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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6 司马辽太郎(日)
“长子高次,十二岁;另有两位八岁和六岁的姑娘。”
矬子象泄了气的皮球,心中暗想,八岁、六岁能作什么用?然而,这人从不放弃希望,继而问道:
“有无同宗?”
“据说其胞弟京极高藤居住在京都田幡堂后的陋室里,境遇凄苦,如同庶民,忍受着世态的炎凉。”
“京极高藤?就是那位足利义辉的近臣高藤吗?”
“是的,侯爷。”
“高藤膝下……”
“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年已二十。家计窘迫,恐怕嫁不出去了。”
秀吉想,就是她!即使不是正宗,但京极氏总归是京极氏。一问姑娘的名字,回说是叫“千代舞”。单凭名字,就够可爱的了。
不久,为增援长秀进攻本愿寺,藤吉郎奉命离开近江,领兵向大扳进发。人马行至京都,日头尚高,藤吉郎即令士兵宿营,自己则寻到京极家,拜访老主人高吉。因事先已派人通知过,高吉打开门等在家中。
“多么荒凉的院子哟!”
草深没膝,房子倾斜,宛如妖怪,魔鬼麋集的荒冢。昔日官居五品的长门太守,削发为僧,法号道安的京极高吉,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迎接藤吉郎。
高吉欲请藤吉郎上坐。
“不敢,不敢。”
藤吉郎也闹不清楚,自己和高吉到底该由谁坐上坐。不管怎么说,高吉过去是秀吉目前的领地北近江的诸侯,虽说半个世纪以前失去了领地,如今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但毕竟是受人尊敬的室町体制的旧贵族,其官职比自己高。就爵位和血统来说,高吉应该上坐。可是,过去是过去,如今信长砸烂了旧的权威和秩序,面前的侯爷是旧体制的破坏者。信长赐封的捡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对旧贵族不必要的恭维,关系到主人信长的威望。于是,藤吉郎笑着说:
“何必拘泥,你我没有上下,在院子里铺块毛毡。要铺毡,必须先割掉院子里的杂草,秀吉亲自操起镰刀,弯腰刷刷地割起来。一边割,一边笑眯眯地对门坎上的老贵族说:
“割得不错吧?我小时候为人所使,这是我的本行。割草的娃子,而今成为江北诸侯,世道沧桑,变幻莫测呀!”
言毕,藤吉郎哈哈大笑,神经麻木的高吉多少感到这人不可思议的魅力。事情很快办完了。当然不是坏事。秀吉要送给京极氏禄米。高吉对物质刺激的反应已经相当迟钝。听到此事,眼皮眨巴了几下,或许这就是高兴的流露吧。
藤吉郎辞别高吉,穿过阳光和煦的京城大街,来到因幡堂的京极高藤家,推开柴门走进去。为使对方不致于拘谨,藤吉郎不拘礼节地大声说:
“京极大人,老家来人啦!”
秀吉被让进一室,室内没有榻榻咪,无处可坐,地板到处是窟窿,黄鼠狼随时都可能从地板下面钻出来。尽管如此,高藤仍然身着礼服迎出来,客人则只穿一件坎肩。藤吉郎当下唤过家将,把礼品抬进来。
藤吉郎还带来了厨师。他们借京极家的厨房,用自备的材料烹制起菜肴来。
“惭愧,惭愧!”
主人高藤面无表情,只是目光里透出惊讶。此人五十岁上下,身材瘦小,与胞兄高吉相比,眼神里仍旧保持着几分精明和生气。高藤意识到,由于自己的房子和用具不适合举行大礼,所以藤吉郎才特意避开室町式的烦琐礼节,以表示对自己的体谅和好意。高藤自然感谢藤吉郎,从而产生了好感。
“如此厚礼,老朽受之有愧。”
高藤惶恐地说。
“哪里哪里,些许束蓨,谨请笑纳。”
藤吉郎板着一张在战场上晒得黝黑的猴脸儿说。――束蓨?高藤不解其意,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藤吉郎立刻解释道:
“请收我作个学生,足下自镰仓幕府以来,世代为近江侯。我新领北近江,在治国安邦方面,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岂敢,岂敢。”
高藤的心情不坏。
藤吉郎一杯酒下肚,便醉醺醺地谈论起天下形势来。
“不久,织田王定可夺得天下。”
藤吉郎情绪激昂地说,活象信长教热心的传教士,“等天下太平之日,我要奏请织田王,让出本人的一部分领地,为京极家恢复官爵。”
“您说什么?是喝醉了说笑话吧?”
高藤不信,笑了笑,准备忘掉藤吉郎的这番话。可是,当他想起外界对矬子的评论,脸上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织田王的这位崛起的大臣曾镇守过京城,经常和朝廷及室町的将军接触。据说不论善恶,一旦出口,一定兑现。世人认为:尽管此人嘻嘻哈哈,好说大话,但从不说谎。
“老朽问一句,这可是当真?”
“哎呀呀,大人如此多虑,藤吉郎也不知所措了。大人尽管放心,藤吉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罢,放声大笑,然后又道:
“为了那一天,大人就应该祝我武运亨通!”
“如此说来……”
高藤正欲讲话,纸门开了,一个服饰艳丽的姑娘蹲在门口。
“啊!”
矬子的眼梢已感到灼人的光彩,心跳不由得加快。
“这是老夫的小女!”
高藤介绍说。藤吉郎礼貌地转向姑娘,郑重地说:
“我是长浜筑前太守。”
世上再没有比藤吉郎待女人更亲切的了。瞧那态度和口吻,比对她父亲高藤还敬重几分。
姑娘谢过礼物。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藤吉郎送人情也无半点儿疏漏,除了给高藤的,另为姑娘准备了一份厚礼。
“不愧名门闺秀,果然不俗……”
秀吉心中赞叹,迅速观察着姑娘乌黑发亮的头发,丰腴的双肩,想象着衣服裹着的胴体。
秀吉正想看看姑娘的相貌,姑娘抬起头来了。只见她,双眉浓而长,皮肤细而白。
“是她,要的就是她!”
