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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7 司马辽太郎(日)
诚然,毛利氏笃实而重信义,可是家风没有生气,缺乏蒸蒸日上的气势。官兵卫认为,这是致命的弱点!
人应该有活力,家风应该有升腾的气势。否则,就不能把四方豪杰吸引过来,请看织田家,不错,信长确实多奸谋,见利忘义,可是,其声势空前绝后。天下人才慕其朝气而投之,不少小卒一展英才,被信长擢升为大将。全军上下献智献勇,无不竭尽全力。真可谓人才济济,精英荟萃。
却说藤吉郎已从前线回来,在琵琶湖畔的长浜城休息。湖畔的夏季长,周围的山野还没有着上秋色。
“这鬼天气,要热到什么时候哟!”
藤吉郎爬上城内最凉快的城楼,脱光膀子,让小厮打扇,自己吃着毛豆,一副无赖相。不知这是天生的性格,还是受了信长的影响。
俯视城内,一条条街道,商号鳞次栉比;眺望城外,可见领内百姓专心忙于农事,对于这位新领主来说,风景着实不坏。
“我的百姓在辛勤耕作!”
若会饮酒,就着这迷人的景色,真是其乐无穷啊!藤吉郎仿效主人在岐阜的做法,在城里实施了繁荣政策。不课税,果然获得巨大成功。不,成功得过了头,不少近郊百姓抛弃农田,纷纷进城经商。藤吉郎正为大批农民弃农经商而发愁。
“豆吃光了,再弄些来!”
藤吉郎掀掀空盘子,回头说。他身后站着侍从石田佐吉,毛豆是佐吉老家长浜城东石田村的百姓送来的。
“哦!”
藤吉郎突然把目光移向远方。但见远处走来一名武士,一看就带有异样的风采。
“来人不比寻常!”
藤吉郎说。侍从们看不出,此人既不魁梧,相貌也不奇特,连装束也很平常,褐色衬衣上套了件桔黄色的坎肩儿,身边仅带了一名小厮。
“侯爷,哪儿异样啊?”
“你看腰间!”
果然,小个子男人腰间没有兵器,长短佩剑都塞进草袋里,让小厮挑着。万一有事,怎么得了!
此人是艺高胆大,还是不会使剑?总而言之,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单凭徒手走路这点,就不简单,而且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完全忘了自己是赤手空拳。
“请那位奇士!”
藤吉郎说。他想收下那个人。这正是织田家特有的风格,如同啜茶人酷爱茶具,织田家酷爱人才。只要认定其确有奇才,便千方百计地拉过来。
城上注意到我了!
官兵卫停住脚,站在路上。羽柴家的侍从过来了,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眉如卧蚕,明眸皓齿,看样子十分聪明。然而,他的表情却不似脸蛋儿那么可爱,对年长的官兵卫板着面孔。
“小人乃羽柴大人的仆从,石田佐吉。我家大人有请先生。”
官兵卫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恭敬地通报了主家和自己的名字。
“刚才……”少年说,“侯爷在城楼上看到先生,欲请一叙。请随小人来。”
“噢,在城楼上?”
官兵卫故作惊讶,朝城头拱拱手。尽管表面上吃惊,但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进入近江之前,细心的官兵卫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动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爱在城楼上眺望市景纳凉。为让矬子注意到自己,官兵卫来到附近时,故意摘下佩剑。
“大人叫我,在下深感荣幸!我正想求见羽柴大人。”官兵卫说。
“这么说,先生的主人恃公打算归顺织田家喽?”佐吉年纪虽小,却爱多管闲事。
“烦请小兄弟前面带路!”
官兵卫笑嘻嘻地支吾过去,一点不错,小寺家要归顺织田家。御着城议事,绝大多数人倾向于毛利氏,主人小寺政职也有此意。关键时刻,官兵卫挺身而出,凭三寸不烂之舌,驳倒众人,把即将形成的决议又抢了回来,趁众人茫然之机,匆匆决定归顺信长。
“似乎勉强了些!”
官兵卫略有不安。正思索间,已到城下。官兵卫拂去衣服上的尘土,刚刚立在门前,没想到藤吉郎已经热情地迎上来。
“呵哈哈,官兵卫先生,久仰久仰!”
说着,拉住官兵卫的手并肩走进客厅。可以说,这种一见如故、亲切感人的迎接方式,使官兵卫终身都佩服这个小个子男人。其实,把西日本,各国的各人全部调查过的藤吉郎,对于黑田官兵卫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比恃家的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藤吉郎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官兵卫早就听说藤吉郎是收买人心的高手,但又无法控制此时的激动心情。因为平时在乡间小城长期抱有不为人理解的饥饿感,所以当听到藤吉郎深情的话语时,不禁心潮翻滚,潸然泪下。藤吉郎想:
“官兵卫爽直,可以推荐给大王!”
出于自己的审美意识,信长对于手下将士,首先看是否豪爽。
是夜,藤吉郎拿出湖北肥鱼,虎姬酱,石田的毛豆等邀官兵卫共饮。二人宛如知己,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官兵卫就播州形势谈得格外详细,甚至倾吐了自己的方略:
“倘若小人可在织田家为将,将如此动作……”
的确,如果照官兵卫的想法去做,夺取播州易如探囊取物。
真是一个奇男子!藤吉郎不禁暗挑大指。官兵卫的天资多象自己啊!尽管足智多谋,满腹经论,却不露锋芒,讲话始终抓住对方的心理。与其交谈,有欣赏名曲般的快感。如此人物,恐怕才能够称得上真正的谋士,半兵卫也不及他。
藤吉郎十分看中官兵卫豁达,开朗的性格,以及奋发进取的冒险心理。半兵卫固然神机妙算,藏而不露,但其个性似潺潺流水,神采飘逸,从不把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对于半兵卫,秀吉只是感到生畏,无需嫉妒,警惕其才能。然而,官兵卫却不同。他具有和藤吉郎一样的投机心理,总流露出一站雄才于天下的执拗。当然,藤吉郎不急妄自菲薄以至忌妒官兵卫的才智。
本人远远超过他!藤吉郎十分自信。不过,自信归自信,正当其窃喜“世上未有伦比者”时,眼前却冒出了官兵卫,不免心中隐隐作疼。
“我一定把先生推荐给大王!”
秀吉说。
翌晨,藤吉郎偕官兵卫离开长浜,来到岐阜城,然而不凑巧,信长出外狩猎,不在城中。
“大王往何处去了?”
