬行的高楼。天空是四十五度倾斜的,像一座震倒的巨大废墟。
  下面的黑暗深处,闪耀着C 饮料的霓虹广告。这是一种滋养城市一百多年的、由糖浆和碳酸水混合成的外国饮料,制成树状,管状,螺旋状,烟雾状……为年轻人最爱。
  沿街有许多人举着手电、打了五彩斑斓的雨伞在排队。他们是在买船票——准备乘坐M 国人的飞船,参加外星移民,以逃脱预言中的灾难。随处可见的,是M 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临时办事处。
  另外一边,也排着长队。那儿有历史悠久的地铁车站。小武往地铁车站走去。地铁票比飞船票要便宜得多。没有钱去到太空的人们,都在准备搭乘地铁,要藏身到地底的岩层下面。小武每天也坐地铁旅行,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人行道上有很多两腿直立的老鼠在走路。它们是实验的副产品,染色体经过改造,与普通老鼠不同。老鼠的身边,水母般飘行着一群群的漂亮女人,小武却不认识。看上去没有一个是会跟他发生关系的。地铁风亭边,是绿岛咖啡厅。咖啡厅破碎的玻璃门窗上面,耀射出一位消瘦的金发美男——不,一位艳冶少妇的剪影,似笑非笑,神情恍惚。她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好像在等人。她高贵非凡,但在等谁呢?她为什么没有坐飞船离开地球呢?女人色彩缤纷的眉目之间,夏日湖泊般倒映出一座有着一串尖顶的建筑物的斜影,却仿佛倾圮了,蒸腾出烟火缭绕的尸臭。
  小武看了一眼,着迷不已,心旌摇曳。却又颇觉自卑,不敢再看……
  忽然,行人跟着老鼠跑动起来。伴随战神来临般的喧嚣,像是空降而下,大街上骤然云集了无数的无人驾驶警用车、防暴车、救护车和救火车……它们带来的巨大热量把酸雨汽化了。一个独角龙状的金属怪物飞过来,是新闻信息聚合器。脚下的大地四分五裂开来……很多人像开花的竹子一样从地底冒出来。有的已经死了。水银般喷吐着好多的残肢断臂和内脏器官……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撞到了小武的裆部。他把他揪起来。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浑身下水道的臭味。“出了什么事?”“地铁爆炸了!”
  小武听了,便咯咯笑起来,把腰都笑弯了。他笑得趴仆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笑进了人行道的石缝里面……小武一边笑,一边流泪,战栗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看到照片上那个男青年,长得并不像他本人。我的名字叫小武哇。小武心里悲切地这么想。这时,他看到一辆工程车驶过来,伸出一把钩子,捉虫一样,把那个乞丐般的人拎到半空中,抓走了。他的双脚还在暗红的酸雨中抽搐。
  二、深井
  第二天一早,小武又来到街上。他发现路面已经长好了。伤口飞快愈合了,自动修复一般。死人什么的全不见了。小武,感到恐惧。人们仍在排长队买票。小武朝地铁车站走去,就好像在重复昨天。他不知已经这样多久了。经过绿岛咖啡厅,他探看了一眼,不见那个女人。他松了口气,同时也很失落。地铁车站纹丝不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污血一样的雨雾中,它宛如健康向上的剧毒蘑菇,挺腰舒臂,在诱引蚁聚的市民。从铺满绿苔的站口延伸下去的,好像不仅仅是地铁隧道。也许当初掘凿此窟的时候,不小心把另一世界挖通了。小武想。像多少次做过的那样,他哆嗦着迈入站口,好像木偶匹诺曹被鲸鱼吃进了肚子。
  还有很多人也在沉默地走。小武混在人群中,拼命而孤独地走。
  他以貌似复杂的之字形路线,穿过家乐福超市、麦当劳餐厅和LV 专卖店,使出吃奶的力气,往自动售票机投入硬币,钱一落下就响起了灰暗的音乐声……在机器鬼哭狼嚎的掩护下,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身材高大的巡警携着狼似的警犬在游走。面无表情的安检人员在防爆桶前站成一排。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蛞蝓般的防毒面罩。放射性物品探测系统在哗哗地工作。人脸识别装置和生物识别装置也紧张地运转着。地铁安全宣传片在无数的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老鼠躲在角落里,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人。乘客电子束一般喷涌而出——“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好像是哪个死鬼吟唱过的诗句,早已无人记得。
  客,只是电子。
  小武像是要走到一个地方去,但他又说不出那是个什么地方。他拼命走着。
  小武上了列车。他每天都来坐地铁,随波逐流,如一株不合时宜的水生植物。
  不久,竟已来到人民广场站。直觉告诉他,应该下车了。他有可能在这儿预先找到灾难到来时的逃生路线。这难道就是他要去的目的地吗?但换乘者太多,把道途都占据了。小武反而无路可走,便被人流推动着,拥入这里那里,无从过问具体去向。众人榨果汁一样,把小武挤至一处自动扶梯。小武以为是通往地下商场。他无钱购物,但也只好随同人流汹涌向下。
  地下比地面要明亮得多。周遭事物如蜃景变化,人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最后都纷纷消失。原来并非商场,而是辽阔得如同高原大湖的地下车库,闪耀着淋病、房产、赛车、基因治疗和太空移民的全息广告,映照着地面上一摊摊红色、黄色或紫色的呕吐物,却杳无人迹。汽车后备厢的缝隙间,倒是能见到青郁的尸块。很快,连车库也隐没了。
  小武又往深处走去,见到在立柱与墙角处,缩头缩脑蜷曲着连续不断的灰绿色干尸,都是年轻女性,早年的城市失踪者……绕过她们,忽见一口深井,井口直径约有五米。一台电动旋梯,呼呼地转得让人眼花缭乱,滚入井下。意外的发现令小武惊喜交集。这口井像是一个战略导弹发射筒。刚开始,小武以为是正在施工中的某项工程。据说城市实验的主持者正在规划建设大量新的轨道交通线,以形成神经系统一样的网状功能性回路。这便是一个入口吧?小武似有所悟,欣悦地循旋梯回转而下,很快觉出了土石的异样。它们有着韭菜般的金属色泽,像是一具具凝固的电磁波的尸体,又夹杂了黑血般的光晕。他提高了警惕。
  光线渐渐稀少了,景色变得墨绿,像坠入大洋深处,井口之灯再难照入。小武抬头看看,见无人跟下来。他成为了地下世界的真正外来者。又过了一会儿,乘客倒是复现了,但人影皆在上方极其高远处渺然浮动,像是荷花水面的艘艘划艇,而小武已然深潜而下,感受到了愈重的气压,以及浸骨的寒意。也许,在底部,沉船一般,埋葬着不明交通工具的残骸?某座沉没的古代城市?人类所不知的待解之谜?……无与伦比的美啊,虽然有几分阴诡。
  小武想,我的名字叫小武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其实连这也不知道啊。但比起在地面上,要踏实多了。他于是滋生了探险的兴致,仿佛将在这里回忆起忘掉的一切。他是谁呢?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他的家乡在哪里、亲人又在哪里呢?不久,他下到一个台面。有些累了,便石头一般蹲下。慢慢地,感到了窒息。有一股带血腥的臭味漾起。他想趁还没有昏迷,叫出声来,但又担心惊动以岩缝为巢穴的不明生物,就没有吱声。虽然有旋梯在侧,小武却没有回返之意。他宁愿一动不动地呆在这儿,好像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所在。对此他实在有些耽迷。虽然是深潜于下,且危险随时会来临,却又有攀爬珠穆朗玛峰的壮美酣畅,好像要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逃入太空,却不用花钱从M 国人手上购买船票了。他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惬意呀。
  慢慢地,小武变得像是一个不言不语的龛中塑像了。这时,他仿佛觉察到,一些肩扛瓶子的矮矮黑影,正从四周围拢过来。小武的神志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说是千年也有人相信,上方响起一个不甚清晰的声音。小武冬眠之蛇般缓缓睁开眼,见到好像是一个女孩,正母鹿一样,作吃惊状朝下窥视,脸蛋如若洗脸盆中摇曳的金鱼倒影。
  “你在下面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像开水一样咕咕作响。
  “我……”小武不知怎么回答。
  “快上来吧,末班地铁就要到了。”
  “是末班地铁啊……但我上不来了。”小武忽然嘻嘻笑了。他受宠若惊,因为从不记得有过女人跟他搭腔。
  “试一试,就能上来的。你难道不是男人吗?你身边不是有梯子吗?”
