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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_4 韩松 (当代)
  卡卡冷笑,张大惨白的嘴巴,却不再谈c饮料公司了。透过一排锋利逼真、机械鯊鱼般的牙齿,小武看到一只浅绿色的粗粮舌头,在人工盐湖一样的黏稠津液中,干扰节律器一样不停拍打。的确是已然亡故的女性吗?却是多么的不甘心啊,一定要再活一回……小武想像着自己与这张死人之嘴接吻,携有遗传物质的细胞,纷纷从口腔黏膜上刮擦下来,被半空中浮来的一个玻璃瓶子收集走,身体这才复硬了,?又觉得,卡卡怕就是C饮料公司的目标客户吧?死亡后,她的大脑记忆被复制到机器基片上,再植人流水线上早已预备好的人工义体,转世至此。这却不一定是她的自愿,而是一种强制行为,她却误会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小武觉得,卡卡也很可悲,但他没有说出来。在地下百米深处,想到自己一直由死人带领着,又一次,小武情不自禁地咯咯笑出声来,把脑袋插进了岩石。他的手碰到了衣袋里的身份证。它像一张芯片。他很想知道,卡卡头盖骨的里面,有没有被称做“脑浆”的那种东西呢?但不管怎样,他现在离不开她。
  两人根本没有休息够,但血脉中激情澎湃却又一片淤塞,便决定起身,继续往隧道深处走去。
  他们需要不停地走才行。否则就完蛋了。其余人急忙收起扑克跟上。只有农民还站着发呆,侦探恶狠狠地对他吼道:“快走!还等什么?以为自己是老大?”农民客气地点点头,笨鹅似的迈开步子。
  行进了一阵才发现,外商不见了。他没有跟上来。
  八、窟中峰顶
  这让大家很紧张。空气中有一种不祥感。“是否要等一等老外呢?”队伍中,带孩子的女人停下来,面有忧虑,像是放心不下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即针对老外。她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这时,小武才注意到,女人身穿像是航空服务员的蓝色制服,已是權褛,绽露出桃红色内衣和梓檬色肌肉,纠集缠绕,污秽丑恶。这是一个新情况。小武和卡卡匆忙交换了一个眼色。卡卡以手掩n,似格外惊愕,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小武想,卡卡有可能从这女人的身上,像看镜子一样看到了自己。然而,难道带孩子的女人也在航空公司做过事么?她会是卡卡从前的同事吗?这太奇怪了。不可思议的隐秘,随着人们在地窟中渐行渐深,一个接着一个,果然越来越多地呈现了。小武嗅到了危险气息在悄悄聚集。
  “等外国人做什么呀!那种人哪,是最自私自利的,说不定早沿来路逃回去了。”农民呸呸地大声说,泥塑的猩猩一样嚯嚯猛捶自己胸脯,衣服深处喷出一股股土腥气。“是呀,别看他在这儿老实本分,一回国就尽说我们坏话,真卑鄙呀。”学者的评论似乎更加深刻。“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人死了,那才有新闻价值呢。其余的都没有意义。”记者厌烦地挥手驱赶烟尘,小型猞猁般猛舔嘴唇。他为至此还没有发现乘客尸体而遗憾。可能是专fj负责地面交通新闻报道的记者吧,所以并没有谈论有关飞行的事情。“不要等外国人这种狗屁不如的东西了。他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办好呢/侦探用力收缩肥大的腹部,闭上眼睛,用F巴缓慢而威严地扫视众人,好像他才是对这个世界负有监管责任的。小武想说,那可是欧洲人哪,创造过文艺复兴,与技术型的M国人不一样。但话到舌尖,却咽了回去。他的眼前,夕卜国人金刚般的身影挥之不去。在深深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地下,少了一个人,总之是不太好。
  侦探的话,令大家心中升起敬畏,于是,都自觉地不言语了,一齐束手弯腰挺臀,中规中矩地继续前行。小道往下,刺葵一样前探而去,一行人却大喘其气,每--步,都走得笨拙艰涩,仿佛是在向险峻山峰登陟。而“地铁之友”倒像是山野中丛生的荆棘,那后面隐藏着什么,无人知道。至于是谁修的这条道路,已不重要。众人亟待需要熟悉新的环境。另外,他们都跟得紧紧的,生怕再走失了。“听,什么在响?”农民忽然毛骨悚然地颤声喊道。
  大家停下来,果然,听到了好似翅膀扑打的声音。他们朝前看去,见洞窟深处,若有暗红的磷火闪烁,幢幢黑影浮动,在巨大的喘息声中,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吸血鬼!吸血鬼!”孩子发出欢乐的啼鸣。小武却想到了《星球大战》中的黑衣勋爵达斯·维达。像是感受到了危险,一群老鼠吱吱叫着,从岩缝中蹦跳出来,慌张地逃逸而去。
  但很快影子消失了。
  也许是幻觉吧,他们战栗地想。停歇了半天,观察了一阵,见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新的人失踪,便又迈开腿,满腹疑窦地走下去。不久,到达一处平面。果然不是谷底,而是上到了峰顶的站台,不是麦克脱路站,而是庇亚士路站。他们明明一直在往下走,但实际上却是在上行,来到了地窟中的一处高高山巅!这颠倒错乱的路径,再加上刚才黑暗中的怪影和气味,使他们感到更大的不祥。“真、真是美妙啊,实验太了不起了!它哪里是为了逃避灾难而设计的,它完全就是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嘛!犹如进入了彭罗斯楼梯。谁说我们缺乏创新能力呢?地面世界人人奉为圭臬的定律,在地底已不用遵从!”像是为了打气,学者做出轻松的样子,举起枯枝般的双臂欢呼。大家也都跟着热闹了一小会儿。他们伫立在山头,似乎看到,有一片广袤的发暗光的大陆,冰原一样在脚下延展。整个地窟像是一个巨大无边的世界。细看过去,却似有灿然的稻田连绵不断地铺陈开来,远处仿佛还有无数的水车在运转。
  庇亚士路站的站台设施基本完好无损,但仍然不见人影。看样子,地铁的运营一时难以恢复。记者提出,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做好思想准备,根据他的调查,这次事故,拖延的时间或会比较漫长,地面的中央控制计算机,大概也感受到了空前压力。
  “这实验本意是要创造一个新世界,把灾难阻隔在它之外,但它可不是随便就能建成的……”记者煞有介事地宣讲着,好像要显示自己具有与别人尤其是与天真的学者不相同的见识,“我认为有这样的一种可能:计算机为了逃避人类的问责,说不定自作主张,把列车和乘客制作成了数字幻象,一次又一次地投人实验的熔炉。这样一来,就不用投入成本恢复营运啦,实验也就可以在虚拟的状态下,继续进行下去喽。于是,再也不用担心灾难啦。”
  其他人觉得记者说得真是矛盾而怪异,有一种电影似的欺骗感,都不去理睬他。大家都不相信自己是虚拟人。“但实验到底是什么呢?”小武不合时宜地又问。卡卡嫌他多事似的瞪了他一眼。大家满脸不高兴地沉默下来。
  这时,女人抱着孩子,瞠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要哭的样子。寻夫的使命,在如此白白兜了一圈之后,仿佛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也不用担心会哭倒长城——这里只有隧道、峭壁、峻岭和荒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吧,不仅泪水准备不足,而且小市民的精神世界更加空虚。小武鄙厌地心想,居然穿着航空制服,还不如那些买船票参加星际移民的人哩,下到地窟来做什么呢?到这儿来,可是要做大事的哟,像卡卡那样!但这女人以前究竟是不是当过空姐呢?那可不能怠慢啊。他又看了一眼卡卡。卡卡却一脸阴霾,有气无力,好像在竞争对手的一场出人意料的打击之下,变得虚弱了,需要呵护。小武感到卡卡在变,变得令他不认识了,却束手无策。女孩没有想到危险会来自这个方向吧。她们两个好像形成了竞争和威胁的关系。小武这时很害怕被卡卡抛弃。
  寻夫的女人冷静地掏出一块动物饼干来喂给孩子吃。孩子猛地伸头一口咬住。仔细看这小家伙,五官不清晰,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只是雾气般的、淡淡的一些略可分辨的凹凸形状。他嚼食的模样颇为凶残,状如鳄鱼,弄得连他那火力发电厂烟囱一般的模糊鼻孔以及耳孔里,都是杂色的残屑粉末,大股大股地往外喷溢,就好像他才是这场活动的主角,并兼女人手中的武器。
  侦探目不转睛地盯着儿童,看了半天,也不安起来。他想了一下,说:“也许犯罪嫌疑人已经逃回了地面。”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就回去么?”只有农民,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城里人苦无对策之际,却找到了用武之地似的,左右跳脚,蹿起落下,NBA篮球明星般跃跃欲试。“你表演什么?这里没你唱戏的份儿。”记者恼羞成怒地指着农民的鼻子说,学者在一边看着,连声叹气,不停摇头。
  农民就又捶起胸来,委屈地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大,似不是-个人,而是千百个、亿万个人在一起恸哭,天翻地覆。大家都捂紧耳朵,弓起脊背,翘着屁股,把脸埋向石坑。谁也不再提起被落下的外商。只有吃得半饥不饱的孩子,不惧声音的巨浪,双手十指如蜘蛛般胡乱扑腾一阵,挣出母亲怀抱,嗷嗷叫着,向前一头冲去。这才终结了农闰的哭闹。
  四周寂静得像闪电划过后的夜空。一行人心有戚戚,在孩子后面慌乱跟进。很快发现了嘭吱嘭吱运行的自动扶梯,如数百条蟒蛇绞缠纠集,不停翻腾。大家争抢而上,竟然如履薄冰。待到达地面,不禁大吃一惊。
  九、新世界
  一行人不期而至,回到了地面,连内己也不敢相信,竟已不是下来之前的那个S市了。高楼大厦一幢亦无,遍地都是废墟瓦砾,城市似已被一场巨大灾难夷平。这荒凉的景象托载着磨盘般来间旋转的深夜,却不止一个夜,一眼看去,像是有许多重黑暗彼此叠压,砥砺往复,纠缠不已,仿佛从宇宙的最深处发出悲鸣。一只黑色的球体悬挂在红色的天空中,是“月亮”吗?他们仰头痴望。没有了酸雨,四周沙漠般干燥得一时让人难以适应。废墟后面的辽远地平线上,有几座环形山,浮升起来,已然触到“月亮”底部。地球上不可能有的环形山,却在这里藐视众生地雄峙。浮槎一般飘零的星座均结构陌生。他们像宇航员登临外星球。奇怪的是大家不但未有死去,反而能更顺畅地呼吸。大气成分似与原先无异,却由于没有污染,质量似乎恢复到了工业化前的优质。仿佛,传说中的新世界,巳通过实验,顺利地制造成功了。虽则是噩梦一般的景观,有着阴阳两分的阴怖,但大家还是认为,应该会逐渐习惯的,只要仍旧记得顺从、承受、幸存和屈服的那几条旧规。他们祖祖辈辈,几千年来不是早已辗转经历过各种不同的世界了么?
