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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韩松)

_6 韩松 (当代)
  十三、祭品
  时间一长,女人们放松了对猎物的看管,允许男人在站台上自由活动。五妄有了独立出行的机会,他犹豫着是否要去找澄子。
  但是,他却被这里全新的生活方式吸引,也耽迷于不劳而获的水及食物。他流连忘返于“首饰店铺”之间,看女人们购物、睡觉、争吵和生育。她们会持续不断地猎获更多的男人回来。性交过于频繁而导致人口增长太快的时候,她们便杀死一些人。
  五妄注意到,站台东侧的一块空地被碳素钢丝和“工”字形钢条半封闭地围护了起来,那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灰绿色抱子状生物。有一次,他好奇地透过开门看去,见里面隆起一个砖砌体,基座上伫立着一个真人大小的黏土男人雕像。这人有着父亲一样威严的面容,但眉目间又有些像是女人,神态略带暧昧;他倚靠一个镑迹斑斑的十字形金属支撑物,右臂向前上方四十五度角举起,挥手若在指示方向,左手背在身后;他肚子很大,向前腆出,仿佛怀着身孕。这个隐秘处所由一个底层女人组成的六人小组终日提供不间断照明。
  德里达自治体的女人都集中在同一时刻来月经。每到此时,上层成员便由族长率领,群拥向那男子的雕像,在他面前扭腰送胯表演集体的舞蹈。和着阴惨而肃穆的笛声,她们“嚓嚓”鸣叫,如同被斩断的蛇蜴,在地上卷缠翻动,最后纷纷扑上前去,抚摸并吮吸那名异性的胸脯,向他的脸上喷出香水。待到仪式快结束时,她们便向膜拜的偶像献上-张张人皮,那上面自然涂抹上了她们的新鲜经血。一次,好奇的五妄偷偷来到雕像前,发现担当照明任务的女人好像都睡着了,对他的大驾光临视若无睹。五妄看到,粘土做的男人裸露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却没有生殖器一一似乎被刻意割掉了。五妄感觉到,男子通体弥散出车长一世时代的某种味道,具有悦人的清香,也隐含绵长的恶臭。
  上歪歪斜斜地刻有三个旧体方块字:寂之神
  寂之——神!五妄忽然从雕像身上看到了天堂的一道裂隙,打开了一瞬,又关闭了。他直觉到,这家伙与车长一世有着密切关联。如果他还活在世间,大概会深得澄子这类女人的喜爱。想到这个他不安已极,有些后悔抛弃了澄子,便又咬起手指。基座下堆放着小山丘一样的人皮,都是从女人身上剥下来的,比它们一块块地凝结在原主的躯干上时还要和淳柔迷。但由于置放久了,又涂过经血,部分肤色就有些发黑,是那种被皮下固体或流质秽物长久接触感染后,所淤积而浮胀的单一之黑。
  有一张人皮尤其明媚,五妄看着十分眼熟。
  那是澄子的人皮。眼泪夺眶而出。他抖颤着把它拾起来。它是整幅的,剥离的手法具有宗教仪式般的精准完美,从耳廓到脚趾,毫无遗漏,因此从手感方面来讲,五妄尚能触摸到澄子枰评跳动的脉搏。在澄子麻黄色的头皮上,原来眼睛的地方,裸露出两个漆黑的窟窿。五妄的女人曾通过这里出神地注视着霭霭火光映射之下,岩壁上翩翩起舞的人群。此刻,她却再也不是时空的囚徒了。
  十四、引路者
  五妄才明白自己其实离不开澄子。他于是悄悄跳下站台,向黑暗的隧道深处走去,为自己孤身一人的冒险深入而大为吃惊,不寒而栗。他意识到他所属的群体已经彻底地消失了。但这正是他此刻要做的。他找到了那列撞毁在“世界尽头”的机车。在驾驶室里,他摸来摸去,结果没有发现澄子。地板上分布着一些生涩冰冷的东西,是动物已不新鲜的内脏。五妄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物质,搂紧了它,呆呆地坐在结满血痂的座椅上,做出一副倾听状。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澄子的心脏。
  他好像沉没在了深深大海的底部,四周万籁倶寂。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呼呜一呼呜”,把他惊醒。是不知疲倦的隧道掘进机又兴冲冲地突进过来。五妄麻木地感知着,知道它这回是径直朝他接近。整个车厢都在震颤。五妄一动不动。忽然,机器差不多是从他身旁破壁而出,光焰四射。几节车厢被它掀到空中,撕裂成了碎片。五妄从车体中甩出,重重摔在地上,幸好只是受了轻伤。
  隧道掘进机在把机车腰斩后,歇息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新的目标。但它似乎有些累了,这回没有再钻入围岩,而是沿着已经成形的隧道,蠕动着前进。那方向正通往德里达自治体的基地。
  五妄想了想,把心脏抱好,跟上了机器。那庞然大物逐渐加速,像被久违的女人气味吸引,癫痴地扑向站台,发出愤怒的龙吟。这时它开始发狂,风暴一样碾过,建筑物瞬间分崩离析,饲养的实验动物血肉横飞,岩壁上灰绿色的菌株一层层塌落下来。女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却不害怕,只是兴奋地站成一排,迎向这奇异的来客,大跳悦人之舞,仿佛等来了“寂之神”的使者。掘进机见状,迟疑一下,稍作停顿,便用整副身躯朝她们当头压去,截齿与刀盘淫迷地转至极速。刹那间,闪射着红光的多毛肢体、脏器和血雨,连同《读书》的碎屑,纷纷扬扬飞上半空,又被机器收入了它身后的载碴拖车。掘进机大概是在试图模仿它早年间无意中目睹的人类强奸者角色,连五妄都感到了它孩子般的兴犹未已。
  而女人们显然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掘进机在完事后,却不想停下不走,显然是并不肩耽于此番享受,而是要继续明晰自己的确定目标,却小心翼翼地避开“寂之神”的造像,粗鲁地吼叫着,重新挖开了一段围岩。掘进机是迄今为止最为务实的存在。
  就在这时,五妄看到了鼠语者。老鼠拖着沉甸甸的身体,喘息着小步跑过他的身旁,越过德里达自治体全无人息的废墟,在熠熠生辉的掘进机后面亦步亦趋。五妄心念一动,抱着澄子的一颗心脏,连忙跟了上去。
  掘进机、老鼠和人,形成了一种貌合神离的组合。五妄感到这里面有着智力的落差。他察觉到,老鼠与掘进机一刻不停地在进行交流,而他不能。鼠和机器同时向对方发射出电磁波,用一种人类所不掌握的语言,议论着一个形而上却又颇为现实可感的问题。——掘进机,其实才是引路者吗?经过多年来孤寂而沉闷的探索,它好像终于发现了通往天堂之路。
  很快,五妄便看到,更多的老鼠,从岩石和土壤中钻了出来,抖擞精神跟在鼠语者的身后,形成了旷世未见的壮观行军大队。每一只老鼠口中,都叼着一个火把。五妄紧紧地跟上它们,感到老鼠的心脏好像就在自己的胸腔中跳动。
  掘进机吼叫着突破岩层……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它停下了,身上的红色灯泡和橙色管线不再闪烁,似乎这一次再也没有力量前进,恰到好处地耗竭了长效原子能电瓶中的蓄藏,如轮之族一样,终于完成了世代的使命。掘进机用生命余力打通的最后一段隧道,连接着一个位于软弱破碎带的空敞地厅,岩壁上分布着十几个隐约的人形凹穴,几处尚未脱落的界面上排列着复杂的仪器和开关,裸露出电缆线接头和阀门把手。接近吊顶的地方有一个带万年历的石英晶体母钟,连接着一套子钟驱动器,竞然仍在运行。那上面显示的年月日时,让五妄看了如坠雾里。
  这个地方,大概便是早年间的主控制室。鼠语者也看呆了,但很快便心领神会,上前用前爪按下墙上的一排电钮,凹穴便朝外开启,围岩深处露出来一个个玻璃瓶,那里面蜷缩着古老的人类,都浸泡在温度极低的绿色液体里,去除了毛囊的脑袋上连结着电极。他们的新陈代谢已暂停了,再这样睡下去,就要与岩石融为一体了。已能在小范围内利用自身生物能量控制电磁场的老鼠,凭借心灵感应力启动了一台前人预置的解码机,慢慢地唤醒了冬眠者。复活过来的十几个古人形体枯焦,从瓶中吃力地爬出来,仍然闭着眼,僵尸一般模样,亦不与解救他们的鼠类对话,便一跳一跳地,受着程序驱动一般,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地厅另端的一孔导洞。导洞连接着更多的隐秘隧道,是生活在地窟中的生命体从未抵达之处。何去何从,寻常人难以抉择。但僵尸人却有着辨识迷宫的本领,好像是受命于体内的“回家”召唤,无不从容而行。
  老鼠越聚越多,悉数屏住呼吸奋力爬动。千万只老鼠发出了巨大而一致的声响,由于共振的关系,后方的隧道在它们过去后,便轰然坍塌,阻绝了回路。
  前方的隧道中首次出现了坡度。澄子的心脏,在五妄手中挣跳了一下。
  十五、人鼠之战
  地形越来越陡峭,也变得规则,可能是台阶,地面则凌乱地散布着销钉和网线。五妄甚至看到了一段接近完整却巳停驶的自动扶梯,通向险峻的高台。传说站台之上还有地厅。经年习惯的二维布局被打破了。僵尸人脸上露出了近似得意的诡笑,双腿并在一起往上蹦跳。老鼠身贴身挤成一股股洪水向上涌涨,很快就一泻而尽,只留下一堆堆在踩踏中当场死亡的鼠尸。
  刹那间便什么都走空了,忽如其来的死一样的寂谧让人格外害怕。五妄意识到,或许就要接近真相了。他迟疑了一下,也准备循着扶梯往上爬,这时又看到鼠语者,像老人一样屈身坐在扶梯中部的鼠尸堆中,红腥腥的身旁燃着一支火把。五妄期待地迎上前去,鼠语者却正色对他说:
  “你——不能跟着。”
  “那上面,便是天堂么?”
  “我——想——是的。”
  “我,可以跟着你们去看一看吗?”
  “不——行"
  “为什么你们能去,我不能去?”
  “那世界^一不属于——人类。”
  澄子的心脏这时忽然狂跳不止。五妄要紧紧捏住,它才不会挣脱逃掉。澄子是要急着上去么?这女人即便成了怨鬼,也一定要打消心底的不信与疑虑,找到那个终极的答案吧。
  “不管属于谁,我都想上去看看,在下面呆着,可不是一般的苦哇!”
  五妄近乎咆哮起来,像是在替澄子鸣冤。老鼠无法再做谦谦君子,复原了兽的本相,眼冒凶光,朝五妄扑过来。它的神情中充满对人类的不屑。这是它长久以来借助黏土层的掩饰而压抑着的真情实感。人类只是它为了完成进化而加以利用的工具。五妄明白了这个,满怀嫉妒和怨恨。
  鼠语者是鼠类的引路者,而鼠类将是人类的顶替者。类似丁?澄子之死这样的结局,便是由这个意外嫁接在时间断巷上的分岔历史来决定的吧?老鼠滞重的身躯压向五妄,把他推了个跟头。但他马上就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对手正龇出獠牙。鼠语者跃在半空中,一口咬下来。五妄本能地伸出胳膊去迎,整个上臂完全塞人了它的嘴里。一排鼠齿扎入皮肉,鲜血涌流。这时,五妄深陷的五根手指已经疼挛失控,澄子迫不及待的心脏就从掌中溜走了,“咕噜”一声径直掉进了老鼠的咽喉。
  鼠语者“哦”了一声,神态大变,两颊绽出青紫。它的呼吸逐渐困难,两只前爪猛挠胸n,嘴巴便把五妄松开了。老鼠的身子往后缓缓跌去。这时五妄才发现它其实也是营养不良的,它的身躯像人类-样浮肿发黄。老鼠对这样的结局显得有些吃惊,似它的表情慢慢就变成了自卑的模样。它抿紧嘴唇,苦笑着倒在了火把旁。毕竟是老鼠。从前,它们也许是人类驯化的,甚至可能就是从德里达自治体的某个实验室中跑出来的吧,而其祖辈或许也曾与五妄族谱上的某位先人,进行过类似于开创性的基因交换。
  然而,此时被澄子最后一次挽救了生命的五妄,心中却满是被抛弃的遗恨。他两手空空,大哭一场。澄子的心脏,淤塞在死鼠的气管深处。它在短时间里便被动物腥臭的气息污染了。他还能带着它去到天堂吗?
  十六、上面
  最后,五妄放弃了把老鼠剥开、取回澄子心脏的想法。他强忍住呕吐、昏睡和自杀的欲望,吮吸着带有澄子和老鼠肉体余味的手指,一个人继续上行,要去看个究竟。所有的老鼠早巳不见了,但道路依稀还在,已快被鼠类的排泄物堵塞。五妄不得不爬行。逐渐地,他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息。随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光线的压力,这却与火把、隧道灯光及人体泛光大不相同。它的冲击力是穿透而空前的。在出口处,躺着几具仅剩骨架的僵尸人。他们是被老鼠咬死吃掉的。他们短暂的引路使命终结了。这便是从那个不知名的时代,人类中的先知先觉者苟延残喘到如今,所要执行的惟一任务吗?五妄庆幸自己及早放弃了引路者的身份。沿着老鼠走过的路径,五妄跌跌撞撞地升入了“天堂”。他觉得并不是自己要上来,而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操纵而至。这事早已决定了。呼吸惯了地下过浓的二氧化碳,这里的第一口空气几乎使他窒息。他睁大模糊不清的眼睛看去。
  平行地搁放在隧道世界之上的这个世界,空旷而明亮。再没有围岩的重重限制,一望无际的原野朝着没有边界的方向,三百六十度地无拘奔去。抬头观望,不见有压抑的混凝土顶板,柔软的虚空中涌动着白色和黑色的浆液状软体,一群群光点间杂其中,飘来荡去。毫无依托便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橙色光芒,呈极端的整体性状,与地底的黑暗恰为对照,使任何生命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摆脱。
  过了很久,五妄才适应了一些。他隐约看见,接近地平线之处,高耸着许多钢架一般的复繁结构,上面像蜂窝一样缀着一串串赤黑的巨型合金球体,球体周遭不时被暗绿的电荷光环绕,这些丝状的火焰乂沿着钢架流下,注人地面上隆起的一个个有着光洁外壳的穹形堡垒。
  实际上,有几千处钢架结构,彼此独立,突入高空。它们之间又由延伸出来的管状桥梁相连,好像是地下的隧道被剥离下来,重新拼接后置放在了空中。坚硬而透明的管道中奔驰着彩色的条状单体,使五妄想起行驶在地底的列车——有时它们也会钻出管道,在气流中穿梭翱翔的吧?五妄仿佛看清了真实世界的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比在黑暗的隧道中还要不明白。而在接近五妄所在的隧道出口的地方,却是一片废墟,是地下世界里也能见到的混凝土残垣。这使五妄感到一丝宽慰,却又不解。但五妄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钢轨的存在物。天堂怎么是这样的呢?在这-带,有一些矮矬的身影在晃动。那是刚刚摆脱了旧命运的老鼠。它们已顾不上理会五妄。在崩坏的砖墙下,一些怀孕的母鼠巳经安家落户,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卧伏着一动不动。另一些成年公鼠却耐不住了,成群结队,朝着远方的钢架结构和球状物嗖嗖跑去。
  天堂,大概真的不属于人类,但它是为鼠类回归而预留的吗?后者大概才是早年间从天堂里被逐出的纯正子民吧。五妄内心交战着:是留下来,还是返回去?