  原来,恰才昏沉之际,小武的确忘了此物。这才重新注意到旋梯的存在,而它已改变了运动方向,在转圜着往上走了。但小武爬了一格,就莫名其妙地重重摔下,像是全身的骨头都在地心的吸力下酥碎了。女孩不免着急,向下俯身探手,却远远地够不着小武。两人相向而成的姿势,就如同古典芭蕾舞剧男女主角的定格造型。小武嗅吸着瀑布般泻下的女性气息,头昏脑涨,就挣扎着又爬了一次,才稳定住了。与降落时不同,是真正漫长艰辛的路程,仿佛从地球去到月球。女孩一直在井上耐心等待。小武终于爬了上来,像是臣子登临宫殿,来谒见他的女王。小武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女孩比他还高出一头,身如挺拔的桦树,手足处露出来的肌肉部分鼓鼓的,好似体操运动员。穿墨色长筒靴,草绿色的虎皮短裙,灰色的衬衣上印着立体英文字母。五官像是用小刀刻过,眼睛微翕而迷蒙,像一对飘飞的鸽子,文眉并化妆,幻影感颇强,却不像是画出来的人儿。满脸急切与关怀。小武一懔,心想,为什么是她呢?但孤独的他却感到了温暖。
  “刚开始这么看着你在下面,我吓了一大跳。”女孩说。
  “不好意思啊。”小武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使劲拍打身上的泥土,它们闪烁不定,古尸穿的丝绸般一层层掉落。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下面呢?”
  “我也不知道……这世界真有意思。”
  “刚开始觉得你大概是地铁施工队的。但仔细一看又不像。工程人员不是你这种样子嘛。”
  “什么样子?”
  “也就是蜷缩在下面的洞子中,好像那种包着糯米纸的糖人哪。”
  “不是龛中塑像?”
  “不是。”
  “所以才喊了我一声?”
  “是在喊你,但不止一声。已经喊了好一会儿了。你睡着了,是吗?连我也不作回应!但你怎能离开整座热气腾腾的城市,独自一人睡在这种海底荒原一样的冷湿地方呢?”
  “啊,原来,是海底荒原呀!那我要问:现在,几点钟了?”
  “晚上十一点半了。”
  “天,我已在冷湿的海底荒原上独自呆了十几个小时了!”
  “要不说不可思议嘛,你竟如此能够吃苦忍耐。这样的男人如今已很罕见。”少女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一边吸一边沉思着打量小武,好像他正是她久久觅寻的同类,“听口音你像是外地人啊……很奇怪我来之前,也没有人叫你上来。”
  “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管闲事吧。”
  “我可在上面等了你好半天呢。那个地方很危险!”
  “啊,不好意思。谢谢你搭救。”
  “不用客气。搭救倒谈不上,主要是好奇。”
  此时小武才有些后怕了,便对女孩满怀感激,觉得她跟那些S 市居民不同——灾难面前,都人人自危了,她却还在助人为乐。但转瞬他又为过早脱离异域而后悔。他为了谒见这位女人,离开了那地底的幽冥所在,返回到地面的正常世界,逃逸也就中止了。他再度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嗅到了死神的体臭——是女孩带来的吗?但她分明是健康、神武、英勇而聪慧的模样,体内暗蓄邪气,犹如一位伫立在喷火毒龙身边的剑侠少女,是现实与虚幻世界交接处的异状生命体,像是受什么神秘组织的派遣。她可是越过同类的干尸之阵前来搭救小武的呀,又怎能说欲将小武置于死地呢?小武想与她多说几句,但末班地铁真的来了,她就像精灵一样,转身飘进车厢,隔了树脂车门玻璃,还在担忧地注视小武。
  小武僵硬地微笑着摆摆手,意思说请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孤身一人误入险境了。地铁一走,小武若有所失,又折回去,看那口深井,但没有再下去。它像一面苍凉古镜,映照出小武只是一个空空腔子。由于有女孩佐证,这大概不是幻觉。不过,女孩本人,不也如海市蜃楼吗,只留下了C 饮料般浓烈迷人、勾魂摄魄的余味。末班地铁开走许久了,小武还怔怔站着,思念远去的、不明身份和来历的女孩,对于自己是一道幻影,还是一个真实的人类,都无所谓了。
  浓浓地,木乃伊的臭味又从四周蒸发了出来,让人意乱心迷。然后小武出了地铁站,凯旋般大声唱歌,徒步踏上归程。赤色的酸雨下得仍旧不依不饶,把一些路基都溶化了。街头站满做了易容手术的皮条客,还有好多树精体格的幻彩女郎,挥舞着绿手帕朝小武热情召唤。但除了直立的老鼠常常挡道外,一路无事。灾难没有降临。城市的实验仍在正常进行中。
  三、别扭
  第二天,小武又来查看现场,但除了女尸还在,却再也找不到那口深井了。一切恢复了正常。他又难过起来,不知所措。他回到站台,石头般伫立着怅望。
  他又一个人了。一列列地铁飓风一样从面前刮过。他失望得很。不禁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把膀胱都要哭破了。之后,他每天都来这里哭上一阵。而灾难仍然没有到来。
  有一天,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女孩,穿一身飘逸的白衣白裤,正对他幽幽地笑。“是你啊!”忽如其来的亲近感,火钳一样捅穿了小武弱不禁风的身体。不,这甚至是一种约好相见的命定!小武欣喜地抹去眼泪,试探着问:“吃饭了吗?”
  “没有啊,不知去哪里吃呢。”女孩冷静地、浮舟一般友好地浅笑着,倒像与小武是老相识。
  “我请客怎样?”小武大着胆子发出邀请,声带抖颤。
  “好啊。”她仿佛早已在等待小武这么说,就像是又一次要从万劫不复之中搭救这走投无路的男人。
  “那就去绿岛咖啡厅吧。那儿有快餐供应。”小武平生第一次,斗胆引领女孩来到原本以为可望不可即的绿岛咖啡厅。伸头看看,不见那少妇,才放心进去。没有咖啡,也没有快餐,卖的全是C 饮料。“要什么样的?牛肉味还是鸡肉味?”服务员阴郁地问。小武无法选择,就要了两杯。
  女孩拿起来。她不是在喝,而是在啃噬杯子。是的,她歪着头,猫儿嚼骨头一样,用所有的牙齿响亮地咬动着,一边咧嘴像是惨笑。小武觉得这笑容似有深意,便忐忑地问:
  “你笑什么?”
  “感到亲切嘛。见你居然还活着。灾难还没开始,好多人就已经死了啊。”
  “哦,正是!我们居然还活着!太意外了。”
  “但那天你狼狈不堪,好生危险。我上车后还一直担心呢。”
  “再次感谢你的搭救——还有好奇。”
  小武担心地看看四周,以为那个诡黠的少妇会游进来,像一条食人肉的海鳗。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做什么工作啊?”小武问。
  “还在读书。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找不到工作,就只好继续念书。你呢?”