  这时,记者一眼看到机车,抚掌乐了。正是人们一直在寻找的失踪机车,卧停在环形山下的废墟中。他们也还依稀记得原本下到地底的使命。但只是高速机车的飞机状头部,及少数几节车厢,死掉的蚊龙一样,聋拉着脑袋,千疮百孔。大人们还打不定主意,儿童已迈开脚步,雪兽般连声吼叫,朝它蹦跳而去了,仿佛是他丢失已久的心爱玩具。小武忽然觉得,这孩子才是救世主!其余人便由记者率领,跟随而上,做出一副“看看热闹不也可以吗”的表情。还没有接近,便看到地面隐然敷设着一条钢质拋物滑道,但已在瓦砾堆中断裂成了无数截。破烂翻斗车一样的车厢里,没有料想中的乘客尸体,却满满地盛载着tt地铁之友”,整个来看,像是等待借助电磁力的作用,要发射上天。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测,还有巨型的运输飞船,停驻在太空中某点等待接应呢?“地铁之友”完成在这颗星球上的任务后,就要集体转移了?……这是小武的想法,又一次,他似乎嗅到了外星人近在咫尺的气息,却不见他们的踪影。接着,发现钢轨周围散落着一些足迹。人类的鞋印和老鼠的脚印凌乱交织,没有方向感,兴许,是灾难来临之际逃生留下的,乘客们说不定还活着吧。机车锈迹斑斑的外壳上也爬满了“地铁之友”。他们蹑手蹑足走近车头,来到驾驶室的位置。损坏的气闸门敞开着。记者先爬了进去,大家也跟入,内部设施令人难以置信,复杂地布满了他们从未见过的仪器仪表。“看样子不是地铁啊,而是一架最新研制出来的、我们梦想已久的大飞机,哦,不,一艘新型宇宙飞船哩。这也是实验的伟大成果吧。我国的科技进步令人自豪哪。果然再不用搭乘M国人那不靠谱的破火箭了。嗖,直接就到新世界去喽!”学者虚荣地说,做出一副博学广闻的样子。“但NASA不也是由我国资本控股的么?”小武声辩一般小声说,心想,天与地的转换,难道竟如此轻易么?一切都极不自然,但逻辑就在其中。他为自己的UFO研究者身份感到窘迫,在所有人中,他好像是最无用的。记者掏出照相机,上蹿下跳地拍起来,又装出很审慎的样子。孩子的母亲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器件,动情地抚摸,泪光闪烁。好像她早年在此间呆过,现在终于一睹旧物。卡卡一言不发,皱眉沉思,担心地瞥视着另一女人,过了一会儿,小武使了个眼色。小孩则像司机一样,熟练地爬到驾驶座上,喜滋滋地坐好,玩弄起了操纵杆。小武想,哦,不管怎样,毕竟亲近交通工具了,这所谓的地铁,也许就是外星人的飞船吧。但他们究竟在哪里呢?他觉得这趟旅行越来越暧昧了,却减少了在地底时那样强烈的危险感。但这也许是假象。他们是一群就要咬饵的鱼。“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侦探受伤的老虎一样抒着眉头。
  洞。我们刚才显然是通过了一个虫洞。”学者装作行家,又一知半解地抢着解释。
  侦探拉下脸:“什么是虫洞?”
  学者讨好地笑道:“就是太空构造中由强重力场或强磁场造成的裂缝,连接着另外的时空。”
  记者怀疑地问:“这难道就是实验的结果吗?”
  学者朝记者哼了一声:“能不是吗?这个虫洞肯定是我们凭借自己的科技力量,独立自主人工制造出来的。不靠M国人,也不靠外星人/记者冷冷地击了一下掌:“那么,可了不起哟。正如《哈姆雷特》中的台词:天上地下有许多事是我们做梦都未想过的。听上去,果然是至理名言。哈,哈。”
  地铁隧道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改造成了连接其他宇宙的人工虫洞吗?大家来到的,是未来,还是过去呢?“地铁之友”的真实面貌,又是什么呢?是那些在这颗行星上建有秘密基地的外星人的共生生物吗?工程的设计者是怎么在宏观空间中实现挖破和扭曲的呢?要制作出这种规模曲率半径的虫洞,又需要多大的能量呢?小武心中浮起一连串的问题,他觉得这一切不是普通的实验者能够做到的。似乎,有种力量在刻意向他们展示“神迹”。他记得,来自北方城市的周老先生曾经说起,他们那儿的上一代低速地铁在行驶过程中,有的机车会一直停不下来,没有发疯死掉的乘客最后遭遇了怪物,他们自己也变身成了怪物。当时,小武以为是老人在发病呓语,现在,他仿佛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地铁在经过虫洞之时,乘客们的生物钟会急剧提速,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人类会繁殖许多代,而每一代人,都将产生惊人的变异。等到地铁终于到站时,拥出车门的是各种各样的无法想像的怪物,那面目不正像是外星人么。当然,用脚耻头想都能想明白,这样的变化只会发生在男女混合的地铁车厢里面。所以,为了维护人类的纯洁性,在s市,地铁在设计时就特意安排了女性专用车厢……说起来也能够理解,作为金融和贸易中心的S市,其地铁并不像北方城市的那样,从一开始就是为着备战而兴建的……不过,他们目前虽然男女混组编队,又经过了所谓的虫洞,却还没有变成怪物。但接下来呢?“关于实验是什么,我听说过一些情况,”卡卡终于冷静地开0了,“没有什么虫洞,但据说是要在局部空间制造出一个六维世界,在那里,有两个时间存在,涉及特异的数学结构和多重量子叠加态,的确是一种用来逃脱未来灾难的技术。”“这么说,地铁还是诺亚方舟哦?”记者敏感地对准卡卡拍了一张照。
  “但现在看起来,并没有逃脱。实验未能成功,预言中的灾难已经降临了,城市就在我们下到隧道时,被毁灭了。什么高科技的办法都避免不了。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们竟成了幸存者。”卡卡面无表情地替大家说出了那个黯然的结论,此时的她,就像个邪恶的影子一样不甘心,要从中捣乱,竟像是为着空难复仇一般。她骄傲地扫了另一女人一眼。地下的飞龙似的列车刺激了她吧。学者不满意地瞪着她。小武的心抽紧了。侦探点点头,说:“科学方面的,我懂得不多,只好面对现实了。一点也不奇怪,这片土地本就多灾多难,虫洞也好,两个时间也好,六维世界也好,其他什么也好,我们只是行走在灾难的延长线上……但犯罪嫌疑人呢?逃入另外一个世界的犯罪嫌疑人,很可能就不服从原来那个世界的法律管辖了一这才是最大的危险!”
  侦探充满使命感的话语使小武听了不好受,他看看学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高兴。不管怎样,旧世界覆灭了,他可以得意忘形了,没有人来说他抄袭论文的事了,谁也奈何不得他了。是啊,白纸一张的新世界,画什么图画倒在其次,最紧要的,应该是无法无夭吧,这难道还不令所有暗藏犯罪潜意识的人们心驰神往吗?此世界的物理法若与彼世界不同,则必然要诞生崭新的社会、哲学、法律、道德和宗教观念吧。那厢的一切罪恶,在这边或皆能赦免。小武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年来,自己其实一直暗暗向往着的,不正是这样的逃逸吗?他的良心受着既定律令和准则的谴责,又因为天花乱坠的享乐预期而激动不已一那些准备搭乘M国人的星际飞船远赴他乡的移民,恐怕也正是这么想的吧。说什么个人自由哪,生命尊严哪,都是假惺惺的一一但这或许跟所谓的安全,还沾点儿边吧。他悲哀而欣慰地觉得,自己与他们殊路同归,至于其他的信誓旦旦的承诺及目标,都是胡说A道。侦探却不知道,他本人正处于危险之中——在新世界,如果人人都是罪犯,他可对付不过来。侦探作火眼金睛状,严厉地观察大家,好像随时准备出手制止众人的非分之念和悖逆之举。小武又看了卡卡一眼,见她只是在冷笑。
  “那个逃犯究竟犯了什么罪呢?”他大着胆子问。“是个造假币起家的,堂而皇之注册了一家合法公司,什么都伪造:发票,钞票,电视机,手机,计算机,汽车,器官,男人,女人,山川,城市,国家……后来据说狂妄得还计划伪造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哟。谁挡他的路他就把谁杀死。”
  侦探恨恨地说,却像是在嫉妒。忽然,他看小武的眼光凝住了,变得狐疑,小武心虚地低下头来,却暗暗对自己说,怕他做什么呢,这已是新世界。就算是伪造出来的,历史上不是也没有人能够做到吗!
  “他爸呢?”带孩子的女人对有几个世界并不感兴趣,公式化地冒出一句。这才似乎解了小武的围。记者不留情面地呵斥:“这个时候,还想孩子他爸哪。如果真是传说中的虫洞,则已构成此行的一大重要发现。其他的都可以暂时放下了。”当记者的果然没有人味,不去考虑有多少人已在此变故中死去了一这座城市可有两千万居民!小武不去管侦探怀疑的目光,心头浮出森森寒意,却又不得不对记者服气。他还记得,一直以来,是媒体每天提供着有关世界的解释。学者又悲切地摇起头来。而那小孩正对准小武恶狠狠地龇牙。
  记者又说:“不管怎么说,就算是疑似虫洞,那也是轰动的独家消息呀,要上头版头条的。灾难也许的确很糟糕,但等待了这么久,毕竟来了,不TH是爆炸性新闻么?至于死多少人啊什么的,只在报道的结尾部分作为背景提一句就可以了。总之,必须在第一时间把重大发现向全世界传播出去,才能争取舆论主动呀。”“但没有人来救援我们,对吧?而我们也不晓得要到哪里去呢。原本热热闹闹的花花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农民终于说话了,面不改色,脸上闪过一丝不无恶意的浅笑,就像在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反击。
  我们可以沿着那条小道,再走回去的。他爸也许在那边等我们呢。”带孩子的女人着急地建议。
  卡卡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记者就嘘道:“果然头发长见识短啊。你要想想清楚,现在什么才是关系到民族利益的头等大事。我认为,应当立即开展现场采访!”
  学者忽然眉飞色舞起来,火嚷:“他这番话倒也说得没错。就算是发生了灾难吧,担这一次,新世界终于是我们率先发现的了!”由于产生了直面未来社会的强烈愿景,学者的腮部像斑鸠一样胀出了一群刺绿色的颗粒。
  小武朝卡卡看r一眼,便知道两人此时的想法基本一致。他重新心怀感激。卡卡,还是他的人。他们两个,在思考同一问题:哦,如果真的要把这个重大发现(在另一个世界中,s市已经毁灭了)宣告于世,那么,首先就要回到原来的那个“S市”去。因为,在眼下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又哪里有读者、听众和观众呢?但他们得找到一条新路。而且,这里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这一切跟实验有关,那又有什么好对外发布的呢?如果实验的主持者没有在灾难中死去,说不定还要把他们按泄密罪论处呢。这就叫做两难吧。他们的生命虽短,但也见识得够多了。
  小武和卡卡在紧张地思虑着这样的矛盾命题,好像他们潜人地底的最初企图,终于有了收获。
  由于在去向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这一群人最后对峙起来,像是要发生激烈的打斗。侦探这时说:“大家都把身份证交出来吧,由我统一保管。”记者顽皮地看着他:“为什么呢?”