  十七、异族
  然而,关于天堂不属于人类的假想,很快就被证明可能是一个谬误。
  五妄身边刹那间围上了十几个人,仿佛是骤然从一个虚无世界里空降下来的。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是另一种人类,不同于五妄和澄子,不同于隧道世界里的任何一部居民。他们的身躯要高大壮实许多,貌若天神,都把自己包裹在一尘不染的精美白色服饰里,局部裸露出来的皮肤闪着金色光芒,瑰丽迷人,气质当然也迥异,是一律的高贵。五官的分布格局,以及头发的状相,亦与生活在地下的人们不同。他们手里都拿着奇怪的、上面印着五妄看不明白的扭曲文字的细颈玻璃瓶,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他们不时地喝上一两口瓶里盛着的黑红色液体。“这里是天堂吗?你们属于什么部族?”
  五妄十分紧张,硬着头皮问。反倒是那些人一下子怔住了。由于长久在地下生活,五妄的外表一定变异得十分可憎。
  “你们,不是早已灭绝了吗?!”
  过了半天,他们中的一个才好像反应过来,用五妄听不懂的语言,发出一声困惑的低沉嘶鸣。很快,又来了一帮人,试图与五妄对话,却发现已难以达成沟通。不过,他们还是迅速确定了五妄的身份。
  “真是不可思议啊,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竟然幸存了下来!生命力可真够顽强啊!”
  “是啊,若不是亲眼所见,的确很难想像!但他们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为他们提供生存空间呢?”
  看上去,大家十分震惊,个别思维活跃的人也许在想,是否应该考虑建立“活化石保护区”,还是……
  “你们到底是什么部族?啊?”五妄绝望地嗥叫,“你们是生活在上一个世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堂里的人类吗?快说话呀,连老鼠也与我交谈的!”
  但“天堂人”始终只是略带尶尬地浅笑着,却不回答地窟人的任何提问,似乎他们之间已没有对话的必要及可能,也仿佛五妄使用的语言在这里早已一无是用。他们用猎奇的目光,从头到脚一遍遍地打量五妄,偶尔,某个人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把镊子,轻轻拨弄一下他的眼睑、鼻孔和生殖器。五妄赤身裸体,脏兮兮的,跟一只剥光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他羞怯着不敢看“天堂人”,像感到寒冷似的不停筛抖。他觉得自己正在萎缩,变得越来越小,快要从世界上消失了。然后,又有人举起手中的水瓶,把黏乎乎、黑油油的液体慢慢浇到五妄的头上。水顺着脸颊流过了嘴角,五妄喱到一股恶心、滑腻而腥甜的味道,心中的某种欲望被激发了出来。这时“天堂人”的笑容都变得淫邪了。
  五妄忽然醒悟到,围观他的人并不是异族,而他本人,其实才是异族。他便惭愧地低下头,又一次吃起手指来。
  十八、深窟
  忽然,五妄战栗得更厉害了。他看到,他和“天堂人”的前后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一圈老鼠。然后,是第二圈、第三圈……很快,就数不清有多少个同心圆了。亿万只老鼠,铁锢一样紧紧地包围了众人,汕倒海的磨牙声使天空中颠沛的几何图形也倾斜着摇曳了。脚下的岩石圈里则发生了一连串低烈度地震。打头的,是新一代鼠语者,又开始说话了。不是地窟人的语言,也不是“天堂人”的语言。它带领群鼠大喊:44克——里——兹!w这时,天空中闪起了花花绿绿的放射状电弧,如同混凝土衬砲上产生的千万道裂缝。明亮的光线骤然消失了。混沌如浓雾的黑暗一股接一股地互相冲撞,发出大型金属构件粉碎解体的巨响,崩溃后的垃圾渣子又经过拆分组合,最后纠集成亮熠熠的幽灵般浆液大军,无足无手、无首无尾地蹈空默然滑移,让人顿觉卑小,乃至浑身冷透。
  天幕的后面,有一种“呼呜一呼呜”的声音在穿行,与隧道掘进机的嚣叫如出一辙。几万公里长的一道蓝绿色光炬如巨龙飞翔,它由数不清的、尖细的十字形微观火苗构成。闪光一旦接触地面,便有岩浆受激喷出。这是货真价实的地火。忽然,澄子的心脏,被这火流“啦”地抛射出来,翻着连串的筋斗,一声不吭就跌人了宇宙的窟底。光影之下,刹那间,五妄隐约看见了更辽远的世界,无数的世界那些他此生无法搭乘的、在时空内径中飞驰的银河列车,正一列套着一列,在真正无际而绝冷的黑暗中赶路。
  废墟
  一、遗址公园
  公会把十六岁的雾水派遣到遗址公园,自有它的考虑。它还为雾水配备了一名异性伴侣,叫做露珠。公会让两个年轻人搭乘托管基金会的银河列车(太阳系支线),前往地球。车里还有别的乘客,一色儿的老人。原来,去遗址公园观光,是要讲究论资排辈的。但为什么公会这回要把雾水和露珠这两个孩子派出来呢?这就好像人类的阵列中混入了虫子。他们颇不自在,尤其雾水,一路上被自卑无聊感所袭。老人们竟还取笑他们,乃至对他们性骚扰。列车到站的一刻,雾水尿了裤子。
  “真的到了吗?”他睁大夜色一样寒沏而虚空的眼睛问。
  “是的,到了!”
  露珠紧紧攥住雾水的手,那模样儿像是在竭力微笑,男孩却全身发抖,不停睇视老人——他们却都已换上狡妒面容,城府深深的样子。
  “别那样啊,大方一点吧。”露珠怜爱而残忍地瞪了雾水一眼,那神情像是姐姐,而其实她比他要小两岁。
  在大陆上,遗址公园被“幸存世界”——也就是异族的世界——团团包围。如今,异族成了地球的统治者。公园入口处已聚集了大批的、从各个小行星搭乘银河列车赶来的少数族裔的老人们。他们称自己为“难民”,平时,为抢占对方的星球而殴杀,现在,以游客的身份会合于此,来瞻仰其先辈居住过的城市的废墟。多么的奢侈……大家有着同样的血缘,他们是嫡传的后裔,但他们的公会已经分裂了。他们在太阳系中,一小股一小股地,流窜于荒僻的太空中,栖身在小行星上,因为大行星都是异族的殖民地;他们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除了打斗,无所事事……但这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因为他们本该熟悉的一切都没有了,五百年前那个梦游般的时代,早过去了,多少的耀目晶光,都黯淡消退了。
  雾水和露珠这两个后生,是公会中的一些老人打败另一些老人,夺得领导位置后,遴选出来的观光客代表。这很奇怪,因为乘坐银河列车的机会,此前并不给予年轻人。此时,两个孩子看到,老人们一边在公园门口等待参观,一边风一样扯动身体,哇哇怪叫,跳脚玩起了“龙与天堂”的集体游戏。他们的长相像儿童一样,总是行动一致,腰肋间斜挂的矿石小斧头和袋囊里盛装的生铁大钉子在哗哗作响。这是大家待在小行星上时用于打斗的凶器,却也是俏丽的娱乐玩具。雾水想,当一名老人真有意思啊。做起游戏来威风八面、童贞毕呈哪。露珠则神色凝重,仿佛一路上都在默想心事。在防护服里面,两个孩子只于贴身处穿着由老人们指定的“回家”装束:雾水是一套陈旧的明黄色紧身连裤服(集便器已坏,下身已被遗出的尿液染成了褐色),露珠则着破烂的鲜红色比基尼泳装。不知道以前是谁穿过的,怎么保留下来的,上面沥沥血渍。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要让他们穿了这样怪模怪样的制服式内衣前往地球故地。两人觉得自己像戏中的角色……
  据说,这已是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夏季了。却分外寒冽,满天阴霾,一刻不停地下着蓝色的暴雪。
  这时传来了咔喳咔喳的声音,体型高大、臂戴红袖标的导游们,前后摆手,列队正步走来,是一群身穿草绿色袋状防寒服的马面人——异族托管基金会的雇员。他们本也是地球上的新兴部族,属于后发的基因变异生物群落,现在受着异族的统治。马面人发出一种鲸鱼般的低频音,咴咴叫着为游客们分了组。雾水和露珠这一组有三十多人。老人们见有男孩女孩呆在组里,互相传递起了诡秘而猥亵的眼色,只是当着马面人不好做什么,便屏住呼吸,拼命把口水咕嘟咽回肚里。马面人交代注意事项:“不许拍照,不许离队,不许录音,不许交配……”他们乘上电瓶车,往公园里驶去。
  园区内,彤云如盖,长雾若戟,暴雪瀑布般降落。老人们瑟缩着,好像回到了太空,堕入大海般深渊,波谲云诡,强敌环伺,无以脱逃,却心中窃喜——不是所有人都能来的哦,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哦。但他们不是“难民”吗?……冰冻的地面上,亿万只奇形虫子在攒动,它们已进化得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暴雪深处,有青色的电光往复。除了巨型的食冰蝙蝠和蛾子,就是一群群被唤做“凤凰”的球形金属物,在半空中幽灵般穿梭翩飞,扑溅出猩红的火花,噼啪作响,是托管基金会的监视机器人。绵延的城市残垣,由于低温的缘故,并在托管基金会的维护下,而被保存了下来,由高压钠灯映照得灿灿发亮。冰雪覆盖的、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虽已缺损不堪,却仍磅礴威严,更添了几分骇惧。宽阔如江河的通衢大道,覆船般散落一地的汽车残骸,粉身碎骨的各种犹如鲸鱼化石的机器构件,像一本沧桑古书中的文字,向他们裸示出来,却完全无法读懂。雾水心忖,再了不起的世界,不过五百年,不,只是一夜间,就面目全非了……
  老人们伸长脖子,要看五百年前先辈们的聚居生活之地。这是这一族发源的故土,第一次返乡的他们啧啧称奇。想要留影的,就往马面人的手里偷偷塞入礼物——用小行星上的矿物制作的粗糙工艺品什么的。马面人有时也会停下,组织大家走下电瓶车,近距离赏景。这才看到一些废墟前已由托管基金会设立标志牌,写明该建筑物“存活”时的用途:这是会堂,那是银行;这是酒楼,那是牢房;这是丰碑,那是刑场……
  老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俱按捺不住,双目放光,手舞足蹈,用充血的手儿齐齐挥动矿石小斧头,袋囊中的大铁钉喳喳作响,嘴里发出“嚯、嚯”的吼声。又有大型商场,已被暴雪压塌,但朽骨货架上的千万种物具,仍标本一般琳琅满目。这丰盈的物质财富如同在火山灰中完整保存下来的艺术珍品。
  雾水嗟叹不已,不禁对未曾谋面的先辈感到好奇和敬畏,就是这些人,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创造了后人无法理喻和触摸的“奇迹”。但不知为何,一夜间就统统完蛋了,地球上再无这个部族的立锥之地,只剩下这一小撮勉强称做后裔的生物,尚在太空中苟延残喘……看样子,屠城般的灭顶之灾是瞬间降临的,一切才都照相般刻塑了下来。然而,缺少了什么呢?哦,少了人。曾经昆虫一样繁衍的先辈,均形骸消散,无影无踪,连遗骨都不见一根。也许,托管基金会的有机物分解工在事后作过现场清理,故意不让访客们看到吧,以免吓坏了他们……老人们做作地一同撇嘴,扮起鬼脸,雾水和露珠却在隐忍的尴尬中,渴望一睹先辈的真容。他们是忘年的同族。从太空回返地球的年轻流浪者,满怀对死亡历史的亲近之心。
  但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观光者被引领到一处开阔地,崎岖的废墟崇山峻岭般环峙,人们却如若陷入深凹的海盆。马面人说:“这儿,曾有一个辽阔的广场,是当年你们部族的公会举行游行和表演之地,那场面蔚为壮观……现在,灰飞烟灭——就像是戏剧谢幕了。”忽然,马面人舞蹈似的摇摆着,扭起了小丑般的肥硕身躯,从肠子中吱吱作笑,仿佛在刻意展示手握的那点儿小小权力。
  此刻,无人的广场上,厚积的冰雪中,长满了火焰状的白色的人工灌木林,似是托管基金会在灾变后为改善环境,用营养液培植的,冷冷地缓慢燃烧。林子间散落着千百个巨型金属五角星,用途不明,好像是五百年前那场毁灭烙印下的一簇投影。
  老人们皆不知游行表演是什么意思。而那时的公会,该是多么的壮大呢?不过他们也没有心思去弄清这些,这时已有些厌了,只想着早点儿看完离开。他们感觉,消灭掉先辈的死神还在附近游荡。他们能存活至今,多亏了托管基金会的接济呀,历史和文化的知识,仅由异族掌握和解释。作为“难民”,平时懒得操心,这番来看一看,也全是听从安排……不知是为了安慰还是羞辱这群人,马面人又告诉他们,仅仅在这座城市里,当年就生活着两千万居民,而他们的先辈曾建了不少这样的城市……