藤吉郎问道。左右回答说,在城后权现野附近。藤吉郎让官兵卫在自己府中等着,自己打马从岐阜城外的小山南麓,驰向权现野。
藤吉郎想,在官兵卫拜会信长之前,必须让大王认识到此人的战略价值,另外,还有一事,应该提醒大王。
眼下,织田家对毛利方面的外交事务全部由藤吉郎掌握,但是将来谁统兵进攻西日本的元帅,未必一定是藤吉郎。信长并没有把话说死,藤吉郎担心弄不好,也许让别人……
织田家的大将都各挡一面,柴田胜家在北陆,明智光秀取丹波,泷川一益据伊势,但是均不象进攻山阴山阳那么困难。交战对手也没有毛利氏强大,假如将来能捞到进攻毛利氏的任务,那么藤吉郎将成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首席重臣。作为武将,他将有机会完成前所未有的巨大事业。
战场过大,也许信长正为此踌躇。藤吉郎只是一员部将,让一部将担任如此重大的任务,一旦成功,他在织田家的势力就会迅速膨胀起来,不能让家臣的势力过大――聪明的信长自然会想到这一统率原理。信长在世倒无妨,但他死后,其子孙怎么办?被显赫的权臣夺去江山的古往今来,不乏其例。为防患于未然,很可能让其子挂帅,藤吉郎作监军,信长的长子信忠虽属平庸之辈,可是年已十八岁,还有次子信雄,三男信孝等,织田家不缺公子,信长可以从这些公子中任意指派一个作元帅,统领全军。
藤吉郎想,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太没意思了,得想个法子。虽说还是将来的事,不过目前的军事活动一结束,信长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毛利氏,必须早作准备。
藤吉郎奔驰着,马蹄掀起层层秋草的波浪,附近没有河,周围依然是一片荒野,许多野鸟在觅食草籽。
田野上出现了信长等人的身影。藤吉郎下马,把坐骑拴在冬青树上,树上的果实还没有熟,已经引来一群小鸟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地欢唱。藤吉郎把佩剑丢在草地上,提起裤脚跑起来。即便上了年纪,但如果不象小伙子似地跑过去,信长会很不高兴。他磕磕绊绊地跑了三四白米。
“噢,藤吉郎吗?”
信长从草丛中站起身,面露不悦之色,看来猎获不多。
“大王,冬青树上有鸟!”
信长先自跑去。藤吉郎答应一声,超过信长,两条小腿在草地上飞快地跳跃着。毕竟上了年纪,他累得气喘吁吁,仍然拼命地跑着。奔跑本身仿佛象征着什么,在织田家为将,转战于各个战场,必须有这种速度!稍顷,藤吉郎停下来,单膝点地,抬手向背后一指:
“在那棵树上!”
信长无言地点点头,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脸上仍然残留着顽童的影子。
“嗖”的一声,猎鹰飞离拳头,宛如一只脱弦的箭,一口咬住了猎物。
“捉住啦!”
信长喜形于色,几步来到地藏菩萨前,朝石座上一蹲,仿佛催促矬子,有事快说!藤吉郎走出草丛,双膝跪在信长脚前。
“小人有一事,恳求大王!”
“何事?”
“不知大王能否恩准?”
“你不讲,孤怎么知道?”
“小人膝下无子。”
藤吉郎没头没脑地说。其实,直到刚才,连他本人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讲出这种话来。
的确,藤吉郎无子。信长也知道此事,不仅妻子宁宁,其他女人也都没有为他生过孩子。
“那是你无种!”
信长一扬下巴,戏滤地笑了。笑声中饱含着嘲讽,丑陋的贼猴,还想传宗接代吗?
藤吉郎也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这对主仆连笑声都那么相似!
“你打算怎么办?”
“小人斗胆,恳求大王。哪怕大王听后,以为不妥,叱小人无礼而杀头,也请大王听我一句。”
“快讲!”
信长喝斥道。藤吉郎借着信长的气势,大叫道:
“恕小人无礼,能否请大王把公子於次丸赐给小人作养子?藤吉郎永世不忘大恩……”
说罢,藤吉郎额头触地,诚惶诚恐,不敢仰视。
“什么?!”
信长不胜惊愕。於次丸是信长四子,今年刚满七岁。矬子竟然提出要把他收作养子。信长仰视天空,调整呼吸。矬子经常提出奇怪的方案,使信长震惊,可是从来也没有如此出人意料。猢狲出身卑贱!收留他的信长比别人更摸底细。
信长心想,这矬子竟如此厚颜无耻!可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信长不相信灵魂与上帝,更不计较门第、血统的高低与贵贱。反过来说,信长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藤吉郎血统的卑下。此时此刻,使信长感到痛快淋漓的,是藤吉郎敢于直接了当地提出此事的胆量。家中哪一个大臣能有如此胆魄?
“猢狲!”信长大叫,“莫放肆!”织田王口头上斥责,心里却觉得蛮有意思。虽说口口声声地叫他“猢狲”,可是猢狲已不是过去的身分,如今他已是天下名士,四海皆知的奇男子,是织田家的三鼎臣,五虎上将之一。把王府的公子赐给他,又有什么不妥!
信长想,这样做是上算的。为了让藤吉郎这个难得的家臣高兴,为了鼓舞他,让他今后更加努力,再也没有比这更廉价的奖赏了。不仅廉价,仔细想来,这笔交易还可以给信长带来巨大的利益。如果把於次丸送过去,今后不论赐给藤吉郎多少领地,到头来还是信长的儿子继承,也就是说,信长自己行赏自己接受,藤吉郎不过过过目,最后一块儿还给信长。
藤吉郎的寡欲有些可笑,如此忠于织田家,实在可爱。然而,信长故意不马上答复说:
“孤再想想……”
脚下有一片含苞未放的野菊花,有一枝已绽开浅蓝色的花瓣,信长把它折下,递过去说:
“把它插在衣领上。”
瞧那神情,宛如寺庙里禅师赐给出徒弟子度牒一样。藤吉郎乘觉,立刻意识到信长已经默许了。
“是,大王!”
藤吉郎急忙谢恩。
“你在嘟囔什么?”
藤吉郎心头一颤,以为主人要发脾气,然而信长把脸一仰,哈哈大笑起来。蓦地,他又沉下脸来问,“你有什么事吗?”只为於次丸的事,藤吉郎是不会匆匆赶来的。
“回大王的话……”
藤吉郎吧官兵卫及播州形势详细回禀给信长。
“孤要见他。”
信长马上意识到官兵卫来岐阜意义重大,当即停止狩猎,打马回府。
天已经黑下来。信长不顾狩猎的疲劳,在山脚下的公馆二楼连夜召见官兵卫。
“吾乃信长!”
