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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5 司马辽太郎(日)
“不知者,不为怪。拜谒将军礼法严格,不比寻常!象先生这样,宛如一只麻雀飞到院子里,如何见得将军?”
矬子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点点头,说:
“知道了,总之,你是说我见不到将军?”
“并无此意,只是说先生要等候数日。”
“好生糊涂!”
矬子咧开嘴,哈哈大笑,声音传到院子对面的马厩,吓得马不停地刨地。
“卑职代表主人信长,信长离京之前,曾对将军大人讲过,应视卑职如信长!难道还要把‘信长’拒之门外吗?”
说到这里,矬子不再讲话,举目凝视着院前的柑桔树,修建将军府,是矬子一半督办的。树是从山科的毗沙门堂寺移栽过来的,叶子光润,似乎已经成活。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依靠信长的力量得来的,就连眼前这位上野中务的一日三餐,不也是信长供给的么?贵人不感他人之恩,此话的确不假!
矬子一直沉默着,这个相貌奇特的男人的沉默足以使上野中务发抖。他慌忙站起身,跑到义昭面前把方才的事回禀了一遍,义昭同意非正式召见矬子。
......“在下为先生引路!”
上野说。大殿在内院。二人换上草鞋,来到殿门时,上野不怀好意地观察矬子的举动,进殿很有讲究。如果自己的地位高于或相同于对方,可以从中间进入门内,倘若拜见将军或天皇,应从一侧步入。`
“且看猢狲如何动作!”
上野斜眼瞅着矬子,但见他昂然由正中进了大殿。这还了得!显然是对将军的侮辱,不可弃之不问!上野用扇子一指,喝道:“喂!”
这点礼节,矬子自然是知道的。他却故意这么做,以引起上野的注意。诸事爱作戏的矬子不禁放声大笑,呼出气浪差点儿没把上野吹跑。
“在下是尾张野人,不懂礼法,呵哈哈。”说着,噌几步,进了大殿。
大殿正面挂着帘子,矬子拜见义昭,礼法娴熟,无一错漏。上野中务大感意外,不由地警惕起来,心想:此人惹不得!
矬子依照惯例,禀告将军,藤吉郎奉命镇守京城,大事小事,敬请吩咐。他那笑脸中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机,义昭感到对此人大意不得!
事毕,义昭特意款待了矬子,食案是当时流行的漆器,餐具如同贱民,不用碗,而用陶器。所上菜肴有野鸡、鲤鱼、章鱼、墨鱼干、鲍鱼等,水果上的是梨。进餐时,应先用山珍,继之海味,最后再用地里的东西,木下藤吉郎按顺序,吃得很有规矩。
如此看来,矬子刚才进殿时的举动,根本不是出于无知,而是有意威胁幕臣。上野不得不承认,猴头奸诈,深不可测!
这段时间,信长不停地向外扩张,继而盯上了越前。但是,信长多少有点疏忽和轻率。行动之前,他没有象夺取美浓和近江那样进行周密的计划和部署。
“近日,袭击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进攻,迅速消灭朝仓!”
信长把大概的方略秘密告诉了京中的木下藤吉郎。即使对家臣也一向保密的信长,事先仅通知了三河的德川家康和京城的藤吉郎。不是矬子这个人那么重要,而是由于备战方面的需要,非得告诉镇守京城的矬子不可。
信长以进京游玩为名,于元龟?元年二月二十五日离开了岐阜。为麻痹越前朝仓氏,信长在近江一边欣赏相扑等表演,一遍催动人马向前。
――请三河公也来,在京师会齐!
信长发出请柬,家康亦声称前去观光,徐徐朝京城出发。
在京都,信长遍邀京中各界名流聚会品茗,请将军及朝中大臣看戏,玩得从容而开心,不论从哪方面观察,谁也看不出里面潜伏着闪击战的阴谋。
由岐阜出发以来,信长已游玩两个月,四月二十日信长离开京城,佯称返回岐阜。率大军经过近江琵琶湖畔,走彦根北,过了乌居本后,突然挥师北上,势如旋风,迅即穿过湖北山区,大踏步侵入越前大门――敦贺平原。
越前主城设在一乘谷,朝仓氏听到消息,惶惶然拿不出御敌之策,只好暂时依赖坐落在敦贺平原的手筒,金之崂二城拼死抵抗。
此次出征,信长令熟悉越前地理的旧幕臣明智光秀作向导,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为先锋。
从矬子本身的战术思想来讲,他觉得瓦解敌人还不够。对此他感到不满,也很担心,只有充分离间敌人,笼络住朝仓氏的三四名重臣,再举兵进攻,这样才能取胜。信长和矬子的见解是一致的,惟独进攻越前,他采用了驾鹰狩猎的方式,欺骗、麻痹猎物,突然袭击敌人,以求速战速胜。
越前人大惊失色,他们固然为骤然出现的织田大军而惶遽,同时更为织田军鲜明的盔甲而丧胆。尾张是膏腴之地,更兼信长酷爱华丽,因此,全军将士顶盔贯甲,金灿灿,光芒耀眼。
――岂非是天兵下凡!