  嗬,是真的吗?游客们皆啵啵摇头,装出向往、无奈而诧异的状貌,又壮胆似的,纷纷把小斧头和大铁钉挥扬了起来。现在,他们这个部族分布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上,整个加在一起,只有约三万人,而且因为培育后代的困难,人口还在减少。但游客们谁也没有提出那个问题:先辈们是如何灭亡的?是什么导致了这个结局?为什么异族却安然无恙,并成为了世界的统治者?是的,没有人问。他们并不真的感兴趣。忙着留影的老人心里想的只是,回去后就可以炫耀了:瞧,我来过了!我看到了!异族给了我机会了!我沾了祖先的神气了!你们今后都得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啊!让你们往哪座山崖上攀你们就给我乖乖往上面攀吧!让你们往哪颗星星上跳你们就给我乖乖地往那里跳吧!要你们跳到死你们就跳到死哇!……
  雾水忽然觉得,异族建立遗址公园,并成立托管基金会来管理,不但不把流离失所的少数族裔赶尽杀绝,还安排他们回来参观,不正是一番恩赐么?他这样想,也是为了让自己能镇定一些。“这是一个平等、宽容而仁慈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爱的世界。”他努力做出老人的样子,把含含糊糊、自己也不懂得的话语,装腔作势地传送到露珠的头盔里。
  二、“情死”
  很快,首轮观光结束了,根据托管基金会的安排,他们还要集体乘坐火车北上,去千里之外,游览先辈的另一座城池,那亦是遗址公园的一部分。公园是极大的,据说在雪霁的日子,从空中鸟瞰,横贯了这片大陆。而在北方的遗址,将展现更悠古的历史,更煦烂的文化……眼花耳聋的观光者们,就像蛆虫一样,蜿蜒爬行在死亡的躯体上,体味它腐烂的无尽美妙。
  “更悠古的历史!更煦烂的文化!啊,哈!”队列中,忽然,一个老人暴笑不迭,流下口涎,又号啕大哭。他像棵蚀空的枯树,双手高举,娉婷舞动,仿佛要拥抱什么。“我要看死人呀!我要看死人呀!”他奶声呼唤,开始攻击游伴,旋即被别的老人团团围住,用小斧头把大铁钉打进脑门,当场击毙。哦,真精彩呀。雾水也感到热血沸腾,却又害怕,露珠就拉他躲在一边,把他搂在怀里。随后,老人们兴冲冲来到车站,去搭乘高速火车。据说,在托管基金会的主持下,恢复了五百年前的铁路系统,好给旅行打上怀旧色彩。异族是些好事之人,他们总是劲头十足,考虑问题也非常周到。雾水和露珠初次见到闪着阴冷幽光的长长铁轨,觉得它是从自己心中长出来的、苍苍古藤般的星系旋臂。
  两人跟随刚刚杀死了同伴的、浑身血迹斑斑的老人,列队上车,再排排坐下。车厢里有岩画般的大片涂鸦,色调秾丽,仿佛是先辈们的征战图。老人们挤眉弄眼,嗤嗤窃笑,就像终于窥得了隐私,拥有了更多的个人资本。可惜他们没有生在当年,没有赶上好时光。但也无所谓了,最终不都是活上几十年,就两腿一翘死掉么,而且,他们这一小撮,不是已逃脱了灭亡掉先辈们的那场灾难么,如今在异族的照顾下活得好好的,不错啦……
  火车半天也不开。乘客们不敢吱声,亦不敢稍动。他们想,自己要是牛马该多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异族效劳啦,于是都绷住笑容,缩起下巴。又过了一会儿,马面人上车来,已换作了列车员的身份,这回是公开索要贿品。“要加收路轨税,弥补文物保护方面的支出,否则火车就不开!”他们例行公事地放声唱道。老人们都颤颤巍巍掏起了口袋。一个马面人走到雾水和露珠跟前,嬉皮笑脸地问:“是情侣战队吗?”露珠像一束枯死植物那样盯住他,亦不回答。马面人就伸出乌黑腥秽的爪子,在她胸脯上狠狠摸了一把。边上坐着的雾水始终蜷身缩脖,哆嗦着不敢抬头。
  列车终于哐哧哐哧开动了。露珠对雾水说:“咱们走啊。”两人刚刚站起,雾水又颓丧坐下,说:“不,我害怕。”他周身打抖,又要尿裤子了。露珠一把拉住雾水,拖拽他来到车厢交合部的窗口前——外面正是无际的黑暗、燃烧的暴雪和起伏的废墟,像是咆哮中永不平息的大海。这时,露珠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小斧头,砸向车窗玻璃。砰砰砰!马面人闻声奔来。露珠回头嫣然一笑,抱紧雾水,从砸开的豁口处跳车了。
  他们径直跳下去了!刚刚出发的列车急刹车停住。一群马面人气急败坏地冲下车,见到两名青春年少的外星游客,他们倩巧的躯体,已在蓝莹莹的雪地上,摔得血肉模糊了。老人们纷纷凑到车窗边,兴趣盎然地打量惨不忍睹的尸首,一边听马面人梦呓般地悻悻议论:
  “这两个小东西还以为是在小行星上吗?还以为可以从一颗轻松跳到另一颗上吗?吱、吱!”
  “蠢货啊,他们总是那样滑稽万状地跳跃,猴子一样在岩石上攀来攀去,这就是这个部族如今最大的乐趣了。连参观遗址公园也不能提升他们的基础审美水平么?不过,他们终于在自己的故土上一跳跳死了!嘻、嘻!”
  “看样子,好像是传说中的情死哟。这正是伟大的地球重力的作用,不是吗?他们甚至都不记得重力是怎么一回事了。也难怪,他们的英雄、装备和规则早已毁灭,一切归零了……哇哈哈!”
  于是,马面人用函数通讯器,向托管基金会作了报告,把雾水和露珠从一个人口名单上勾除。这个部族所有幸存后代的身份都是详细记录在案的,保存在托管基金会的概率计算机里面。他们的一举一动,从生到死,都受着严密的监控。
  三、重生
  但是,雾水和露珠,只是暂时抛弃了肉身,这是一个迷惑对方的假象。公会在雾水和露珠的胰脏中,安装了两台全息分子拷贝机——老人们从一列失事的银河列车上偷偷拆卸下来的,用来提取人体内的生物信息。听上去,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但是,好像,部族中的确还拥有一些本该仅属于他们先辈的技术记忆!这也许正是公会最后的秘密和砝码,被暗暗地雪藏了下来,只有少数老人知道。这就构成了冒险派遣年轻人的基础吧。所以,事情或许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拷贝机用自我复制的手段,把自己组装、放大并展开,滚动着用两个孩子骨头制成的轮子,爬行到一座倒塌的发电站中,伸出一组机械臂开始工作,经过一番忙碌,用坚冰制造出了一个临时生态巢。然后,要在一个月内,用人工肌肉和电子神经,培育出雾水和露珠的替代形体——拥有正常人类应具备的构造和官能——并通过重新编码,为他们注入有机意识。原来,公会的老人们派遣雾水和露珠来到地球,本是要履行一项特别使命……
  两个年轻人的替代形体制造出来后,就隐匿在发电站的废墟里,在拷贝机的帮助下,迅速成长。雾水每天都要把身体与露珠对接,贪婪地从她那里吸取能量。看上去,他们像两只交配中的蟾蜍。他们冒着危险,在先辈们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做这种事情。雾水触碰到露珠新生的、滑润而弹性的器官,心肺一阵火辣辣,皮下正在分化合成的肌肉细胞器中,泛出了陌生而异样的冲动……
  原来,露珠是一个移动式能源补给装置。为了完成任务,她必须紧随雾水,寸步不离,为他提供即时服务。雾水觉得,自己与露珠已难拆难分。他把她抱紧,身体插入她的身体,脑袋钻进她的怀里,闭上眼睛,欧欧地叫……
  在这转瞬即逝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也时常看到“凤凰”在雪国上空翱翔,好像是忙于为重建繁荣而授粉的蝴蝶。但两位年轻人不再拥有传统的人类躯体,他们的存在亦已从托管基金会的名单上划去,仿佛可以瞒天过海了。异族的监视机器人仅凭光电眼睛,是无法辨识的。这冷寂的星球上,在过去五百年里,由于不再有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这些机器人丧失了进化的欲望,早已陈旧落伍。卑贱的外星访客竟然如此轻易地骗过了世界的统治者,这真是神奇。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一个月后,两人可以独立行动时,就离开了发电站。这回,作为新人,他们不需要再穿笨重的防护服,而仅着紧身连裤服和比基尼泳衣,终于显现了少男少女原本的健美体形和俊俏容貌,好像这副模样就是通行证,显示出他们确是那个部族的正宗后裔,就连太空中的经年流浪,也没有改变他们的生物遗传特征,如今正可以被这片故土受纳了。他们才似乎拥有了一丝隐约的骄傲心情。
  顶着暴雪,两人亲密地携手而行,好像一对真正的情侣,踏青游嬉一样,重新迈入凄楚凉枯的死城,好奇而怯然地睁大眼睛。良辰美景早在五百年前就落花流水散去了——按照拷贝机的设定,男孩的时间感更强一些,而女孩则被制作成了需要密切监控现实环境的类型,此刻正警觉地四处张望。结果,看到了老鼠——其实不是老鼠,而是类似老鼠的后灾难哺乳动物。体量有半人大,浑身长满御寒的棕色长毛,能直立行走。与导游或列车员那样的马面人不一样,它们虽在全新环境的压力下也历经了变异,正向进化树的上端演化,但还没有产生出能与人类媲美的智慧,也尚未形成统一的部族和公会组织。但这正是这变异世界里暗中勃长的生命。千万头鼠状生物把人类的废墟据作了自己的家园,匿身其间,正在整齐地进食,发出排山倒海的声音:
  “克——里——兹!”
  “克——里——兹!”
  “克——里——兹!”
  鼠辈们血淋淋地噬吃的,是从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小动物,大概,是家猫或宠物狗的后代吧。进食者看见有陌生的直立人出现,就笑嘻嘻地群聚上来,瞪起晶晶亮的小眼睛,龇出长长的沾满残肉的獠牙,流着滔滔的口水,贪婪地围观他们。那副样子竟像是耄耋老人。见情况瞬间有变,露珠嗷地啸了一声,挺身站到雾水身前,舒胸展臂,勇敢地护卫住男孩。露珠镇定而决毅,努嘴嘘声叫唤,发出定向的次声波,要把黑压压的鼠群驱退。它们真的后撤了。大约是自城市崩溃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无畏的人类吧。露珠拉着雾水趁机赶紧离开。
  这时,却仍像是在游历,只是没了马面人来做导游。虽然遇险,恍惚中却有获得重生的自由感,也具备了另样视角,可以独立观察先辈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只是脚下的重力仍令他们不习惯,但只能一路前去,没有回头路。
  四、答案
  他们形如野鬼孤魂,游走在不知名的先辈们留下的、偌大而阴晦的城池里,潜行在没有了人类气息的混凝土建筑及灌木丛的无际森林之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除了风雪中“凤凰”的飞行声,除了四面八方泛涨起来的鼠状生物噬食声,没有别的动静。偶尔会遇到两三个牛首形机器人,过路的魍魉一样,周身长满红锈,窍孔中溢淌着白色黏液,迈动四只颤巍巍的多关节长腿,披挂了紫色的雾霜,携着钢盾和铜锤,如山岳般在废墟间缓慢游弋。它们似乎是被遗弃的另一个部族,没有用场了。这些旧式而笨重的金属怪物,神情优伤,对雾水和露珠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两人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及膝的积雪,穿越沉寂的大街,来到一条古河道边。这儿早没有了水,仅余干涸河床,冰谷中长出了稀疏的地衣和苔藓,上方横陈着数座树塌的桥梁。又有支离破碎的港口,冻陷住了大小船舶,龙骨节节折断,镑蚀的甲板上爬满黑色的藤状植物。雾水想,这些鋳躇满志的船儿当年要驶向何方呢?昔日高耸入云的钢铁塔吊,都腰斩而仆伏了。年轻人的特设记忆系统告诉他们,河的对岸有托管基金会最早开放的一处观光区,但后来关闭了,原因不明。一种传说是,早期的游客在这里无意间发现了一些奇异物件。但那是什么呢?根据任务的安排,雾水和露珠要去看一看。他们先是在大堤上无言地坐了一阵,其实心中已滋生出了暗暗的欢喜——因为,就快要接近先辈们的秘密了,但同时,又深怀惆怅……然后,他们攀爬下河床,艰难跋涉到彼岸。
  眼前出现了一座庞大的立方体建筑,阴风萧萧,声如涛涌,周遭耸擢起了垃圾的山峦,凌乱的堆积物无非是——废弃的风洞,关闭的反应堆,失效的碟形天线,残断的金属网,破碎的合成材料,还有朽蚀的大面积圆柱体群落。他们以为这是一座造船厂,但似乎又非真正的厂房。那一艘艘尚未完工的万吨轮的船体,仅仅是作掩护用的假目标,遮蔽着真实意图。“为了逃过那场灾难,先辈们大概暗中发明了一些神奇的科技吧。也许,传说中的秘密就埋藏在这里?”如若思索的表情,浮上了露珠姣好却憔悴的面容。
  “不管他们做过什么,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大概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的。”雾水又对未来悲观起来,在意志力方面,他委实不如女孩。
  “但如果我们就此放弃,便只能世世代代生活在小行星上了,仅有侥幸在打架中活下来的,才能成K为老人。雾水啊,你很想做老人吗?”