一声霹雳在官兵卫头上炸响。一般人都会被信长这种罕见的嗓门儿吓破胆,但是官兵卫丝毫不为所动,稍顷,他在藤吉郎的示意下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谈起征服播州的策略。
官兵卫足足谈了有半个时辰。若在平时,信长会打断别人的谈话,询问两三个自己想了解的要点,然后封住对方的嘴,惟独官兵卫讲话时,他耐心地听着。
“你是个人物!”
信长眯起眼睛,夸赞道。
“官兵卫,你可以协助藤吉郎。”
信长结束了和官兵卫的谈话,进入内室,亲自拿来一把短刀,赐给了官兵卫。看样子,信长十分欣赏官兵卫。
之后,信长把藤吉郎叫到近前,命其为征西元帅。
“毛利一路,孤就交给你了。”
藤吉郎得到允许,顿时欣喜若狂,不知这是於次丸一事起了作用,还是为主人举荐官兵卫这样的杰出人才,使信长高兴的结果。
官兵卫欲回播州。藤吉郎派谋士竹中半兵卫率五百精兵及战船护送,就势驻扎在姬路城内,打探播州形势,笼络播州势力。
翌年,即天正四年五月,毛利氏与信长绝交,不过,双方并没有立即开战。双方依然努力争取着中间地带播州。此间,毛利氏制订了消灭信长的战略方案,毛利不愧为十州霸主,计划之宏伟前所未有,颇有一举吞并信长之势。
首先,毛利氏在背后的鞆修下将军府,把被信长赶出,前来投奔自己的流亡将军足利义昭供奉起来,为讨伐信长正了名分。他的战略目标是夺取京都。为此,毛利准备兵分三路,稳扎稳打,步步逼进。第一路由毛利家最得力的水军组成,经濑户内海,击溃织田水军后,进入大坂湾,与石山本愿寺军会合。
第二路走山阴。由出云出发,经但马,跨丹后,沿途的地方武士必将望风归顺,然后直扑丹波,迅速出现在京都背后,攻击京城市区。
第三路走山阳。由安萘(广岛县)出发,经备后,备中,备前,席卷播州,出摄津西宫,然后沿四国大道,从京城正面进攻市区。面对来势凶猛的毛利军,西路元帅藤吉郎必须独自抵挡。这不论对矬子本人,还是对织田军都可以说是空前的大战。
毛利的进攻方案是毛利家的秘密,可是播州的竹中半兵卫得到它。天正四年夏,半兵卫火速回到长浜报知藤吉郎。
“嘿!”藤吉郎一拍膝盖,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大人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他好象自己是毛利家的大将,闪着一对猴儿眼,对半兵卫带来的消息听得出了神。
不论什么事都喜欢场面宏大的矬子,即使和敌人决斗,也愿意对方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不过,毛利的计划是实现不了的。”
藤吉郎冷静地思索着。作战靠的不是计划,而是人。毛利家没有人。现在的毛利政权由上代主人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为两翼,辅弼元就的嫡孙辉元。吉川元春可领一路,由山阴出兵,小早川隆景可为山阳路元帅,两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大将。可是,指挥如此浩大的战争,需要超人的才能,两人均无此才。不仅隆景元春,纵观整个日本,能够胜任的又有谁呢?就连越前的上杉谦信和死去的武田信玄也不堪当此重任。想到这里,矬子不由地笑了,鸡皮般的老脸愈加布面了皱纹。
“从古到今,堪当此任者,惟有大王和我。”
一番感慨过后,藤吉郎不禁胆大气粗起来,仿佛本身的价值比原来增加了好几倍。
“嘿--,嘿嘿!”
藤吉郎的喉头呼噜噜作响,嗓子眼里挤出奇怪的笑声。
“这人实在不可捉摸。”
面对藤吉郎奇怪的笑声,半兵卫困惑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前的矬子。
藤吉郎立即由长浜飞赴安土,把毛利的计划报知信长。信长始终沉默着,最后才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藤吉郎再次叩头,回话说:毛利之计划,虽貌似宏伟,咄咄逼人,其实不过画饼充饥。通观元春,隆景之才,若是一般的战斗,尚可勉强应付,但他们绝没有能力指挥如此庞大的战争。
“元春,隆景才能不行吗?”
“是的,大王!”
“你怎么知道?”
“大王,因为……”
藤吉郎移动双膝,向前蹭了蹭,说:“三路兵马同时推进,才能发挥威力。假如参差不齐或中途受阻,兵力反被削弱。最后被各个击破,这是十分危险的,要想三路齐头并进,必须有一员大将坐阵中军,不断调整各路人马的进程。毛利的主人辉元没有这种能力。尽管如此,元春隆景却制定了这一方案,因此只是纸上谈兵。”
“猢狲,断不可大意!”
信长厉声喝道,宛如投过去一把锋利的匕首。
“是,大王。”
藤吉郎急忙叩头,连声答道。
对于毛利的进攻方案,信长思索三宿,一一制定了对策。首先应该整备海军,命令新降的志摩半岛的九鬼水师建造大船,以备在大坂湾迎击毛利水军;为阻止山阴方面进攻,命令但马,丹后,丹波一路的大将明智光秀笼络地方势力;令藤吉郎先发制人,采取必要措施遏止由山阳大道扑来的毛利主力。
双方仍然对峙着,均未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间只发生过零星战斗。毛利前部由英贺浦登陆,企图进攻黑田官兵卫守卫的姬路城。
此信报入安土和长浜的第二天,接连传来官兵卫轻松击退毛利军的捷报。
“官兵卫果然不凡!”
藤吉郎不禁赞叹道,为对付毛利的大队人马,官兵卫征集了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三千名百姓,让他们手持小旗,作为疑兵,隐蔽在海岸上的丘陵地带。
官兵卫把仅有的家丁尽数带上,出击于海岸,趁敌人立足未稳,连续击退了登陆的毛利军。敌军窥见官兵卫背后庞大的疑军阵,错以为“岸上伏有织田大军”,遂放弃登陆退回海上。其实,织田军还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播州。
敌人是被击退了。可是,很可能再来。守卫孤城的官兵卫和小寺氏是抵挡不住的。
-- 请织田军速发播州。
姬路的官兵卫再三恳求织田王出兵。否则,播州的中立势力会全部倒向毛利氏。更重要的是,假如没有援军,官兵卫本人是无法守住姬路这座乡间小城的。
此时适逢藤吉郎平定了松永夕秀发动的叛乱,刚刚返回长浜城。
“藤吉郎,让你休息五天!”