  “我没有工作……你除了啃纸杯,还有什么爱好吗?”
  女孩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小蜜蜂的姿势:“我对天上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很感兴趣,比如说航空器。”“我也是。”小武说。他这时想到了M 国人的飞船。但难道不是地铁吗?他困惑了。
  “嗯,我其实是研究飞碟的,这有点儿像是志愿者,”小武的脸涨得通红,像刻意应和女孩似的,对她说,“不过专业一些来讲,最好称其为不明飞行物,也就是UFO 嘛。飞碟这个术语,它的意思是‘受智能控制的交通工具’,往往特指外星人的宇宙飞船。从名称的细节上,你就可以看出这里面的专业性。我研究不明飞行物,这也算是天上飞来飞去的小东西了……其实,我国正在完成宇宙化的进程,而外星人很可能已经在近地轨道上建立起他们的基地了。”
  “我们都对地上的东西不感兴趣啊……”
  “不过,还是一言难尽呢……”小武叹了口气,脸上浮出苦楚表情,似有难言之隐。也许,他其实对自己无法飞上天,深感痛恨。但他这时想与女孩探讨一下灾难的事,便不舍地问: “喂,提到宇宙,你想到了什么呢?”
  女孩暂停了对满嘴纸杯碎屑的咀嚼,略微想了一想,吐出一个词:“别扭。”
  “什么?”
  “别扭。”
  女孩朝小武瞪大不置可否的眼睛,也许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小武心想,别扭。没错。可是,别扭也有多种形式。不知她所说的别扭,属于哪一类型。
  女孩又慢条斯理叼上一棵香烟,像是小武腹中的蛔虫,补充道:“所谓别扭,就像是错穿了别人的内裤嘛。哈、哈。”
  “但这就是确切无误的宇宙吗?由于错穿了别人的内裤,那些巨大的常数才拥有了确定的值吗?我们才因此活着吗?”
  他张皇失措地说着,忽然,意识到了宇宙的性别问题……小武这才难堪地想起,他和女孩至此时还没有互通姓名。他双手掩面,咯咯笑起来,就好像自己那无所谓有无的生活,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回报。他有些激动,嘴里的饮料也喷了出来:
  “你说得很对,很对!别扭,这个概括,绝妙不过。我也老琢磨宇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它和谐质朴,有人说它宏伟庄严,有人说它荒谬绝伦,有人说它惨无人道。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别扭哇。真是太贴切了。到底是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啊。”
  “只是随便说说。至于与经济学专业的关系,另当别论。”听到小武的赞誉,女孩却并不显得高兴。她鼓起苍蝇般的眼睛,尖嘴朝小武脸上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
  这时,周围的食客都掉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们。小武感知到女孩的认真里面,匿藏有一层影绰的恐惧,相当于躲藏在厕所墙壁深处的白色蛆虫那样的一大片惊悚意境。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沉默下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把饮料大口吞进,再沿咽道滑入腹中皮囊,不安地体会这个怪异的生理过程,觉得宇宙中居然进化出了张嘴就能吃东西的肉唧唧的蛋白质实体,还不别扭么?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即将来临的灾难是什么性质的呢?这时小武看到,女孩的吃相的确不是很像人类,但无法联想或回忆起是什么生物,说是猫科动物也不完全符合。他又注意到,女孩胸前垂挂着一个橄榄绿色的十字形饰物,上面凝结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小肉瘤般的金属头像。女孩见小武看她胸口,便停住进食,装作难为情地说:
  “喂,待会儿你坐地铁吧?我们可以一起走的……虽然说是飞碟什么的,但你是不是只有呆在地下才会感到安全些呢?看得出来,你也是矛盾中的苦恼人。”
  “……”
  喝罢肉羹般的饮料,小武打起精神,陪女孩下到地铁车站。哪里还看得出爆炸的些许痕迹呢?死难者的血污、肉渣和骨殖都废纸片一般,被实验室派出的勤杂机器人清理得一干二净,扔进了垃圾焚烧站,再转化成维持城市运转的再生能源。幸存的乘客一旦被锈迹斑斑的电梯输送入黑云深处的蘑菇状五彩写字楼,反应最快的脑子也再不能想像出地底曾发生过机械特征强烈的暴行……不一会儿就有刷成邮局绿的地铁准时来临,好像是画廊中的系列展品。
  女孩带着小武,没有去找那口深井,而是模仿出乘客的正常姿势,走进车厢,感应到了传说中的默契。车门“哇、哇”地关闭,冷美人般屏蔽了外界,列车霎时化做了一个孤立系统。行不多久,忽然发现,世界仿佛空寂下来。说是空寂,其实就是不再与外界交换能量和信息的意思。小武和女孩周围的乘客,似乎在电动木马般大力旋转,即刻又变得纸人纸兽一样。正是陷入了同一个机制罐装物体之中。列车里所有的广告招贴都如同遭遇了电磁强暴,悉数脱离依附,低声惨叫着开始了空中漫舞。万钧地铁则剧烈颠簸、上下跳跃,像被扔在了坑坑洼洼、布满骷髅的地面。似有拧紧的力量在往地心拉扯列车。仿佛来到了一个极大质量的星球。难道是灾难提前来临了吗?连这里也不安全吗?乘客们都把对方抓紧。小武的手忽然被女孩一把握住。那是一只冰凉苍老如马王堆女尸的手,却有电脉冲一样的反射,在臭虫般一跳一跳。整个车厢刹那间漆黑了。
  断电忽如其来,无任何先兆。小武想,很多经典的不明飞行物事件中,都有断电现象……会是外星人吗?他们要干什么呢?他感到空前的无助和为难,全身涨满衰败的情欲,当着女孩,抑制住不要哭出声来。他的手在她的手中,也变得凉乎乎了,如若冻鸡爪,快要分崩离析。这却是热平衡的结果。整列地铁像是快要瓦解成碎片。慢慢地似乎只剩下了小武和女孩两人,即将踏上具有全新坐标的时间穿梭之旅。那用来铺路基、作路标的,不是农历,不是公历,也不是佛历、藏历或玛雅历,更不是伊斯兰历及希伯来历。总之,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部历法。他们在地下旅行,是去赴死,还是前往新世界投生呢?车窗外面,万籁俱寂,无一星光亮。连地铁的行进声都好像被一块橡皮擦得干干净净。仿若有什么一直沉默窥视着的怪物就要破窗而入。渐然地,有一种绿荧荧的东西开始闪烁。那好像是女孩胸前十字形饰物上的头像,睁开了成熟男人狡猾而浑浊的眼睛。
  四、“没有历史深度的技术型国家”
  现在,不仅仅是小武一人了,而是两个人在街上行走,拼命地走。他们是小武及他新认识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卡卡。小武才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一些。他有一种重新做人感,有一种死而复生感。他像是害怕掉队似的,紧随女孩疾走,有时一路小跑。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犹如行进在火星的干涸河床。酸雨啪啪击打路面,偶尔也有小便般的阳光沥沥而下,在黑暗中激荡起阵阵红色微尘。打着手电、撑着巨伞排队买票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脏兮兮的裤脚和裙幅,拖曳在了潮湿打滑的地面。