  “可我甚至无法理解你呢,露珠。你的想法像做梦!我们不正是老人派遣出来的吗?我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从这儿活着回去。这里真的是我们的故园吗?可一切都很陌生。做什么都无非是企图苟活下去吧。不要想得太多了!做老人不也很不错吗?反正是活着,活一遍,活两遍,活十遍7T遍,都没有区别,死了也没有区别,不过是重新开始一场梦游!……也许我们今后也可以把年轻人派到公园来执行任务一一我有钱讨厌这个任务了。”
  雾水难以自抑,说出这些怪谲的话语来,眼睛变得像朱砂,身体因为刻骨的恶寒而落叶般呜呜作响。露珠迷惘地打量了伙伴一眼。她苦恼地想,不,不是这样的。但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如果她和他再年长几岁,会否好些呢?她缩了缩身子,像是要抗拒围聚过来的蓝色黑暗——它们像无数忧伤的眼睛,似乎要把她压碎。他们,在小行星上简陋的暖房中出生、长大。他们,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从小就有老人告诉他们,这个部族是有来历的,在地球上,他们曾经拥有势力最大的公会。先辈们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和账号,拥有独立的世界观和宇宙论,制定了特色鲜明的、仅有他们才深谙的作业规程和交易模式,经过长年不懈的努力,终于一统河山。日月经天,百世绵延,代有英贤,子孙亿众,万邦艳羡……在与异族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完成着光荣的昏杀。露珠一听,就好像懂得了这些,但雾水听烦了它们。他觉得,这些都只是传说。越是这么讲,就越是不可捉摸,越是不可信。谁知道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也许完全是两回事吧。现在,他们被选中,作为公会派遣的观光代表,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地界,实际上是执行一项由少数老人安排好的重大而特别的任务,亦即来探究那个云遮雾绕的谜题:先辈们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而灭亡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避开托管基金会的监控,冒着生命危险,展开独立的调查。五百年过去了,“难民”中终于有人想到要做这事了——但为什么忽然会起这个念头呢?
  关于灭亡,一直就有着两个对立的答案。一是,先辈们是被异族给消灭的;二是,他们是在完成一个大型实验的过程中,由于失误而自我毁灭掉了。当然,公会还有另一个隐蔽的愿望——老人们认为,先辈们在集体的死亡来临之前,把他们在最后关头炼出来的一样秘密武器,藏匿在了废墟中。谁要是找到它,谁就能获得最高级别的魔法神力,打败其他的公会,夺占太阳系中所备的小行星,垄断其上的资源,从而过上衣食无忧、号令三万人的新生活。是的,尽管是在流浪,尽管是“难民”,但富有心计的少数老人认为,他们似乎还是拥有未来的。正是为了这个,他们一刻也不忘记把矿石小斧头和大铁钉携带在身上。但雾水却显得已不太情愿去找这答案了。他一路上看到老人们的酸俗谄态,恶滤疯痴,假人余威装模样,就知道那是办不成的事情。他其实跟露珠一样也是早熟的。此时,他舒展四肢,在“造船厂”前伤痕累累的空地上平躺下来,以臂枕头,仰望菜花状的腐烂夜空,那里雪光滔滔,一片冷漠——五百年前,在与异族作战的间歇里,曾经有多少双先辈的眼睛,也这样凝视过它呢?但就连这夜空,也已与从前不同了。先辈们却自顾自地卧倒长眠,把不解之谜甩给了后人。他们是多么的不负责任啊。两个年轻人居住的小行星又在哪里呢?雾水使劲在天空中找啊找,但除了暴雪,什么也看不到。这才明白,在这已由异族主宰的世界上,离了先辈的庇佑,自己什么也不是……然而,不知为何,男孩反而在伤寂惶惑中,体味到了舒适迷醉,层峦叠嶂的废墟在他弱弱的心河沿岸,凝结成f疗伤的黑色痂壳,毕生第一次,厚厚的被子一样,温暧地覆盖了他,驱散着陌生行星的恶寒和敌意。不久,他竟酣然入睡了。终于,如若有了一分回家感,虽则故园早已荡然无存,成了异族及老鼠的领地。他梦到先辈们创造的煌煌世界未曾毁灭,而是延续至今。他和露珠,这两个青春勃发的生命,正颐指气使地发动一场场屠城之战,把捉到的异族人当做奴隶来使唤,举起镶满铁钉的蛇状皮鞭,狠狠地抽在他们的脑袋上,听他们哀嚎惨叫……他笑啊笑,却不能把自己笑醒。露珠焦虑而关爱地端详熟睡中的雾水,瞅着他那闪长岩一样动人心魄的笑容,心知他正沉湎于(1己陨石般的思维惯性中。这样或会像死亡的恒星一样坠人永恒昏迷,只是一种混乱自欺的、少年人的胆怯逃避,终会误了大事,因此,过了一会儿,还是毅然把他唤醒了。他们像两只从石壶中爬出的小虫,哆嗦着挨挤在一块儿,女孩心疼地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住男孩冰凉的额头。她暗忖,雾水还是一个孩子呢,身形羸弱,意志还在形成之中,怎么竟拘当了这样关系重大的责任呢?他应该是无忧无虑地玩耍着的呢。老人们自己怎么不来执行此项危险的任务呢?也许是他们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吧。他们衰疲的身心已无力钓住如若浮现的未来了……小行星上,居民们从孩子一步就迈入老年,中间没有过渡。他们很快将要被死亡捉走,再也举不起小石斧和大铁钉了……也不知道公会还能在托管基金会的恩准下存在多久……露珠这样一想,就觉得一定要保护好雾水。她把他身上的接插管轻轻拉扯过来,导引人自己体内,让能量源源不断地输人雾水的四肢、血管和脏器。暧沁涌流的冲击,使得雾水全身炽烈如焚,吸血鬼一般把露珠死死箍住。两个孩子的体液在奔腾交汇,他们的脖颈、锁骨和大腿绞缠在一起,结合成一个人。雾水悄悄落下眼泪。刚刚做的梦却记不起来了。他忽然恐惧地大叫一声……最终,他们趁着年轻,乂行动起来,去找似有若无的答案。但遍地都没有人烟,没有指引,也没有接应。如果找到了人,也许会好一些。这城市中不可能有活人了,然而,哪怕死人呢?
  五、谒见亡者
  他们绕过“造船厂”,看到眼前又升腾起大片嶙峋的摩天楼,林立的龙牙般交错着,戳进雪涌的天空,寒光放射,轻佻嚣张,满盈不祥。此时他们已来到公园中真正的禁区,建筑物前张布着“严禁进入”的标志。秘密武器也许就藏匿在这里吧?更多的“凤凰”在呀呀怪叫着飞行,灌木丛也被清除,一枝不剩。他们避过监视机器人,心怀无以言说的敬畏与烦恶,蹑手摄足,走进阴森的楼宇,如潜入深渊龙潭。电梯像是停止喷发的海底火山;只在晦朦之间,硅酸盐水泥纤维天花板的残骸如海草荡漾;乙烯化合物的墙面好似浩大鲸尸,斑斓多姿,闪烁摇曳;比时间还要曲折的楼道中布满鹦鹉螺化石般的累累瓦砾,尘埃厚积,淹没并刺伤了他们的脚踝;管线如乌贼皮开肉绽;窗棂在腐损中崩毁,桁架如鲨骨支离破碎;数不清的塑料制品,贝壳一样发出暗光;难看的耐寒蠕虫在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多么地幸福啊,在这儿,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死人I骷髅的身上应该就携有答案吧。亡者仍保持着死神骤临时的自然姿势,坐卧随意,处变不惊,好像对灭绝早有准备。终于得见先辈,五西年后的访客却没有意料中的激动,这令他们又难过起来。在两个孩子的面前,白骨们皆冷冷地端持着身子,那副姿仪倒分明像是对后裔们的计划抱持无所谓的态度,亦不知晓,此刻谁才是百代的过客,是访者,还是主人呢?雾水觉得,仿佛死者与活人并非一个部族,甚至,不是一样的生物,在遗传物质上早就分道扬镳。那他们还横越太空回来做甚?先辈们难道真的会不嫌麻烦,给未可知的后代们留下所谓的秘密武器吗?他乂想起马面人导游似是而非、非土非金的形象,愈觉气闷而萎顿。露珠对雾水耳语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要让他鼓起勇气。随后,他们摸入另一座大楼,大吃一惊。原来,像要满足访客的窥觇愿望,此处的人类,却不是骸骨,竟都血肉丰满,皮肤新鲜,灿烂生动,仿佛只是浅浅睡着。男女老少,合家齐户,整肃庄重,端坐屋中,面带笑容,神态自如,好似刚下架的油画,品相极佳,质量上乘,面对死亡,坦然承受;而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置有一台奇异机器——计算机,亦都薪新锃亮,一尘不染,陪葬物般与主人偕在。似乎是在灾难之后,即刻被某种势力施用高科技手段,原封不动地连同现场一块儿,着意封存了下来,成了栩栩如生的标本。这才是让人称羡的艺术品啊。看来,答案一定在这儿了……雾水惊奇趋前,欲触尸身,露珠却挡住他,挺身而上,竟被电流一般的不明力量骤然弹回,重重摔倒在地。仿佛先辈们死去后,就被置于一道无形的保护屏障后面,不容未经许可的闯入者染指。露珠皱眉沉思。这种情况,予人以阴谋感。她说:“是先辈们自己设置的,还是托管基金会做的呢?是恶作剧还是什么呢?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吗?”雾水容颜惨淡,低语道:“是梦境吧。”他们只好失望退去,回到先前探访过的那幢大楼,重新与无血肉的骷髅相会这儿却无阻拦,能够亲密接触,把微颤的双手——它们本身就是精密的仪器——平伸出去,在死人骨头上做测试,探查遗留在先辈身体中的微量元素的分布与含量,却什么都无法显示。“似乎连尸骨也被做了手脚。要弄清楚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其实又何必?已死了一次了,却仍在忠实执行老人们交予的任务。会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做下去,最后却什么结果也得不到?”雾水又一次夜枭一样发出难听的声音。露珠默然。她想了想,就挽起雾水的手,带他离开这片楼区,爬上附近一座五六百米高的、像是纪念碑的立塔。这地标建筑亦如诸多大楼一样未有倒塌,也是多亏了托管基金会的照料吧。虽巳凋零残破,但想必当初定然明艳万状,珍珠宝贝,气冲斗牛,寄寓了先辈的灿然心智和镑礴力量。从髙塔顶端鸟瞰,被照明器具映亮的整座城池,于暴雪中时隐时现,略展全貌,景象阴澹,形近沉沦;楼宇凝固,状若海潮,连天接地,高低起伏;盘曲纠集,浩荡涌至,无际无涯。远处是一条橙色的山脉,山外似乎有绛色沙漠,仁立着一些冰雕般的银色金字塔形建筑。除了“凤凰”,还有一些白色的大鸟在飞翔。颓败的牛首形机器人仍在逐巷游走,把残砖碎瓦慢慢拾起,又缓缓放下,如是反复,茫无目的。
  “我听说,有许多许多的世界存在……在另外的世界上,还有别的版本的我们吗?”雾水喃喃。“不知道。或许有吧。”
  “那,另一个雾水和露珠,又在做什么呢?”
  “不清楚啊,你的问题,太深奥了。”露珠讶异地看定雾水。
  “为什么我们这两个人,是活在此时此地,而不是彼时彼地呢?这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露珠想了想,说:“是系统吧。”
  但她也不太清楚系统是什么。她只是听少数老人提起过它。他们谈论时都神色诡秘,手足痉挛……那么,雾水和露珠还能回到小行星吗?无人告之,该如何踏上返途。他们现在这种样子,又怎能重新登上异族的银河列车?两人已被老谋深算的同族人,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时,霹雳一声,火光遍天,头顶的高空中,一列银河列车正在减速,把新一批外星游客送至地球。很快,老人们又坐在了电瓶车上,紧随马面人导游,在废墟间蚁行。他们是那么一种愚痴刁蛮的模样,统一的僵尸表情,仿佛其内在的本质,终被遗址公园这幻象般的奇迹,映照得略无遗漏。雾水想,他和露珠当初偕行的那一拨老人,早已完成了观光,心满意足地回到小行星上去了吧。他们根据各自看到的一斑一貌,合拼出一幅先辈世界的画图,来吓唬其他人。那些无缘实地游历的孩子们,将要生活在神话故事的转述中,吸毒般愈发亢奋地拼搏厮杀,把同伴的脑袋打开花,在血光和呓语中仿佛见到了新世界的涎生——实则是旧世界的梦冋。
  本来,他们作为一个部族的集体记忆早已丧失殆尽。但异族又偏偏驱使他们反复地前往观光,看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看的东西,就像是要不断唤起大家沉积在集体潜意识深渊中的痛苦,以折磨他们来取乐。其实,他们能够存活下来,仅仅缘于一个偶然。老人们说,灾难降临之际,先辈们正雄心勃勃地实施一项新的开荒计划——深空探测。派出的几支战队搭乘宇宙飞船,已掠过了木星轨道。因此他们得以远离地球,逃在灾难线之外,才得救了。原来,雾水和露珠,是意外幸存下来的宇航员的后代。他们甫一诞生,就身处辐射弥布、杀机重重的太空……但归根到底,是不是异族对他们网开了一面呢?这难道真的是偶然吗?又有老人说,不,不是这样的啊。他们其实都是叛逆,是胆小鬼,背弃了亲朋和友伴,为了逃难,投奔向异族的公会,自愿搭乘敌人的星际飞船去外星移民,所以才没有与留在地球上的同胞俱亡……
  雾水大哭失声:“我们算什么东西?我们根本做不到啊!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五百年前,他们的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也许,应该一点儿不剩地毁灭掉的,正是我们自己呀!可是1谁来查清楚我们呢?谁来说明白我们呢?就算死去活来一万回也做不到呀!”