信长也让光秀休息五天,平时他很少让得力的大将休息,形势紧迫,播州放弃不得。五天后,藤吉郎要出兵播州,五天休息,军兵可以得到休整,藤吉郎本人是没有这份福气的。回到长浜后的第二天,太阳刚刚露出脸来,他便驰马奔向安土,入城拜谒了信长。增援播州,有许多事,他要请示信长。
是日,信长讲了许多。本来沉默下来可以一天不讲话的信长,一遇到藤吉郎就象换了个人,格外健谈。
议事已毕,信长宽衣,令人置酒款待藤吉郎。信长的情绪非常好。当时织田王已有总兵力十三万五千人,下辖尾张,美浓,飞(马单)之一部,近江,伊势,志摩,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若狭,丹后和越前,以及加贺,纪伊,播磨,摄津等的一部分,屈指数来,已拥有十七国,岁入多达五百三十八万石。去年,反织田同盟异常活跃,一度陷入危机的织田家从今晚秋起,可以比较从容地喘口气了。
“於次丸……”信长乘兴说,“孤送给你,送给你作养子!”
“啊!”藤吉郎浑身一震,急忙谢恩:“大王大恩,没齿不忘。日后再无后嗣之忧,藤吉郎愿以死报效大王!”
藤吉郎又恢复了平素的饶舌,喋喋不休地说道:“尽管早了点儿,不过我想明年为公子元服,后年便把家让给於次丸。小人单身一人,以便为大王效力。”
“藤吉郎……”信长感到应该赐给他点什么,也好让这个矬子高兴高兴。
“此次出征,孤赐给你红罗伞盖!”
伞由朱漆涂就,柄长八尺。当时,天子即位等大典时,只有显赫的朝臣才有资格张伞列班参拜。如今,信长把伞盖赐给自己,不就等于承认昔日的猢狲是织田家的首席大臣了么?藤吉郎大感意外,如此恩典,激动得他声音都变了调。
“真,真的吗?”
“然!”信长点点头。
数日后,即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领兵列队于安土城门外,请信长检阅。
受阅部队仅羽柴的本部人马,共七千五百人。但见军器闪光,旌旗召展,军容肃整,连在城中了望楼上阅兵的信长也瞪大了眼睛。
“尾张中村的猢狲终于出息到这一步了!”
把矬子从泥沼中捡回来,亲手把他培养成将军的信长不禁感慨万千。
“你们看!”
信长举起折扇,羽柴军开始移动,中军的藤吉郎头顶金盔,缓辔而行。信长让大家观看的不是浩浩荡荡的大军,而是一名亲兵跟在藤吉郎身后高高举起的那柄鲜艳夺目的朱漆伞盖。
“已经撑起来啦!”
不知为什么,信长对这点儿事竟那么感兴趣,抬手嘭嘭地拍,打了望楼的窗台,不止一次地扬声大笑。
“猴精,撑起来啦!”
信长又一次大声喊。
第十二回 近江侯苦战播州官兵卫死里逃生
是年,藤吉郎四十二岁,体力已显著衰弱。但是,征战的乐趣越发使他的精力旺盛起来。
天正五年十二月,藤吉郎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平定了播州至但马一带,前后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信长接到藤吉郎的捷报,不禁一拍膝盖,抚掌乐道:
“猴头儿,着实厉害!”
当藤吉郎回归安土时,信长已不在王府,被盟友家康请去,在其领内的吉良乡狩猎。
“噢,大王不在吗?”
兴冲冲赶回安土的矬子泄了气。不过信长去三河之前,已吩咐过留守在安土的近臣:
“猢狲由播州回来,把这个赏给他!”
信长亲自动手,从库房里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客厅里,这是一个茶釜,为信长所珍藏,名为乙御前釜。藤吉郎跪着接过来,凝视着茶釜,喜不自禁地叫着:
“嚯!大王把乙御前赐给我了么?”
稍后,藤吉郎忽地站起身,把它挟在腋下—茶釜颇有重量—然后右手高高举起,连蹦带跳地舞了一回,每逢喜事,藤吉郎都要恣意狂欢。
“瞧,羽柴大人喜疯了!”
留守在安土的近臣对藤吉郎孩童般的喜悦产生了好感。藤吉郎已料定此事肯定会传给狩猎的信长。他一边舞着,一边算计着,每一个动作都是演给信长看的。
不一会儿,藤吉郎舞罢,一屁股蹲在地板上,咧开大嘴囔囔道:
“鄙人活了四十余载,从未如此高兴过。我终于象个人啦!”
正如藤吉郎所说,拜领茶釜,另有深刻含意。当时,茶道风靡海内,然而,作为织田家的王法,信长禁止自己的家臣举行茶会。应邀出席茶会是可以的,但是除信长外,不得主办茶会。
--不过,功绩超群者不在此禁。
这是特殊恩典。受此恩典者至今还没有先例。
得到这个茶釜,藤吉郎就等于得到了特殊认可。今后就有资格举办茶会,招待京中大臣、诸侯、大坂府的富商巨贾,成为京畿社交界的一大中心了。
“此等殊荣,怎能不让人高兴?”
藤吉郎并不是喜欢社交,他感到高兴的是信长赐给自己的荣誉。不论是伞盖,还是茶釜,都足以证明自己已跃居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首席大将。不过,对于信长的恩赐,藤吉郎也有看法。
大王实在高明!他赏给的不是领地,领地是有限的,赏给别人,自己的直属领地就会相应地减少。茶会的主办权是无形的,是不会减少的,而且又能使人振奋。
奖赏中还有骏马一匹。信长把二十匹爱马中的奥州安达,连同金鞍,一起赐给了藤吉郎。藤吉郎骑上安达,怀抱茶釜走出城门,回到城下寓所。
寓所里,黒田官兵卫已迎候在门前。
“好漂亮的马!”
官兵卫扬起下巴夸赞道,藤吉郎跳下马来急不可待地说:
“贤弟,难死愚兄了,难死愚兄了!”
藤吉郎告诉官兵卫,信长不在。他认为,该领赏的不是自己,而是官兵卫。因此,才特意把官兵卫从播州战场上带了来。
“不,小人没有做什么。”
“哎呀,播州的平定尽属贤弟之攻。”
“不不,全仗筑前大人虎威!”
“此言差矣!”藤吉郎把脚一跺,咆哮道:“藤吉郎愚钝,但还不至于贪踞他人之攻。”
的确,平定播州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全靠官兵卫的智慧和奔走。不论官兵卫多么谦虚,这也不是藤吉郎本人的功劳。
播州是难攻之地,国内三十六豪族各霸一方。在播州分别有自己的城池,官兵卫利用同是播州人的有利条件,奔走于三十六豪族之间,陈述利弊,极力劝说,才得以在短短两个月内把播州改写在织田家的版图上。其间,秀吉诉诸武力的只有上月城一处,其他城池均未动兵戈。
“可是……”
藤吉郎两眼含着热泪。“大王不在,贤弟的功劳没有得到奖赏,请贤弟见谅!”