  侦探瞪了他一眼:“你说呢?”一边端出了掏枪的姿势。
  大家想了想,相视一笑,做出听话的样子,把身份证拿了出来,递到侦探的手上。小武又最后看了看自己身份证上的照片,心里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十、三位一体
  他们最终没有折返,也没有打斗。这是因为,在由灾难废墟组成的新世界里,作为三位一体的新颖结构,机车一飞机一飞船内部温暖如春,象征着天一地一人的和谐,适宜生命存续。而且有大量的含蛋白质C饮料,像是专门为幸存者预备的(但也可能是前面一批到达的乘客,吃不完遗留下来的,或许,真的是方舟呢)。众人又累又饿又渴,在诱馆面前,丧失斗志一般歇息下来。他们最想要的,还是安全。吃饱喝足后,纷纷躺倒在舱室内呼呼睡去。有人(不知是谁)梦到了自己在太空中航行,看到了陨石、彗星、中子星和类星体。一觉醒来,天色已明,废墟之上,像是“太阳”的圆形物体冉冉升起,却跟昨夜的“月亮”一样,是漆黑色的,状态飘摇,像是随时要掉下来。遍地都是“地铁之友”,突破瓦砾的封锁,乱糟糟地长出了短促而灰绿的发茬,茫茫无际,好像蒙古大草原。见此景象,记者闹嚷着要外出采访。侦探却认为,危险随时会来临,为安全计,应该呆在驾驶室里,哪儿也不能去。记者与侦探大吵一架,愤然而出。侦探才意识到,他已控制不了局面,又怕众人笑话自己没有勇气,也临时改变主意。出去时甩下一句:“我感觉,犯罪嫌疑人也上来了。我得保卫新世界呀。”他又瞟了小武一眼。小武言不由衷地赞道:“真是别开生面的追捕。”卡卡点燃一支香烟,漠然而尖刻地说:“显然,他还在依照旧世界的定律做事。这很难骤然戒断。他能保卫得了新世界么?我看他自身难保。”
  小武心想,那就好了。最后昂首挺胸出去的,是女人与孩子。“他爸没准儿在这里摆上了一个臭豆腐摊呢。”女人自豪地说。儿童冷冷地撇嘴一笑。
  剩下小武、卡卡、学者及农民,呆在机车一飞机一飞船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小武觉得大家的表演痕迹过重。现在,仅仅是一个中场休息,也许,不久将会出现更激烈的剧情。他体内的脏器都寒凉地折叠了起来。
  “你知道太阳为什么是黑色的吗?”学者坐了一会儿,感到没意思,便与农民聊天。
  “不知道。”“这真的不一定是黑洞哟,”学者笑着眯缝起了眼睛,“但有可能是虫洞的副产品。我国科学家在开凿平行世界的同时,还制作出了一些装饰性恒星,不,也不是——准确来讲,对既有的恒星做了变性手术,通过操纵介电性质,使其边界的光速为零……”
  但这也许就是世界毁灭的导火索吧。小武心想,实验失败了,学者又一次高兴起来。他像小孩儿一样反复无常。
  农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学者。学者兴致勃勃地接着说: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终于记起来了。三个月前,我们村里来了一个怪人,自称时间旅行者,名叫威尔斯。他告诉我,城里人都逃光了,他们已全部搬家到其他星球上去了,剩下一座空城,乡下人可以大大方方住进来,穷日子从此就要彻底改变了……不料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不是呆在城里,而是到了地下。城市是建在地下的吗?现在听你一说,才晓得tu:界毁灭了,天下大同了。”
  “不,是新世界诞生了!不过,你这样做很危险的。你一个乡下人到s市来!”
  “倒没有这样想过。你很奇怪,凭啥觉得乡下人到城里来就会危险呢?”
  学者耐心地开导他:“知道为什么叫s市?”
  “不晓得呀。”
  “那我告诉你吧。就是取了suicide打头的字母。”
  “你说什么哟,我不懂呀。”
  “那我再告诉你——就是自杀。这你懂了吧?很多买不起船票的人从西西弗斯塔那样的高度跳了下去——并非低空跳伞。大概他们早就知道世界要毁灭了。你倒是胆大。但你知道什么是新世界么?坐飞机怎样,没有出事?”
  小武心头一颤。他看了一下卡卡,见她只是无事人般,闭眼吐烟。小武想,卡k经历的空难是否与黑太阳造成的时空弯曲有关呢?这场实验比想像的要复杂多了。大概只有外星人才能做到。“……不晓得咋个搞的,居然这辈子第一次坐了飞机,在上头还吃r排骨汤呢……是不是威尔斯安排的呢?结果上了飞机,就像钻进了一个银子打的棺材,这里也不敢碰,那里也不敢碰,生怕把这鬼东西给碰坏了,咋个赔得起哟。还是坐火车好。”
  农民动情地回忆着,像看亲人一样扭头去看卡卡。卡卡忽然把脸别了过去。小武难过地想,似乎,现在谁都可以欺负她呀。学者叹道:“毕竟,你对农村之外的诸世界还不熟悉。”
  小武心想,学者也许对农民充满了厌憎的怜悯。这个人真多余呀。他根本无法理解黑太阳光耀下的新世界在科学上的重大意义。
  小武接着想到,黑太阳的存在,显示出宇宙中有许多个世界,那些世界中也有其他生灵栖居,比如外星人。那么,这就会否定人类苦难的独一无二性,同时(或许是永久)贬低了信仰的价值。据说,人类在灾难中被摇救,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迹事件。但是如果人类只是宇宙中的智慧众生之一,那么其他智能生灵是怎样的呢?他们是否也被他们自己的科学所救赎?人类世界的科学还那么伟大吗?还是科学并没有给他们提供救赎(这将把科学描绘得非常冷酷无情)?
  然而,他们不久前却在地窟中看到了金光灿烂的稻田……
  中午时分,侦探最早归来,一无所获。随后是女人与孩子,没有找到男人。但他们都很欣悦,走路的样子像在表演祭神舞蹈。记者最晚返固,也是一脸喜色,把拍下的数码照片展示给大家看。还数记者走得最远,接近了一座直径七八十公黾的环形山,山的南面有一个巨型湖泊,湖里游动着龙一样的庞然大物,岸边生长着高耸入云的龙卷风形树木,山麓是一片广延的原始森林,里面潜伏着一座影影绰绰的大都会,却是完整无损的,从照片的细节分析,像是他们还依稀记得的S市。又是另一世界吗?但看样子还是我国领土呀。大家才稍微放心。
  十一、未来之城
  晚上,小武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杀死了侦探,切开了他的肚子,发现里面长满了绿光闪闪、腐臭糜烂的“地铁之友”。他从机车一飞机一飞船中惊醒,浑身冷汗,心想自己怎么可能杀死侦探呢?这在平时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到底是“新世界”啊。这时,他听见外面有动静,便摸了眼镜戴上,凑近舷窗,看到一队奇怪的生物,正在废墟上游荡。是一些穿灰色连裤服的蒙面小矮人,肩上扛着装满绿液的玻璃瓶了?,与脓水般四溢的昏黑月光,混靖为一体。——这就是外星人吗?小武忽然惊惧地觉得,他们并不是因为对五千年文明感兴趣才来的……五千年和一百五十亿年(宇宙的历史)相比,差距太人了……但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又犹疑了:在这个一切都颠倒而莫测的世界上,真的有外星人吗?他们是设计实验的外星人,还是实验制造出来的怪物呢?骤然间,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期望和想法了。他似乎见到,其中一个玻璃瓶子中,蜷曲着一个生物模样的东西。哦,正是学者,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只小孩一样,投出哀哀的求救目光。小武怕被怪人发现,就急忙把脑袋插入一堆仪表中。过了好半天,外面的声音才消失。这应该是小武作为UFO爱好者,第一次亲眼目击不同于人类的异形生命体——却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万状,而是心如死水。这令他十分难过。他渴盼了那么久,时刻真的到了,却失却了激情,甚至要躲避,要当逃兵。这就仿佛好不容易飞上了天空,却又拼命地往地下跳。他才有些理解了卡卡的痛苦和无奈。他偷偷朝室内的人看过去,见大家都在昏睡。卡卡的胸衣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侦探棕熊似的一只肥厚手掌伸过来,覆按在她白玉般的乳房上。
  天终于还是亮了,黑色的太阳继续照耀,谁也没有注意到学者的失踪。兴高采烈的记者像一头公猪,两腿作蛇形分叉,把生殖器垫在小腹下,身体弯曲着跳在窗户边不停拍照。小武看出去,见“地铁之友”已长成茂密森林,遮住了黑灿灿的阳光。那座仁立在S市废墟之外的像是S市的城市,则用肉眼也能看清轮廓了,甚至能识出西西弗斯塔这样的地标性建筑物,塔顶竖立着C饮料的巨型广告牌。机车一飞机一飞船变得簇新,一夜间,铁锈都消失了,破损的舱面也都自动修补好了。侦探又出门去寻找犯罪嫌疑人了,但直到傍晚还没有回来。担心缺失了侦探这把保护伞一这时,大家才觉得他重要——记者就发动小武和农民一起出外寻找,而把女人和孩子留在舱内。小武不情愿,但也只好去了,却连侦探的一根毫毛也没见到。但他们在那个有龙状动物出没的湖泊岸边,发现了一块残破的、古旧的合金牌子,上面的两行方块铭文依稀可辨:S市建城纪念公元二零五零年一月一日他们如获至宝。这才知道,呈现在眼前的,大概还是未来损毁后的未来。众人不禁羞愧难当,便默默地掉头回撤,看见机车一飞机一飞船,通体灿烂锃亮,像是刚刚出厂。外壳上刷了几个漆色未干的、鲜淋淋的红色文字:鹦鹉螺号。地面断裂的钢轨,也都被无形之手焊接上了,晶光熠然地延伸向地平线。小武寻思,“地铁之友”除了扮演有机物分解工的角色外,也许还执行着纳米维修机械师的任务,它们悄悄地完成了对机车一飞机一飞船的修复。也许,不久,这庞然大物真的就会被弹射走……把灭亡的世界也好,新生的世界也好,统统抛弃在身后。他看了一眼卡卡。两人之间,经过这一夜,好像已没有什么话要说,早先的默契悉数流逝。小武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记者,想请他写成新闻,却掩过了昨夜目击疑似外星人的一节。记者摆摆手,说这种敏感的消息需要送审,不能随便写的。他已经从争抢时效、迅速报道、占领舆论制高点的立场上退却了。也许这与侦探的失踪有关吧。这打击了大家的士气。不管怎么说,众人都意识到某种危险的变故正在重新来临。想到昨夜现身的肩扛玻璃瓶的小矮人,想到搭在卡卡胸上的侦探的胖手,小武心灰意冷,对新世界失去了兴趣。没有谁愿意再去管顾侦探的下落,至于学者,大家连想都没有去想他。现在人人自危。
  一行人决定重人地下,由来路逆向穿越所谓的虫洞,重返他们熟悉的那个旧S市。这种归去来兮,因为携带了另一个世界的全新信息(他们是这样觉得的),或可有希望使大家残余的人生从此不同起来,可以对别人夸耀他们的历险(如果人类还存在的话),乃至增添生活的亮色,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他们鱼贯来到地铁站口,大惊失色,发现它几乎被汹涌而出的“地铁之友”堵死了。
  十二、“教堂”
  是的,再晚来一会儿,便无法进入了。“地铁之友”像具有了行动的本领一样,正在泡沫一样大股膨胀出来。原来它们并不是安静呆着的植物。以前的乘客,也许就是这样耽误了脱险途中关键的回程期吧。好在他们儿个作出果断的决定。幸亏侦探失踪了,不然还得听他的。于是,剩下的六人排好队形,手脚并用,分开菌株,强行挤人站口,跌跌撞撞复下到站厅,才宽慰地见到了那条银白色的小道仍在。孩子又撒欢起来,率领大人前行。他们舒了一口气。
  一路走着,却没有体验到经过螺线管时的负压和张力,或是预言中的平行宇宙的诸种奇异特性。所谓的虫洞,好像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洞穴,这又令大家困惑。他们是否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呢?他们不会是一帮蠢蛋吧?自己却不知道。世界的真相越来越扑朔迷离……走不多久,道途便中断了。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路径。他们慌乱起来。光是找路就好像要耗费毕生的精力。
  电影银幕般的峭壁上,呈现出千百个洞穴,蜂窝一样隐伏在“地铁之友”的花团锦簇之中。像是钻进了一个老年人的头颅,小武嗅到浓烈刺鼻得让人欲呕的脑浆腥味。这个半死的东西,好像才是地K世界的中枢,大概已昏睡了亿万年,现在经过震荡,正在慢慢苏醒过来,从垂亡的边缘挣出,自恋地修补它的腐烂部分。或许是实验主持者在地下搞出的一系列技术性动作,无意中打穿了它的爬虫复合体吧。而高速列车循其神经触突的行进,到头来甚至把新皮质上的自动修复装置启动了,真是机缘巧合呀……不过,也很像是古代秘密教团的地下居住系统,足能容纳几十万人、上百万人在此避难……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令小武目瞪口呆,难的却是找到一条道路。就算找到,如何走下去仍是难题,旧路新路都不好走哇。外商、学者和侦探都掉队了,生死不明……
  记者又嘀咕起来,认为应该选择一个洞口进去,不同以往的路径必然在那里,说不定会有惊人发现,获得真正的独家新闻。但为着确定走哪一边,记者和农民发生了争执,这回真的动起手来,记者被打得满嘴吐血,遍地找牙。他瘫软地坐在石头上,哼哼唧唧,红着眼睛,不服气地盯着农民。最后,大家决定各走各的。小武、卡卡与记者的选择相同。农民犹豫了片刻,跟上了女人和孩子,而其实后者并不想带他。
  小武这一队选择钻进的洞穴,灯火通明,“地铁之友”爬满岩壁,形如外星文字,地面则散布着碳素钢丝和铸铁管的碎片,以及废弃的光存储器一类装置。又一次出现了银白色的小道,像蜿蜒的毒蛇诱惑这三人。一路上,小武与卡卡,陌生人一样无话。他们闷声不响地疾走着,就像是没有f生命的组件。忽然,又隐约见到了闪耀暗红色磷火的像是扑腾着翅膀的影子,但只是从百米之外匆匆而过,并没有侵犯他们,只在空气中留下奇臭。小武恐惧地心想,这些藏身黑暗深处的东西,或就是灾难的使节,是来报信的吧……不觉间来到了劳神父路站。
  一排涂画着明星老鼠的C饮料广告牌,沉寂地布在一侧。其下有横列的热力管和排水管。没有见到失踪的乘客。续行一小时,一个百米见方的甲凝环氧树脂楽液池,挡住去路,浸泡着彘一样的几具死尸。池边凌乱地散布着薪新的光端机、控制机和通信电缆,及数台不知年代的加法器。绕过池塘,便又到达另一车站,整体呈玻璃花般的气泡状,是英大马路站。月台上挤满十几米高的“地铁之友”菌株,呈仙人掌造型,千万朵叠压累积在一起,搭建成阴气重重的塔林,并不全然笔立,有的缠裹回复,曲折不尽;又像是枯萎的阳具,表层青筋毕露,向上铮铮而茂盛地旋转伸出,有争夺生存空间之意味,散发出糜烂咸湿气息,躯体上布满了晨星般的昏晦光黯,仿佛那个黑太阳转人地底作婉转的暗燃,要给这个新世界提供廉价的再生能源。小武怀疑此处使用了由石英玻璃纤维或丙烯酸树脂塑料纤维丝一类产品组成的光传导系统,却依然没有发现实验主持者的存在痕迹。他认为,地铁世界很有可能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广延的人工生态体。在塔林深处,朽烂的“地铁之友”绽放得最璀燦的地方,有一座碳化物方形座台,周遭凌乱地堆砌着绿白色的絹带,形成厚积的莲花般景象。在覆层的花瓣中,隐约凸显出一尊半跪的石质人像,呈钢灰色,周身赤裸,体态优雅,健美运动员一样肌肉线条分明,却认错似的低垂着猩狼般的头颅,双臂像鸟翅一样向两侧展开,背靠一个闪闪发光的十字形金属柱状物。这是一个表情痛苦的年轻男人造型,小武觉得似曾相识。男子的脑袋上,一只大灰鼠两脚站立,见到人来,嗤笑一声,转身跳下,疾跑无踪。“大自然的奇观啊。”记者举起相机,邀功一般赞叹,好像在说,瞧,我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卡卡目不转睛,紧盯石像,阴郁地说:“不,不是大自然。这里从没有诞生过大自然“咦,那又是什么呢?”