  露珠听了,就轻轻把雾水搂入怀里,哦哦地哄小孩一样安慰他,自己也哭了。
  六、鬼魅犹在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咔嗒嗒”的异响。只见几台蜥蜴形机器人正沿着塔壁往上飞快攀爬。看样子,是针对他们来的。这种机器人比“凤凰”要高级和精致,能够识别可疑的闯入者。他们赶紧往下走,离开高塔,混身于狼藉的雪原而逃逸,好像地下埋葬的先辈尸骨,能予他们以护佑。但蜥蜴形机器人追了过来,后面还跟了一队看热闹的鼠状生物——它们很久没有参与撕裂活人的实境游戏了。两人拔腿疾奔,但哪里跑得掉?这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世界。先辈们倒是曾在这里做过主人,但他们不是连自身的性命也没有保护得了么?露珠对雾水说:“你沿着河岸逃生吧,我去把敌人引开,再回来找你。”说罢,毫不迟疑地猛推一把雾水,自己矫健的身躯跃纵起来,往反方向跑去。她母豹般-路飞奔,不停地大叫大嚷,还引燃了体内的几个能量束,在废墟间升腾起一朵朵魅艳火花,就像在为这片死亡故土作迟到的祭奠。雾水见露珠把追兵引走,心里才有了些许安全感,就自个儿掉头跑掉。但是,还是有一只鼠状生物跟上了他。他见到,这家伙长得竟有几分像是自己,神情猥琐,步履蹒跚,隐然有早衰之态。鼠状生物歪着头,冲雾水轻轻叫了一声:“克里兹。”雾水对它说:“好兄弟,快回去吧。我是残存在黑暗冷寂太空中的、卑鄙下贱的人类后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赌博中,被弃置的筹码。不要企图从我身上获取积分,那是没用的。”但鼠状生物像人类那样笑了笑,仍紧随不舍,似与雾水捉起迷藏。不一会儿,那奇丑的家伙乐颠颠地快跑到了雾水的前面,却好像是引着他的路,成了他的伴侣,代替了露珠的角色。雾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就只好跟着鼠状生物走,竟魂不守舍了。鼠状生物带他来到一组大楼前,它们仅剩朽败的框架结构,上上下下挂满了白森森的骷髅,剑戟般蓬乱而弥张,骨盆与肋条间,丛丛的鬼火衍射而纷窜。这地狱冥府般的场景使雾水双腿抽筋,走不动了。
  忽然,眼前呈现出难以置信的一幕:从漫漫无期、祜朽迷坠的晦暗长夜中,千万具死尸活转了过来,阴沉沉,齐刷刷,猴子般从桁架h—串串往下爬,动作协调一致,砰砰掉落在地,又闪电般一骨碌翻身爬起,满脸的不甘不忿不屑;一群群扬起柳树状的手臂,咧嘴诡笑,表情邪亵,吼吼怪叫,转圈游走,匪徒庆功一般,跳起飞扬跋扈的环舞,把白骨毕露的大腿一排排高高踢起。——伟大的先辈呀!废墟中重又喧腾鼓畅,红尘飞扬,笙歌震响。雾水莫名兴奋,把鼠状生物抛在一边,+由自主地加人这狂欢的阵营,却分明是个不相容的异者,并不被忘情的舞蹈家们接纳。这才看清,他们都是些年轻人,俱不知忧愁,好像灾难从不曾发生过。雾水汗流浃背,慌促着抓住一具且行且唱的尸骸,问:“你们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才招致了天惩?”那死者仿佛是名少女,脸色白白的,俊悄的模样竟很像是露珠,顾盼了雾水一眼,痴笑不答,神态傲然,手舞足蹈,半歌半吟而去了。雾水又去问下一人一令他恐惧的是,这人的相貌却像是他自己,跟照镜子照出来的一样,但亦无回应。才五百年啊,像是连语言都不通了吗?雾水始觉得,先辈们一定是极自私的,在纯稚洁好的面皮下面,具有黑帮一般阴暗残忍的心境。他们已在那时构建了自己的超级乐园,对身后的世道哪怕洪水滔天,也不去管顾了;而雾水和露珠却还天真地按照老人们的指示,一本正经地前来凑趣,这算是什么呢。“连你们都没有照顾和提携后人的意思——比异族还不如,我们来是来了,但又能怎么办呢?请告诉我吧,真的还能重建一个让子孙后代好好活下去的世界吗?我们还有三万人,我们身上还携有你们的基因……你们留下的那件秘密武器又在哪里呢?真的有它吗?快给我,快给我啊!”雾水焦急万分,泪流满面,求乞般向人群伸出明洁秀美的双手。半空中有一个绞索结成的黑洞洞的玩笑,竟仿佛是这些先辈的先辈化身而来,刚才还在忧伤地注视年轻人的乐舞欢歌,这时荡来荡去就要往雾水的头上套将过来。而那些作乐中的死人,却冷酷无情地看也不看雾水一眼。他们与他不同,正如恐龙、异形、僵尸及老鼠与人类不同,差别大矣,但后来者并不知悉,反受其蛊惑。这时,雾水看到鼠状生物正躲在一个残柱后面,冲他哂笑,叽叽咕咕:“嗨,鬼魂们有自己的生活,你跟他们搞不到一起的。现实一点,还是咱们做朋友吧。克里兹!我们看上去才更像是同一个部族哦。”雾水觉得,老鼠戏谑般的话语里面,若然嵌有一种貌似深刻的含义……但一切忽尔又皆泯灭消弭,即如空中之花,死人们又都把自己静悄悄地挂回梁上,那个绞索结成的玩笑也不见了。雾水从阴间的魅惑中挣出,竟不知这是幻景,还是实相。离了马面人的讲解,他着实读不懂这昔日的故事,却隐然知晓,这才是最让人耽迷沉醉、流连忘返之境界啊。这一刻,他想念起了冒险诱敌的露珠来,也不知她在哪里,是死是活。她胸怀中的滚烫,仍在他的身上暗暗燃放,他们的躯体蛇蝎般牢牢纠缠在一起,须臾也不分开。雾水欲哭无泪,觉得既已来此,并无退路,还是打起精神,忍耐一下,把早先确定好的事情做下去吧,否则怎么对得起一路走来的异性伴侣呢?却不是对远远躲在天外、同样如鬼影的老不死们负责。然而,他体内的能量已接近耗竭,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不停号泣,连声呼叫:“露珠,露珠,连你也离开我了啊!你莫不是要拋弃我吧?我一个人好冷、好冷……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为什么会有今天呢?”他离开了伴侣,这样一个人待着,很不习惯。但空空的死城中,只有怖畏的回音,没有一砖一瓦还能亲近他,为他提供支撑的薄力及护持,抑或为他作答。
  雾水终于气力不支,在连天风雪中,跌倒在地,昏死过去。这一刻,他又迷妄地想到,他和露珠本来是可以结为另一种关系的,却成了现在这样子……而这正是缘自公会中少数老人事先的机巧安排。不,不,连老人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他们只是时间长河中随波逐流漂来滚去的几颗卵石,形不成整体有效的组织,且不可能设想,他们的计划真能遮掩过异族的耳目。对异族来说,这场游戏太小意思了。
  七、废墟探险者
  雾水醒来时,看到除了鼠状生物,身边还半蹲一人,像一架改进的拼图机,投来静驾的审视目光。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体态勻称,个头高挑,穿一身白色的皮衣皮裤,足蹬白色高筒靴。纯净无瑕,旖旎典雅,明艳尊贵,其容貌竟一如雾水——两人好似父子——却无老鼠或骷髅之丑状。然而对方分明却是异族!白衣男子正操纵一台便携式通用能量器,令它接人雾水的主动脉。
  “你是谁呢?”雾水警觉地问。“我是废墟探险者。”那人笑吟吟地作答。
  “你不是我们部族的人啊。你就是马面人的雇主吧。”说着,雾水一把拔掉输能导管,恐惧地爬起来,敌视着对方。雾水战栗不止,又不争气地尿了裤子。“别害怕,虽然不是一个部族的,但不妨碍我们做朋友。比起你的先辈来,我们更有共同语言。我知道你是真相调查者。我可以帮助你的。”白衣人的声音秀朗而温和。“你怎知我的身份?”
  “先前,我也见过其他的真相调查者啊,都冒充了游客前来地球访问,不正是为着探寻你们部族灭亡的原因么?我做废墟探险久了,什么不知道啊。真的很同情你们。”“还有别的调查者啊……他们是谁?也是年轻人么?是哪个公会的呢?”雾水一阵心悸,“另外,你们巳拥有了安逸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到这片地狱般的废墟上来探险呢?”
  “因为好奇。与你们不同,我们是一个拥有好奇心的部族。”
  “你真的要帮助我吗?”
  “是的,我要帮助你。很早就知道,你们太可怜了,只剩下三万名幸存者,被安置在小行星保护区……我可是熟悉这里路径和形势的人呀。我和我的朋友们,曾经在这座城市的纵深地带发现了难以解释的情况。你一定早就想见识它们了吧。”这时,雾水看到眼前飘来一个熟悉的剪影,高兴地鸣叫了一声。来者正是露珠,她负伤不轻,拖着残躯,面容破碎,竞挣扎着找了回来。露珠陌生地看着雾水,像不再识得同伴。雾水悚然,猛咳数声。她这才困难地认出了他。不知她是怎么逃生的,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露珠径直走近,定睛打量雾水,忽然一把抱住他,覆压在男孩身匕颤抖着将他的接插口拉进自己的身体,嗤嗤作响地为他补充能量,就好像要把整个人都奉献给男孩。雾水“啊啊”地连声欢叫,又体味到了似曾相识的幸福。然而,近在咫尺,露珠的面目却已如牛头马面……之后,女孩才困惑地掉头打量了废墟探险者一眼。他正站在他们旁边,站在他们先辈的土地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两名劫后重逢、如饥似渴的外星年轻人。
  露珠严正地警告雾水:“他可是异族!”
  雾水说:“他答应帮助我们,做我们的朋友。”
  废墟探险者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原来是名为《读书》的杂志,其实是一本地图册。他根据上面描绘的路线,引领雾水和露珠,往城市的纵深隐秘处行去,好像他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而鼠状生物也雀跃跟随,不时兴高采烈地侧脸睇视三名人类。废墟探险者热情地不停介绍,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倒仿佛他代替马面人,成了最称职的导游,像是要借此表达自己的诚意,仿佛这一切并不是什么阴谋。于是,雾水了解到了城市的更多秘密,第一次知悉了电影院,要塞,剧场,矿区,夜总会,谷物囤仓,学校,军营,博物馆,王宫,藏宝洞……他还看到了一样缓缓飞行的透明三维发光盘形物,上面若有鲜花盛开,悬吊着一个大大的C字,不禁心里一动,便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猜,是一家公司的广告——你们先辈的公会对外通用的招牌。”废墟探险者狡黯地㈣答。雾水听了,趔趄了一下。露珠却步履沉重,郁郁寡欢,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C字,闪着蓝色荧光,像一把锋利的弯刀,静静地从城市匕空飘了过去。露珠的目光死死追着它。
  雾水又问废墟探险者:“你们经过探险,找到答案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有了一些线索。我怀疑,你们先辈的灭亡,既非自己的原因,也非我们的原因。也许,仅仅是一场意外的天灾吧,比如小行星撞击……”废墟探险者观颜察色地说,像是要打消雾水和露珠的疑虑,并消除他和他们间的隔阂。“不会是外星人人侵吧?”雾水嘀咕。在公会里面,外星人常常是年轻人热衷谈论的话题。一些人相信,在异族统治的疆域之外,还有着别的独立世界,那里生活着进化程度更高的智慧生物,却生件邪恶。
  “你觉得外星人存在吗?”
  废墟探险者的脸上露出了嘲笑一般的神情。但他很快又出人意料地,貌似认真地说:
  “哦,我们也探讨过这个问题。当然了,有一种理论认为,你们的先辈的先辈,就是来自外星,他们五千年前因为飞船失事而临时降落在这块土地上,最后孕育出了你们这个部族。至少,系统中有些数据是这样提示的。”
  雾水觉得受了奚落,但又不甘心。
  “不管怎么说,发生过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爆炸吧?把一切都撕裂了吗?”他又问,“但为何你们却活下来了呢?”