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否则,又何必出生入死地奋斗到今天呢?下贱的女人只不过是一具肉体,深闺中的佳丽则具有门第等不可思议的光明,这是出身寒门的猢狲近于信仰的审美意识。他搂着这个女人,就等于抱住了高贵的门第和血统,和这个女人结合就等于和这个家族结合,等于给自己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不多时,藤吉郎辞别了京极高藤。
在大阪,结束了两个月战事的藤吉郎把军务移交给丹羽长秀,班师回近江养兵。途中,藤吉郎令其弟小一郎领兵先回,自己则和京极氏的千金洞房花烛,共度良宵。
数日后,藤吉郎回到近江,长浜外郭已竣工七八成。藤吉郎令小谷城以及江北的商业中心:萁浦市、平方市、川道市的商人全部迁到长浜,并给每条街道起了名字,诸如大手町,铁匠铺町,枪炮町,郡王町,伊都町,大谷市庭等。
内城的主建筑是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直指江北天空,石头城墙倒映在湖水里,使人感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诞生在琵琶湖的东北岸边。
宁宁为参加入城庆典,由岐阜来到横山城。这儿是中间站,在城内,藤吉郎把自己带来近江的女人交给宁宁,她们都归夫人管理。有的为仆,有的在内宅管事,地位随其父的爵位而定。直到这时,宁宁才知道其中有个“京极氏”。她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正的二夫人。
宁宁扫了一眼面前的一大群女儿,因为当初已有精神准备,才勉强忍住没有发火,但她惟独容不下京极氏这位二夫人。
由于藤吉郎出身卑微,因而向往名门女子。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理智上的理解并不能使宁宁控制住沸腾的感情。此事本身就意味作为正室的自己受到侮辱,就等于说自己出身卑贱。
“妾绝非争风吃醋。”
是夜,宁宁在横山城内宅紧逼藤吉郎,谴责其娶二夫人。
“倘若美貌,倒也罢了。”
如果对方是绝色佳人,宁宁也就默认了。然而京极氏姿色平平,丈夫只因京极氏门第高贵而冷落自己,怎能不刺伤宁宁的自尊心?
“哼,瞧她那张面孔!”
宁宁愤愤地说,据刚才所见,京极氏的相貌绝对不如自己,仅皮肤略白些,颧骨突出,两只眼睛滚圆,活象一条河豚鱼。
“不,她……”
藤吉郎欲为京极氏辩护,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和宁宁争论京极氏的美丑,有什么用!
“治理近江需要她!”
藤吉郎解释说,近江人始终和织田为敌,虽经多年厮杀,最后终于被武力征服。但是心里是否服从自己,目前仍然是个未知数。今后,欲让近江人心服就需要特殊手段,所以才要京极氏。比起羽柴秀吉,北近江的人更尊崇上代领主浅井氏;比起浅井氏,古老的京极氏又更具有神圣的权威。藤吉郎庇护了世人仰慕的京极氏,这样,近江人就会认为新领主仁慈高尚,把千代舞接进城中,是出自深谋远虑的。
“明白吗?”
宁宁肩头一耸,连珠炮地追问道:
“老爷庇护京极氏的苦心,妾明白。可是又何必把京极氏的女儿收做侧室?”
宁宁性格直爽,想说的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决不罢休。
“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收侧室,而是庇护京极氏!”
“蛮有意思的庇护呀!”
“宁宁,休往邪处想!”
藤吉郎也强硬起来,终于气势汹汹地说。假如京极氏有成年男子,他会奏请大王收做客卿,只要尽心,将来还可以封其为侯。可是很遗憾,年龄上合适的只有女儿。
“男孩可以加官晋爵,若是女子,只有收作侧室!”矬子顿了顿又吼道,“我说的不对吗……而且,宁宁你是羽柴的元配夫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侧室或女人,决不让她们轻视宁宁,我也不冷落你。不仅今生今世,来生转世也不变心!”藤吉郎斩钉截铁地说。
宁宁捂着耳朵说:
“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
藤吉郎欲拽下她的手,宁宁死死地捂住,企图挣脱他,两人终于扭打在一起。藤吉郎一闪,宁宁仰面跌倒在地板上,于是大声喊:
“烦死了,烦死了!明天我不参加庆典!”
藤吉郎骑在宁宁身上,使劲捂住她的嘴。宁宁挣扎着,仍然再喊,侍女们看到这般光景,一个个惊得呆若木鸡。藤吉郎如在战场上命令士卒一样,回头喊道:
“愣在那儿干什么!把夫人抬进去,服下安神散,让她休息!”
侍女们围上来,藤吉郎伸手捉住宁宁的脚,宁宁哪肯就范,手脚一个劲儿扑腾。好在人多,终于把宁宁抬起来。
“好嘞,走!”
藤吉郎抽出折扇,在空中一挥,运足力气发声喊,众人合着号子,哼唷哼唷地穿过走廊,把宁宁抬进卧室。
翌日进城。
队伍出横山城正门,来到山下石田村,藤吉郎新收下的侍童石田佐吉三成就出生在这儿。由村子到长浜是一马平川,约有十里路程,先锋由蜂须贺小六率领,藤吉郎胞弟羽柴小一郎秀长,为殿军。昨晚闹得天翻地覆的宁宁坐在一顶花团锦簇的轿子里统领女眷,侧室千代舞乘轿随其后,其他女人均打扮得花枝招展,徒步而行。
中军第一队由军师由竹中半兵卫统率;第二队由宁宁的弟弟浅野弥兵卫长政统率;藤吉郎身边有红黄二队;一柳市助,尾张甚左卫门,中西弥五作,大盐金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小野木清二郎,柳弥三左卫门等催马护在秀吉左右,马前一杆大旗,旗上的金葫芦映在阳光下灿烂夺目。
沿途,北近江各乡前来观看的百姓塞满了道路,所经村寨翩翩起舞,以示庆祝。诸事爱热闹的藤吉郎事先让人作歌,广为教唱,人们敲着 木桶,合着拍子,围成圆圈,边唱边舞,其歌曰:
领主雄师百万众,
武士年轻多骁勇。
柴色号衣蔽天日,
凛凛大将好威风。
银盔金甲丝绛红,
山山水水绽笑容。
马前一杆帅字旗,
黄金葫芦空中擎。
空中擎,擎空中,
金光闪闪迎太平。
藤吉郎由正门入新城,当即在商户区十字路中出榜安民;长浜居民尽免赋税和差役。市民大乐,于城中演戏祝贺。
藤吉郎害怕信长生疑,不敢请京中名伏。北近江有土戏子,长浜城外山阶村有孙氏,千王浅井郡马渡村的小德,伊香郡森本村的舞人等,在北近江颇有名气,均被藤吉郎请到城中。
藤吉郎偕同宁宁一同看戏,宁宁依然不悦,始终沉默着不理矬子。其间,藤吉郎多次入厕,每当回来,必定大呼小叫地问:
“宁宁,你消气了吗?”
声音响彻四周,吓得戏子们不由停下来,武士们低下头,只顾窃笑。这一手蛮灵,宁宁忍俊不禁,终于露出苦涩的笑容。不过她也不甘示弱,一字一顿地提醒矬子:
“妾在为其他事发笑,和侯爷无关!”
此话不假,宁宁暗自打定主意,去王爷那儿告他!只有王爷才能收紧缰绳管得了藤吉郎。如果不让王爷好好教训他一顿,将来越发得意忘形,谁知道他会放荡到什么地步!
入城十天后,宁宁打点行装,奔美浓岐阜。公开的理由自然不是因吃醋去告丈夫,而是向信长及夫人浓姬报告入城的情况和谢恩。
启程时,藤吉郎再三讨好宁宁:
“有劳夫人,夫人辛苦!”