  “好像T 型台呀。”女孩看着前方无穷延伸的道路说。
  “我们又不是模特。”小武说。“喂,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吧。”
  小武就掏了出来。女孩看了看,又打量了下小武,哑然失笑。
  街上的车队强作威严地支着煤炉,黑烟滚滚地碾压过来。一眼看不到头的商场橱窗阴暗地映射,卡卡眉目间,鬼一样耀闪出一层金属的光焰,空花般灿然,不可捉摸。然而,除了监视器在死盯,所有商场里好像并没有人,连售货员也不见一个。小武和卡卡像是走在被遗弃的史前文物陈列馆前。难道,这已是一座空城?人们都逃难去了?都死掉了?小武觉得,跟着女孩,还是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于是,只好再去坐地铁。
  一个多月前,小武第一次与卡卡一起搭乘地铁,忽然,灯火尽灭,天昏地暗,地铁像火箭升空一般开始了陌生的震荡。乘客仿佛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小武感觉到一个生涩的物体噗嗤一声投入怀中。接触到的部分像是柔软的皮毛。他嗅到一股腥湿恶臭的母兽气息,扑鼻而来并十分刺激,不禁想到刚刚生育了孩子的家猫,不,比家猫更重、更腻、更大。但这仅仅是身体局部碰触所引发的感受。小武骤然勃起了——不经电磁波的治疗,他竟然恢复了功能!但不是时候呀,地铁正行走在出事的边缘呢。他剧痛地又想起了绿岛咖啡厅里的女人。但这时一切又亮堂起来,灯火复明,往下拉扯的感觉消失了。车厢里依然大大咧咧坐满若无其事的乘客。他们已在这里筑了永久性的巢,像小武一样,把地铁当掩体了。
  卡卡满脸通红地从男人怀中炮弹退膛般砰地抽出身子。小武的面孔上像喷满了辣椒渣子。唉,他又变软了。他似乎很后悔。总之,本以为要出什么事,但没有发生——不要误会,小武真诚地以为是浴火重生般的整个国家宇宙化的重大进展,当时,便想到或许有外星人在插手地铁的运行——而不是女孩有可能会在黑暗中趁机亲吻他一下之类。小武之前或对异性有过这样的奢想,但在作为公共交通工具的地铁列车上,滋生并放任这种情绪,本身就很不礼貌。然而,并不曾在车厢里见到异类生物。无助感渐行渐远,小武怅然若失。于是,他和卡卡都不再说话,松开相连的手,而去拉住扶杆,面面相觑,体内的心脏等器官在纷乱撞击。
  其实卡卡的衣服并不类同于动物表皮,只是她的嘴唇上方靠两侧的位置略有金色绒毛,这才使她的面部犹如年轻母猫的柔软腹部,散发出腥臊性感。然而单凭这样的特征,还是看不出她的人生来历和家庭背景——这方面,卡卡从来没有提起过。因此他们两人这样待在一起,很是奇异。不久就到站了,他们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小武和卡卡各自返回,互留联系方式,依依不舍地告别。
  之后,小武就常约卡卡出来。他们一趟趟地乘坐地铁。也不说话。凉透的手又重新紧紧握住了。有时,小武想问:你有家吗?但不敢问。
  地铁中有很多广告。都是C 饮料。广告词是四个字:洗心甘泉。这令他们嘴里咸湿一片。
  “听说过‘三朝三暮’吗?”卡卡忽然对小武说。
  “没有。”
  “说的是坐船在峡江中逆水走了三天三夜,却看见黄牛山仍然在眼前。人在船中,穷极无聊,为打发时间,就一首接一首地写诗填词。”
  “那是古人吧……要在地铁里面,恐怕就不行了。”
  “如果一直不停下来呢?”
  “不知道啊。”
  也许,回到古代,要好些吧?彼时,四维时空已然形成了,但还像诗像词,没有被数字化,也不涉及光障什么的,所以不需要外星人干预。因此,据说只是在像M 国那样没有历史深度的技术型国家里,外星人才会现身。按照巴利· 索南菲尔德的推测,从二十世纪中期开始,在任一指定时刻,地球上总是生活着一千五百名外星人,但大部分集中居住在纽约曼哈顿。如果飞碟总是降落在印第安纳州的土地上,那么你又何必在恒河流域建立一个世界通用的大使馆呢?所以,直到那个疯魔迷醉的梦游时代结束之前,一切都与小武和他的同胞们毫无关涉。他们,或者他们的父母、祖父母,像在桃花源里天真无邪地生活着,从不去构想未来的灾难。而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大,南北东西均相距五千余公里,真的像T 型台一样,让人闭着眼睛,随便地走来走去,也是无碍的,再增加上下五千年这个尺度,其实就连爱因斯坦的多维连续时空观,也早早包含了进去。当然它也是设计出来的,却找不到精密机床加工的痕迹,而是手工作坊的产品那样,很贴己的,很自然的。
  但是现在,外星人应该是来了,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他们相约着成群结队来了,像是对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好似河外星系的古老文明,发生了兴趣,要若观众一样欣赏新搭好的表演台上的走秀啊。小武对此充满期盼。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已反反复复地活了五千年,就为了等待这一天。但外星人是来做什么的呢?他们与即将到来的灾难有何关系呢?城市的实验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看到小武又苦闷起来,卡卡便像哄孩子似的宽慰他:“难道不可以说,我国也新近加入了无历史的技术型国家的行列吗?它的可供确认历史其实只有……噢。放心吧,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不会灭亡的。”
  但小武想,人类的确又一次来到了崩毁的边缘。
  啊,快出事吧。怎么还不出事呀!小武心情矛盾地暗暗叫道。
  五、新型地铁
  小武和卡卡经常去到地铁站游玩,就好像这是他们的青春乐园。他们探讨了奇怪深井的问题。结论是,s市的地下大概是中空的,已被征用于正在进行的实验了。卡卡说,过去一年之中,是第六次了——运行中的地铁列车与地面实验室里的中央控制计算机发生联系中断,没有任何先兆。她说,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交通大学研究运输系统的,因此她多少知道一些内情。
  “关于地铁事故,有一种解释。圈子内都晓得,曾有新型地铁在运行中忽然消失。在修建更多轨道交通线的同时,工程人员一直在更深的地下,暗中试验高速地铁列车,是非传统的类型,据说也是整个城市实验的一部分。其运行常常很不稳定,最终影响到了位于其上层的旧式地铁,致使其失事。”在熟悉起来后,卡卡有一次向小武透露。
  “你什么都知道?莫不是万事通?”小武这才明白,s市反复发生的地铁事故,大概有别样的隐秘原因。他幸亏结识了卡卡。
  卡卡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只是朋友间私下里互通信息。好像你,把最不可思议的飞碟故事告诉我了。这种事别人就不一定知道。在S市,每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铁的信息源哪。在这一点上,大家是平等的。笨蛋,你以为真的能从报纸、电视和互联网那样的渠道弄到可靠的消息呀。每个人都掌握着关于世界真相的机密,只是平时里大家因为缺乏自信,或者从安全角度考虑,都烂在肚子里不说罢了。”“哦。具体而言,新型地铁是什么样子呢?”