  “是核反应堆吧。”小武自作聪明地说。“是教堂。”卡卡说着,倒退了两步。
  记者把目光投向女人胸前的十字形饰物,“咦”了一声。小武吃惊地发现,那上面的男人头像,竟如同碳化物座台上年轻人石雕的拓本。
  记者阴险地问:“教堂?你去过教堂?”
  但在此关键时刻,卡卡却不言语了。像是自我保护一般,缩起肩,默默抽起烟来,又像是在积蓄新的力量。也许是缺少了外商这个重要的证人吧,毕竟,他的祖上当过传教士。但真的是教堂或者教堂的废墟吗?是谁把教堂建造在了地下?还会是为人类的忏悔而设立的、独一无二的去处吗?小武颇不自信,也对卡卡产生了更大的怀疑。他看了一眼石像,脑海中浮现出投射在绿岛咖啡厅玻璃窗上的少妇脸上那歪斜而邪恶的、有着一串尖顶的建筑物倒影。淤塞的心灵如秽臭的千年池塘,被蛤蟆哗地跳破,泛起几道污浊不堪的神往。那女人其实就是化了装的ChouYun-Fet吧?她是被外星人附了体吧?她亲自坐镇指挥这场实验哩……小武惦记起这个女人来——就像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心里一片烦恶狼狈,却又无端感到亲近,但与卡卡之间那种成人般带有生涩霉湿的感触,乂不相同。现在,他与卡卡之间的紧张关系正在发展。对此他很遗憾悔恨,他连她的胸都没有摸过。这时,他觉得不远的暗处有一双陌生的眼睛正在打量,打了一个冷战,盯着看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见到。这时,卡卡扔掉烟蒂,独向走动起来。两个男人赶紧跟上,越过座台和石像,向深处行去。不久,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尸腐味。
  十三、萎缩之魔
  他们寻找这气味的来源,却发现身后跟上了一人。是一个恶鬼般的暗影,看上去却是活的生命。尸腐般的味道,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他简直比辦髅更像黏髅,体型骨架较之正常人缩小了两三号,用“侏儒”来形容最合适不过。大腿肌、上臂肌、腰大肌、臀中肌、骨盆带肌、菱形肌、肩胛肌等,均已严重萎缩,令他几乎完全失去人形。躯干上沾挂着湿淋淋的绿色黏液,全身长满了颤动不休的猩红小耳朵,足足有上千只。乍见之下,小武还以为是外星人。但那家伙又呈树藤状,使人想到进化或退化中的魑魅,只能暂且称做不明性质的异形生命体吧。据北方来的周老先生讲,在他居住的城市中,地铁运行时,也曾有机车怎么也停不下来,本来好端端的乘客就在漫漫旅途中演变成了树形人、鱼形人或其他什么的怪物。小武以前并不知道在S市也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想来,是全国范围内的普遍情况吧……细看之下,却觉得这人像是失踪已久的外商。第一印象是,他走入了另外一个“新世界”,兴许那儿更具奇异性,有不同的物理和生物效应,他才会变成这样。但那是什么呢?与实验有何关系呢?小武不禁想到《哥斯拉》或《狼蛛》之类的电影,由于核爆炸或化学试剂的触发,生物发生了变异。小武像磨刀一样用衣襟使劲擦拭起眼镜来。记者却像在野外见到猎物般,静悄悄地扑了过去,反被对方敏捷地一把擒拿住手腕,一动不能动。那侏儒般的怪物见了人,乐得嘿嘿笑了。
  记者忍住疼痛,问:
  “你是谁?”tt乘客。”记者挣扎着往后退:“不,你是外商。你回来做什么?虽然遇到了一些麻、麻烦,但我们这个世界不、不需要你。我们能够办好自己的事情。”
  那怪物继续涎笑:“不,我是乘客。”
  “那么,是与列车一起失踪的乘客吗?”
  记者脑子动得飞快,马上换以专业的诱导口气,仿佛要使怪物成为其报道要素。连小武也想,或许真是乘客中长得相像之人?变形后便难以确认了呀。外商那样庞大而威猛的存在,往往与超级宇宙飞船相提并论,怎能与地底卑琐促狭的萎缩现实联系起来呢?但他却从那人的口音中,听出分明就是外商,于是对他的意外归来产生了惧怕,就好像早已忘记的昔日噩梦,又要重演。“是啊1当时正要开往玛礼逊站呢。”外商一乘客说话的嘴形像喇叭花一样恶心,臭味快要把人熏倒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既然是乘客,不妨说来听听。”记者这时已挣脱出来,变魔术般掏出录音笔,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双腿却在打颤。
  小武想,难道,意外地就要接近列车失事的真相了?却是由忽然归队的外国人来告知。卡卡表情复杂,欲言又止。怪物尖声道:
  “萎缩了,萎缩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不知道!”
  “灾难性的事变究竟发生在何时?”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很久很久以前吧……”
  “能具体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怪物一拍脑袋,像是恍然大悟,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就像一个逃出来的报信人般兴奋地说道:“列车正走着,忽然,车厢汽化一般消失了。奇怪,大家都发觉自己不知怎么就转移到了站台上。也没有经过气闸门的加压,便莫名其妙、行尸般脱离了车厢。一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好像是坐错了区间车,临时下车去转换。又开始等待什么,或许是下一辆?等了许久也不见车来。仿佛要等的也不是车,但究竟是什么呢?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很快都站着睡了过去。
  “醒来后,借着灯箱、立柱、铁轨等等的反光,才发现周边的人都变成了木乃伊一般的东西。心中却是莫名喜悦,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欢欣过啊!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呀,以前都是很累地化着妆在生活。我也像是终于知道自己万里迢退不辞辛苦前来贵国是要做什么了。你们的国家太了不起了!“大家手挽手兴奋地一起往隧道深处走。我,一个Y国人,受到感染,萎缩了,变形了,成为你们队伍中的一员,没有任何人歧视我!是你们帮助我,重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我们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出站口,只是隧道越来越深,越来越黑。忽然,周围的人都不见了,仅剩下我一人还在劲头十足地走着,好像要去完成你们未竟的使命!嗬嗬,嗬嗬。”
  “真的是这样么?你确信是受到感染才如此的吗?”小武拼命想要看出那人头脑深处的蛇蝎幻影,却无法做到。但怪物毕竟带回来了他和卡卡苦苦觅找的线索。终于知道了失踪乘客的下落——他们似乎陷在了小武等人无法去到的另一世界中。就听外商一乘客又说:“倒不害怕,只是喜悦,好像我很久以前就生活在这里。我早就是贵国伟大实验中的一员了。不辱马可?波罗的名头!多么的幸福啊,不要再听但丁的《神曲》了……现在,你们来了。欢迎,欢迎。总算又见到老朋友了。是来救援我的吧?不,我可不需要!千万不要带我回国啊。罗马早已经不存在了!”
  小武失望地想,这人应该就是外商,并非外星人。但显然,Y国人对于与本地人一起在地铁中“扮演”普通乘客、共同变成怪物,更加兴趣盎然d但为什么要提到但丁呢?但丁这个人啊,他设想了他的宇宙中的各种世界——虽然其诗篇的天文框架,是托勒密式而不是哥白尼式的。在那里,每个世界都应有一个神,条条大路,通向无数罗马。但是,现在,罗马已经不存在了,怪物则已诞生,到底未能避免……小武耳边又传来了老鼠宣誓般的吱吱叫声。外商如果不变化,也生存不下来吧。数千年来,萎缩症就是蔓延在国内民众中的一种普遍症状。基因发生突变时,就可能产生有缺陷的蛋白质,或者,根本无法产生蛋白质。绝大多数情况下,蛋白质的缺失或具有带缺陷的蛋白质,会阻碍细胞的正常工作,引起包括随时间流逝而不断衰弱和消瘦的肌肉萎缩症状。在大多数萎缩病例中,肌肉群在受侵袭部位会明显消瘦(尺寸减小),臂膀、腿或躯干都会变得十分衰弱,以至于最终无法活动。一些类型的萎缩症还伴有肌肉挛缩或瘫痪、脊柱侧凸或弯曲。病人通常会丧失行走能力,有人会伴发严重的智力迟钝和多幻影病状,也会出现视觉衰退和寿命缩短的现象(只能活到十一到十六岁)。
  据说,贫困是诱发该病症的环境因素。随着经济状况的持续好转,这种疾患已经宣布在国内绝迹了。但是,现在才知道,在地窟中,它仍然以变异的形式存在着。然而,来自西方发达国家的外商,也同样幻化成了蹒跚于地下的恶鬼,而且看上去症状更加严重。他一身的耳朵,仿佛每只都拥有独立的生命,在呼啦啦地抖动不停。小武涨红了脸,不禁猜想,与直立行走的老鼠一样,外商一乘客其实是实验的副产品吧。甚至,就是实验的主持者为了应对灾难,而利用基因工程刻意制造出来的变种生物吧。但这甚至也发生在了本来或可免疫的白种人身上,却让人想到了轮回报应。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松了口气,至少,这正是大家的主观感受或愿望,有一种平衡感,仿佛自身的罪责和过失就由此减免了。然而,能够导致肌肉萎缩症的实验究竟是什么呢?小武又觉得,只怕并不是更高级的进化,而有可能是弗兰肯斯坦式造物运动的失败吧,生产线上出现了劣质产品。是因为监管不力,还是与实验对象天然的染色体缺陷有关呢?不知道。只是,不可想像的是,变异同样发生在了作为优质材料的外国人身上……这可不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小武对实验的性质越来越感到陌生而矛盾。乘客线索的获得,并没有指出明晰答案的路径。
  “但是,在我们中间,不是早就处处都有异类在活动吗?”卡卡像鲤鱼一样吧唧地吐出一串疲沓的烟圈,漠然地打量着外商一乘客,“读过《养红花的人》吧?”