宁宁又气愤,又好笑,尽管一味讨好自己,可是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泡在京极氏房中,那个河豚夫人到底哪点儿好呢?
护送宁宁的队伍很长,仆人肩上的货担绝大部分是献给信长的礼品。
去岐阜不过是隔宿的路程,翌晨,宁宁到达王府,拜谒了信长夫妇。午后,她求见了浓姬的老侍女波野,倾吐了对丈夫藤吉郎的哀怨。
波野频频点头,深表同情,设身处地地听宁宁诉苦。宁宁欲通过波野报告信长。
“务必请王爷责罚我家老爷!”
宁宁再三叮嘱,由于过于絮叨,波野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还笑呢!姥姥真是狠心肠。请姥姥务必替宁宁回禀大王!”
“夫人放心,一定不负厚托。”
波野担保说,这位藤吉郎夫人在王府的名声不坏。第三天,信长去浓姬宫中时,波野跪在廊下,询问信长可有闲暇,
“启禀王爷,奴婢有事禀告。”
信长收住脚步,把头扭向波野:“讲!”波野急忙回话,不时地学着宁宁的腔调,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信长笑了。
“那女人是什么京极氏的女儿吧?”
“王爷您都知道了?”
波野心头一惊,其实信长何止知道,连宁宁叫她“河豚夫人”也很清楚。
“猢狲真是好事!”
侯门出身的信长,无法理解矬子向往贵门千金的心情。
“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猢狲来过信了。”
宁宁前脚刚走,藤吉郎即派人给信长送信。信使赶在宁宁前头,到了岐阜。信中,藤吉郎诙谐地记述了夫妇吵架的始末,“请大王可怜藤吉郎,万万不可听宁宁胡言。”结尾处敦请信长好好处治宁宁的醋劲。
信长大悦,愈发感到藤吉郎可爱,连夫妻吵架都让他来调解。当然,藤吉郎早就预见,这样一来,反而能使信长更加宠爱自己。
“好,我来为他们了结此案。”
“王爷要处罚筑州太守吗?”
“难啊!”
信长走进浓姬房中,立刻令侍女笔墨伺候。
“王爷要作什么?”
浓姬问,信长只是说:
“给猢狲的婆娘写信!”
信中写道:
“汝尊夫命,初返岐阜,今日复得相见,当贺乔迁之喜,此来所赠甚丰,孤目不暇接,其物之美,非笔墨所能尽述。
“适返长浜,自思何以回赠,只缘汝物甚佳,无有过者,故此番作罢,复来时遣之。”
至此,信长笔锋一转,盛赞宁宁的容貌。“汝婵娟秀美,较之过去,愈见姱容,犹如十分佳丽,凭添二十分姿色。然藤吉郎仍不知足,着实可气可恨!寻遍四方粉黛,彼脱毛鼠亦不可复得似汝之貌美者!
“日后,汝尽可雍容大度,恰恰和悦,以尽夫人之责,断不可起忌妒之心。切切!“
三日后,此信送到长浜城宁宁手上,宁宁笑得前仰后合,立刻让侍女去前厅,请藤吉郎速至内宅。藤吉郎不知何事,匆匆赶到后院。
“脱毛鼠先生!”
宁宁突然大声喊。一边喊,一边想:王爷形容得太妙啦!矬子本来就稀薄的头发被头盔磨得秃了顶。宁宁盯盯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丈夫象只掉光毛的秃老鼠!
“干什么?”
藤吉郎非常不快。等看过信长的信,也只好自认晦气。
“怎么样,名字不错吧?脱毛鼠先生!”
“好极了!”
矬子出人意料地点点头,显得分外高兴。实际上,他在其他事情上庆幸。
大王没有生疑!
近些日子,藤吉郎一直为京极氏的事担心,尽管京极氏没有势力,然而毕竟是统治近江数百年的豪族。自己把其女儿收作侧室,强化了和京极氏的关系,信长会不会怀疑自己企图独立?为此,宁宁离开长浜后,藤吉郎立刻给信长写了一封信,努力给主子一种夫妻拌嘴的印象。此计果然获得成功。宁宁不可怕,可怕的是信长。
藤吉郎精神大振,说:
“宁宁,老爷给你赔礼了。”
内心的喜悦使藤吉郎跪在宁宁面前,额头碰到榻榻咪上。
宁宁满足了。
第十回 二雄反目阋北陆羽柴获罪坐盲城
时下,织田家有一议论:信长公好马爱猴。所谓马,是四蹄子的动物;所谓猴,指人,即筑前太守羽柴秀吉。
信长有骏马二十匹,常骑的不过五六匹。手下战将甚众,深得赏识的也不过五人:羽柴藤吉郎秀吉,泷川一益,新收下的明智光秀,上代家臣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其中最得力的是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
天正二年以后,信长势力大增。天正二年六月,信长赶走了室町将军义昭;同年九月,平定了宿敌伊势长岛净土真宗的起义军,屠杀了数万僧徒;天正三年五月,和武田胜赖决战于长筱,击败武田;继而进军北陆,击溃了称霸越前的净土真宗。为了使净土真宗不能东山再起,信长将越前该派僧人斩尽杀绝。
当时,上杉谦信仍然盘踞在越后,织田王的新版图只不过圈进了越前和加贺的一部分。信长把新占领的北陆托给胜家。
“孤把北方战事交与你全权处理!”
信长命令说。因此,人称胜家为“北国总督”,不久的将来,即可得到北方两三国的领地。信长虽然没有明讲,但是实际上,等于封胜家为北国七国领主。
同样,信长令明智光秀攻取丹波、但马、丹后等京都以北各国;令藤吉郎进攻,瓦解山阴山阳的十国霸主毛利氏。就范围大小来讲,藤吉郎获得了对付最大敌人的荣誉。
但是,这并非马上采取军事行动,只是未来的任务。织田家普遍认为:要消灭毛利氏,把山阴山阳夺到手,最快也需要花费十年时间。
“可怜的家伙!”
厌恶藤吉郎的胜家等人大肆散布他的坏话。
“贼猴哗众取宠,讨大王欢心,结果背上了千斤巨石!等着瞧吧,岂止跌跟头,迟早会压断他的脊梁骨!”
胜家在王府中到处败坏藤吉郎。此人五十来岁,沉默刚毅,铮铮铁骨,颇有男子气概。可是,一旦提起藤吉郎,他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堪入耳地破口大骂。在王府中对面相遇,藤吉郎与其寒暄,他会不屑地转过脸去;与其攀谈,他会假装听不见;有时则明确表态:
“本人不想和猢狲说话!”
柴田代代在织田家为臣,深以为荣,从藤吉郎抬头伊始,柴田胜家就不喜欢这个爱作戏的暴发户。待藤吉郎的地位与胜家持平,堂而皇之地与其同殿称臣时,胜家更把满腔憎恶毫不掩饰地搬到了脸上。起初,藤吉郎总想和胜家缓和关系,并作出许多让步,但是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心想:对方如此无礼,假如无休止地让步,只能让别人看不起!