  “如果真的如此,那也是因为部族不同吧。”“部族不同就这样了吗?”雾水想像着那场大爆炸的物理性质。“是的,这属于系统的设定。被动的参与者没有办法啊。打个比方,有的部族打一下就打死了,无法复活;有的打死了还可以获得第二次生命,通过转世重生,集合起来再战。武器装备方面,也是从一开始就有天壤之别的,无法靠人力来弥补。”废墟探险者像在若无其事地讲述,他语调飘浮,仿佛不能肯定。雾水艰涩地咂味系统”一词,在心中搅起了暴雪似的迷乱,犹疑地说:
  “那么,我们的先辈与你们的先辈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吧。”“刚才说了,这只是打个比方……谁真的知道呢?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界限,至今也无人能区分清楚。总之,世界末日对于每个人来说,是不一样的情况,就像每一片雪花,它们在六角形的统一外表之下,各不相同。”
  这回,废墟探险者要带他们前往城市的地下空间,这是最高级别的禁区。他们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三人及鼠状生物来到一条玄黑隧道的人口处,它像个可怕的大嘴张裂开来,如若要吞噬万物。
  八、“第七天堂”
  废墟探险者压低声音:“这就是地铁车站的入口。城市的心脏曾在下面扑通扑通地拼命搏动,把绿色的血液一刻不停地泵向地面的大街小巷、楼宇广厦,以及实验室和工厂。”
  “什么是地铁?”雾水和露珠瞅着黑森森的洞口,好像看见另一个世界,向他们微微开启了门户。
  “通俗地讲,也就是城市的血脉,一切周而复始之处。刚才说了,你们先辈的世界存续F去所需要的能量,经由它循环运输到城市的各个器官、肢体和细胞中去。它也曾是你们世界的威严、荣耀和希望。真正的强大者,就盘跟在黑暗隐秘的地下啊。在这地窟深处,寓居着你们先辈的灵魂。”
  废墟探险者露出一副像是心绪复杂的表情。鼠状生物却仿佛回家似的欢叫起来,令三人怔住。他们只好打起精神,钻进了地铁入口。里面就见不到暴雪了。沿着崩损的石阶往下走,不一会儿来到了一个敞亮的广场,估摸有数万平方米。周遭环绕着地底涌出的赤色岩楽河流,瀑布一般轰隆隆发出震响,沸水中游动着一些机器般的鱼儿;嵬然巨厅的洞府被映照得彤红透亮,硫磺之昧令人窒息,橙色雾霭滚滚mm;河流附近筑起了高耸入云的大坝,从坝顶垂挂下手掌般的丛丛钟乳却似人工琢造而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无数参差倒悬的人类尸骨。雾水似乎听到在新髅和岩石的后面,真的传来了隐隐的心脏搏动声,好像一个人在反复地说:“不懂,不懂……”大坝脚下的广场,其实是一座庞然迷宫,一个星系状的网阵。从未有人见过结构如此复杂而精致的迷宫。它穿越了岁月,把自身形态完好地保持了下来。数十万只鼠状生物正在气喘吁吁地跑这迷宫,疾如闪电,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头与他们偕行的鼠辈见此情形,拖着长音大叫一声:“克一里一兹!”兴奋地纵身跳入,加人了曲径中拥挤奔行的阵营,仿佛借助三个人类的力量,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让雾水和露珠目瞪口呆。废墟探险者说:“迷宫很早就有了,不知是谁建造的。现在成了老鼠的乐园。它们把跑迷宫当做了自己的进化方式。老鼠们相信,跑出去就可以获得更高级别的智力及地位——至少可以加入马面人的序列。也许它们都急切着想要为我们打工吧,嘿嘿。刚开始时,我们以为老鼠们是在寻找另一个宇宙的入口,但显然它们还没有具备这样的能耐,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不过,这仍然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s的是为了搞垮我们,现在只是初现端倪。不管怎样,跑迷宫已成了老鼠们的宗教——在我们看来自然是邪教,但这才是最可怕、最要命的。也许正因为这个,当年,这些同样生活在黑暗地底的小动物,才没有与你们的先辈一起,在大爆炸中死亡。它们好像更能适应环境的剧变。它们既不像机器人,也不像人类中的大多数那样,只会按照程序基因中设定的惟一机制运行。老鼠们懂得学习,还善于记忆9它们很少有压力性失误。它们早就比大型猿类更加聪明,却一直小心地在人类面前掩饰自己的平均智力水平。老鼠中智商最高的家伙,现在的确正在为我们工作。但我们猜测,这一定不是它们真正想要的未来。“未来会怎样呢?不同物种的脑海中,未来是不一样的图景。因此未来永远是不清晰的,永远像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按照这个画面,为物种设计的进化路径也各不相同。只知道老鼠的行为最近越来越超出想像,有几个亚种的鼠群已能把人类潜意识中想要看到的东西复制并模拟出来,幻化给前来遗址公园的游客们观赏,目的不明。这很不寻常。似乎,鼠辈们攒足了劲要创造新的文明,这越来越显而易见了。如此锲而不舍地而又低调行事,是你们那些死要面子的先辈们无法想像的。毕竟是千万年来就生活在贵部族地盘上的老鼠啊。其实它们与早期的你们倒是很相像的。这才更加让我们警惕。”废墟探险者说得雾水和露珠低下头来,仿佛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们不愿意废墟探险者用这样的U吻来描述他们的先辈,也不愿意鼠状生物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继承者、替代者乃至新的主宰者。但又担心,这或会如废墟探险者所预言的,一朝成为现实。雾水想到这里,就蜷起手,尖着嘴,对准露珠做出一个老鼠般的鬼脸。她却没有一丝附和的笑意,变了个人似的,跟以前全然不同。雾水十分委屈。三人绕过迷宫。隧道继续往下盘去。石壁上生长出了一丛丛绿灰色的孢子般突起物,龌龊淋漓,丽质天然,蒸腾着阴郁的腐败感,好像是一种有智力的蕈类,也在竞争的环境中建构了自己的世界。似乎只宥它们不担心也不害怕老鼠。在它们的掩映下,前方出现了废弃的大型甬道,旁侧跨伸出半毁弃的人工平台,其上疣瘤般盘踞着六面体盒状建筑物,大多已坍塌损坏。这时他们看到了列车,泛着苍白的绿光,静悄悄地卧躺在腐蚀的铁轨上,如气息全无的长龙。他们摸进崩溃陷落的车厢,目睹了满载的骷髅,与地面废墟中的死人形象不同,已分明是别样的物种,或半人半兽,或半人半虫,或半人半鱼,或半人半树……在车壁上,隐约可见“第七天堂”的字样。雾水心想,天堂原来是在地下呀,这或是先辈们最后的一块栖息地吧。兴许,在灭亡的紧要关头,先辈中最卓越的一些人物,试图用技术手段在地底打造一艘诺亚方舟,以为这样或就可以躲避过那场灾难?像有智力的鼠状生物及地底的神秘蕈类植物一样,他们也准备采取新的进化模式来适应变化?他们要建设一个地窟乌托邦?可是,还是不幸地失败了,只把一小撮贱陋的“难民”遗弃在寂寥的太空中。当然,如果不是废墟探险者带路,雾水和露珠自己是找不到这里来的。他们出人意料地走了捷径,而没有像鼠状生物?一样在迷宫中艰难地反复探索。这太了不起了,本身是个奇迹。异族毕竟历害啊。但他们也因此而更加地感到空虚卑微了。至此时,废墟探险者还没有提及那件埋藏起来的秘密武器。他恹恹地往一个遗骸踢了一脚,说:“这列地铁,当初可是跑得飞快的,甚至压根儿就没打算停下来吧,但终于还是走不动了。强大的其实最脆弱。”雾水看着那具被废墟探险者踹得四散开来的尸骨,大脑中像出现了雪崩。他们在车厢中踩着荧光四射的骷髅,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然而,这时,雾水却分明觉得,不,不,跟废墟探险者说的不同,这列车从没有停下来过,它仍在冥冥中高速运行,奔驰在某个平行宇宙中,与异族的银河列车较劲比试。四面八方都在摇晃、震响,他眩暈得不能自持……
  这时,他闻到了一股臭味。
  九、地底摩崖
  只见到两侧的车厢耸然飞升,竟然是峻绝的摩崖,峡谷般夹峙屹立,他们正站在陡峭危岩的下面,好像三只蚂蚁。破损的车窗均化作了洞窟无数,悬落如画框,重叠累复,扶摇直上。窟中隐现化石般的造像,或单体,或群像,不再是兽状或植物状了,而皆若人若神,赤白玄黄,离离蔚蔚。仅落入眼0的,就有十几万身吧,却是神态淫亵,男女老少,湿热腥燥地纠缠着。臭味就是从造像身体上的裂缝间,溢发出来的。应是历经诸多的寒暑,才凿刻而成的吧。依稀能看出,原本是艳俗的彩雕,但随着岁月消损,颜色尽蚀,身上铭文亦不可辨识,显露出森然的恐怖与衰萎,多数已是残破不堪,就像在一场大爆炸中被冲击波毁坏。惟有几处警示“危险”的黄色标志,还算勉强清晰成形。一是否有放射性废弃物呢?雾水和露珠悚然,心想:这地铁究竟是什么呢?如城市一样,列车的外壳无非也是一层伪装吗?也许真的有秘密匿藏吧……这座摩崖又是由谁,在什么时候凿刻出来的呢?众多的造像中,有一尊还保持了相对完好的形态,一下就吸引了雾水的目光。他定定地看住它,心里害怕,却身不由己,一步步朝它挪过去。这是一座伟岸的单身像,匿于一方矩形的浅凹洞窟中,他们三人站在下面,还不及造像的一个脚趾。这是一名年轻男子,盘腿坐在像是用整台机车的残骸改造而成的一座坛台上,双手在胸前合十;他怯怯的样子,像是对自己做的事不得要领;脑袋上覆盖了一层灰绿色丝状菌株,像一卷卷的发髻;头颅低垂在胸前,虽经历了时间的摧磨,仍可略见面容如满月,五官似艳画,肌肤若温泉,.竟也极像是雾水——他的某位胞兄?只是矫美修健,远甚于他,洋溢着先辈固有的高贵气质,却隐匿不住浑身的失败感和狼狈相;造像脖子上套着一条粗大的铁锁链,把他紧紧固定在摩崖上的一个十字形金属框架上,像是怕被谁偸走;他的下体如若陶瓷,光溜溜的,已经熏黑了,丑陋难看。露珠见了,马上闭住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呢?”废墟探险者紧随在雾水身后,小心而兴奋地问。
  “一些闪烁不停的银色光线,正扑面而来……好像我的前额变成了石壁,又如一张塑料薄膜,被它们纷纷击穿。”“你也看到了吗?”听了雾水的回答,废墟探险者急切地又转问露珠。她摇摇头。废墟探险者不高兴地说:“唉,我也没有看到。”其实,他也长得与那造像相似。这真是莫名其妙。“原来,这就是你要带我们来的地方吗?”雾水哀怨而期待地对废墟探险者说,又看看造像,觉得跟自己一样,造像身上也散发出无谓的牺牲者气息。有几分壮烈,有几分滑稽。一片寂静,肃穆而尴尬的气氛,正在氤氲地升起。废墟探险者谨慎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多次,对眼前的一切,我和朋友们都无法解释。你们的先辈,用毕生的或最后的心血,在列车里穿凿这些造像做什么呢?——又不创造让列车继续前行的动力!玩的是障眼法吗?他们是没有宗教的,最多只是像这种样?,有着迷信和异端的偶像崇拜……我了解到的是,由于占据特别漫长的历史,你们这个部族不但人口众多,适于进行大规模的作战,而且还进化成了最为诡计多端的一支,仅那些兵法和魔术就闻所未闻,令年轻的公会怎么也看不懂。在你们充满专业态度和理想精神的战队面前,我们曾自卑地感到自己是多么肤浅和幼稚……是你们让我们明白了,在这场游戏中,个人无法离开集体。那是你们的长项。最初是我们带你们玩,后来成了你们带我们玩。你们从一无所有,进化到逐渐控制了整个世界服务器的命脉。你们的目的不仅是打垮我们,更在于摧毁系统,哪怕这意味着同归于尽,或者根本是自杀。五百年前,表面上,你们造的是轮船,造的是火箭,造的是飞船,这些展示在明处的、人所共知的外表华丽的装备……但实际上造的是深藏不露的地铁呀!”
  “为什么是地铁呢?”雾水不解地问。“不知道啊。也许,你们的先辈从来就怕见光亮;也许,他们认为,只有躲在地底,把自己改造成犹如南极冻岩中极限生物一般的形态,才能获得坚同的力量,从而逾越末日的灭顶之灾,好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一摧毁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享受属于自己的无尽极乐。而其他的办法都无法做到啊。”
  “果然像是一个实验啊,技术手段太先进了……”雾水心上的一个伤口像被撕裂了,流出血来,“先辈们是科学的追捧者么?”
  “不,刚才说了啊,他们只是异端的偶像崇拜者!他们并没有真正的信仰,他们是极端务实的。”
  “但究竟什么才是先辈们的本来面目呢?”夕卜星访客愈加迷茫了。“是啊,我们也在想呢,”废墟探险者好像很悲痛地说道,“却想不明白……于是,只能见到,你们先辈那些带有毁灭性机动火力的铁甲列车,以及超乎想像的顶级绝杀机器,在巨型汁算机的引导下,隐身潜伏在最黑暗的地窟深处,手淫般一泻千里,目不斜视。表面上大大咧咧,却精于筹划,心藏狡诈,发动机锈得一塌糊涂却还能依靠人油的浇灌而飞快运转,总能以我们望尘莫及的速度升至更高的轨道级别,疯狂地屠杀外来的乃至自己内部的竞争者,在进行团队项目时也不喜欢遵守默认的利益分配规则,或者说,你们就是规则破坏者。
  “因为人数众多,你们有大量的垃圾时间可供支配,从而联网计算出每一个战斗细节。你们把高速地铁铺到了世界各地,到东京只要半小时,到伦敦只要三小时,到纽约只要五小时……你们的列车已经进化出了智能,却是最冷漠无情的,对任何询问信号都不作应答,常常出人意料地从险峻的分岔导洞中一群群冲刺出来,就跟异教徒的人弹袭击者一样,复仇一般展开全维攻击,令我们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你们那处于梦游状态的列车是无法被击毁的,用什么样的炸药都不行,因为它本身就被设计为终极武器。但你们的快感始终是零,从不认为这是一场娱乐。你们相信赢了才有一切。在你们的理想中,这是两个世界的生死决斗。所以说呢,真正的较量并不是发生在海洋和太空。那儿只是虚晃一枪,转移视线,仅仅为了满足虚荣。而蓄积着巨大能量和压力的漆黑地下世界,这世界里的亿万年,才是人类仇恨成长的根基。那真正是派系林立,恩怨纠缠;你逐我逃,气象万千;布阵厮拼,赶尽杀绝;形势逆转,总在须臾……好一个剑拔弯张、比拼实力、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也正是五百年前世界的诡异和刺激所在。你们的先辈真是太厉害了!现在呢,这一切全没有了,致使人类的进化也停止了……”废墟探险者说得气息奄奄,竟然掉下了眼泪。
  “好呀,好呀!那么,你们现在终于没有了对手,成为寂寞高手了。”雾水说完恐慌地看着异族人,但他其实想说的是:不,不是这样的!那并非我们的先辈。他觉得废墟探险者在开一个很大的、恐怖的玩笑,以此来耍弄他和露珠,不,甚至他本人也相信了这臆想出来的事实。那么,这是误会,是掩饰,是开脱,还是什么呢?这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家伙疯了!雾水感到无比的失落,便离异族人远了一些,虚弱不堪地愈发挨近静坐不语、像颗定时炸弹一样的造像。五百年过去了,一个轮冋完成了,雕塑的身上仍旧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鸡蛋气味,就好像是对死亡和腐败的永不言弃的陶醉。雾水仿佛在朝一个黑暗的深潭靠拢过去。这时,废墟探险者不再呓语,如猱的阴影贴了过来。
  “不要动!”忽然,露珠朝雾水大喊一声。“为什么?”他停下来,困惑地回首看去。“他可不是什么废墟探险者。他是一个测试插件。”
  废墟探险者闻言,遽然转身,怨毒地死死盯住女孩,右手臂飞快抬起。说时迟,那时快,露珠胸乳的部位破裂开来,释放出一道蓝色的高能电磁脉冲,直射向废墟探险者,迅雷不及掩耳地,劈开并撕碎了他。果然,这家伙的体腔中,布满芜杂的人工植入体和集成智能纤维,嗞嗞地闪射出白色的火花。但废墟探险者的臂错上发出的激光同时击中了露珠?