  “没有亲眼见过。但简单来讲,据说线路由两个直径为五米的管子组成双线,隧道内处于局部真空状态,气压值设定为零点一个大气压。车厢外形与波音七X七飞机类似。列车采用磁悬浮导向,避免轮轨之间的机械接触,消除了隧道的维修问题。推进系统则引人了原产欧洲的线性电动机。管理方面,由地面实验室中的一台并行计算机实行强人工智能的中央自动控制。因此就列车本身而言,也是无人驾驶的。”说到这里,特别是明确地指出新型地铁的外形“与波音七X七飞机类似”时,g卡脸上浮现r尿溃般的、如若爱意的深情,令小武大吃一惊。他觉得,列车本是龙的形态,此时却被赋予了鸟的特征。然而,新型地铁忽然与地面控制中枢失去联系,并连带导致普通地铁发生爆炸,小武毕竟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惶恐起来,觉得有一种强焊者的逻辑存在,身体中的要害部位,被一片极地般的死血齡堵了,氮冰一样吸走着人的元气。难道实验最终是要让人们觉得生活在这城市里是安全的吗?就不会被那场灾难毁灭了吗?就不用太空移民了吗?这就是实验的目的吗?然而,也不一定吧,并不像喝c饮料那样简单哩。小武不禁对卡卡予他这个外地人的信任,倍感珍措。也许,卡卡才是难得地拥有着笃定人生目标的新人类吧。她是来搭救男人的。
  卡卡说,当联系信号消失时,地面所有监视系统也立即失效。随后,派下去的调查人员亦都一个个失踪了。新线路全线停驶。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机车和乘客。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不让公开的,媒体不作报道,所以广大s市民并不知悉新型地铁发生了严重事故,他们还每天纷纷拥到地下来,把这当做避难所。
  “新型地铁已悄然试运行了将近一年。内部的消息透露,一共载有八千人的整整六列地铁消失了,另外还有两千名候车者失踪。”
  小武听得浑身燥热,不禁想到,大概正因为出自对地铁事故的关切,卡卡那天才注意到了他陷落深井之中。她是否误以为他就是失踪乘客呢?说不定,女孩也是一名自为其主的调查者吧,她接近小武,其实并不是来救援他的,只是像间谍一样为着刺探情报,查找真相。她也是一个隐匿了真实身份的人。小武不禁感到烦闷。但这样一来,他由于想着要报答卡卡搭救之恩而滋生的心理压力,也减轻了一些。灾难到来之前,许多人都开始了暗中活动。卡卡或许是隶属于某个秘密组织吧。这才是城市里一道隐蔽的风景和战线。不知为什么,小武心中徘徊着这样的莫名想法。
  但她+是只对天上飞来飞去的小东西感兴趣么?真是很矛盾呀。
  但小武还是离不开卡卡。
  卡卡领着小武,试探着寻找新型地铁的入口。卡卡说,小武那次无意中进去的,就是新型地铁一段未完工的隧道。要找到这样的所在其实不难。在一些转换站台,就能看到施工中的不明F行通道,挂着“未经允许,不得入内”一类黄底红字的纸牌。“大概是又出事了,他们才这样写吧。在探险过程中,那些畏惧权力的胆小鬼就这样被阻止在了真相之外。”卡卡像是蛮有把握地说,丰腴的身体弹性地悸动,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显得更加的英姿勃发。小武却步履迟疑。卡卡便如母兽引领幼仔学习觅食一样带着小武,趁无人时,悄悄把牌子移开,便看到后面铺设有自动扶梯,但已停运,只见着它探入深邃的地穴。徒步而下还是可以做到的。卡卡说:“由于实验的缘故,城市大概变成了通往另一世界的人口。你想探索那个世界吗?”
  小武想,女人也这样认为呀。他重新怀有了期待。于是,顺扶梯而行,他们开始了新的一番勘查。这冋,小武才如若觉得生命中有了较为确定的目的地。
  不久,小武和卡卡到达了一个平台,又见到电动旋梯,而不是直下式的,一道道如琵琶骨制成的呼啦圈在飞速翻滚,要去争夺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循其pff,头晕眼花,如坐过山车,这回的距离漫长得仿佛从太阳系至河外星系。人像是死生了无数回。
  卡卡轻蔑而迷恋地打量着这一切,说:“新型地铁在距地面八十米至一百二十米的深度运行。”耐心地走了好一阵,果然见到了站台。有站牌显示,为麦克脱路站。正是新线。车站设施均完好无损,照明系统还在工作,但视线所及,空寂无人。小武直觉地朝应该是轨道的方位看去,吓了一跳。紧挨着以金属、塑料和混凝土为质材的站台边缘,打携出水的千年沉船一般,展露出一段无底深谷,有如天坑地陷,灯光自是照射不到底,却没有见着铁轨的一丝影子。
  “失踪的列车是不是就从这里一头栽了下去呢?这也难说啊。”卡卡像是拉住快要栽倒的木偶一样,把魂飞魄散的小武用力拽住,海妖一般哦哦低吟,“这种景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的关注重点本为天空而非地下。怛列车却在外形和速度上,呈现了飞机的特点!天和地还能严格地区分吗?……经济学什么的,严格来讲,只是打掩护用的,这样一来,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就不会被监视器发现而遭到城管的抓捕了。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地底就具有了乐园性质——完全跟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一样,没有什么比来到这里,幸福指数更高的了。但这里也的确是城市中极其陌生而隐秘的领域,所以,可要小心一些哦小武哆嗦着应道:“总、总算见着与地面城市不同的另一番实景了,真、真高兴呀。就是啊,天地具有相关性,或能殊路同归。不能再用传统眼光来看待世界了,世界也不一定就是我们一直认定的那一个。你真厉害。但如此规模的断裂,却没有被任何一台监视装置测知,消息也受到了严密封锁,毕竟难以思议。乘客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的家属在什么样的压力下方能长久地保持沉默?沿线究竟有多少的断裂,才可以陷下整整六列机车?这一切到底遵循什么样的逻辑?”
  这时,他隐约觉出r这场实验的悲剧性。
  但它到底是什么呢?
  而且,外星人扮演的角色,也还没有弄清楚。不知他们是否也下到了地底……卡卡像是三言两语也解答不了小武的问题,便点燃香烟使劲吸起来。
  小武想,在强大的酸雨也难以侵人的地铁隧道里,一切貌似已游离了地面居民的个人主观意愿。他到底该不该来这儿呢?这是去寻找安全的所在,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进行所谓的工业探险呢?他不禁想到了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以及《尼克拉?克里姆的地下之旅》一这部作品在整个十八世纪的欧洲相当流行,在它之前有基歇尔那部沉闷的《地质学》,另外还有佚名的英国小说《在世界中心的旅行》,认为地球中心有一个乌托邦社会,由尊重动物的素食者组成……但卡卡还是只吸烟不说话,像陷入了独立却乏味的思考。她又变得像是一个非人的生灵了。小武怯懦地扶了扶眼镜,又看过去,见深谷恰如被激光切割,整齐划一,岩壁上不见任何层理、裂隙及风化痕迹,没有一处支护却异常稳固,绝然有异于人工钻爆开挖之结果,更不像是自然力作用下的岩层坍陷或土体位移。忽然,卡卡眼中投放出了野兽般的绿光,她欠起上身,伸长脖子,口喷浓烟,朝着一个方向连连嚎叫。小武强抑住下体撕裂般的剧痛,不敢直视变了模样的女人,手足无措地往前看去,见到断崖边生长出一条银白色小道,盘曲而下,新鲜清丽,如三十七岁携画具持手枪自杀的梵高随意描绘出来的一笔,但又有着可疑的悬空漂浮余味。
  “下去看看?”卡卡啪地吐掉烟蒂,扬起头来,挑战般说。“会不会很危险?”
  “不应该,但也不一定。你到底敢是不敢?”