从此,藤吉郎在王府中遇到胜家也把头一扬,愤然扭过脸去。当然,身上背着千斤巨石之类的流言也传到矬子耳朵里。告诉他的是胜家同样出身的累世重臣――丹羽长秀。
“你不必介意。从年轻时代起,胜家就是那样的人!”
长秀说。是的,胜家就是这样的人,不论是武艺,还是胆略,总想压倒任何人,假如别人超过自己,他便忌妒,憎恨,最后竟不许别人接近自己。“其他方面他均是好汉。不管什么样的好汉都有毛病,妒忌就是他的毛病!”胜家的老同僚长秀说。长秀待藤吉郎格外亲切,甚至有点儿过分。藤吉郎也想通过亲近长秀去弥补和织田家首席重臣的尖锐对立造成的不利。所以,不论什么事情都依靠长秀,努力使长秀对自己产生好感。
“筑州担任攻打山阴山阳一路,毛利氏地域广阔,实力雄厚,北陆的毛贼乱党怎能和毛利氏相比!因此,胜家妒忌,这才衔恨于你。”
“简直荒唐!”
藤吉郎说。北陆,特别是越前,信长出动全军,才得以平定。平定之后,大王立刻把朝仓氏的旧领地全部赐给了胜家,论待遇,也够优厚了。
“筑州所言,不过是一般道理,胜家的肠子拐弯太多,在此人身上,一般道理是行不通的!”
“小鸡肚肠,着实可恨!”
藤吉郎对这种古怪的陋习既感到气愤,又觉得好笑,出于策略上的需要,他哭丧着脸,愤愤地骂道。
“哈哈哈!”
丹羽长秀突然放声大笑。大概由于藤吉郎少见的愁苦相太滑稽了吧。不过,他和胜家的关系正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决不是一笑了之的小事!
北陆有七国争雄;若狭、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后和佐渡。前不久,织田军仅仅攻占了若狭、越前二国和加贺的一小部分,加贺仍然处在以本愿寺势力为主,由地方武士联合起来的所谓变态的共和制政权的控制之下,越后和佐渡两国则是上杉占据的领地。
织田军在北陆的大本营设在越前的北之庄。胜家进驻城中,临阵指挥。进攻加贺的前沿阵地设在由国境稍微伸进加贺的大圣寺城。此城守将户次左近勇猛无比,破得信长赏识。
孰料,八月初,左近遣使,飞驰歧阜,报于信长:
“大圣寺陷入敌军重围,如无援兵,不出数日,即有失守的可能!”
左近的敌人是加贺的起义军。义军的队伍由本愿寺的僧人和地方武士组成。左近进驻大圣寺当初,周围就已经布满了起义军。左近连日苦战,但是义军声势日甚一日,迅速聚集了上万人,一步步逼近大圣寺。左近加固了大圣寺城北的敷地山城寨,昼夜防备。可是,左近势单力孤,兵少将寡,如何抵挡得了蜂拥而来的义军!
“北方战事,孤已托给胜家,大圣寺可曾向胜家求过援军?”
信长首先问道。北陆由柴田胜家统辖,大圣寺城在胜家的管辖之下,信长自然要这么问。
“数次求援,总不见救兵。”
“为什么?”
从越前北之庄到加贺大圣寺仅有一天的路程,只要胜家肯发兵相救,转眼即可到达。但是,胜家却按兵不动。其理由是,有迹象表明,越后的上杉谦信很可能举兵进京。信长清楚,倘若谦信挥师西击,北陆的织田军便有被歼灭的危险。信长当即召集众将,商议退敌之策。藤吉郎领数骑由近江长浜赶到歧阜,一进前厅,便在廊下大叫:
“扯淡,难道谦信长了翅膀了吗?”
他认为,胜家不发兵的理由根本不能成立,谦信从越后出发,不可能一下子飞到胜家屯兵的越前,中途必须经过越中和加贺。加贺大圣寺城同时也是谦信的最前线,胜家理应前去救援。
“如果说无力增援,这便另当别论!”
议事之前,藤吉郎抓住丹羽长秀,借机痛骂胜家。
“大圣寺告急,由柴田禀报大王,才是正理。难道这不是他的责任吗?身为北国总督,连这点儿事都不肯为大圣寺出力,到底安的什么心?”
藤吉郎心理佩服胜家不为利害所动的倔强。但是,此人也有毛病,好胜心强且好感情用事,偏听偏信。不幸的是,近年来,户次左近和胜家性情不合,关系冷淡,胜家肯定会想:
――左近小儿,平日威风哪里去了,一撮毛贼便吓得手足无措,哇哩哇啦地四处求救了!
――不可轻易派兵!
因为即便送去援兵驱散义军,立功受赏,轰动天下的是户次左近,功名不归胜家本人。
“胜家不发救兵,令人费解!”
众将齐集,刚一转入议题,信长便开口说道。主人说的正中藤吉郎下怀。他仰视着信长不高兴的面孔,暗自放下心来。对别人的性格及禀赋极其敏感的信长肯定已经看穿了胜家心中的小算盘。
最后议定,由歧阜派一员大将,增援加贺。此时,末座一将,屈膝向前,请令道:
“末将愿往,请大王恩准!”
言末了,再三叩头,恳求信长应允。此人乃佐久间盛政,人称“玄蕃”,年龄不足二十岁,血气方刚,异常英勇。
“好,如此甚妙!”
藤吉郎忍不住在一旁叫起来。佐久间盛政是胜家的外甥。不单单是外甥,胜家膝下无子,待盛政如亲生儿子。传说,胜家将来要立其为嗣子。藤吉郎认为,毛遂自荐的盛政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胜家待左近冷淡,可是盛政此去,必定大力援助左近,定能轻而易举地扑灭义军。信长当即应允。
“小将军前往助战!”
藤吉郎的喊叫,肯定也使信长察觉到了盛政请战的意图和人事搭配上的微妙。于是,狡黠的信长继而补充道:
“不止驱散义军,还可由加贺进攻能登。夺取两国,均为你与胜家之功!”
这样一来,胜家也会欢欣鼓舞,盛政告辞,精神异常振奋,当晚准备停当,翌晨出发,直奔加贺。
却说是日议事毕,众将散去。信长留住藤吉郎,注视着他的脸说:
“你好象还有话说!”
藤吉郎连忙叩头。
“禀大王,户次左近孤城奋战,谅已疲惫,既然玄蕃已去加贺,是否召回左近?”
藤吉郎煞有介事地陈述了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认为,此事不需要外人,让这舅甥俩协同作战,更能早日征服加贺。
“为什么?”
信长不解。藤吉郎婉转地回禀了自己的想法。信长仍然不解其意,藤吉郎终于正色谈到胜家的性格。
“大胆猴头,竟敢在主人面前败坏自己的同事!”