  十、“神”的解救
  女孩又一次身负重伤,躺在地上大n喘息,断成两截的身体好像烈日下的蚯蚓,痛苦地扭动不停,却还活着。胸n的破洞里涌流出来葡萄色的、如若焰化的金属浆液,脸蛋儿完全变了形,夜叉一般丑恶,觅不见一丝女性的柔美。雾水不知所措地走近,笨拙地把她的上半身抄起来,拥搂在胸前。没想到这么轻盈。长这么大,他还没抱过她呢,都是她抱他,帮助他进入她的身体。他反复地用手指抚摸她的肋骨,每一下,她都疼得哆嗦,滚烫的体液又咕嘟地喷吐出来许多。从崎岖破口里,雾水看到,露珠体内一些模糊的器官状东西在快速颤动,就像一堆堆猩红的虫子。他赶紧将接插管通过创U置人她的体内,吸走了她最后的能量。他想,她此刻拥有的,就是真实的人类之躯啊,就算作为替代品,也如此逼真……这要看怎么定义真与假了。他相信此刻的露珠就是真的,而不是从火车上跳下,在铁道边摔成肉泥的那个。以前,总是她在照顾他……而她这一回就要跟他永别了么?多狠心的女人呀。周围的造像都一动不动在看着。这一路上的交情及友谊,变得温暖而令人生畏。但他们这对普通的年轻人,仅仅是特殊任务的执行者。他们从出生便被选中来完成这个,而无法自由自在去做真正两情相悦的事情。这个部族的后裔,已被剥夺了生而为人应有的东西。不,大概是从五百年前就确定了。没有惊奇和意外。有的事不得不做,至少在雾水的物理尺度上,没有什么偶然。他就是为这个而诞生的。先辈们把秘密埋藏在了老人们的意识程序中,代代相传,直到今天……露珠的体液在雾水的身内蛋清般无力地涌流。这时,雾水胸口骤然一腥,就转过身来,哇地一声呕吐了,秽物沾染到造像的身上。这把他吓坏了,觉得是亵渎,口中念念有词,急忙连声检讨。但造像沉默不语。雾水这才觉出他的道貌岸然,弄姿作态,比公会的老人还要虚伪和僵顽。
  雾水听见露珠拼尽全力说:“早就发现废墟探险者不对劲了……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但他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有一种毒虫噬咬般的记忆在呼唤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受老人们的嘱托,全程保护你,也是来监视和督促你的,令你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找回那件秘密武器,怛最后一刻又阻止你去做……这竟是多大的矛盾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雾水,我再也说不清楚自己了。这是做人的最无奈处。哦,你还觉得我是人类吧?我们在太空中流浪得太久了,成了小行星上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岛民,不知道新一场剧变已迫在眉睫……”tt不存在对不对,”雾水哀怜地说,“因为这个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的了。”听到这里,露珠就叹口气,闭上了她美丽的大眼睛。
  雾水却不依不饶,又俯在她的耳边,丧母的幼狼似的小声吼道:“对或不对,以五百年来衡量,都已然无关紧要了!那么多人都死了!兴继已经发生了!现在,我终于明白,就算一切全错,也是要昏天黑地走下去的。在这场游戏开始的时候,我们既已在系统中选择了做这个部族,就成了宿命兽摩下的棋子,从此再没有回头路了。”他好像在用力否定自己内心深处依附的什么。他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雾珠,但他没有办法。这时他犹疑着看了身旁的造像一眼,被他那年轻的老态龙钟所震慑,狠狠说道:“我相信,此刻面对的,无论它是什么,就是我们所要的了。废墟探险者把我们引领到地铁中来,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一且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们总算是如愿以偿了。除了这趟列车本身,并没有别的目的地。它不正是昔日世界的中枢么?我们现今的一切不就发轫于此么?但你竟杀死了他,这又怎么说呢?啊,啊……”他忽然痛楚地想到,那人长得真像自己呀,露珠杀掉的究竟是谁呢?……于是,他便与露珠脱离了接触,把女孩重重损在地上,然后看也不看她,独自朝造像走去。她疼醒过来,在一堆骷髅间,鱼儿般不停扑腾,痛不欲生地瞅着男孩,心想,他怎么一下鼓起了勇气,而不再尿裤子了?
  雾水忍住强烈的厌恶,跌跌撞撞挨近造像,心灵中又潮涌起腐烂鱼虾般的崇高感,觉得自己似已成了这地底的黑暗之君的仆伥。他沿着造像身侧的云梯吃力地往上爬去。造像并不是石制的,光洁无瑕,圆润如玉,没有毫微的皱褶及剥落,显然是用了一种雾水不知道的合成材料;却又如木乃伊身穿繁复的防护甲胄,沾染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显得有些滑稽,但这并不有损他的宏伟。雾水一边攀登,一边无力地俯身在造像的肩上、胸前,着迷地一遍遍嗅闻,要把那糜烂肮脏的气息统统吸进肺腑和灵魂的深处。他攀岩者一般,越过禁住造像咽喉的锁链,来到了他的头部,就如同一只小虫。这时,他看到造像明净得像蘑菇云一样的额上,有一道伤痕般的东西,那儿像是用某种能够改变原子分布的技术手段蚀刻出了几个象形文字。他辨识了半天才看清,原来是:
  寂之神
  寂之一神!哦,就是地铁的神灵吗?雾水见此,脸上露出了诡秘悠远的、灿若云霞的微笑。这是神啊,他微醺地想——怎么能说他们没有宗教呢?宗教已经像是剧毒而淫猥的蕈类一样,悄然无声地在地底生长了出来。伪装成废墟探险者的异族要么是弄错了,要么就是故意视而不见。或者,他们对此真的太不了解了。怪不得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
  雾水好像是终于来到了时空隧道的入口,也攀爬至了他人生的顶峰。他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周身在战栗,无人知道他感应到了什么。那些进入他体内的银色光线,使他有了祈祷的愿望。或许这就是五百年前植人到他意识里的花軒,此时因一场孕育成熟、定时播下的雨露浇灌而苏醒,正要逢季萌发,在地底重新开放出久违的春天。而这次它也许有幸是有耐力和有抗力的,但愿能够获得新的天赋,在湿漉漉的暗黑温暖中轮冋又一期吧……但这时雾水疑虑起来——因为忽然意会到,他其实看不出这造像所属的部族。是啊,他怎么能够确证这一点呢?雾水担心,被唤做“寂之神”的这位栖居在地铁世界的古代神祇,并不必然是他们这个部族的。瞧,他的长相,从眉骨到嘴型,都是那么的殊怪,倒有几分像是异族。就算他以前是庇护着他们的,但五百年过去了,会不会已在暗中被掉包了呢?这个世道,又有谁能保持住自己的身份不变不换呢?怎么解释造像长得既像是雾水本人,乂一如那异族的废墟探险者呢?这样的矛盾纠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太难受了。
  雾水在自己的内心泥潭中拼命挣扎,年轻的意志快要瓦解了。多亏还有露珠賦予的能量支撑,他哆嗦地凑近了去瞅造像,看到他的表情像一条野狗,眼神中好像在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雾水便又想到了系统。
  ——然而,雾水渡过宽阔无际的太空深河来到此间,现在也只能按照再造人的既定程序行事。五百年后,他知道并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而这也的确不是普通的造像,要进入他,并不像进入露珠身体那样随心所欲,不是特许人选办不到。雾水既已被事先注定,并经过了拷贝机的精心设计,这就不由他来选择。他于是忍耐着尝试了一会儿,却不得要领。他便往下爬去,来到造像的脐部,在这儿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暗门。有一个细小金属旋钮般的东西。他却拧不开它,就掏出小斧头,在上面慢慢凿出一个难看的缺口,一举破坏了圣体的完美性。这时心口一阵剧痛伤悔,他“哦”地喷出一口秽物。接着他斩断了自己的右手食指,难过地轻声说:“对不起,先辈,疼一下了。”就把半截指头,“噗嗤”地插人。他这才感应到,经过漫长的岁月,造像似乎仍然活着,不管身份怎样变化一是的,那乂有什么紧要呢?他甚至是可以不灭的。为了体验万劫中的无穷苦痛,而在黑暗的地窟底部,像只化石古猿一样默默坚守,等待着接应者的到来。
  随后,雾水如若受了引导,堕入一个冥想般的奇妙之境,忘却掉身外的一切事物。他又大口呕吐了,若要吐出五百年积下的怨毒。顿然,时间开始了倒退……仿佛有“吧嗒”的一声,脑中的一个开关好像打开来,令他踏上记忆之旅,穿越了五百年,不,无穷的亿万年,涵盖了所有的时空,全部的宇宙。
  大股的清澈涌流,竟如核爆炸的炽焰,循手臂疯乱地狂奔,直冲入脊柱,又吼叫着喷烧进了脑腑,把他掷入一个炼狱,就好像开天辟地的那场大战仍在继续,世界昏黑,血肉模糊;但雾水听到的却是纯美的福音,把他的身心净化了;他同时感到,自己也正在把深陷时间牢狱中的神灵解救出来……这让他纠结。他在做一件充满矛盾的不可能的事情。这当然并不是什么‘‘回家”,他是知道的,早已没有家了。但先辈们当初为何要义无反顾、上瘾一般地登上这趟列车呢?仅仅是因为年轻气盛么?雾水见得多的,都是耄耋之人。他把自己插在造像的身体里,开始了忏悔。他竟莫名地觉得,先辈的灭亡,与他是有关系的。他为此而负疚。这时,从隧道的尽头,由远而近地,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震响。车厢外面,几道笔直而灼热的A光,正在哗啦啦地切割岩石。跟着,半空中跳出来五六名蜥蜴形机器人,用耀眼的髙能粒子束强行剖开车体,舞蹈着钻了进来。昏迷的露珠惊醒了,撑身而起,用胸腺中的备份能量殊死抵抗,掩护紧张工作中的雾水。女孩嫉妒地心想,哦,雾水这孩子呀,现在与长得相似于他的物质偶像对接了,而不再需要从她的肉身中吸取能量了,难道嫌她年老色衰了么?难道嫌她肢残体缺了么?他是被幻影迷住了吧!……
  而这时的雾水,反倒更加地沉着冷静,他只是强抑住恶心,在悬崖上专心致志地体悟与造像的无碍交流,顾不上去瞻看蜥踢形机器人或露珠一眼。是的,他忙得够呛,心无旁骛,有海量的流体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大脑,带来了极度痛楚,却替换了里面浅薄的原生晶体,若要把宿主烧成產粉,再置换成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人。雾水忽然觉得,身体一下子空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作为一个人,雾水仿佛不存在了!——哦,他再生了。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像是由集体记忆凝结而成的淡绿色模糊光环,像母体中的胎盘一样,正努力地把散失在虚空中的碎屑汇集起来,它毛茸茸的边缘上滋生出伟大感、骄傲感、苍凉感、焦虑感、苦难感这五种最基本的感受,只是,暂时不再兼具本该常见的可笑感、滑稽感、荒谬感、矛盾感和无奈感。它聚合成了一个婴儿般的东西,混混沌沌,没有面目,却令灵交者在生涩悲愤中坚毅肃然,庄严正色,就算死了也决心要承接下来。先辈们在灭亡之际,果然保存了这一族最厉害的秘密武器——它就是当初驱使地铁列车勇往直前的不竭动力吧!初初禀受下,雾水已略知,依靠这件巧夺天工的神奇宝贝,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办到的呢?有什么危机是不能渡过的呢?又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的呢?可惜,先辈们的意外提前出局,竟使他们没能好好地利用它,去抵达最终的目的,夺取那完胜的一刻,统治普天下整个的世界,奴役宇宙中所有的部族……但年轻而虚弱的雾水又真的能够继承这五百年前的陌生遗产吗?他忏悔的声音低下去了。
  渐渐地,他吸纳完了存储在造像中枢结构里的原始数据集,与那新诞生的圣婴融为一体。吸毒般充奋,却更加恶心欲呕,身体慢慢地又恢复了实体感,就像重新长出了五脏六腑及大脑四肢,灼烧得欲炸裂成千百瓣。他害怕了,心中映现出漂浮在太空中的小行星的形象,于是抽出火星直溅的半截指头,向下爬去,脱离造像,慌张地要往列车外逃走。但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歉愧地回过头来,看到蜥蜴形机器人还在围攻露珠。她抬起布满穿孔的残破头颅,那儿正溢出白花花的带着大股电涌的脑楽,把她的整张脸覆盖了。她用恐怖的神情直视雾水,用最后的力气对男孩说:“你赶紧走,别管我!快回快回,学会去爱他们……”“爱谁呢?”雾水着急地大声问。露珠没有回答,灿然一笑,就引爆了自己。女孩及蜥赐形机器人的肢干和内脏,在车厢中四溅横飞,沸腾而鲜艳的体液把连同“寂之神”在内的几百尊造像一起溶化了。深窟中惊雷滚落,山崩地裂。大爆炸把雾水震昏了过去。就在这时,他仿佛看到了先辈们集体毁灭的那辉煌明亮的一瞬,就像宇宙创生一样,太美了……但很快一切又黑暗奔静了下来。“女人,我不会忘记你的。”雾水醒来后,木讷而郁缓地说。终于把腑脏中最后的一点儿秽物吐光了。却无准听见他的声音——四周安详得足以杀人。恐怕,除了他刚刚受过洗礼的内心,他的肉体和周遭世界已然死去的龙一样鳞甲尽脱。这时,他看到了埋在残骸中的《读书》,就把它掘出拾起,又捡了露珠-一片滚滚烫、黏乎乎的头盖骨,掖在腰间,用一只手抱紧自己那暴胀得快要飞散出去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捧着《读书》,对照它上面画出的路线图,冲出四分五裂的车厢,往隧道出口方向奔去,像要寻到未来的出路。他重新经过迷宮,见到无畏的鼠状生物还在那里狂奔,有的累倒在地,不停抽搐;有的力竭而亡,气息全无。雾水感到亢奋,颇存恋栈,最终却没有加入它们,而是下定决心离开隧道,回到了地面。