  十四、异类
  小武惭愧地摇摇头。卡卡说:“是梶尾真治的小说。他以严肃的态度,深人探讨了这个问题。可以说,异类的情况不仅存在于我国,从西方伊始,传布到东方,成了世界性的普遍现象。近些年,这个问题在海外受到格外的重视。只是,我国民众对此产生认识,实在已经比较晚了。”“的确,我们以前是不承认异类的存在的……如果嗅到了异类的味道,也是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像对待蟑螂一样予以彻底清除。”小武想到了街头的工程车辆,伸出钩子,捉虫一样,把乞丐捉走的情形。但如今,异类就在身边生机勃勃地存在着,还喋喋不休呢。卡卡说,在《养红花的人》中,梶尾真治借人物的对话,X4异类的存在及活动作了精确的描述:“那些人,即便你跟他们见了面,说了话,他们也都不会表现出一丁点奇怪的样子,就像普通人似的。可是,尽管说不清什么地方如何古怪,但你总会在心里犯嘀咕,觉得那些人就是与我们不一样。”“听说他们就是人类以外的什么东西。”“那不就是异类吗?他们是妖怪还是外星人?”
  “他们都混入人类当中生活着,而这样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过去是没有这些人的,可最近却忽然增加了许多。”
  “这描写真让我们汗颜呢,”卡卡像在感叹,“要早些成为异类就好了。据说梶尾真治和他的J国同胞们才是真正的外星移民,已经在M国人的帮助下,全体搬迁到半人马座比邻星去了……”“M同人?你说M国人?人在哪里呢?这些年来,关键时刻他们总不在场!”小武的模样呈现出蒙受不白之冤般的崩溃感,“不是连C饮料也由我国资本控股了吗?”
  “所以,留下来的人,要么自己赶紧变成异类,要么就得学会与异类相处呀”记者听了,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恐慌表情。“即将到来的——不,或者已经发生的——世界末日灾难,究竟是什么呢?”他旁敲侧击地小声问道。“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看法……有人说是力场扭曲,有人说是磁极倒转,有人说是电子病毒,有人说是时间回旋……”小武含糊地说。“但你们没有看过M国人拍的电影么?说是外星人毁灭地球哩!”听到卡卡如若戏谑的话语,终于,小武如丧考妣,哇哇大哭。这才是他内心中一直隐伏的,却不敢去直面的判定。“你哭什么啊?”卡卡欢快地大笑,伸出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脑门,“地球毁灭就毁灭呗,不就是空中的一颗小石子么,这样的小石子太多太多啦。”“你已经死了当然无所谓,可是,还有活着的人呢!”小武愤怒地说,“现在告诉你吧,研究UFO的目的,就是指望外星人在灾难来临之际把我们搭救出去啊!大家蝼蚁一样,神也指靠不上,M国人也指靠不上一一不是说那飞船移民是骗人的吗?地铁又这样子了,只能依仗同样由氨基酸构成的外星人了。能够同情并理解我们的,只能是等价的、他世界的生命。这是最后的希望了。他们是可以被称做兄弟的……”
  “噢,真的有外星人吗?”
  “大概……是有的吧。”
  “明白了,是要把责任统统推给外星人啊,自己就轻松了!你是因为对世界不自信,才天天坐地铁的啊。真以为那是防空洞吗?跟我学习经济学一样。真是别扭!”
  “不,不可能是外星人,他们不会做这种事的……”小武感到委屈。
  “那么,会是M国人吗?不是说,他们并不在场吗?当然了,他们很厉害——即便藏身在地底也躲不过去的。你听说过M国人的钻地核弹吧?爆炸当量达九存万吨,可打击深埋地下二百五十米的目标!”“不,不,也不是!战争早停止了……我们买了他们的债券,我们在跟他们做生意,他们正把我们弄到天上去……”小武连连摇头。卡卡可怜地看着语无伦次、左右为难的男人。哦,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那么,到底实验是什么呢?”小武虚脱而伤绝地问。他想,卡卡为什么一定要把真相讲出来呢?这女人太无情了。但那只是她认定的真相,说不定是用来吓唬小武的吧。他早已是她的俘虏。卡卡脸上呈现出蜈蚣爬过般的芜杂神色。但她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就好像看到小武终于安全地从井底升出了地面。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样情绪,是那种对大男孩的疼爱,既像女朋友一般,又洋溢着母性气息。小武看在眼里,身体重新发胀僵硬起来,仿佛感受到了目击石像时的那般刺激,并想到《聊斋志异》中那些由冤死者变身而来的、温情脉脉或个性刚毅的女鬼。虽则一到黎明就化作了黙髅,却夜夜用玉米一样柔软炽热的肉身,为不善社交的青年书生殷勤地暖床,仿佛是本土版的《阿凡达》,欠发达文明的雌性为发达文明的雄性献上爱,发达文明的雄性最后拯救了欠发达文明的整个部落。于是,小武不禁对于自己曾起过奸杀卡卡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并希望与她重归于好,同时也对侦探滋生了愈大的仇恨。
  “说起来,这都是地面上那个世界的事情了,遥远得好似恐龙时代。此时再来谈论就像是观看《阿凡达》。他妈的,一场电影嘛。毁灭不毁灭,谁来毁灭,有什么区别呢。”小武自嘲般嘁喳。至于存不存在外星人,他们要来干什么,无所谓了。他的信念正在气泡一样彻底地破灭。
  这时他听到卡卡口气遽然一变:“不要那么讲嘛……从逻辑上分析,UFO研究会最后也被C饮料公司收购了吧?你会不会就是C饮料公司的一名雇员呢?”
  闻听此言,遭到最后的致命打击一般,小武感到难以承受的铭心伤痛,拉下脸不说话了。这就是他遗忘了的身世吗?在走不出来的地底,两个年轻人的心灵之间,已经长出了一层无法打破的藩篱。外商一乘客却对自己的怪样子十分满意,以一种获得新生的感恩姿态,兴奋不已地连声啁啾,表示要引领大家,前去谒见实验的主持者。现在,他真是着迷于自己的身体呢,他太欣赏自己的变形了。连小武也看得羡慕,觉得这煞白躯干上散发出挡不住的异状之美,如病梅,如假山,如时尚,如电玩,或如十字架——为什么还要解救他呢?小武甚至暗暗希望大家都变成这副样子,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善果,以前的妄念,也就可以弃置了。正要上路,这回却发现卡卡不见了。
  十五、终于变了
  由最初的九人,现在,仅剩下外商一乘客、记者和小武三人,继续循地下洞穴而行。现在,是由外商一乘客领路,他儿童般蹦蹦跳跳,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小武心想,这家伙难道一心想要填补侦探的缺位么?但卡卡失踪了,这让他失掉主心骨一般不知所措。然而此种情况下,却又不能脱离队伍专程去寻找,那样就显得太自私了,不仅会被笑话,说不定还可能遭到攻击。当前最要紧的,应该是去拜访实验主持者吧,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那家伙应该还活着。对此,三位男性怀有殷切的期待。再盲目走下去,他们肯定都无救了。小武强抑悲伤(这又让他觉得做作),默默地跟随外商一乘客和i己者前行。有一次,他们仿佛回到了像是麦克脱路站的站台,但出路已经完全封堵死了。三人只好往侧旁游移,进入一处似乎是地下商城的大型空间。满地废墟瓦烁,是一种不知名质材,纠集的海带状,但极其坚硬,渔网般吸住许多细小零碎的骨头化石。盘绕着的却非人骨,也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间杂着一米多长的幅冀,有细长、弯曲、中空、长矛状的嘴吻,仿佛是史前飞行生物,却不知怎么坠入了地下。小武复想到洞窟深处身带暗红色憐火、像在扑打翅膀的不明怪物。那些魔鬼状的东西,似乎一直都在暗中偷窥。又续行,来到一个泥潭沼泽般的地方,隐若有雾气蒸腾,周侧伫立着一组组的蚁垤状建筑,又有一堆堆椭圆形的蛋垒。大着胆子走近,却未见到预想中的脑部物质被虫族吸空的干尸。更多的骨化石,呈现为螺旋状的灰白色锥体,似是一种大型的远古水生动物。然而,这被锋利的列车穿透的地层,从前竟是浩瀚的海洋吗?这些多样而奇异的生命体,才是真资格的乘客吗?很难说,地铁的建造怕是要追溯到史前了。出人意料的是,关键时刻,引路的外商一乘客却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嚷壤:
  “累了。不走了。坐下来喝茶吧!”
  “这家伙在戏耍我们,再说哪里有茶喝!不知他脱离集体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的那些都是编出来的故事吧。到底是不可信赖的外国人呀。”记者愤恨而警惕地说。
  小武则矛盾地想,他们摆脱不了这鬼魅一般的生物,却又变不成他那样,这真让人郁闷,说不定,卡卡是察觉到了此中的不妥,才偷偷逃走的吧。她却连招呼都不对他打!这还是当初从深井中搭救他的那个卡卡吗?看来,她同外国人一样,也是无法信赖的。
  “你们怎么都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啊?应该高兴才是。”外商一乘客皱着眉头,老大不满地瞅着两人。
  小武咕哝:“为什么要高兴呢?得有个理由,是吧?”
  外商一乘客想也不想就说:“因为终于变了啊!几千年来,你们不是天天盼望要有变化吗?哼,哼。”
  记者受了莫大侮辱一般,冲过去,挥起拳头,对准外商,却没有胆量砸下去。“你再这么说,老子杀死你!”他发出威胁的低沉嗥叫,好像在模仿侦探。外商一乘客耸耸肩,Xt他不解地眨巴起眼睛。外商一乘客又忽然跃起,咚咚地走起来,把大家带入了一个迷宫般的地域。这儿像是春天的花园,却不再有绿白色的莲花绢带作装饰,四面八方弥布的,是千万张红色剪纸,皆为蚁人形象,图形新鲜,向上燃烧。小武觉得,像是有人不久前还来过,说不定是一名神秘的艺术家呢。他又记起,来自北方城市的周老先生曾说,那儿的地铁在行驶过程中,有人变形成r蚁人。有名为小寂的普通乘客,试图去救援,却终于必然地失败了。他被变形后的蚁人乘客活活噬吃掉……小武这才毛骨悚然地意识到,外国人也许是回来吃人的。他从祖先那里秉承下来的本性未变,当年所谓的传教,其实就是吃人,现在,原来的面目吃不到人了,就换一副面孔,目的依然未变。这家伙正在觅找一个下手的好地方,要把小武和记者吃掉。怪不得_卡敏感地逃走了。小武便去看外商一乘客,见他摆动着虽然变小却依然雄健的体魄,起劲地喷响粗硕的鼻息,敏捷如豹地在废墟间呼啦啦游走,衣锦荣归一般,叭叭叭刨开一堆堆残垣,搜捡出腐败的罐头一类食品,囫囵塞进血盆大口,嚼得乒乓直响,乂装出不好吃的样子,悉数吐出来。这副吃相,使小武想到了中生代腔骨龙类中的窄爪龙。毕竟是外国人,哪怕萎缩了,仍保有那样的基因,体力和精神都极好的样子,表现得比本地乘客更像是这儿的主人,真让人嫉妒。至少轻视他是不对的。不知道卡卡现在何处,情况怎样,有没有遇到新的危险,肚子饿了怎么办……此时,他如若又对她有了恻隐。
  “你准备怎样撰写报道呢?”求救似的,惊慌中的小武询问记者,好像剩下的惟一防御武器只有文字了。
  “若说到漂亮的标题和导语嘛,我一路上都没有停止过思考。要做就要做得有专业水准。”记者卖关子一般说。
  “思考的结论如何?”