信长勃然大怒。作为工具,他酷爱胜家的武艺和胆识。藤吉郎无可奈何地缩起脖子,装作惶然的样子,但仍不退却,额头触地,故意以悲伤而低沉的声音说:
“恕小人真言,大王生在将门……”藤吉郎审慎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继续说:“您虽体察下情,却没有实际感受。只要将左近留在加贺,胜家就会疏远他,使他陷入绝境。而且,由于胜家意识到左近的存在,也会削弱本身的战斗力,收不到预期的战果。小人绝非议论胜家的长短,而是告诉您现实中的人情。这种人情的冷暖,只有矬子之类的小人物才能体会得到。”
“你和胜家不睦!”
一瞬间,信长理解了藤吉郎话中的含意,然而却选择了另外的话题:“孤都听到了,听到了你对胜家的诽谤!假如你视孤王的耳朵为摆设,小心你的猴头!”
“小,小人不敢!”
在信长面前,即使见微知著察人肺腑的藤吉郎也感到极度紧张,时常弄得筋疲力尽。此刻,他再也不敢分辩,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信长似乎明白过来,当即遣快马通知户次左近,盛政到达加贺后,马上交割印信,回歧阜听令。
盛政经北国大道,首先抵达越前北之庄,见过舅父胜家,转达信长旨意:
“不仅加贺,攻下能登,越中,均为舅父大人和舅甥之功!”
胜家大喜,说:
“不愧大将之才,大王果然英明。我等何不卖卖力气,大干一场?”
新部属很快奏效。不数日,包围大圣寺的义军被赶走。之后,未出数日,织田军几乎占领了加贺全土。捷报由胜家的使者毛受胜助带到歧阜。信长大悦,乐呵呵地对常去歧阜的藤吉郎说:
“听到没有,加贺的战事?果然让你言中了!”
信长情绪颇佳,当下重赏了胜家和盛政。
是年,织田军还平定了伊势。十一月,信长进宫谒见天皇,被封为正三品内大臣。天正五年二月,信长亲率大军进攻纪州,消灭了杂贺一党,三月奏凯,返回近江安土城。
最近,北陆胜家告急文书连连送入安土,称上杉谦信秣马厉兵,专等冰雪融化,即率大军经越中,沿山路穿过飞弹,越前,进攻京都。胜家欲在北陆抵御谦信,因此请安土速派大军增援。
“胜家老儿,着慌了么!”
藤吉郎接到信长命令,只好急忙奔往安土。他知道,信长吓坏了。
从信长家勃兴初期,信长一直惧怕越后的上杉谦信和甲斐的武田信玄。对此二人,信长时而甜言蜜语,时而俯首听命,时而馈以重礼,使尽外交手腕,笼络、麻痹北方二雄。幸好二人在甲斐、信浓和越后,你争我夺,互相残杀。加之关东的北条氏,三者互相牵制,因而使信长趁机夺下了中原。其间,武田信玄死,其子胜赖和信长决战于长筱,武田军遭到毁灭性打击,势力大衰。这样甲、越局势随之发生变化,上杉谦信没有了后顾之忧,挥师进京,实现多年的愿望再也不是幻想。
恰在这时,反织田同盟的盟主、流亡的前将军足利义昭首先倡议,山阴山阳的毛利氏(主城设在广岛)以及大坂的本愿寺等,纷纷致书谦信,希望联合起兵,挟击信长。谦信慨然允诺,告诉信长的诸路敌人:
“待来年开春,谦信将踏平北陆,袭取京畿!”
此时的谦信已是威震天下的名将、甚至带有不可战胜的神秘色彩。得到谦信的允诺,反织田同盟的各方势力欣喜若狂。已经归降织田的北陆豪绅听到谦信要出兵的消息也骚动起来,不少人暗中倒戈,欲由越后为内应,风声传出,北陆形势大变。此类情报纷纷呈给信长,安土城骇然,信长周围一片惊慌。可是,惟独羽柴藤吉郎不把谦信放在眼里。
“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北陆的柴田胜家和安土城诸将的惊慌和失态,藤吉郎感到非常厌恶。
藤吉郎始终不把某个个人的武艺和胆识看得太重,而重视该将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在这一点上,谦信有重大缺憾,关东的北条氏牵制着他。
尽管谦信已经控制了关东局势,但是不可能将大军驻扎在关东,他总是如一阵旋风,由北方突然卷过来,恶狠狠赶走北条势力,然后迅速撤回越后。谦信刚刚退走,避难中的北条势力又重新抬头,再次冲向关东。谦信和小田原北条氏一进一退,反复如是,在这种形势下,假如谦信聪明,根本不可能悬军万里,由越后倾巢而出,进攻京都。北条氏趁其远征,自然要袭击他,说不定还会进攻越后,端掉他的老窝。而且据藤吉郎由小田原获得的情报来看,北条氏和谦信丝毫没有和解的迹象。
藤吉郎认为谦信不敢远征,其行动至多抵达加贺或越前,谦信的行动半径十分有限。而且,眼下的织田势力已不是过去惧怕谦信、信玄的时代,其领土多达三百万石,可动员的兵力为谦信的一倍。
“谦信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藤吉郎向信长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
信长不悦地歪着脑袋盯着藤吉郎。信长的看法与他多少有些不同,信长认为,谦信会杀过来的。
信长过高地估计了谦信。从年轻时代起,谦信和信玄就象两尊凶神一样压在信长心上。多少年来,为了对付这二人,信长殚精竭虑,费尽心机。可以说直到今天,谦信的影子仍然过大地遗留在他的脑海里。
“猢狲,再勿多言。谦信要来的!”
信长说。
“倘若来,你将如何?”
“领兵迎击。”
“这个自然,何须你说。孤问你,可有拒敌之策?”
“依卑职拙见,在北陆……”
藤吉郎说,在北陆决战很难取胜。上杉军远比尾张兵勇猛,主将谦信效用善战,运筹帷幄,古今无双。因此,迎战谦信,局限于一地的阵地战必败,应从战略上取胜。北陆战场交与胜家一人,且战且退,消耗、袭扰上杉军,使其疲劳厌战。等上杉军来到近江,织田军可竭全力伺机决战。藤吉郎进一步解释说:北陆多山,地形复杂,狭谷隘口,随处可见,因此适合小队人马作战。地形对上杉有利。若把谦信诱入近江平原,将对在兵力上占据优势的织田军有利。到那时,胜家收拢北陆败兵,重整旗鼓,从上杉军背后杀过来,纵使谦信有回天之力,也难以逃脱覆灭的命运。
“因此……”藤吉郎说,“不必增援胜家。他是诱饵,不是主力。如果把手中大军拨给胜家,近江决战恐怕难以取胜。”
信长沉默着,思索着,直到藤吉郎退出,始终未发一语。之后,信长召集众将,所传将令和藤吉郎的进言截然相反,旨在以北陆为主要战场,大军被遣往北国。而且令藤吉郎吃惊的是,连自己的名字也被列入增援的大将之中。
嗣后,藤吉郎私下求见信长,悲切地说:
“如此一来,筑州兄得剖腹以报大王!”