藤吉郎低下头去。除去赔礼,别无良策。官兵卫不是织田家的家臣,如此为织田王卖力,却没有得到织田王半垄土地。对于官兵卫的待遇,藤吉郎深感内疚,遂与其结为异性兄弟。除了结拜,藤吉郎无法报答官兵卫。
“贤弟!”
藤吉郎说。
“求你一件事,你收下这匹马吧!该领赏的不是我。”
“那怎么行!”
官兵卫抽身逃走。藤吉郎追上去,抱住肩头,把缰绳硬塞给官兵卫,几乎哭着喊道:
“贤弟就依我这一次吧!”
官兵卫只好收下,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谢道:
“谢谢,谢谢兄长……”
回到下处,官兵卫立刻向家将披露这一荣誉,把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母里太兵卫叫到近前,说:
“此番立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母里太兵卫卓有贡献,这匹马就赏给你吧!”
藤吉郎返回近江期间,播州形势骤变。势利最大的豪族别所氏倒戈毛利,屯兵固守在三木城。
“什么?”
官兵卫闻讯,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报告藤吉郎。据内部情报,不仅别所氏,三十余处豪族相继倒戈,统统跑到了毛利一边。显然,其中必有非凡的舌辨之士做了手脚。
“没什么,只不过从头再来!”
藤吉郎淡淡地笑了笑说,为的是安慰官兵卫。然而他心里却和常人一样,不胜狼狈。两个月的艰辛,到底为织田王留下了什么?
“小弟先回播州!”
“那好。大王面前由我遮拦,下一步是率兵决战!”
藤吉郎说。最后,只有在硝烟中把以三木城为首的播州城池一个个踏平。
是日,官兵卫收拾行装,离开近江,匆匆赶回播州。
“是谁瓦解了播州呢?”
官兵卫甚是疑惑。可以肯定,毛利方面另有高人,趁官兵卫不在,使播州彻底翻了个个儿。此人是谁呢?官兵卫猜不出,但是,藤吉郎猜中了。
--一定是安国寺的惠琼!
毛利领内的安芸国中有个安国寺,惠琼是该寺的住持,在京城交际甚广。从师父惠心那代起,安国寺的住持就担任毛利家的外交使臣。惠琼睿智慧黠,纵横捭阖,异常活跃。藤吉郎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位年轻僧人。
却说官兵卫进入播州大道。一路上,他最担心的是主人御着城城主小寺氏。小寺政职平庸无谋,事无定见,最容易为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既然播州巨头别所氏倒戈,小寺政职未必不看风使舵,步其后尘。官兵卫回到自己的居城—姬路,立刻派人打探主城的动静。结果,御着态度暧昧,形势十分不妙。
“必须说服主人!”
此时,藤吉郎已率领大军抵达播州,包围了三木城。官兵卫在军中见到藤吉郎,详细禀报了播州的变化及形势。
“事到如今,只好诉诸武力了。只有用武力才能显示出织田家的威风。”
对付那些小股势力,有时只有依靠武力才能奏效。
但是,毛利也深知这一点,他们要以全部兵力与织田军决战于播州。探子报知藤吉郎,吉川元春由山阳,小早隆景由山阴朝播州扑来。
“羽柴孤军,实在难以抵挡!”
藤吉郎遣快马飞报安土,信长当即传令,让明智光秀火速拿下播州近邻丹波,切断波多野氏和三木城的联系,同时遣摄津太守荒木村重为副将增援播州。
但织田军总共只有两万人,难敌五万毛利大军,天正六年春,藤吉郎和毛利军激战于上月城城外,织田军勉强招架,好歹没有失利。
藤吉郎心想,这样可不行。织田军不但未能扬威于播州,反而险些吃亏。哪怕只失利一次,播州的人心也会全部倒向毛利。因此,藤吉郎巧妙地避免决战,等待着信长的增援。
仗越打越大。安土的信长也十分重视播州局势,令明智光秀由丹波赶往播州,另遣泷川一益军速赴上月城外,继而命令直属织田王的御林军出发,派长子信忠为元帅,统领各路人马。是年六月,诸将先后赶到播州战场,屯兵于上月城外。至此,双方已势均力敌。
然而,藤吉郎对战局并不乐观,心中暗想:此战难以取胜。
织田军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荒木、明智、泷川和藤吉郎同为大将,播州决战,藤吉郎没有指挥权。同帐议事,总是意见百出,四者尖锐对立,诸事议而不决,甚至其他三将故意提出异议,颇有和藤吉郎作对之势,实在难以发挥统一军团的威力。对于他们来说倒也无可非议,播州取胜,邀功请赏的是征西元帅羽柴秀吉,众将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猢狲出世充当人梯。
“不能让猢狲捡了便宜去!”
众将不无气愤,有意从中作梗,让藤吉郎跌跤,以便杀杀他平时的傲气!
藤吉郎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脱离战场。一旦决定,他便迅速行动起来,他把羽柴军托给弟弟小一郎秀长,拜托官兵卫辅佐,然后卸下大将铠甲,换上简易的千总兵甲胄,乘夜引数骑离开播州,不分昼夜,沿大道疾驰。不一日,回到京都,内谒信长。欲战胜毛利军,眼下只有一条路,敦请信长出马。
“你要孤亲征?”
信长问明其中原委,陷入了沉思。目前,信长坐阵京城,一方面可做朝廷的工作,一方面可指挥攻击石山本愿寺,整顿大坂湾上的水军。情况不允许他亲征播州。然而,如果拒绝,藤吉郎一定失望,遂说道:
“孤伺机出征,但不必等我!”接着指示藤吉郎,避开决战,撤离上月城外,屯兵于姬路城外的书写山,以待时机!藤吉郎大惊,极力反对此案。因为从属于藤吉郎的义勇军,以山中鹿之介为首的旧尼子家的家臣拥立了流亡的旧主子尼子胜久,固守在上月城。织田军一旦撤离,上月城就被抛在毛利军的重围之中,尼子家的主仆就会惨遭杀戮。
“抛弃上月城!”