  “还没有结论。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记者忽然换了一副哀愁的表情,怪怪地看定小武。“什么难题呢?”
  “嘘,小声。”记者诡秘地凑到小武身边,‘‘就在刚才怪物说‘不走了’那会儿,我一下子记起我前世可能也是个外国人。真他妈的不幸。”“是吗……”小武苦笑,身上发冷,往后退了一步,紧张而窘迫地看着记者。“你不要对别人讲哟。确切来讲,我其实是一个M国人,出生在十九世纪中叶。我的大名叫做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那时还没有波音飞机哩。”说到这里,记者脸上立显藤躇之色,但他很快掩饰住了。这个他很在行。作为报道传统的地面交通新闻的记者,他对现代航空工业从骨子里其实是憎恨着的吧,好像那真的是一个阴谋,而自己则深怀民族大义——不过,真要是M国人转世,那未免也太虚伪了……小武记得,卡卡曾说,S市的居民都被集体装进了M国人的波音飞机,在天上不停息地飞行,永不落地,生老病死都在大气层中,却被骗是去做外星移民。他满怀希冀而又深感厌恶地看着记者,听他声嘶力竭地讲演下去:“……南北战争之前,世界还是按照风力、水力、畜力和人力的速度来运行的。‘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但詹姆斯?瓦特大神下凡了,蒸汽动力粉墨登场了,让物质和能量都减肥女郎一般热爱上了高速运动,普通人再要跟上就困难啦……”记者卑怯地大笑两声,偷偸瞟了一眼吃得红了眼的外商一乘客。
  小武以前也与卡卡谈到过类似问题,他甚至觉得,地铁是实验室中的一个加速装置。城市正在气球一样发生新一轮爆胀,一切都在飞驰而去,甚至连大气层中的飞行器,也是在此过程中附带创造出来的——天空会不会只是地底的一部分呢?……也许,这才是实验的真实含义。在这样的快速旋转中,小武觉也睡不好,时时跳下床来,在大街上梦游般疾奔,因为缺乏相关背景知识,而陷入巨大的无知危机......
  记者阴郁地继续说:w那时可真是疯狂呀……M国是提速的先行者……十九世纪四十年代,M国就已经铺设了六千英里的全新铁轨,地区间铁路也投人了运行。铁路把东西部连接了起来。全国铁路的里程超过了运河!这是什么概念啊!铁路是M国工业最主要的部门也就是煤炭工业和钢铁工业的结果。好像车轮就是印钞机。它上面滚动出了山一样的商品,运向世界各地。有了铁路网才有了世界。但在一八四一年也就是我出生前十五年,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列车相撞事故,影响深远!恐慌的公众知道消息后,像鸟儿一样尖叫逃窜……与今天不同,那时的人们还不习惯按照M国铁路公司规定的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旅行。人类还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我们比动物快了。谁快谁就能吃掉对方。但常常因为太快,把宝贵的性命送掉了……我的父辈们把事故原因归于设定程序和传播沟通的失败,遂决定在行政机构的组织、程序、规划的编制、信息的处理与传播等方面进行改革创新。
  “于是,我应运而生了。为了追求最大速度和效率,我终于在一九?一一年设计出了滴水不漏的‘系统’!系统把时间和空间标准化了。系统诞生的当年,它创立了CTR公司,次年发现了电子管的放大作用,第三年制造了微分分析仪,第四年组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由于没有彻底解决加速度的问题,又创建了IBM公司、HP公司和贝尔实验室,接着组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的是在全球铺设更均衡、更自然、更民主、更文明的铁路网。
  “战后,R国、I国、K国等的公会也在计算机的辅助下加人了提速序列。其时我已不在人世了。我经由C饮料公司转世来到这个世界,确切来讲,来到了贵国,才发现这儿已取代M国,成了竞速的最佳天地。计算机的运行速度已经超过每秒八千万亿次——这就是设计中的银河列车车轮的转动速率哟,要去宇宙中掘宝了。M国的铁路落后你们已达二十年。由黑客们主宰的地铁公司把纳米技术与人文科学结合起来,植入大型强子对撞机……‘海归’们正利用新一代并行计算机控制高速地铁的行驶……太快了,世界变了,什么都找不到了,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在解体,解体!从飞机开始!飞得那么高、那么快有什么用呢?
  “时代也在解体……巨型气球吹破了,乘客粉身碎骨了,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世界是否还存在呢?不知道。要让世界看上去还存在确切来讲要让我们在上个世纪建立起来的市场看上去还存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搜索。因此,谷歌公司继承了我的遗志,把落伍的系统作了升级改造,并令c饮料变得适合贵国年轻一代的口味和意图!搜索引擎只需要用c饮料进行润滑,就能以超光速运行。喳,大脑都来不及反应,结果就出来了!这就是信息,结果也许跟现实对不上号,很像一些衍生品。有人说完全是虚拟出来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像面对忽如其来的变故,小武呆呆地看着记者,想问:你到底是谁呢?就见记者脆生生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咣哧咣哧,一边奸笑着说:“我昨晚在天上人间与头牌小姐大战了三百六十回合!床上床下,瞬间万变,飞速切换!在信息时代,人与人要准确嵌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小武满脸粘满阴谋家般的记者从青蛙状的小嘴中喷出的唾沫。他觉得恶心,又有一种吃屎般的亢奋,头脑中构想出了侦探与卡卡交配的情景,就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今天的世界,是你这个M国人创造的吗?你这个永不离去的缠身幽灵啊!”他觉得S市的这场实验的确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作完陈述,好像把一切责任都推掉了,才略微松弛下来,怜悯地看着鼻涕虫般在一旁不停哆嗦的小武,翻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抽风似的踢着脚又笑起来,咆哮道:“记者只陈述事实,判断则交给读者。你不懂得——不懂得平行线为什么也会相交,不懂得安静的大洋下面为什么也会有火山爆发。世界是平的……M国这种国家,真让人恨之人骨呀丨每一英里铁路都沾满了无数工人的鲜血!一想到自己身为M国人,没有早些投胎来到贵国,就无地自容啊!不,这么了不起的世界,当然是你们创造的!你们是不会让气球吹破的,对吧?小武,你能帮我想出一个赎罪的好办法吗?哦,地下也有教堂呀……”说到这里,记者就仿佛噎住了,作伤心状摇头,夸张地喘气,像是故意对自己的职业表示出极度厌倦,其实是做给外商一乘客看的。小武反应过来,记者这般行径,骨子里却无非是要讨好真正的外国人,这样,大概就不会被吃掉了。真是狡猾,也真是矫情——小武想,在那旧世界呆久了,—切终会厌倦的。乘坐新型地铁旅行的人们,其实是因为厌倦而寻机遁去的吗?他们以光速运动着,到气球外面的世界去兜圈了吗?那么,试图把他们搭救出来的努力,也就多此一举了。可是,M国并不在场!记者现在的身份,也并不是1^1国人!这家伙到头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想到这个,小武心里就纠结不已。
  外商一乘客又猫儿一样嘬着嘴,眯起眼,怪腔怪调地小声叫起来:
  “终于变了,终于变了!”
  记者抠着鼻子,竟然表情滑稽地学起了外国人:
  “终于变了,终于变了!”
  小武在乏味中,才对卡卡有了思念。不知她究竟怎样了。她的原型又是什么呢?如果尚活着,是否也如外国人一般变了呢?——变形后,大概就会成为老姑娘了吧,虽是女性发育过程中无可挽回的结局,却是以飞机或火箭起飞般的加速度,迅猛发生着的……实际上是为了一流的进口化妆品和保健品能被尽快消费掉,而精心准备的吧——不是吗,萎缩后的肌肤如青瓷般光滑闪亮,初生老鼠似的粉红色透明薄皮,紧绷绷地蒙裹住曲线分明的胴体,祛除了所有皱纹;其余部位,包括深藏不露的子宫和阴道之类,大概也是这样夯实地、返老还童一般巴巴收紧了。没错,她还是个被消费欲念支配着的俗人呀,跟那些木乃伊一样,受着C饮料公司的支配,是个市场试验品,却哪里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着。她的面冃彻底暴露了。她一直在对他编假话。
  不是吗,在墓穴似的世界里,卡卡营造着自己的墓穴,借助男人这样的道具,如若找到了逃脱灾难的路径,而把她那老古董的父母(如果有的话)永远留在了荒芜的地面,也把自己的男朋友彻底甩掉。不这样她就会被这超出想像的飞快变化击倒。那么,她又该如何实现女人的最大理想——繁衍后代呢?也许她已经回到了全知全能的实验主持者身边,他一她帮助她达成了愿望吧。
  小武眼前又出现了卡卡胸前十字形饰物上的男人头像,像一块阴干的肾。他觉得应该把它赠送给记者,留做他“转世”的纪念。除了往前走,没有别的办法。
  十六、爱
  仿佛土行孙从地下钻出,农民竟忽然现身于前。分别没有多久,满脸却长出了浓密的大胡子。难道连农民如今也能去到另一个时空?这简直要翻天了。除此之外,他是正常的,健壮的、开朗的,身体还没有畸变的征兆。这方面他与外国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却不知是好是坏,会给事态的发展,带来什么新的动力。小武暗忖,此与基因有关,还是文化使然呢?在生物进化的方向性上,农民是倒退了,还是进步了呢?也许只有实验主持者才能够解答这样深奥的谜题。这时的小武已经不再去想外星人了。
  农民的现身,使本来就要扑过来吃人的外商一乘客愣住了,不敢行动。小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农民的复出,其实才是最令人恐惧和吃惊的。
  “一直在洞穴里起劲走着呢。转了个弯,眼前冒出一片绿光,什么都看不见,但很快又清楚了,你们几个忽然出现了。嗨,没想到刚分手就又重逢。”农民终于见到了人,像是格外高兴,咚咚地捶了一阵胸脯,下身也清晰地勃起了。据此推测,他所去到的那个世界并不遥远。
  记者嬉皮笑脸地问:“女人和孩子呢?”
  “走丟了。”农民毫不怜惜地说着,啐出一n黄绿的脓痰,又轻蔑地看了一眼萎缩的外国人,说:“咦,有钱人咋的了?”