军令业已传出,信长不愿再听别人唠叨,于是把脚狠狠一跺,厉声吼道:
“你给我出征!”
藤吉郎退出,回到长浜。
安土的援军,除藤吉郎的羽柴军外,还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以及稻叶一铁,氏家左京亮、斋藤新五郎、安藤伊贺守等,全是织田主力。北陆以柴田胜家为主帅,加之佐久间盛政,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等。两下汇合,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上杉军。
藤吉郎默默地思索着,觉得此战很难取胜。织田军沿近江北部山区北上,出敦贺引军向东,翻过木茅岭,进入越川平原。未来的北陆战场,藤吉郎没有指挥权,主帅是柴田胜家,不拘胜败,自己都必须服从胜家的调遣。
“晦气,得听那老儿的摆布!”
秀吉不无抵触。更令人气愤的是,胜家四处散布谦信西上的传闻,自己不去抵挡,却乞求信长,把织田主力千里迢迢地拖到北陆。万一失败――不,很可能失败――织田家的王牌,这支精锐之师就会葬送在北陆,使信长的军事实力减半,甚至导致织田家的灭亡。
“这场战争可不妙啊!”
进入越前平原时,藤吉郎对谋士竹中半兵卫说。半兵卫似有同感,牵起嘴角,微笑着点点头。“北陆的失败,很可能为织田家招来衰亡的厄运!”半兵卫说。
夜阑更深,藤吉郎仍然和半兵卫谈论着北陆战事。然而,不论从哪方面考虑,北陆决战都没有织田军的便宜。
“事已至此,后悔莫及了。太守为什么不早点奏请大王?”半兵卫平静地说。
“纵然是大王这样的英雄,也有怕的人。和他所怕的人决斗,大王象着了魔似的,乱了方寸。”藤吉郎摇摇头,苦涩的说。据他观察,信长的才能胜过谦信,堪称天才。可是这一次,主人的行动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不是主公判断上的失误,而是柴田胜家吵得太凶!大王也是人,一旦被吵昏了头,一切都完了。”
“不过,事已至此,纵使诸葛再生……”半兵卫盯着藤吉郎,仿佛在说,尽管你藤吉郎智谋过人,恐怕也难以挽回眼前的局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千军万马抛尸于疆场,茫然地瞅着织田家走向衰亡。
“无计可施呀!”
藤吉郎苦笑了笑。办法是有的,并不需要智慧,要的是惊人的勇气,是否一试,他还在犹豫。是夜,二人各自安歇,藤吉郎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半兵卫。
胜家不在越前北之庄城,他来到前线,把大营扎在了外甥盛政镇守的加贺大圣寺城。
援军进入加贺,胜家在大圣寺召集众将商议拒敌之策。藤吉郎有意拖延时间,最后一个来到城上,按照常礼,胜家应该在城门外迎接增援的同事及属下诸将,他也这么做了。但是,当藤吉郎慢腾腾地来到城下时,却不见胜家的影子。
“哎呀呀,胜家没来接我吗?”
藤吉郎大声吆喊着走进大圣寺城,心里想,这下捡了个便宜,让胜家老匹夫欠我一份人情。藤吉郎大步流星,直奔帅府,胜家还未出大门。
“让我过去!”
藤吉郎故意亮开嗓门儿喊,让柴田手下的将校都来看看胜家的失态。
――什么,筑州到了吗?
小校报知府内的胜家。胜家多少有点儿后悔,但是,很快又露出一撇冷笑:
“哼,这猢狲傲慢无礼,正该不迎他!”
说罢,起身来到众将齐集的大厅。藤吉郎忽地扬起脸来,问:
“柴田大人,鄙人奉大王之命来到北陆,今日入城,反而遭到如此冷遇!请问大人,藤吉郎可否前来助战?”
“筑州,你想寻衅滋事么?”
藤吉郎心想,一点儿不错!他真想喊出来。身旁的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人慌忙起身劝解,二人勉强平静下来,这才开始议事。敌军已到能登,把越中尽皆掠去。加贺有四郡落入谦信之手,敌军先锋距离织田军仅有数里。
“请诸公各抒己见,共议良策。”
胜家讲罢敌情,环视众将说。大厅的正位有意空着,胜家降下一阶,在上座坐下。虽然讲话象对待同僚,但是举止中流露出织田家首席重臣的自负,俨然是位君主。
众将分别谈了自己的看法,在座的都是织田家能征惯战的大将,因此看法一致,决定布阵于加贺平原中部的沿海一带。敌军四万人而织田军约有五万。
“前部应沿小松北,渡过手取川,在对岸拒敌。”
丹羽长秀说。胜家无异议,对于主力放在小松、富樫、安宅、本折等沿海地段,众将也无反对意见。至于其他细节,议案百出,争论不休。然而藤吉郎始终沉默着,不论对什么事情都爱发表意见的矬子反而金口不开,岂不令人奇怪?胜家忍不住问:
“筑前太守,不必客气,讲讲你的想法!”
藤吉郎拿起折扇,问:
“想法?什么想法都能说吗?”
“可以,尽可畅谈!”
“若如此,本人就不客气了!”
藤吉郎脸胀得通红,鼻孔里喷着粗气,火爆爆地说:“本人压根儿反对增援北陆。只有拒敌于平原,才能给谦信以打击。而今柴田大人陷五万大军于困境,难道说这也是为织田家考虑的么?”接着又逼近一步,说道:
“没有,你根本没有为大王着想!诸事擅专,只想自己获胜,只想自己立功,从不考虑天下形势,不考虑织田王所处的位置!眼下,近江安土只剩下一座空城,尽管武田胜赖败于长筱,但甲州仍有一定实力,倘若胜赖乘虚进攻安土,后果不言自明。安土不过其中一例,其他危险多不胜数。
“贼猴!”
胜家怒火中烧,不禁冲口说出了筑前太守羽柴秀吉的绰号。胜家口吃,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脸胀得通红,毛孔里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干脆不再讲话,顺手摸过身边的剑。众将大惊,急忙抱住胜家,另有数人欲劝藤吉郎离开大厅。“不!”藤吉郎一动不动,说:“柴田大人是织田王的首席重臣,在北陆代主公为帅,我甘愿做大人的刀下鬼!您就杀吧,免得再看见因大人擅专而带来的牺牲!”
胜家握住佩剑,仿佛口吃一下子治好了,一迭声地朝藤吉郎吼道:
“既然这么想回王府,你可以离开这儿,折回近江!”
藤吉郎腾地站起身。众将失色,以为猢狲要和胜家拼命,忽拉一下子筑成一道人墙。然而,藤吉郎意外地说:
“讲得好,回近江!”接下去又说:“本人认为,刚才的话是织田王首席大臣的命令,我当然应该撤兵。”
众将心想,不至于就走吧?可以矬子愤然而起,几步跨出了大厅,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一窝蜂拥到廊下,来到门口一看,早已不见矬子的踪影。
“啊,猢狲必被大王处死!”