  “没、没问题。”在由实验主管部门审定的新型地铁施工阁中,是否原本就有这样的设计已不得而知,但此时的直觉还有几分可靠呢?不过好在,一切充满了向下的彻底诱惑,对无钱购买宇宙飞船船票的人们构成了吸引力……只是,与那次一动不动呆在井底有所不同,也与调查UFO着陆事件不完全是一回事。要说小武不害怕,这不是事实,但他不能在女伴面前尿了裤子。另外,在一层朦胧的幻觉中,渐渐地,他好像觉得自己真的是为着寻找某种东西而来的——究竟是自我来历及身份的线索,还是失踪乘客的下落呢?就二者而言,他似乎都有将之引领回安全地带的责任——这正是此刻小武心中情不自禁浮起的可笑妄念,就像他试图说服人们相信飞碟真的存在一样。一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卑怯的人,也有可能成为见义勇为的救援者,小武全身的血液就往下体集聚r起来。他偷偷摸了一把自己的腹股沟,感到那儿湿滑一片,鼓起了一个石头般的小包。于是他的行为仿佛因此而具有了难得的目的性。他好像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这让他觉出了手淫过后般的虚弱无力,却又难以自抑地沉湎了进去。于是,他颤抖着拉住卡卡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向下走去。后来,两人又下去了好多次。他们每一次返回原路,或非原路返回,爬上地面,就会丧失掉地底旅行的有关记忆,就像是不再记得前世的生活。他们便如强迫症一般,又再次下去,一定要找回点什么。“实验到底是什么呢?”小武问,好像,这就是他要通过地下旅行发现的真谛。
  卡卡冷笑一声,直直地盯住小武躲闪的眼睛,没有回答。
  再后来,小武都有些倦怠了,卡卡却愈发兴奋,乐此不疲。真是个意志坚强而一往无前的姑娘啊,阴柔中凸显阳刚,冷静中I转疯狂,代表了滞留陆地不走的、异类的、竭力恢复着内在自信的新生代市民,对亲身参与实验充满狂热。这感染了小武。多么的了不起啊,这场实验本来把他们排除在外了,但两人却不顾危险,主动地努力挤进来,要去寻找列车失踪的答案。就这样,喜欢飞行器的女人,把失去记忆的男人导引人了一条繁复诘屈的地下暗道,黑湿而促狭,微微蠕动。小武这才领略到,被称做“人生”的那个玩意儿,好像的确是存在着的。
  至于宇宙的“别扭”,如此才有了着落或依附吧。
  六、“地铁之友”
  这天,卡卡带着小武前进,深入到保密状态的S市新型地铁隧道中,沿着幽回的银白色小道下行,暂且算是明确了方向。这多么的难得啊。小武不禁猜想,实验的主持者为何要设置这条道路呢?不,或许是地铁失事时,不愿束手待毙的逃生乘客开凿的吧。但他们怎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了不得的工程?他们为什么仍然保留了想像力和创造力?这两样稀罕的能力,不是早已被地面的新闻信息聚合器和纳米市场监视器给摧毁了吗?
  这帮往相反方向逃掉的家伙,可是没有买星际飞船船票的哟。
  一但买了地铁车票,可真有意思呀。这样说来,大家还算是一路人吧。他憧憬着早些与失踪乘客相见。卡卡说,她的前男友曾告诉她,实验的0的正是为S市居民的未来着想,而这也许是要在灾难来临之际,与M国人的星际移民飞船进行较量,争一口气,赌一赌谁能幸存下来,也就是为了面7吧。小武听了,像是受到鼓舞。不过他又略微有些不舒服。凭什么要相信她的前男友说的?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就悄悄地把自己的手,从卡卡的手中,慢慢脱落了出来。卡卡嘴角嗤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母亲一样强硬地把小武捉回。路径的规则程度不可思议,脚下不断荡漾开来金属波浪感。每一级阶梯如斧凿般锐利,弥散出全光谱人工明焰,却找不到光源和电气管线。不久,看见前方有几个晃动的人影。土质感颇重,像是告别了地上世界,习惯了在地底生存的幻影生物。是失事列车的幸存者吗?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吗?近距离接触之后,发现他们分别为侦探、记者、农民、学者和外商,还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女性,带了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但她M然不是绿岛咖啡厅里的女人。
  对于在地下的邂逅,大家均感到意外惊喜,遂作了自我介绍。外商,是来自亚平宁半岛的Y国人,似乎参与过S市新型地铁的风险投资竞标;侦探,正在追缉一名犯罪嫌疑人,后者亡命天涯,已经多年,据说,正在乘新型地铁旅行,令自己变成“一辆难以被测知准确位置的战略导弹机动发射车%供职于外埠媒体的新闻记者,是要对传说中的S市新型地铁列车失踪事件做深度调查,写出轰动全国的报道,去拿新闻大奖的I学者,是因为论文造假,受到追究,为了避风头而逃到地下来的;女人,是带了孩子,来寻找离家出走的老公的;而农民是来做什么的呢?他自己稀里糊涂,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除了农民,众人大致记得来此的目的一却没有一人明确是来搭救失踪乘客的。而他们本人亦并非遭遇不测的列车上人员。这多少有些让人遗憾。又判明了,?除了女人有S市户口,其余几个都像小武一样,是外地人,现在,却也似乎成了S市地下世界的新移民,踩着这片黑暗F陷的土地,不歇气地走动,就好像在觅找通达未来的新方向。当然,也是为了解决他们自身的问题。不管怎样,在目前境况下,有伴侣同行大概还算是一件好事,他们成了集体,有事也好商量,互相照顾,增强力量。特别是小武和卡卡加入后,就形成了一支看上去较为齐整的九人队伍(含小孩)。小武再一次感到了温暧。渐渐地,.眼前出现了旱地植物一样半柔性的灰绿色菌株,层叠绞缠着爬满了暗铜色的峭壁,呈现出腐恶状,犹如枯木朽株。“是‘地铁之友’。”外商凑过去,用毛茸茸的手爪内行地挖下一些,炫耀般地举在大鼻子下使劲嗅闻,用生硬的本地话说。据他介绍,最初,地铁施工人员在地下一百二十米处,接触到了这种生物,见其形状如若蕈类,实则是聚结成团的大量孢子,其丝带状的根索则广泛蔓延。此种生物依靠岩石中铀原+的衰变而生存,个体寿命长达千年。而其整个族类已在地底存在三十二亿年了。新型地铁试运行后,有人看到,该生物也附着在了列车外壳上,这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地铁公司采取了多种措施予以清除,连强离子分割机也用上了,但效果并不理想。不过后来很快发现,它们是温和的植物类生物,并不对乘客构成侵害,也不妨碍列车正常运行,于是听之任之,反倒促成了一道奇异的地下风景线的诞生。列车呼啸而过,金属车身上缀满异形生物,在乘客看来,恰是新潮的装饰性图案,又像一座斑斓花园,在暗黑的深窟中辉煌腾挪,与地面城市历经百年积聚而成的阴郁繁复场面形成奇妙呼应,同时又有对抗竞争的意思。在漫漫长夜中滚滚穿行的列车,也具有了纵深旅游的情趣——不,不仅仅是旅游,仿佛还在古老生物的保驾护航获得了空前的安全感,真正可以逃避灾难似的。一年过去,乘客们逐渐习惯了与这异物的共生,遂命名其为“地铁之友”。现在,闯人者也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么,地铁的事故,会不会与‘地铁之友’的某种不曾查明的特性有关联呢?”新闻记者端出本行的架势,武断地提问。
  “根本没有关系。瞧,它是‘友’,不是‘敌’,不搞破坏的/外商像是很专业地抢着回答,做出一副很了解本土文化的样子。