信长再次严厉地命令道。一味地顾及尼子氏,很可能导致织田军的失败,从而丧失播州、整个战场――信长的想法在战略上也许是正确的,可是这样一来,织田王就会失信于天下。
“失信于人,难得天下。”这是藤吉郎的一贯主张。织田王的自私和功利主义早已臭名昭著,假如再抛弃朋友,很难预料今后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态,说不定还会有人因信长无信而叛离织田家。
藤吉郎认为播州便是见证。官兵卫利用和平外交,苦心平定的播州由于中立豪族内部蔓延着对织田王的不信任而一举崩溃。这种不信任感使他们投奔了毛利氏,成了本次战败的原因。
必须谏阻大王!
藤吉郎尽量避免直接顶撞信长,委婉陈述不可放弃上月城的理由,但信长不从。
“照孤说的办!”信长第三次重复说。
象过去一样,信长终于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把藤吉郎训斥了一顿。藤吉郎一下子变成了昔日的猢狲,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然而,心里很是不满。也许信长天才到这里就到头了。他只重视战略上一时一地的得失,而忽略了取信于天下的高层的权衡。在藤吉郎看来,放弃上月城就等于放弃天下。
“大王!”
藤吉郎再度抬起头来,竭力谏阻,依然徒劳,只得怏怏离开京城。
六月下旬,播州的织田军与毛利军进行了数次中等规模的交锋,缓缓退到姬路。在书写山上扎下营寨。上月城成为孤城,尼子胜久剖腹自杀,山中鹿之介被活捉,在押送毛利本国途中惨死于备中松山的无名河畔。
――可怜哪!
播州战场的盟友无不嗟叹,藤吉郎默然,心中不住地嘀咕,难保不发生事变!
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心事,只是把大军调到其他战场,决心攻下三木城!藤吉郎的办法是避开强攻,围住三木城,断了守军粮道,使守城士兵失去斗志,迫使敌人开城投降。在这一点上,和信长山崩地裂般的攻城方式大相径庭。
包围三木城期间,发生了震惊天下的意外事件:信长的宠臣荒木村重叛变,投奔了毛利氏。
开始,连接到探马飞报的信长也不敢轻易相信,怎么可能呢?尽管荒木村重是近几年投奔织田王的新人,但是深受信长赏识,很快被擢升为和羽柴、柴田、丹羽、明智、佐久间、泷川六将同等地位的军团首领。
――他为什么背叛孤呢?
信长不解,自认对其不薄。可是,荒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件事。村重的家将摄津兵中有人在奉信长之命,围困大坂的石山本愿寺时,把米卖给了战中的敌人。此事传入安土,引起信长怀疑。
――说是树重的家将,但是弄不好很可能是村重本人干的。
信长传令,唤村重只身赴安土,就卖米一事作出解释。村重见信长传唤,吓得浑身颤抖,心中暗想:吾命休矣!
村重的部下纷纷劝阻,认为不可前往。信长为人奸诈,断不会放荒木生还。村重觉得很有道理,对信长来说,在平定摄津之前,荒木村重是必要的工具。如今的摄津,除本愿寺一座孤城外,尽属信长,村重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信长就是那种人!
村重如此理解信长,天下也这样看待信长,毛利氏更是到处宣扬信长见利忘义的劣行。当初,信长对前足利将军足利义昭利用了再利用,一旦足利失去利用的价值,便把他无情地赶出了京城。对于这一切,村重全都看在眼里。如今,栖身于毛利家的义昭曾数次派密使劝村重反水。
――信长毒如狼虎,把自己的未来托于此人,犹如以狼牧羊,最后会被吃掉的。请村重三思。
前几次,村重断然回绝了来使,可是眼下出于保全性命的最低要求,不得不投奔毛利氏。
村重的叛变引起种种反响,也波及到官兵卫身边。正在三木城外,随藤吉郎围城的官兵卫听说主人小寺氏受荒木村重的影响,也倒向了毛利氏。
官兵卫急忙报知藤吉郎,说:“小弟速回姬路。假如真有此事,要在事态扩大之前迅速解决此事。”
“能行吗?”
藤吉郎迫切希望官兵卫遏止住小寺氏。小寺氏氏播州的第二大豪族,万一有变,藤吉郎在播州将全面陷入困境。
“尚难预料!”
“事关重大,全拜托贤弟了。”藤吉郎一心期待着官兵卫挽回颓势。
“小弟记下了。哪怕豁出性命,……”
官兵卫再也无话可答。看得出,他已下定了决心。
却说官兵卫回到姬路,留守姬路的家将立即禀报,主人小寺政职叛变已成事实,官兵卫已有精神准备,轻轻点点头说:
“事已至此,只有去御着劝阻主公,我马上动身。”
众人大惊,阻拦说:
“大人会被杀害的!”
是啊,虽说官兵卫是小寺政职的世袭总管,但如今他是织田家的奸细,小寺没有不下毒手的理由。此去肯定被处死。
“大不了一死。”
官兵卫故意不带从人,单骑飞出城门,向东奔去。渡过市川河,丝引冈上的枫叶鲜艳如火,官兵卫折下一枝,插在脖领上,来到御着城,拜见政职。政职始终闪烁其词,最后被追问不过,终于吐露了实情,“我应摄津太守荒木大人之邀,约定归降毛利氏。”政职今番铁了心,再不听官兵卫的谏诤,说:
“我没有意见,全凭摄津太守定夺。如果荒木大人改变主意,重返织田家,我也这么做!”
“主公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政职说。
官兵卫当即拿定主意,向政职请求道:小人即刻奔摄津伊丹城,说服荒木大人。请主公赐书一封,以便携书前往。政职退入内室,与左右商议良久复出。此时,他已设好圈套,欲借荒木之手杀掉官兵卫。为此,政职另修一书,遣快马飞驰伊丹,知会村重。
“懵懂的愚人!”
政职暗自窃笑,把信交给官兵卫,官兵卫接过,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官兵卫启程了。沿山阳大道日夜兼程,途中折向西国大道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进入多林多水的摄津伊丹。伊丹城座落在名叫有冈的小山上。既然决定谋反,所以城下戒备森严。
――播州小寺政职有使求见!
官兵卫报过姓名,哨卡一一放行。有人把他带进城内,很快见到了荒木村重。
“就是他吗?”
村重已接到政职的书信,知道事情的始末。他瞅着俯伏在自己面前的小个子男人,既感到可怜,又觉得好笑。
“找我何事,请讲!”
村重懒洋洋地说。先礼后兵,必须耐心听来人饶舌。然而,官兵卫却意外地讲起其他事情,说自己信仰基督教,受洗礼时名字叫西蒙,曾在京中的南蛮寺见过摄津太守,至今仍记忆犹新。
“你也信教?”