丹羽长秀深感不妙,虽说不关自己的事,但仍然吓得手足无措。前田利家想,应该拉住藤吉郎!于是他赤脚跑出大门。眼下,按照织田王的体制,利家是从属于胜家的小诸侯,越前府中城的城主。
等利家追出城门,藤吉郎早已坐在马背上,利家张了张嘴,没有喊出来,索性冲到藤吉郎马前,伸手去抓马缰绳。藤吉郎把缰绳一提,巧妙地躲过利家,大声喊:
“利家,今生永别了!大丈夫赌的是口气,靠这口气而生,靠这口气而死!无须论什么生死利害。“话音未落,扬起一道沙尘,飞驰而去。
――痛快,不愧为男子汉!
有人评论说,也有人为藤吉郎惋惜:“那么聪明的人也会因一时冲动而丧失自己的一生,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藤吉郎回到寨中,点齐人马,当天撤离了加贺。
“我们要流离失所了!”
羽柴军中议论纷纷,连士兵也在暗中嘀咕,侯爷回到近江,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信长从年轻时起,就强调纪律,不允许手下人有半点儿懈怠,不规和过失。大将违犯军令,擅自撤兵,罪过之大,亘古未有。即使把他碎尸万段,恐怕也难解信长心头之恨。
“到底藤吉郎是怎么想的呢?”连竹中半兵卫也感到不解。跨过加越疆界时,半兵卫很不放心地询问藤吉郎。
“不过一死。”
藤吉郎仅此一句,再不多说。看样子,似乎真的去领死。兵出越前敦贺,翻过枥木岭,进入近江时,半兵卫又问了一次,不知是故作镇静,还是别有企图,藤吉郎显得格外高兴,端坐于马上说:
“智慧有了勇气才能闪光。本人可作范例。”
此话富有哲理,但他仍然闭口不谈自己的心思。大概没法谈吧。摆在自己面前的是生与死的考验,怀揣虎胆的矬子心里很清楚,面对死神,不论讲什么,都是徒劳的!半兵卫直到这时才深深感到藤吉郎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
藤吉郎领兵回到长浜只身赴安土,把事情的经过禀报给信长的近臣。信长盛怒,吼道:“什么详情,我不听!我要杀了他!给我把他赶回去,听候发落!”
信长不准矬子求见,把他赶了回来。由安土到长浜骑马需要三四个小时。从距离上讲,长浜所处的位置相当于织田王的近卫军。
藤吉郎回来了。既然是等候治罪的人,就必须在城门前扎起竹篱笆,把门封起来,与外界隔绝。这是惯例,矬子照办了。他下令堵死所有的窗户,用木板挡住城墙垛口和炮眼,长浜变成一座盲城。
从这天起,藤吉郎举止狂乱,不比寻常。
――将军疯了吧?
羽柴诸将神色惶遽,一个个胆战心惊。矬子从安土请来优伶,每日唱戏,戏一散场,便把他们邀在一起,置酒款待,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即踉跄起舞。
这可怎么得了!众人张皇失措。其中最害怕的要数首席家臣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旧称小六)和家中主事浅野长政了。眼下,还没定罪,自然应该闭门思过。但是,藤吉郎却连日饮酒看戏,举止异常,颇有自杀的先兆。再折腾下去,最轻也要被没收领地放逐全家。
“你这么做实在不象您平时的举止,岂不是疯了吗?”
浅野长政死命相劝,织田家家风严谨,秀吉从未在军中摆过酒宴。
“真没想到筵宴如此快活。酒宴就是为了玩乐,我不过散散心,消消心中的郁闷!”
彦右卫门伸长脖子问:“可是,侯爷不怕大王怪罪吗?”
“大王?”秀吉露出吃惊的表情,“咳,大王绝不会因这点儿事见怪!我自从跟随大王那天起……”矬子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说。身旁的优伶若无其事得倾听着。
“……一刻也没想过自己。多少年来,随大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寝不安枕,马不停蹄。取美浓,夺近江,下越前,得京畿,攻伊势,千辛万苦,己经磨难,一心一意为大王效力,从没有半点私欲。如今蒙大王治罪,令我在盲城中反省,仔细想来,这也是大王的恩典。大王觉得我可怜,想让我消除一下多年的疲劳和郁闷。所以,我才玩得这样开心!”
“真有他的!”
一阵高谈阔论,弄得蜂须贺彦右卫门和浅野长政目瞪口呆,二人茫然自思无力劝住他。
长政无奈,只好另换办法,欲让宁宁出面相劝,长政让妻子去长浜城内宅,说服宁宁。其实,宁宁不需要说服,她早已预感到危机。当即唤侍女,速请藤吉郎。藤吉郎大醉,不肯去,说:
“不去不去,宁宁也来吧。告诉夫人,老爷让她来这儿跳舞,来这儿同乐。”
宁宁没奈何,趋步来到看戏的前厅。藤吉郎握住她的手,要她喝酒,宁宁善饮。
“夫人,喝!”
藤吉郎故意咪起眼睛,盯着宁宁。他的举止似乎使宁宁感到了什么,宁宁干了一杯,藤吉郎仍不依,又劝宁宁饮了数杯,一会儿,酒力发作,宁宁醉了。
“来一段!”
藤吉郎要宁宁跳舞,他知道宁宁在家乡做姑娘时,学过乡间舞,“老爷活到这把年纪从不曾欣赏过夫人的舞姿。来来来,跳呀舞呀!”藤吉郎一个劲儿地喊,震得大厅直颤,宁宁经不住他再三催促,加之酒后,不禁也随着乐疯了的矬子叫起来:
“那好,也请老爷见识见识。笛子伺候,小鼓,敲起来哟!”
众人惊讶之际,宁宁已戴上仙女面具,跑向舞台,踉踉跄跄地舞了一段。妻子笨拙的乡巴舞,乐得藤吉郎捧腹大笑,一迭声地喊:
“高手高手,颇得其妙!颇得其妙!”
翌日,宁宁十分后悔,尽管隐约觉察到丈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才凭一时高兴随了他,但又仿佛觉得上了脱毛鼠的当。宁宁陷入不安,急忙把浅野长政叫到内宅,吩咐说:
“速去请半兵卫先生!”
谋士竹中半兵卫或许知道藤吉郎的心思,长政深感有理,当即来到半兵卫的府邸。半兵卫在加贺伤了风,至今未愈,回长浜后一直卧床不起,听说长政来访,特意下床接客。
“在下也不清楚。”
半兵卫毫不隐讳地说。不过,我可以理解领主的心情,倘若我是领主大人,也会那么做。半兵卫接下去说:
“将军想想看!大王疑心甚重,筑前太守擅自撤兵,公然由北陆回长浜,大王虽然令其闭门思过,可是不要忘记,筑前太守是二十万石的领主,不仅新城长浜,他还有固若金汤的小谷城。一旦独立,外联上杉以及大坂的本愿寺,足可抵抗半年载!”