  先辈们的城市原来真的是整体建构在地铁世界之上的啊,废墟在暴雪下支离破碎地闪耀,像是无边无际的幻象。有一些幸存下来并获得了智力的鼠状生物,正在悄悄修改古建筑的结构,使其变得可以重新居住,好像要把这作为自己文明的起点,创造出与以往不同的历史。现在,只剩下雾水一个人了,他停下脚步,看看手巾的书,又仰望诡异缄默的苍天,悲戚地想要大声问:怎会是这样的?但矛盾的是,答案现在就携在他的身上,与人们猜想的并不相同。然而,他又怎么把这个告诉同族的、禁闭在小行星上的老人们呢?他身上没有能量支持他返回太空了。就算冋去了,他们能够理解吗?一切与他们想像及期待的都不一样。谁又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而他竟要去爱谁呢?……
  十一、工具与系统
  像是恭迎他,一个艳冶标致的身形出现在雾水面前。正是废墟探险者,这台机器好像已在此耐心地等候多时。被露珠击杀的这个异族如此迅速地就被复制重生了么?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像“那一个”,不排除升级的可能性吧。这似乎再次显示了托管基金会的强大,映衬出雾水和露珠部族的卑而下等。
  废墟探险者换了一身华丽的银白色束腰制服。雾水犹如挨了当头一棒,却又深受吸引似的,抱紧脑袋,梦魔一般,忍不住向对方靠近,就像异族的男人才是真资格的偶像。废墟探险者像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轻轻扶住雾水,令他不要昏倒。他轻咬着粉红色的嘴唇,不着一语,温柔地架着这从地底逃生出来的外星男孩,使用背囊式反重力装置,把自己和雾水双双托举,一同飞升,在数十只“凤凰”的护卫下,冲出席卷的蓝色暴省,疾速进人高空中最恐怖的、暗流般的金色云层。雾水感到眩晕,觉得好像升入了真正的天堂,这才是他梦想中的未来乐园。但他一低头,透过暴雪稍纵即逝的一道缝隙,最后一眼看到了城市的废墟正在花蕾凋谢般飞驰而去,又如同一簇涸竭的黑色肉瘤,从腐烂的记忆基底上割除;而地铁出口乂在哪里呢?雾水努力寻找,满怀哀恸。
  废墟探险者忽然出人意料地摸出一只小斧头,迅捷地把两根大铁钉打进了雾水的双目,血水喷溅。雾水无意反抗,只惨叫两声,什么也看不见了。异族怎么也有小斧头和大铁钉呢?雾水想,下面的无数尸身中,隔了五百年,新增了露珠的,遗在地底而不能见到天日,与死去的先辈们混杂相处,不分彼此,却又不能被接纳。他只带了她的一小块骨头冋去,还未返归小行星,已成了瞎子……但这个宇宙中少了露珠一人又怎样呢?她甚至都不知道废墟探险者复活了。她白白地牺牲了。在剧痛中,雾水逐渐窒息了……临死前,雾水仿佛听见,废墟探险者咬着他的耳朵,亲切地小声说.?“这就是爱……”这回,雾水没有尿裤子。他好像已经整个干掉了。废墟探险者伸手把《读书》从雾水怀中取走,又携了他木炭一样的尸身,一个筋斗,纵身跃至云层之上。阳光洛荡,阴翳尽除,更多的“凤凰”围聚过来。他们如风彡⑶行一阵,开始降落。这已是在遗址公园之外了。雾水死后,也没有回到太空,没有冋到自小生长的小行星上,没能把好不容易获得的秘密告诉老人们。这时,已然冰消雪融,气温也升高了。下方是红艳艳的沧海,目无尽头,涛声连绵,波光万顷,看不到任何的陆地。海面上漂浮着许多峨然光影,那是比地球上最雄伟的山峰还要高大坚固的黑色球体,机械有机外壳上蓝藻般重重攀附着的东西,好像是繁复的脚手架——这就是异族人的城市,用从海水中分解的氢的核火驱动,花团锦簇,炽焰丛丛。相较陆地上的废墟,何其妖丽壮美,而更重要的是,它们是活着的,是有生命的……废墟探险者轻快地挟带了雾水的尸体,盘旋着飞临一座城池,从它的蛋白质薄膜透析窗中钻入。城内空间很大,尺寸不等的众多圆球飘忽不定,由神经蛛网般的管道一颗颗串联,瑰姿橘起,繁荣丰茂,却都是高贵的异族居民在来来往往——除了个别马面人,是仆工的身份——人皆华服盛装,神态怡然,似无不心满意足。废墟探险者足不沾地,于半空中穿越人工生物磁场构成的自助交通区,准确地飞进一个一尘不染的球体。在一间半透明的高分子聚合体密室内,死去的雾水被置于一个离地悬浮的绿色玻璃瓶子里。异族人在他的头上,安装了一组冠状凝胶器,用搜索泵从他的大脑皮层中提取信息。不知过了多久,雾水醒来了。他觉得眼睛不太好使,隐隐作痛,但隔了玻璃瓶,还能看见废墟探险者站在旁边,已换了一身乳白色的丝质长袍,头戴一顶尖尖的红帽,正关切地注视他。雾水注意到,废墟探险者的胸前悬挂着一个十字形的金属饰物,上面嵌着一个眼熟的男人头像。
  雾水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轻松清爽,像是再次换了一个人。但他没有承接废墟探险者投来的询问目光,而是一门心思想念着一个名叫露珠的女孩,就转眼到处找她。但并无她了。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腰间的一样生硬东西,却不是打小就携带的矿石小斧头,他才记起了什么,与环境很不相宜地嚶嚶哭了。雾水觉察到,那似乎是呈现在他幻觉中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异性,才是他的一部分,她还紧随着他,搂抱着他,贴靠着他,庇护着他,滋养着他,与他合二为一。然而,像真正的亲人一样,现在是废墟探险者,把四脚蛇般白嫩生涩的手掌,轻轻抚于玻璃瓶上,阴柔而慈祥地笑道:“别难过了。放心吧,能量已不是问题。这里的供应很充足。你不再需要移动式储能站了。噩梦到此正式宣告结束。你E被复制重生——你要愿意的话,也可以叫做转世啊。在我们这里,这是免费的。”“不要!我不需要!”雾水悲伤而惊惧地大叫,使劲拍打钢铁般坚硬的瓶壁。但他还是接受了异族提供的能量补充。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和平而安全的环境中,他好像比以前更怕死了。
  待雾水的新身体逐渐适应环境后,废墟探险者就在他的眼睛里植入一组芯片,把他从子宫般的瓶子中放了出来,带他到外面参观。他们来到一座教堂中,这儿什么也没有,除了原来摆放圣像位置的地面上,有一个直径约一米多的兜形池子——刚开始雾水以为是厕所的便池——池中盛了一泓酒红色的、正微微冒出热气的液体,但借助内植晶状体才看清了,这其实是一个缩微化的世界。它实际的尺度规模,竟比人类已知的宇宙,还要大出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无穷大;却形如真正的便池,聚满绳蚊般的生命体,似已废弃,久未清洁,发出与地窟中一模一样的刺鼻恶臭。废墟探险者对雾水说:“这液体才是真正的你一一你的自我意识,你的形体正受它泛出的泡沫的支配。你原本是我们用模拟方法培养出来的一个理性奇点。很不容易啊,公司耗掉了好多资源。形体还好培养,但要让思维以氢化物的方式顺利发育,凝聚成我们需要的物质基态和精神结构,才是最困难的,哪怕弄错一个粒子的位置都不行。我们把你与外界屏蔽开来,以阻断非凝态计算过程中不可捉摸的芝诺不确定性。经过多少代的时间滑移,才获得了最接近于你们那个五百年前灭亡了的部族的思维模型^电就是你本人。”他冲着雾水摇晃起《读书》,它已经回复了本来面S--本操作手册。打开来,里面写满复杂的非线性方程式。雾水痴迷地审视红水,才知道自己的自我意识原来是这样的。它是不灭的,而不管他死多少回。他的实体是池水经过一次次的概率叠加,而衍生出来的,最后投影在了经典世界上。他心中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悦,又有了尿裤子的冲动^连这个习惯也被复制下来了。
  “为什么是我?”雾水怅然问。他想到自己被异族培养成为了永生的精神个体,就好像一只蝾螈被植人了最终幻想的催眠物。
  “因为我们的天赋和技能不够。我们无法解你们的码。你们的先辈在灭亡前设置的响应器,要求后代用模因方式回馈。储藏在造像记忆体中的那件秘密武器,是一个元思想。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并获取它,你就不会存在……”
  回想起自己刚刚执行完毕的使命,以及付出的努力和代价,雾水羞惭地涨红了脸,含混地呢喃:“为、为什么是这样?”
  “我们需要取回那个元思想。它本是我们的天才创造,却被你们无耻的先辈偷去,经过仿制和改造,陚予新的名称,当做打败我们的秘密武器……现在,随着老鼠文明演化的加速,新的部族悄悄地发展了起来。他们的公会将更加厉害,不久就要形成矩阵,并聚集更多的边值人气,发动造反,迫使我们进入概率轮回中的衰败周期,就像你们五百年前一样,定要遭遇万劫不复。因此,亟需得到那件武器,否则就无法获救。”
  废墟探险者怆然相告,一下子显得很是苍老。雾水却觉得他在演戏。他畏惧而鄙夷地看着这个异族,又满怀嫉妒。统治了银河系的异族难道也会遭遇生存危机?雾水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黑压压的球形城市簇集漂荡,形成了有序而严谨的空间结构,像数不清的恒星,翻转叠积于潋滟的波光之上;又如神的使者,在异族早已征服的诸世界中,傲然、自由而统一地移行,而天空中还有更多的人工球城在翱翔,一只只圆鼓鼓的眼睛似的,与棺材般黑暗孤寂的地铁世界完全不同。不,它们又像是一群群的气球,里面的气体剧烈膨胀,快要爆炸了。而且,异族的城池中已有了马面人的活动,甚至有时还能看见做义工的老鼠……哦,那些在公园废墟上徐步缓行的牛首形机器人,又究竟是什么部族呢?雾水忆起幼年时,他和露珠穿着防护服,在手持矿石斧头的老人们的监护下,在飘零而崎岖的小行星上,在虚澹而无碍的太空中,满心无知,一身欢愉,攀上攀下,跳来跳去,玩极简游戏,从不去思虑明天。他这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快活。于是,雾水摸了摸腰间的那件东西,感知到它在符号性的外观后面,作为一样实相的器物,还凉酷地存在着。他又瞄了一眼那滩平静的红水,心中对自己说,不要怕啊——关键时刻,也许还能用露珠的遗骨来敲碎废墟探险者的头颅。为这女孩复仇吧!……他相信,露珠不是替代品,也非亚粒子的氢思想机器,过去、现在和将来,她都必然是可以被血肉之躯所感应的本真生物形态。然而,正是露珠,用她短暂而鲜活的生命,育养和辅佐了雾水那尿液一样的工具性思维。
  像是要打消雾水的危险幻念,废墟探险者又带领他参观整个培养器。这是一个被命名为“基地”的螺旋状塔形分层组织,包括数千亿个神经元微管及活细胞,以及几百个串连在一起的大型人丁智能数据库,泛射出浅紫色的、针一般的辉光。
  一些神经元的骨架上已做了分子标记,在辐射微波的照射下,像DNA螺旋链一样,映现出醒目的C字。废墟探险者说:“构成生命、宇宙及一切的物质中,液体是最基本的,世界是咸湿的。智能要做的工作,是给它加挂上计算、搜索和游戏的副本。”
  在一处分支树突上,雾水看到了像是太阳系的星系,以及他熟悉的小行星世界。还有本族那些打打杀杀的、木偶一样的老人们,他们慢镜头般挥舞斧头和钉子,就像是昏晦阳光下映射在礁石上的丛丛影子,时消时息。在风平浪静的“便池”水面,是一些偶尔被集束的深蓝色针形光明,所隐隐照亮的泡沫岛屿。而这一切,都嵌在一环接一环的隧道状的世界模拟器中。
  在如镜的水体的下方,透过细密若鳞的波纹,便是层叠广延的废墟了,像一个拙劣的二维舞台场景。有无数伤痕累累的列车,虬龙一样,正冒着勃发的暴雪,在废墟掩映下的迷宫中蹒珊爬行。这些老态龙钟的列车,车头架着激光大炮,龌龊衰朽,肮脏丑陋。车壁挂满绿色的恶臭黏液,支出一些阴莲般的突出物,其腐败之相难以名状,与其称做龙,不如说是垂死的大鼻涕虫。有一个扳道器般的三角形玩意儿在半空中咔昨作响,但老也落不下来,所以插画般的列车只是在挣扎着一路向前,周而复始,永不停息,起点就是终点,然后又有新的起点……自己也不知要开到哪里去。尽管这样,列车却依然绷住了它一贯的神话般的僵直线条,好似真正的帝国太空战舰,在一个光晕般的巨型环状带上,君临一切,浑身喷吐着苔藓绿的气焰,哪怕炸得粉身碎骨,也要横冲直闯,千秋万代地构筑起水底地狱中的循环天堂。雾水看见,死死地自我封闭起来的、具有妄想症情结的长长车厢里面,在锦绣斑爛的交欢状茂密菌株之间,盛满了他不久前才见到的那些辦髅,以及他们怪诞无味的脸庞,数不尽数;金属摩崖飞旋着沿了车壁耸峙,蜂巢似的车窗中层叠出累复无尽的造像,形如黑森森的墓碑,千千万万,张开了细小的、犀鸟似的嘴在吹笛般无声.呐喊……像照镜子一样,雾水从中看到了自己。冬眠般一动不动,身上沾满新鲜的呕吐物,肮脏的腹部打开了一道口子,里面隐有电火花闪烁,像满肚子的炸药就要引爆。这家伙混杂在亡故者的尸海中,神情若一只破碎的瓷器,囚徒般满脸绝望和贪麥;还有许多长得也像是雾水的实体人像,朽败不堪,烂棉絮一样,默默地簾挤在列车残缺的龛似的窗口边,探头探脑往外张望,鬼鬼祟祟,期待救援似的,眼睛却都紧紧闭住,像是拒绝看清外界……这又是哪些泡沫泛滥而形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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