村重大吃一惊,受幕僚高山右近的引荐,村重早就信奉基督教,是畿内最虔诚的教徒之一。
村重想,此人杀不得!不过,假如放回播州,又失信于小寺政职,只好把来人监禁起来。
面对官兵卫的游说,村重频频点头。最后说:“请足下城中暂歇,容我再考虑一两日。没什么招待,被褥还是有的。”村重令侍从为客人引路。途中,官兵卫被人缚住,投进城内大牢,从此再无消息。既然村重没有回音,小寺家认定官兵卫已被处死,但信长却不这么认为。
信长审慎地选择着讨伐荒木的时机。首先,派人稳住了荒木村重的幕僚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和高(木规)城主高山右近。特别是高山,信长让其师父基督教神父阿尔甘诺从中斡旋,成功地使他解除了和村重的盟约。在交涉的过程中,织田方面得知姬路的官兵卫滞留在伊丹城内,并断定官兵卫作了荒木帐下的谋士。
信长大怒,心想,这浑身长着舌头的谋士到处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一时的私利。如今竟然成了叛徒的智囊,煽动小寺政职和荒木村重组成反织田同盟。
是年十一月九日,信长引大军赶到山城山崎,亲自讨伐荒木并由宿营地遣使直奔播州,命令藤吉郎杀掉官兵卫的人质。
所谓人质,是藤吉郎受信长之命,让官兵卫的儿子松寿丸寄居在近江长浜城中。
“……”
面对信长的特使,藤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于官兵卫的失踪,藤吉郎也不了解详情,但凭印象,他认为官兵卫绝对不会叛变。然而,他丝毫不敢吐露自己的想法。在这非常时期,情况不明,又无证据,空口讲出来,非但信长不信,甚至连自己也会遭到怀疑。
“请转告主公,卑职遵命!”
藤吉郎打发走来使,把竹中半兵卫请到帐中。最近,半兵卫的痼疾结核病日渐沉重,藤吉郎打算令其回长浜养病。
“一切交给我吧。”
半兵卫说。他了解藤吉郎的心事,也深知官兵卫不是朝秦暮楚的小人。
他打算把松寿丸藏起来!藤吉郎看透了半兵卫心中的一切,他担心,万一事情败露,岂不累及半兵卫?
――我寿命不长了。
半兵卫默默地用眼睛告诉藤吉郎。到时候,一切罪责都可推到我半兵卫头上,我死后,官兵卫可为大人出谋划策,为让官兵卫日后倾心辅佐大人,请把松寿丸交给我吧!
“总而言之……”长时间沉默之后,藤吉郎若无其事地说:“汝可速去长浜,好自为之!”
半兵卫回到长浜,修书一封,报知信长,谎称松寿丸已被处死,然后悄悄把他藏进了半兵卫的祖籍领地美浓不破郡的菩提山上。
却说荒木村重固守伊丹尼崎二城,坚持了将近一年。信长领兵猛攻,首先拿下外城,控制了主城的水源,断其粮道,把内城围了个铁桶一般,翌年十一月,城池终于陷落。
期间,官兵卫一直被关在伊丹城的牢房里。每天,只有早晨由天窗透进一丝阳光,室内不通风,空气潮湿,犹如沼泽,蚂蚁都不能生存,除了跳蚤和虱子,其他就只有寄生在官兵卫皮肤里的疥虫了。官兵卫头上长满疥疮,头发脱落,已无人形。牢房天棚低矮,直不起腰来;面积窄小,又躺不下去,官兵卫只能日夜蹲着。因此,他脚上的皮肉都烂了,严重的皮肤病吞噬了他的右膝,右腿再也伸不直了。
荒木叛变后的第九个月,荒木瞒着城中将士,只身逃进了尼崎城,到使伊丹城内士气低落,中级将领纷纷作了织田军的内应,乘敌人混敌之机,官兵卫的家将栗山善助扮作商人,在伊丹城下一名银匠的协助下,混进城内,寻到牢房,救出了官兵卫。
官兵卫不能行走。善助背上他逃出城外,然后放在门板上,抬进织田大营。官兵卫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信长不觉潸然泪下。
“火速送往有马,有马的温泉能治皮肤病!”
信长即刻令人抬下,仿佛害怕再看到官兵卫。他对松寿丸一事深感愧疚,说:“孤无颜再见官兵卫!”
竹中半兵卫在长浜听说官兵卫已被救出,匆匆奔赴摄津。此时半兵卫已病入膏肓,耐不得途中劳顿,好歹让人用轿子抬进信长营中,俯伏在地,把藏匿松寿丸一事禀告于信长,恳求信长治罪。
“松寿丸还活着吗?”
信长脱口问道,一切再不追究。竹中半兵卫拖着病体来到有马,告诉官兵卫,松寿丸平安无事,继而他又折转播州,告诉藤吉郎大王没有怪罪,此事已经平息。
长途跋涉的劳顿把半兵卫击倒了,他终于病逝于播州军中。
第十三回 PART II
伊丹城囹圄之灾,把官兵卫折磨成了跛足,但是体力恢复得比预想的快。愈后,官兵卫马上回到包围三木城的织田大营,仍旧在藤吉郎帐下作参军。
天正八年正月十七日,藤吉郎终于攻占了围困三年的三木城。藤吉郎有自己的攻城方法。他围住孤城,在周围筑上十层、二十层鹿寨,搭起了望楼。有如在山野筑起一座大牢,把整座城池和守城士兵一股脑儿装进去。攻城将士俨然变成了狱卒,不动手,不流血,专等着守军开城投降。
“这么窝囊的攻城术,从来也没有见过!”
习惯于厮杀的武士们愤愤然。攻城是考验武士勇气的试金石,流血的战斗才有气派,武士们才有立功的机会。这种方法,不需要流血,即使急得团团转,也无处立功。
守城一方也没有多少死伤,久而久之,粮食耗尽,士气萎靡,体力不支,最后由于饥饿,再也无力抵抗,唯一的出路就是考虑如何体面地结束战争。进攻三木城时,藤吉郎把握住这一时机,对城主别所长治做到仁至义尽,说只要长治和重臣自裁,城中将士皆可得救。长治应允与妻子,兄弟及家臣一起自杀,三木城兵不血刃,开城投降。
藤吉郎在此经验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新的尝试,着手进攻因幡的鸟取城。
鸟取城主是中务省大夫山名丰国,后削发为僧,法名禅高,其法号经历了织田、丰臣和德川三个时代。因此,我们在这里权且称他为“山名禅高”。
禅高是足利家的贵族。
“听说禅高膝下有两个漂亮女儿?”对贵族感兴趣的藤吉郎再三打听此事。
禅高祖居上川多胡郡山名村,是阪东源氏的名流。足利尊氏勃兴时,山名先祖襄助尊氏创业,室町幕府刚一诞生,即受到大封,获得十一国领地,相当于日本六十余州的六分之一。因此,人称“六分公”。只是眼下家道中落,势力大衰,只剩下山阴家门口儿一点领地,山名家有二百六十年历史,山名禅高为第十二代嫡孙,从属于毛利氏。
藤吉郎令黑田官兵卫打探禅高的底细。官兵卫回来说,禅高年龄三十三四岁,容貌高雅,神采飘逸,赋诗啜茗,颇有造诣。虽气质不俗,但事无定见,缺乏应有的骨气,而且不谙攻守战策,恰似名门儒生。
“家臣拥戴主人吗?”