“独立?”
长政为半兵卫的一席话而震惊。不过,细一琢磨,的确由此道理。假如一般人的神经,出于被信长处以极刑的恐怖,横竖都是死,说不定真的会选择这条路。
“若是侯爷闷居长浜,终日冥思苦想,默默无言,必定引起大王的怀疑。在这方面,大王的行动异常神速,很快会设法杀掉侯爷。”
在半兵卫看来,藤吉郎是把信长看透了。为避免信长生疑,藤吉郎先发制人,演出了一幕狂人剧,给信长造成一种印象,藤吉郎终日狂饮乱舞,不会据城谋反!
不仅如此,藤吉郎的用心格外周道。为了把自己疯疯癫癫的举止全部传入信长耳中,连日从安土城请来众多优伶。安土的戏子都食王府俸禄,比起一般武将,他们接触信长的机会更多,自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信长。
“事情就是这样!”
半兵卫说。长政摇首咋舌,心想:侯爷的胆识和半兵卫的谋略犹如魔法,非常人可为。长政回到内宅,告知宁宁。谜底揭开,宁宁顿悟,只是还有几分忧虑。即便逃脱谋反的嫌疑,但是终日饮酒作乐,信长也会恼其目无主上,顺便找个借口杀掉他的!
数日后,宁宁受不了焦虑的折磨,便向藤吉郎本人问起此事。
藤吉郎不便多答,只是肯定地说:
“不妨事!”
他相信,信长不会杀掉自己。主人绝不会以些许不规为理由,杀掉他这个无可代替的夺取天下的工具。同时,对自己酒后的胡言,信长只会感到可怜,断不会产生憎恨……
藤吉郎的谋算一个个应验了。宛如一名琴师按弦索音,准确无误地演奏着信长的心曲。安土的信长切实感到拿他没办法!
信长拒绝了藤吉郎抵御上杉军的进言后,也很担心。他认为,藤吉郎绝不是固执己见,而是一味地担心安土防守薄弱,深感主人身边危险,才返回来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出于公心,他是不会向胜家挑衅,冒着被主人杀头的危险,擅自撤兵的。
对这一点,信长感到不悦,也有几分厌恶。
却说北陆战场,织田军在加贺的名取川平原和上杉军展开大规模决战,结果胜家的织田军败北。越后军如出水蛟龙,一举击溃了织田军的前部先锋,败兵四处逃窜。谦信领兵追杀,割获千余颗首级,把织田军逼进名取川,溺水者不计其数。
奇怪的是,谦信击败织田军前部,初战告捷,便不再追赶,亦不求扩大战果,收兵撤回越后。藤吉郎闻讯,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由于北条氏闯入关东,后院起火,谦信才匆匆罢兵。
禀报北陆失利,谦信撤兵的快马刚刚进入安土,京畿又发生叛乱,原已归顺织田王的松永久秀突然反叛,在信贵山上据城固守。松永把谦信出兵视为织田王的末日,率先加入了反织田同盟。京畿的事变,直接威胁到安土的安全。
此前,松永曾接到信长进攻大坂本愿寺的命令,分兵屯驻于天王寺城寨,以备攻城。如今,松永收兵固守信贵山,天王寺只剩下一座空营。该线的织田军瞬间陷入困境,信长必须火速派兵增援。
“唤猢狲出征!”
信长在安土城把牙一咬,厉声喊道,他不得不把矬子解放出来,送往新的战场。当天中午,使臣猪子介沿湖畔大道打马驰入长浜,转达了信长的紧急将令。
藤吉郎立刻点兵,两小时后进入安土,拜见信长后,立即擎着金葫芦帅旗急赴大坂。
第十一回 城楼纳凉得奇士猢狲无嗣乞养子
西方有能人,此人姓黑田,名官兵卫,字孝高,后称如水,年近三十,是位旷世奇才,慢说信长,连藤吉郎也没有见过他。他时常暗想,未来的日本,非织田家莫属。
官兵卫好预言,预言对象无所不包,但谁也不去理会他。黑田家从祖父那一代起,就在当地土著势力恃家当差,是世袭总管,可是官兵卫,并未受到主人恃政职和同事们的尊重,在恃家,他只是个怪人。
“连杆枪也使不动!”
众人在背后议论说,诚然挺枪杀入敌阵非官兵卫之所长,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是此人的得意之外。然而,大规模的战争是和乡间土豪恃家无缘的。
官兵卫为自己背运、生不遇明主而叹息,尽管心情郁闷,但他待人亲切,从不和人发生无谓的冲突。
最近形势是他应该捕捉的风云。西边的毛利氏和东边的织田氏迅速膨胀起来。
毛利氏的势力不同一般,手中攥着山阴、山阳,西侧跨过关门海峡,直达九州。拥有一支日本最强大的水军,控制着濑户内海;织田家则占据着京城,其版图北起东海道中端,横断半个北陆,继而囊括了近畿一带,其领土超过四百万石,挟在两大势力之间的是播州。双方的触角一下子伸向了群居在播州的大小豪族,不论哪一方,都想争取恃家归顺自己。织田家的根据地远离播州,恃家自然认为和播州同处一条海岸线上的毛利家更强大,因此倒向毛利氏的空气最浓。况且,织田王的敌人太多,除了毛利氏,还有大坂的本愿寺、甲斐的武田氏、越后的上杉氏等。海内豪杰都和信长为敌,他们联合起来,企图困死信长,在世人看来,信长的命运是不安全的。
最近,连恃政职也开始认为“随毛利氏稳妥”。毛利的方略滞重笨拙,但是反过来讲,又有它坚实的一面,在这群小土豪看来,更值得依靠。而且,毛利氏家风笃实,从不出卖朋友,与此相反,世人皆知信长表里不一,奸诈无比,昨天的盟友会因为妨害了他今天的利益而被无情地杀掉。近江的浅井氏便是最好的说明。不过,恃政职并未最后决定倒向毛利,他还在犹豫。其间,毛利氏多次派使者来,劝其归顺。周围的诸势力,如明石的明石氏、高砂的(木尾)原氏,志方的栉桥氏,佐用的福原氏,上月的上月氏,纷纷倒向毛利氏。御着的恃家也必须早作打算,速定归属。
天正三年夏,恃家最后一次议事,决定归属。官兵卫觉得自己应该出席,于是离开姬路城,渡过市川,直奔御着。他已打定主意,倘若恃家决定跟随毛利氏,自己将抛弃主人逃出播州,只身投奔织田家。并非他认为主人倒向织田家更有利,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适合在织田家做事!所谓适合,指的仅仅是自己,不是主人。天龟,天正年间,不是忠诚于主人的时代,而是个人表现才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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