  小武十分讨厌外商对话语权的占有,也觉得这里面或有问题。但他对地下情况不熟,加上本来见了外国人就紧张,只好愧然而沉默地听着。卡卡比他要强,知道一些内幕,此时却一言不发。小武觉得,卡卡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太聪明了。或许,这样她就可以在万一有事时保持主动?他这才觉出这救过她的女人的魂魄中,隐藏有一种可怕的禀性。她也许真的别有企图吧。冉往下行,就看到,岩壁两侧仿佛被腐蚀了,在“地铁之友”的丛丛掩映下,透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窟,似乎尚未完工。在一歧毛耷鸾的阴潮穴U,隐约插入了坚硬的奇形机械,那是虬龙般的盾构机,仅外露出刀盘的部分。机身上印有C饮料标^1。外商见着这个,顿时呆住,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中流露出近于耻辱的失败感。原来,他在工程竞标中,就是被C饮料公司击败的。从此C饮料公司成了城市实验的主力投资商,并参与到新型地铁的施工中。其余人这才像是获得了重大胜利,心里取笑着外商,打捞溺水之人一样拉着可怜的他下到更深处。一边走,大个子的Y国人就一边娃娃鱼般不停哭泣。他远离祖国,独自一人来到S市从事商业冒险,试图投身到一场伟大的实验中来,不料却受到排挤,被边缘化了。他试图忘记这件耻辱事,却未能办到。有证据表明,外商的祖上三百年前就来到了这座城市一却是气宇轩昂来传教的,受到了当地民众的追捧。如今却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看着红毛绿眼的外商,小武又想到了外星人。但他现在有些吃不准了。就算是外星人来了,也不一定能搞定这地下的复杂局面吧。他求援似的把目光投向卡卡。她这回却没有理睬他。她被眼前的奇异景观吸引住了。危岩千仞,虽奔揉飞鸟不得而上。没有任何衬砌或被赋以承受荷载的设计,这样的空间结构是如何对抗地底的巨大应力的呢?一行人担心着氡、苯、甲醛等有害衰变物及挥发物的侵袭,但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通风设施在工作,维持着封闭环境中合适的氧浓度,连微生物的污染也没有发生。然而,没有见到活人或尸体,更没有发现坠入万丈深渊的地铁列车,不知神秘莫测的谷底究竟在何处。但这却是城市本体延续着的一部分吧。莲花色的峭壁是难以想像的光滑,如若镜面,其实嵌有某种合金,而毛茸茸的“地铁之友”成了它的蓑衣。异类生物的庞大王国,幽昧而萋寡。妖姬般的色调一派浓郁,好像隐藏着一个慢慢蒸发的黑洞。
  卡卡如若沉思屮的灵猫,巧捷无比地进人了重瓣花的园圃,如鱼得水,好奇地四处打量,像要寻找自己真正需要的,不再处处照拂小武。两人的手已有一些时候不曾拉在一块儿了。这令男人感到委屈。他就平地往上一跳,拍了拍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外商的肩膀:“伙计,你们那儿见不到这样的风景吧。”外商自卑地苦笑起来,像一只功能退化的山鹰。小武为自己罕有的大胆咋了咋舌头。“地铁之友”犹如皮肤疱疹般密密麻麻,孢株上挂满了难以尽数的杂色昆虫,大都已死去。小武叹了口气,心想,他自己为什么不是这样的生命呢?那样就简单多了。这一切是由什么决定的呢?最初或不习惯这个,但慢慢就都认同了吧。对于这九人来说,要告别旧生活,开始新生活,无非就要首先亲近“地铁之友”,与这陌生而古老的地下隐居者结缘。但多了一个外商真是別扭。小武才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查找自己的来历,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惟一能够尝试去做的,是尽量找到乘客,或许才能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可能已经死了,甚至比昆虫还不如,不会有尸体存下。这儿毕竟离地面太远了。说不定,“地铁之友”作为一种极限生物,已被实验的主持者改造成为有机物分解工了,专门用来处理尸体。想及此,小武便注意着不要触碰它们。似他看见,侦探掏出一面放大镜,在“地铁之友”上照来照去。小武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来。那上面难道还会有指纹么?侦探难道也在追求专业性么?职业病吧。但到底是谁修筑了这魑魅之途一般的石质/金属小道呢?他们这一队人乂是要走到哪里去呢?
  七、交通病理学
  在地窟中走累了,九人小组便作小憩。侦探、记者、外商和学者,兴致勃勃地打起扑克,轮流讲黄段子。农民站在后面,双手抚膝,流着口水,佝腰学习,像是初次接触到了文明,乐得咯咯直笑。男孩被女人绑在一块石头上,呼呼大睡,面容可怖,当妈的则在一边呆呆看着。小武和卡卡抵背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他们聊的却是看不到的夭空!卡卡这才向小武透露了她的来历:她本是S市民间航空爱好者联谊会“空中礼花”的成员,之前做过空姐一一怪不得对“天上飞来飞去的小东西”感兴趣呢。对于“空中礼花”这样的亚文化社团,小武是知道的,性质上跟UFO研究会比较接近吧。随着灾难的脚步声渐近,此类民间组织像雨后春笋一样,越来越多地出现了。
  “联谊会里都做些什么呢?”小武找话来说。“事情很多啊,”循着充满体液的身子传来了肉感的话音,和着女孩纤细如鸟的中空胸骨振动,“比如,讨论国产第五代战斗机的电子系统火控系统发动机系统,爬上高楼冒着酸雨进行伞翼飞行,自制新一代遥控飞行器及热气球,集体旅行到M国纪念碑山谷观看世界特技匕行比赛,寻求企业赞助研究能飞到大气层外面的空天飞机,等等,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也热议空难这样的在一般人看来是恐怖的话题说到这里,卡卡的孔窍中溢射出一股特别的味道,像是迅猛的深海电鱼,夹杂着催情芳番剂一类的气息。几年前,小武遇到过一位姓周的老先生,来自北方城市,患有精神障碍。他向小武谈起了他从岳父那儿听来的上一辈人的故事,比如梦游岁月的群众组织什么的,成员们热衷于往老人的额头上打进大铁钉。他讲着讲着就会大哭失声。但UF0研究会也好,航空爱好者联i宜会也好,都不会做那种事的,那技术含量也太低了。然而,卡卡的话语中却仿佛夹杂着钉子钻人骨头的清脆如破竹的声音。
  卡卡,非比寻常的现代都市少女啊,令小武着迷而惊骇。诡异、敏感而另类,躯体也像锐利干净的飞机头,带有男性般的机器特征,胃着酸雨不打伞前行,衣服湿透,身体表面的细节凹凸出来,看得-清二楚。如今,潮冷的地窟因她的驾到而变得生机盎然了,有了一股热乎乎的味道,好像真的展现出通向未来的新路径。小武想,正是依靠对曲折复杂的飞行装置的信仰,卡卡一直在与自己内心的原始消费罪恶作着殊死搏斗吧?如此她才没有成为地下的木乃伊女尸?他崇敬地看着她,问道:“那么,关于空难,如何探讨呢?”
  “与地铁事故形成了阴阳匹配。说起来,种种类型的空难就像暴病,会在世界的机体中忽然发作,没有先兆。但一般来讲,如果天空中长时间缺乏动静,就要考虑这种事情了。不觉得很刺激吗?乏味的世界因为机器的运动及毁火而新意迭现,学生们也就从经济学理论的压迫下喘出一门气来了。这里面或就有灭顶之灾的线索。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应对这场灾难吗?”
  “属于交通病理学吧……”“正是,正是!自一九零三年以后,天空就癌细胞似的扩散开来了,鲜花般喷发出真正凄美的气息。这并不是负面情形疾病是一种平衡,像地铁一样,能帮助机器的驾驭者在幽暗复杂的环境中找到运行的正确轨迹。这就是死亡的辩证法。事故深刻显现了每一颗铆钉之间的内在联系。多么的激动人心啊。只有进入实验的核心圈内,才能对灾难的本质,有直观的体会。这正是当代生活的最大主题啊。”“如此讲来,交通疾病的暴发,便是即将来临的大灾难的前奏吗?这个,大致也能明白。似乎是事关人类何去何从的大主题呀,以前只是外国人才会去思考的。现在轮到我们热烈地讨论它了,还为它作起了准备!”小武瞥了一眼正在一旁皱着眉头咬手指的外商,好像有些意会到他来到地下的真正意图。“你这样说也不错,但是,本该大谈特谈的话题被有势力的大人物把持住了,结论只由他们少数几个人来作;在地面,广大的人群其实缄口不语,装作那事与己无关!要逃也都偷偷地逃……所以,像我研究经济学什么的,其实只是扯淡。去他妈的亚当?斯密!去他妈的克鲁格曼!你是搞UFO的,对此更应该有所感触吧。我们要谈,只能像这样躲在地下悄悄谈。噢,这才是一定要不顾一切前往黑暗隧道的缘故吧。”卡卡的脸上忽然涌起T不耐烦的表情。
  “若讲到飞机失事,与列车的爆炸大不相同吧?”