  农民身t沾着血迹。小武可疑地打量他,觉得他可能把女人强奸了,然后再把娘俩杀掉,说不定还分了尸。他骤然心跳加快,特别是,想到了孩子~那不是救世主么?这时,农民走过来与外商一乘客热烈握手,两人好像结成了同盟。小武和记者面面相觑,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农民带回来一份泛黄的过期杂志——《读书》,原来,是C饮料公司的内部刊物。除了绿色绢带和红色蚁人剪纸,这是小武又一次目击地铁世界的代表性文物。农民中途拉屎,撕了它来擦屁股,还剩下半本。记者见到杂志,像是怀有亲切感,攫取救命稻草一般,劈手夺过来,扫描仪似的,嘟嘟嘟快速阅读。但他其实只是在用眼角余光监视农民,并没有看进任何文章中的内容,且很快就不耐烦了,把臭烘烘的杂志打开来,盖在脸上,仰面睡去。待他发出鼾声,小武急忙把杂志攫取到手,头一眼就注意到封面上的陌生纪年方式。就好像,C饮料公司巳然确立了专属于自己的一套时间秩序,所依照的,大概是根据此间国情进行改良后的泰勒制吧。这无疑是一个创新性的发明。
  杂志上的文章都是公司员工所写。有一篇随笔:《乘地铁旅行小记》,署名昔弥。文章中有这样的段落:搭乘地铁列车作长途旅行的一大乐趣,便是可以观赏“地铁之友”这道美丽的风景。它们长满了车厢,如若海水中缠绕死人的绿藻。每次乘车,都发现它们的形状像吸饱了血似的在暗暗发生变化。早些时候,据参加过实验的人讲,在世界毁灭之后,“地铁之友”是被设计出来收拾残局的,它们被公司释放到宇宙中去打捞信息的残骸。乘车手册上也讲了,信息的恢复对于重建物质和能量非常重要。那时,各个世界都漂满了尸体。对未来失望的程序员在自杀前,通过毁灭信息而毁灭了世界。我有一个儿子,是沉默的时间旅行爱好者,经常陪我乘坐地铁列车前往诸世界,穿越乏味的死亡之海。他认为“地铁之友”是一种自进化人工智能,它们无以尽数地叠加在一起,是为了模仿出宇宙未被破坏前的大脑。对此他忧虑重重。后来他就失踪了。最近,“地铁之友”越来越喜欢变形成为一双眼睛。这眼睛是地狱般的黑暗,空空洞洞,深不见底,里面什么也没有,看不到一丝儿的思维活动,也不见情感和血色,却在我伤痕累累的心间,点燃了希望。它们平静而冷漠地久久注视我——越来越觉得,是我那失踪孩子的眼睛。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涨潮般的信息从眼睑后面的坟墓中涌流出来,却没有任何与我交流的意愿。然而,就在“地铁之友”的阴沉目光中,我忽然感受到了爱——这个世界是多么地缺乏爱啊。由于这双眼睛,我才活到了今天。
  我仍在孤独地搭乘列车旅行。车身、地板、座位和岩石都显现出了它们实相的一面,却又像是流动的液体。“地铁之友”寄生在其上,坚定地成长。我思念我的孩子。我想着“地铁之友”是在我的子宫中,十月怀胎,眼睛一样长大,最终一团团阴暗而茂盛地拥挤出来,闪烁着铺满了大千世界。我就是“地铁之友”的创造者吗?还是“地铁之友”之前先创造了我呢?我是我孩子的孩子吗?也许,还有另一个创造者吧?真渴望能早一天与他/她见面。我的孩子不会对此嫉妒吧……只有在黑暗地窟中,爱才是大公无私的。若不明白这眼睛的空虚和寒冷,就不会懂得什么是真爱。地铁把所有的恨都变成了爱。然而,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越过深渊,到达了宇宙的另一端,与真正的创造者见了面,而他/她竟误读了我发出的信息,则我也会在他/她的目光下,骤然消失么?但无论如何,这也是爱的结果吧,我将坦然接受。一爱!这个陌生的字词在小武的五脏六腑中灌入了炮烙般的剧痛,他才意识到,农民是回来传递新的信息的,要给这世界以另一个解释。五雷轰顶之下,他把身子深蹲下去,哇哇地呕吐出了胆汁。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射了?一下,一星陈旧的记忆似乎从深渊中跳出。小武竟然想到了自己的诞生。
  从狹窄而腥臭的产道中,拼死拼活地挤到外面,眼前绽开了天缝般的一抹亮光,身体却一片虚寒孤寂,一切与想像的大不一样……他委屈地嗷嗷大哭,怀疑地打量这个世界。妈妈像一团肉乎乎的、剥掉躯甲的蜗牛,身上红腥腥的窍口还难看地翻开着,她缩身躺在好像是世界废墟的角落里,快死的金鱼一样嘘嘘地吐出气泡,却不来管顾自己的孩子。
  小武多么想退缩回子宫去啊,躲藏在那黑暗狭窄却长出了痂壳保护层的隧洞中,再不出来了。但这却不由他来决定……“活下去需要时间吗?”他仿佛听到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深窟中回响。但另一个声音却说:“为什么要出生呢?”
  ……发皱的《读书》杂志就像是卡卡用手比作的枪,无光的眸子直视着小武。——蓝天在哪里呢?小武苦恼地心忖。他才想起,就算在地面时,他也已有很久未见过它了。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农民和外商一乘客。他们像等待偷食的老鼠一样,正报住嘴唇,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一列“地铁之友”已经悄悄爬到了他们的后脖颈上,像是给两人套上了葬礼的花环。小武不禁对新出现的昔弥感到好奇,名字听上去像是一个外国人。她是不是ChouYun-Fet的笔名呢?或者,ChouYun-Fet其实才是昔弥的笔名?在她的那个世界中,时间机器似乎已经发明了出来,却没有从旅行中带回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另外,她撰写的是真实记录,还是文学作品呢?他忽然觉得,这个昔弥啊,就像对ChouYun-Fet—样,也仿佛是熟悉的,她或许就是他失去联系的母亲!那篇文章莫不是寻人启事吧。他急忙叫醒记者,请他细读原文。作为媒体专业人士,应该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来吧?甚至可以一眼看出是编造的还是真实的吧?小武迫切地需要答案。记者凑近扫了一眼,表情漠然,把杂志扔到一边,也没有发表评论。
  小武着急地问:“看出了什么?”
  记者受逼不过,才勉强说:“这其实是一部《杆悔录》。它使我想到与前妻的一次难忘经历。”
  “唔?不是与母亲?”
  “当然不是与母亲!母亲算什么东西呀。噢,那是在T市。记得那天,我们约好,一起乘坐地铁,要去绿岛咖啡厅喝C饮料,顺便谈谈我们之间的麻烦事。途中,我给她发去短信,说我正在经过天琴座站。她说,她两分钟后便到。我下车等了一阵,结果她没有来。这时,我接到她的短信,问我在哪里。原来她想说的是两分钟后到达宝瓶座站。我便告知她,我们在白羊座站见吧。到了白羊座,她说,还是在金牛座吧。我又按时赶到了金牛座站,却没有见到她人。后来才知道,她头脑中实际上想的是一处女座站。我们这样一直乘车走下去,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车站,直到半夜,感觉人都变老了,还没有见上面。”“那你觉得,这是一种共同的幻觉吗?”
  “幻觉,幻觉!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像一起磕了药啊……从前以为,路轨是这么规规矩矩一段接一段铺下去的,过了这个车站,肯定就是下一个车站,但是,并非如此啊。人们总是坐错车、下错站。这就是人生的实况播报吧……”“当时,你想到爱了吗?”小武心中升腾起妖怪一样的蘑菇云,他觉得自己不疯掉的话,就快要变成饶舌的记者了。
  “不是爱,而是生命中天然的绝望,比如婚姻那样,就像盲肠莫名其妙地越长越大,最后如同失控的阳具,把整个腹腔塞满了、戳穿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一直无法过上像样的性生活,最后还是分手了。这大概便是缘于地铁隧道的经历吧。我们在那儿已被列车这狗东西强奸过无数次了,本来就底子不好的身体被彻底搞坏了呀……哼,地铁这玩意儿并不是我国一不,贵国的工程师发明的哟……罪孽深重呀……”
  记者脸色明灭不定,像一段行将燃尽的烛火。他又看了看狮子般侧视在一旁的外商一乘客,以及野牛般喘着粗气的农民,神情才凝固着暧昧起来,内心中顽铁似的怨恨,电击般传染了小武。哦,转世而来的记者大概也仅仅拥有虚拟人格吧——并且,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污染,他长年累月就是这样带着主观的意愿,孜孜不倦地追踪、挖掘并报道着所谓的“事实”的吧,这就是他下意识的赎罪行为吗?而类似情状也呈现在了小武身上。他每天游荡在S市的地铁之间,却甚至无法弄清楚自己想要去到的地方。《读书》上还刊有一篇文章,像是介绍了与实验有关的一些内幕。其中提及新闻信息聚合器在编排基本材料时,由于指数场在读取过程中被人恶意篡改,出现了信息丟失的严重情况;被用来对信息进行转录和翻译的物质及能量,在表达过程中遇到一系列计算问题,发生了突变、失活、衰减、转移和屏蔽……忽然,外商一乘客像小孩抱大人一样,双手把农民托在胸前,吃力地踉跄走过来。农民劈手夺过《读书》,像诵经一样,铿铺有力地念道:
  “S市的实验是更大的实验的一个部分一到底还是与M国有关呀!——拯救世界的努力最初发起于M国!是M国最早预测了灾难将要来临。在这个由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主导的实验中,整个M国已经从形式到内容全面信息湿化了……但M国不久后就因为金融危机而衰落,这完全是因为资本主义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呀。为了获取让实验继续进行下去的动力、经费和资源,国会才批准把全国主要资产出售给了新兴经济体的大型官办企业。已被转移到矩阵社会中的M国科学家~他们大脑中的神经胶质细胞巳被机器代替,比正常大脑的数据传输速度要快二十倍——才有了一n饭吃,重新被激活了,着手对物质和能量之类的湿化信息的衍生物进行挽救性修补以抵制熵增……”
  在外商一乘客的股掌中,农民大声诵读着G己全然无法懂得的文字,又把《读书》交给小武,示意他继续念下去。“实验产生了一些以湿化信息为基本构造单元的、潮乎乎的异体宇宙,依靠不同的媒介而在人造虚空中存在并飘荡,作为灾难后的替代实体……”小武有气无力地念道,“我国是主力媒介之一!湿化信息世界是迥异常态的世界,兼具量子世界和宏观世界的特征。浮动在泡沫中的加速度仅仅是它的--个表现。运行中还会衍生出其他近于神迹的现象。”记者眼中滋出了感动的泪花。农民乖觉地依偎在外商一乘客怀里——确切来讲,卧躺在他身上那一大堆乱颤的耳朵丛中,很舒适地一边倾听,一边嗤嗤地笑。两人的身躯简直不成比例。“但好些东西就跟未被激发的时空一样,从外表上看够时尚,但骨子里并未进化。比如异体宇宙中的那些后发部族,从信息科学的角度看,仍然是一堆堆乱七等待编辑的原始量子材料哇……这些部族因此无法进行真正的迪士尼式的星际旅行。他们也难以通过别人的观察来完成坍缩。他们将在漫长时间的模棱两可中自娱自乐,就算是主力媒介也没有办法……”小武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想,这一切与记者说到的铁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把求救的S光投向农民。农民就以谅解而鄙视的态度,把杂志复取回了自己手中。“虽然,正确执行了兼并任务的跨国企业的管理者通过实施改良的泰勒法,成为终极信息的大股东,看上去似乎接手了拯救世界的使命,但他们本身却沦为自己制造出来的垃圾信息的牺牲品。为了掩饰负罪般的慌张心理,只得屏蔽一切信息。似这样一来就出现了集体能源的累进衰变趋势,并在软资源行星的开发过程中制造出大量的信息难民。世界到了毁灭的边缘!”农民像地下教会的神父一样,用聒噪难听的方言,一本正经地代替小武朗诵。
  “好像是为了完成修复性质的自我革新,在最近一次处理量子态的演化时,发生了意外吧。文章中有这样的意思……”农民念到这里,忽然失去兴趣似的,匆匆扔下书。外商一乘客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回去。他们仿佛是一对君臣,刚刚打完一场乱糟糟的恶仗,坐在一处页岩下休息。
  实验的确失败了……小武困惑地觉得,自己马上会跟记者因为意见分歧而争吵起来。
  但分歧的是什么呢?
  这场实验让一切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却于混乱中产生了机会;混乱征服一切!……我为什么要叫小武呢?小武忧伤地想。
  一然而,这是否代表了更深刻的爱呢?