“不,同是名门,他却和别所截然不同。”
三木城主别所长治为人清廉。尽管年轻,但极为家将和播州的武士们所信赖,泉中上下,均愿以死报效长治。所以,进攻三木城花费了很长时间,然而鸟取的山名氏则是另一番光景。
禅高不和家臣商量,便独自决定大事。尼子氏称雄山阴一带时,禅高忙不迭地向尼子家纳贡。尼子氏衰亡,毛利氏强大起来,禅高又急忙投靠毛利氏。当时,作为归降的保证,家臣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对方作人质,如果反悔,人质自然要被杀害。由于禅高随意改变归属,人质都惨死在尼子氏的屠刀之下,家臣衔恨于禅高,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主人。
“如此甚好!”
藤吉郎说。禅高这种性格最适合和平解决问题,藤吉郎立刻派人出使鸟取说服禅高归降织田家。
禅高果然动摇了,当即召集群臣商议。众人不肯背叛毛利氏,因为一旦背叛,人质又要被处死。
无奈,禅高只好拒绝藤吉郎。使臣返回姬路,此事已在意料之中,藤吉郎并没有感到多么吃惊,他另有所谋。
“关键在鹿野城!”
在他看来,鸟取城的命运掌握在城西十五公里处的小城――鹿野城手中。毛利氏以芸州广岛为大本营,鹿野城是毛利氏沿日本海岸设立的前线基地,对盟友鸟取的山名山名氏起着监视作用。毛利氏让山名家的人质集中住在鹿野城,山名禅高的女儿当然也要住在那儿。藤吉郎打算夺下鸟取的人质,再次威胁山名禅高,要他开城投降。因为此人懦弱,最怕威胁!
天正八年六月,藤吉郎由姬路突然引大军出现在日本海岸,团团围住鹿野城。鹿野城内大惊,该城守军不足千人,毛利氏做梦也没有想到织田军会专门进攻这座边塞小城。
藤吉郎遣使通报鹿野城守将:
“火速交出城内人质。织田军接到人质,立刻退兵,倘若不允,马上放火攻城,把守城士兵统统处死,一个不留!”
毛利守将,右校尉三吉三郎左卫门料想抵抗也是无益,遂答应藤吉郎的要求,交出人质,弃城逃回广岛。
山名禅高的女儿被送到城外的羽柴大营,藤吉郎一见,不禁暗暗称赞,真不愧为二百数十年名门的闺秀!
其美貌胜过京极氏,可惜太年幼。藤吉郎问姑娘,
“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
侍女代为回答。十三岁,算幼女还是姑娘?
“怎么办呢?”
藤吉郎当真作难了,让幼女陪宿,岂不让天下人咒骂?
“本宫对小姐有话说。”
藤吉郎起身引小姐去内帐,侍女也跟进来。藤吉郎本想申斥几句,丫头退下!一边呆着去,我只要小姐过来,但此话不敢出口。无奈,只好让侍女陪着,在内帐对面坐定。
“不必害怕。”藤吉郎对小姐说,“织田家的筑前太守从不杀人,小姐听过没有?”
小姐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哪敢作声。
“本宫可以起誓,不杀小姐,令尊大人虽是织田王的敌人,也可免于一死,不过,为救令尊性命,需要委屈小姐几天。”
“啊,大人说什么?”
侍女抬起头,似乎突然想起那污秽的场面,顿时羞得满腔通红。
藤吉郎感到好笑说:“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打开折扇递给忠义的侍女,让她扇扇发烧的面孔。
“令尊大人在鸟取城非常可怜!”
藤吉郎谈到严肃的话题,“鸟取城的重臣属于毛利氏,令尊虽为一国之主,却为权臣蒙骗。如此下去,织田军不得不悉力攻城。到那时,令尊的性命就难保了。为了避免这场惨祸,眼下需要小姐的身体。
“答应我!“
“大人……”侍女向前一跪,尖着嗓子喊道:“假如需要小姐身体,奴婢愿代替小姐侍侯大人,献上小女的身子,任老爷吩咐,绝无半点儿怨恨。
“你不行。”
藤吉郎抑制住内心的好笑,板起面孔,严厉地说。仔细一看,侍女也有几分姿色,肩胛,腰部肌肉丰满,十分不俗。
“今晚,请小姐内帐休息!”
说罢,藤吉郎起身离去。是夜,侍女在卧室里睡在小姐身边,心中惴惴不安,担心织田家的丑八怪大将随时会钻进来。为保护自己的小姐,侍女一夜没敢合眼,但是直到天亮,猢狲也没有出现。
翌晨,羽柴军拔寨起程,向东面的鸟取城进发。藤吉郎令小姐同行。午前,队伍来到城外,藤吉郎当即收住兵马,把小姐叫到近前,盯着她的脸说:
“委屈你,暂且忍耐一下。”
藤吉郎非常和蔼,宛如亲切的伯父。从见面时起,小姐就暗暗地对这位织田家的大将产生了某种信赖,凭藤吉郎亲切的眼神、幽默的讲话、温和的态度,她断定此人不会计算自己。
“大人要我作什么?”
“闭上眼睛……”藤吉郎慈祥地说,“余事交给大家去做!”
小姐放下心来。可是,她上当了,小姐被带到草地上,强迫她躺在放倒的十字架上面。
啊!山名家的娇女浑身颤栗,不由地惊叫起来。不过,如果她镇静下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藤吉郎安排得很周到,因为捉住她的手足往十字架上捆绑的一群人全是乳臭未干,性格温厚的小将,而且特别挑选了相貌俊秀的侍从从事这项特殊作业。只是担任指挥的少年身材魁梧,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子,犀利的目光和温柔等字眼绝对无缘。
“小可加藤虎之助!”
高个子少年通报了姓名,尽管加藤样子长得凶,但是举止很稳重,即使小姐本人也能体察到他是爱护自己的,可是他们做的事却是残酷的。他们把小姐的两只胳膊绑在横梁上,拦住腰部,双膝并拢捆在立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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