  “表面上看,正是如此——千分之一秒内,冲击力就达到了数千吨。肉身与机体,顷刻化作齑粉,天女散花一般,降落在广大的地域。这个瞬息万变的过程,大脑神经纤维若不经过生物T程的改造,完全反应不过来。”
  呆在地窟深处,卡卡侃侃而谈天庭之事,没有忌讳,放得很开。她在讲到乘客的尸体陨石雨一般穿越漫漫长夜般的天幕,哗哗坠落时,语气痴迷,像在完成一个实验报告。她仿佛热烈地憧憬着整个天空山岳一样坍塌F来,完成与深凹的地窟的交合。——女娲当年做的,并不是这样的吧?
  “当然,另外一种情况,就不一样了。比方,被恐怖分子用武器比在脑袋后,经过一段时间生不如死的飞行,最后噗嗤一声像青蛙跳入池塘那样,跟着飞机一起可劲儿撞入摩天大楼的那些乘客……”说到这里,卡卡便让小武回头看她。女孩迷人地微笑着,用右手比作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两眼紧闭,嘴里啪啪作响。地窟深处传来了岩崩般的回声。小武“哦呀”一声。这种场面,他很不熟悉,而且不又跟打钉子差不多了吗?他未来的妻子,会是这样的吗?她是在暗示,地铁也是被恐怖分子劫持了吗?这样,天上和地下,就完全一致了起来。他于是又害怕了,鬼鬼祟祟地,觑望着四面八方围聚上来的“地铁之友”,眼前复现了遍地春笋般的女尸,冲动地想着,要把卡卡杀害在这里,再奸她的尸。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人反而疲软了,手脚动弹不得。他暗暗吃惊,那样一种残忍而亢奋的想法,好像并不是此时才产生的,而似乎已积蓄了五千年,说不定是因为“地铁之友”的诱惑吧,才在压抑之中禁不住喷发了。没有办法啊。
  ——我为什么叫小武呢?小武负罪般地想。
  而且,他进一步感到,飞上天空的努力看来并不成功。最终,还是被拉回到了地下。金翅大鹏鸟在与巨龙的竞赛中,输掉了。到底是后者老辣。
  卡卡说:“我的前男友也是‘空中礼花’的一名成员,他一直在调查一起神秘的坠机事件……与星际移民的版本不同,有迹象表明,城市的居民都被装进了大批波音飞机,而不是宇宙飞船,放逐到天空中,环绕地球不停地飞行,永远不得着陆。没有一个人能够去到被许诺的外星移民地,都上当受骗了,只有下到地铁的人们逃过了此劫。对此,我能哭吗?前男友总是悲愤地说:‘难道,地下的生活,才是大家真正的目标吗?灾难面前,不要相信全球化哟。’……这也许就是他最后自杀的原因吧。他死前调查到,有一天,其中一架飞机,不明原因地忽然坠落了,也就是五年前发生在S市郊区上空的‘一二二四’空难,从中或能获得与惊天骗局幕后真相有关的线索……访问了坠机地带的村民,他们皆振振有词,称听到了飞机的声音,却连飞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空难,正跟地铁事故一样诡秘!本质上,不也一样吗?有一张网,从空中一直布到地底!忽然天上雷鸣一声,但并不见机体坠落,没有看到火光浓烟,也不曾目击怪婴出世。”
  “什么是怪婴?”
  “也就是雷震子一般的青面獠牙人物。雷震7是活动在三千年前的另类生命体,被周文王姬昌收养为第一百子。肋下生翅,在雷霆震响之后降生于大地。他就是当时的救世主。”“会不会是外星人呢?”小武的呼吸变得急促。
  “但是,调查表明,那位名叫王明的机长,是空军歼击机飞行员出身,怎会是雷震子转世啊?疑点重重哪。这令我想到《罗生门》,而不是《封神演义》。”
  “也许跟《弗兰肯斯坦》更接近吧。别多想啦。”“你好像挺盼望世界末日早一天来临似的小武羡慕地说,“那么,五年前,你就是‘空中礼花’的成员啰?”
  “不,五年前,我还没有加入。那时我还在航空公司做空姐呢。我是去年加入联谊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查明‘一二二四’空难的真相。我在那起事件中死去了。”
  小武想,那架飞机说不定是最终识破了真相,而自杀的吧。发现天空中没有出路,它就一头撞向大地了。但他没有把这想法告诉卡卡。
  卡卡说,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探寻自己是怎么死掉的。她为什么会恰好在这个节点上活过并死去?她究竟是谁?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她的记忆亦都丧失了。她一开始是与男友一起调查,但不久后,他就自杀了,她只好一个人做这事。所幸后来遇到了小武。她无法在地面查找到天上的答案,就决定到地下來。这就像在新的科学体系中,结果才能决定原因一样,天上之风云突变反倒是由地下的纠结扭曲支配的,二者形成了镜像。小武想,如果她真的弄到了答案,是不是就可以挽救那些同机死亡的乘客,甚至她本人呢?进而,人们是否就可以既不上天,也不人地,而找到“第三条道路”来避离灾难呢?
  卡卡向小武透露,她已经获取了一些线索。
  五年前那起空难事件的善后,是由C饮料公司承包的。C饮料公司与民航部门建立了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签订了国内航线飞机失事善后工程合同。C饮料公司也是波音公司惟一航空柴油和机上饮料提供商。没有它,所有的飞机都飞不上天。
  C饮料么V司同时还是S市新型地铁的投资商。这中间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联系。
  卡卡对小武说:“你别那样一副表情嘛。并不像你想像的,就是外同势力的人侵,主权的丧失什么的。不,恰恰相反。像所有的西方大公司一样——包括NASA,C饮料公司也已经被我国资本控股了,最重要的是,它被改组成了一家生命来世再造公司,开发出了基于信息湿化的全息量子转生技术,这才是它今天的核心业务呀,使它跟上了时代的步伐。M国人已得出了结论:未来是湿的……而C饮料的C,其基本含义已根据我国国情,进行了重大的拓展和提升。它就是control,contain,caculate,circle,亦即控制、包纳、计算、圈子或循环的意思,以与S市的S相匹配,形成美妙的生命进化双螺旋图形,涵盖了天基、地基和海基。在一个因为实验的不确定性而充满死亡的新兴市场上,前景可观啊。这个过程非常神奇,就跟梦游一样——他们让意识在经典状态和量子状态之间自由转换,并按照单一性和明确性的原则,重新进行编码……小武啊,我还要告诉你的是,c饮料公司的现任总裁很不简单呐,是个变性人,英文名字叫做ChouYun-Fet,前世做过电影演员,德艺双馨,扮演黑社会老大也扮演圣人,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哩……这位杰出人士在此生中,早年从事克隆器官和核原料生意,与S市政府关系密切……五年前在C饮料公司收购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谷歌实验室和迪十尼乐园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在对c饮料公司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后,自告奋勇让自己率先充当实验品,自杀之后,其克隆体通过全息量子解码器也就是俗称的非线性子宫转生,重活一回,好来做他一哦,她的大事!”
  “我好像也知道这人,”小武若有所思地说,“甚至有可能见过她。”他眼前又浮现了绿岛咖啡厅窗棂上少妇的幻影。然而,小武从卡卡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变性人的隐妒,便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怎么能确定是真的?”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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