  他觉得,M国人其实也只是傀儡。他讨厌地又看了一眼记者。他想问卡卡,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六维时空又是什么,实验的本来目的是什么,但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女人偏偏不在身边。
  像是报复或赌气似的,小武忽然拿起《读书》,当着记者的面又大声念了起来。他却读不懂他叽咕出来的句子。每一个字都认得1却不明白含义。“混蛋,别念啦!”记者歇斯底里地嚣叫,“还有没有点民族自豪感和自尊心啊!关键时刻,可得分清敌友啊!别再侮辱我了。我这不是已经投胎转世、借贵国的宝地重生了吗?我不是痛改前非了吗?我不是忏悔了吗?我不是连从前的信仰都放弃了吗?我当然也知道虫洞并不自动蚀出。但是,像高速地铁这样一种昂贵、时尚而享乐主义的新式媒介,在这片神奇的热土上,获得了独立自主的长足发展,不是很不容易吗?而且把罪孽深重的M国人设计的那个时空隧道钻漏了,打破了,不是很了不起吗?虽然出了些技术问题,但不是不让报道吗?这就是既定的编辑方针呀!”
  记者气势汹汹地说着,双目咕嘟嘟涌出了奇异的、宛如超新星爆发的蓝光。外商一乘客和农民安坐在不远处专心聆听,手和手像玩具一样紧紧扣在一起。
  小武不甘示弱,挥动盾牌一般,高举了《读书》狂舞,也破口喊道:‘‘妈的,外星人难道真的见死不救吗?还是这帮家伙根本就不存在?心情太不好了!这上面说,由于媒介方面的天生缺陷,实验蒸发掉了,信息都被摧毁了,支柱理论崩溃了……”
  他心痛不已地想到,任何信息都不应该被永远地真正抹杀……信息或许可以变得实际上无法获取,比如手中的这本《读书》被付之一炬后,杂志上的文字就再不能读取,但从理论t讲,这些信息仍残留在盘旋的烟及灰烬之中……但现在,连烟和灰烬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底洞般的黑暗。新的超级地铁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延伸的吧。能够做到这个可真不简单,不打破常规办不到。
  他仿佛看到,从地窟深处,一个细长溜滑的C饮料瓶子绿油油地像条虬龙一样运动过来。加速,加速!……系统,系统!……说不定,正如卡卡所言,他真的是C饮料公司的员工呢。他每天都要匍匐在ChouYun-Fet爱意浓浓的黑色高筒皮靴前,像信徒一样聆听她的训示。
  “小武,去给我看看地铁是不是还在正常行驶着呐。”女人亲切地发话,“我们未来的所有蛋蛋都装在同一个篮子中哩。”
  “这不就是最有价值的新闻吗?终于看到事实产生影响力的一天了!我可以凭此获得贵国的最高新闻奖吧!”记者又饿坏了的鬣狗般嗥叫起来。
  但他像是很困,说完头一歪便难看地兀自睡着了。在地底的环境中,他大概也失去了自制力。小武忽然很想把这人杀死这家伙的每一番言论,都对他的身体和意识造成极大的侵犯。他恨他转世到了这个地方——如果他的前身真是M国人,那么,他本应该有很多地方可以选择去的。可是即便是记者,也对真正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毫无抵御力。
  小武想,通过新闻信息聚合器的眼睛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十七、侦探之死
  在记者睡着时,外商一乘客劈手夺过《读书》,当着农民的面,把它翻来翻去,就好像这册杂志,原本是他的圣经。但他很快就看烦了,又和农民脸贴脸,微笑着,去看从四面八方高压电网般包围过来的“地铁之友”。这地底的不知名的孤岛般所在,虚伪地流露出片刻宁静的气息。由于害怕被同行者吃掉,小武决定逃走,趁那三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了。这样很自私而卑鄙,但也是无奈之举。他想:我可是追随卡卡而去的呀。记者似乎已进人了长眠不醒的境界,在不明情节的睡梦中,无耻地龇牙滥笑,一边蠢动着,把外商一乘客扔下不看的《读书》杂志摸起来,塞进口中,嚼烂了咽下肚子。农民也没有阻止。忽然,外商一乘客发现小武不见了。他皮球一样一蹦三尺高,口吐白沫,狂喊尖叫,还把脑袋往围岩上不断撞去,又动手把自己身上的耳朵一只只撕扯下来,扔得满地都是,血淋淋地微微蠕动。农民坐着不动,撑住腮,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记者吞噬杂志的声音,还在节奏分明地、空竹一般脆生生响起。小武在地下迷宫中摸索行进,他意i只到自己孤身一人了,不禁极度恐惧。他钻入一孔导洞,洞壁形如一环一环的黏膜,脓水咕噜咕噜从上面流出来……地上躺着一具肿胀的裸尸,充满脂肪的腹部龟裂开来,溢出了糜食般的鲜菇状“地铁之友”,连腥臭粗大的肠子里,也长满了密密麻麻、凹凸不平的绿灰色小颗粒——这就是爱的结晶吗?一群模样奇特的老鼠,正蹲在尸体上咀嚼,见到小武过来,就哇呀叫着,集体跑走了。
  跟梦境中一模一样,.死人是侦探。肥硕多油的、仿佛总是蛮有把握的侦探,就这样孤独地死了。尸体上有明显的施暴痕迹,却无法知道是谁所为。也许,是他们这群人中的某一个干的吧,是农民,是学者,还是外商一乘客,甚至是卡卡?或者,是我杀了他吗?小武激动地想像着自己是公司派出来的一名秘密杀手,圆满地完成了清理门户的任务。——不,侦探也许是自杀的吧。在谈到恐怖分子驾驶民航客机撞向摩天大楼的旧闻时,卡卡曾对小武说起过,自杀,其实是人类心中非常矛盾的情结。这是他或她在经历不可超越的障碍或痛苦时,所选择的不得已行为,代表的也是最深的挫败和软弱,以及最大的仇恨。“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期。自杀是天人交战之后血光飞溅的结果。”像一条变形虫一样,卡卡从头到脚湿漉漉地说,自杀的动机与类型包括殉道型、绝望型、逃避型和精神官能症塑。
  无人讨论外星人是否也自杀。
  ——实验主持者会不会早已自杀了呢?于是一切才失控。他/她把来讨说法的人们抛弃了。‘侦探的生殖器还基本保持了原形,膨化而发红的硕大外表引人注目,像是下身长出了具有思考能力的第二个脑袋,发出一阵阵下水道般的腥臭。
  开什么玩笑……小武又要硬了。他倒不怜悯死者,而是怜悯起活着的自己来。他甚至还活着,作为一名所谓的UFO研究者,欺世盗名地活着……还要为广大民众普及外星生物学知识吗?究竟有没有外星人,到现在也不知道!但公司为什么要让他做这种事?他看了看从四周聚上来的一圈圈岩石,它们正在动物器官一样,急促地一张一缩。不远处又有红光闪射的影子在窸窣浮动,蒸发出密织的臭气。那才是真正的杀手吗?……小武不敢稍动。连侦探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最终横死在了地底,太可笑了,就像是一粒无法成功抵达目的地的精子,怎能添加到宇宙这个深邃子宫的记忆中呢?小武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而他还不知道父母是谁、身在何处呢。他们也许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吧,而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他死了,二老的晚年也许会很凄凉。
  ——多么无聊的想法!小武从来不记得享受过父爱的仁慈和母爱的温暖。他似乎是一个早早就被逐出家门的孩子,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他总是在马路上汗湿地不停走动,又虫子样蜷缩着搭乘地铁一周一周环行……然而就连“地铁之友”也没有带给他传说中的爱(那是什么玩意儿啊〉。也许是他的资质和天赋太差了吧。
  ChouYun-Fet,昔弥,你出来啊,说句话,给我一个明白吧!他在心底哭道。然后他乂咯咯笑了起来。
  小武从侦探身上搜出自己的身份证,把它揣好,却没有要他的枪_他早知道那只是一支玩具枪一然后抛下尸首,落荒而逃,直奔供奉着石像的碳化物座台。但却找不到它了。眼前出现了两条并行的地下河,在发出不间断的欢愉叽咕声,红艳艳的波涛黏调而暴涌。
  十八、乘客的下落
  是的,两条大河。沿岸的景色分外熟悉。小武看清了,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你们啊!”
  他还在地面流浪时就见过它们。妈妈啊,妈妈!——他心头大恸而又心花怒放地叫道。这大河又像是岩浆般奔腾不息的地铁列车,熔化而来的啊。鲜血一样的江河里,流淌着亿万具黄黄的尸体,身上打着实验室的数字编号,滚滚而下,了无尽头……
  忽然,像有隐雷在滚动。小武看过去,见许多湖柳色的矿车排着长队,阴间的使者一样在岸边行驶。在它们的上方,盘旋翩飞着一些人形的生物。它们呈翠绿色,背上长着一对透明的、花里胡哨的翅膀,像是蝴蝶;它们的身体却似壁虎,腹部陶瓷般光洁;与身体相比,脑袋小得不成比例,像蒙了脸似的看不到面目,头的一侧却挂着一个机器匣子;手指都蹼般粘连在了一起,像是刚刚从窑中烧出的粗坯;孱弱的脊椎附近有一排电缆线的粗糙接头,屁股或大腿上印着红色的条形码;它们都没有生殖器,那个位置是光滑平整的,没有雌雄之别,乃至区分不出个体差异;它们缓慢地飞升时,周身会闪射出暗红色的磷光,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初见之下,好像是无人驾驶飞机……何其实就是曾在洞窟深处若隐若现的那些鬼魅潜影吧……终于现身了……
  小武仿佛看到一幅《蜘蛛侠》的漫画,但心知这绝然不是,甚至它们并不是个体的。但会不会是卡卡提到的“雷震子”呢?被大批地克隆,成为后灾难生物……小武神魂颠倒地想……越来越多的矿车汇集过来,果然有着脱胎改造于原始地铁列车的痕迹。车身上贴有荧光标识,是统一的C饮料阁形,并打上了机车出厂年代,数字大得吓人,无法与人脑中既有的年月概念相符,却具有亘古不变、永世长存的暗示。空中的集群生物,像苍蝇嗅腥一样,嗡嗡地紧跟着矿车飞行。小武猜测,这些小头大身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就是失踪列车上的乘客吧,通过变形而幸存了下来,才没有成为江河中随波逐流的尸体,并在地底拥有了崭新的生活。不,不是自然的变形,更有可能是经过生物工程再造和全息量子解码器还原,而复活重生的二世、三世……珍稀的新型生命体吧。这实验果然厉害呀,谁又能说它失败了呢?蝴蝶一壁虎状生物却根本不理会小武的到来。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亲临现场,也仿佛是试图加入它们,小武壮起胆子,不顾危险,纵身攀上—辆矿车,发现车厢里严严实实载满“地铁之友”。他猴王般端坐在矿车顶部,由矿车载着往不知名的目的地驶去。蝴蝶一壁虎状生物在上方哇哇怪叫。小武瑟缩着心想,他从前真的和它们乘坐一列地铁同行过吗?
  一路上,不时有车辆寂然地交错而过。腐臭味更浓了,熏得小武开始呕吐……矿车大队渐渐驶离河岸,进人崎岖山地,在经过山麓的一个大型枢纽站时,小武看到了“泰山”的站牌,有数千辆矿车在此交汇、错车、分流。
  站台上出现了另一大群蝴蝶一壁虎状生物,却没有飞行,翅膀都贴身收拢着,高矮胖瘦和长相完全一样,列队恭立,哪里是什么生物,就是一堆符号嘛。它们默默地注视矿车通过。小武乘坐的矿车又驶了一程,最后在“昆仑”车站停下。万丈悬崖下的站台上,落满了几千只秽气扑鼻的蝴蝶一壁虎状生物,矿车还未停稳,怪物们便随着一声口令,呼啦啦地飞腾起来,黑压压地倾扑而上,登临车厢,手执工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地铁之友”卸下来。它们并没有领袖,却心意合一,行动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它们用翼端的肢状短手,挥舞着崭新的铁锹,动作刚猛有力,节奏分明,充满对工作的热爱与执着,就好像它们在旧世界从未执行过如此有意义的任务,如今要来弥补。小武看得呆住,不禁想起周老先生转告他的,地面的人们修建第一代地铁时的激情岁月。他忘记了自诩的使命,是来搭救这帮家伙的,倒反而是它们要像卡卡一样救援他,他没有变形真是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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