身裹破旧铠甲的越前人个个目瞪口呆,自惭形秽,况且越前的武器低劣,枪炮少得可怜,根本无法和织田军相比。在惊天动地的枪炮声中,敦贺平原的两座城池两天时间就落到了信长手中。
“兵发一乘谷!”
信长叱咤全军,挥师前进,以家康队为先锋,直扑木芽岭要塞。此刻,局势却发生了异变,盟友浅井氏倒戈了。
进攻越前,浅井氏没有出兵,事先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等发现织田军,通过领内折向越前时,才大吃一惊。
主人浅井长政左右为难,踌躇良久,尽管娶了信长的妹妹,结下盟好,但是浅井和越前朝仓家是世交,交情不比寻常。溯其源头,近江浅井氏当初是朝仓家的庇护下独立的,朝仓家的恩情绝不是靠女人刚刚拉上关系的织田家所能比拟的。更重要的是,信长违约欺骗了长政,浅井氏娶织田家的姑娘,最担心的就是织田王将来会不会与朝仓氏交兵。当时,长政顾虑到此事,因而婉言谢绝过信长。可是,织田家愿立书为证。信长出示了誓约,长政才勉强答应下来,誓约内容是:不论在任何情况下,织田家都不和朝仓氏发生战争。浅井氏信以为真。然后信长的突然行动践踏了两家的盟约,浅井长政当然要有义于代代结下攻守同盟的朝仓氏,出兵攻打信长。
况且,击败信长不过是举手之劳,犹如囊中取物。信长及三万大军全挤在口袋状的敦贺平原里,北临日本海,东西两面有高山阻隔,南部是浅井氏的近江,倘若长政领兵关闭南方的大门,切断信长退路,织田军便成为斧底游鱼,布袋里的老鼠。然后长政和朝仓氏两面夹击,势如围着山谷里的绵羊,见一个杀一个,何愁织田军不败!
长政传出将令,屯兵于江北山中,彻底截断了织田军的退路。起初,信长哪儿肯信,心想:
――长政不会背叛我!
信长对这位年轻的盟友,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长政进京时信长手拉手把他引见给义昭和众家朝臣,关照说:
“长政乃信长妹婿,请诸公如同对待信长一样,跟他至亲至近。”
京中僧倡及富商来馆舍请安时,信长更加抬举长政,甚至说:
“信长有何德何能,请各位先去拜见浅井侯!”
作为个人好恶,信长欣赏长政刚直的性格,喜欢其仪表堂堂,壮如雄师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长政是极其重要的政治势力,假如近江的这位诸侯不和信长结盟,信长根本攻不下京城。
“绝对不会!”
信长之所以不相信近江倒戈,是因为他对长政倾注了十二分的深情。然而,进攻越前,就是对长政的背叛。对此,信长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总觉得自己待长政不薄。
信长善于揣度别人的心理,但有时候也很糊涂。失误的原因,不在于愚钝,而多半是因为过多地盘算自己的利益,忽略了盟友及家将的感情和得失。
探马的报告驳倒了信长乐观的判断。既然长政叛变,只有赶紧撤退。否则,三万大军将全部埋葬在这锅底般的盆地里。多亏马匹也难以通过的琵琶湖东岸山区不是浅井的嫡系,信长决定由湖东岸退却,这时候,恰好矬子在信长军中。
矬子决定留在战场上,引兵断后,掩护大军退却,阻止敌人追击,这是个悲壮的角色,殿军将百分之百地被歼灭,恐怕无一生还。
“大王,末将……”
向信长请战时,矬子毕竟紧张,一张丑陋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球突出,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末将殿后,坚守在金之崎城,以挡追兵!”
对于矬子来说,只有以此立身扬名。否则,将永远是织田家的一个巧辩之徒,矬子一直在寻找这个机会,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形势是那样残酷!当矬子提出断后时,满座肃然,众将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感动。殿军意味着死亡,命运是凄惨的!
信长沉默不语,连这只冷血动物一时间也难以答复。信长第一次感到矬子是这样的可爱,他真想跑过去和矬子拥抱在一起。
“猢狲,我答应你!”
“谢大王!”
矬子叩头谢信长,这将是今生的诀别。矬子操着一口土话,大声为信长祝福:
“祝大王平安,康泰!”
信长语塞,跳上战马,挥手抹掉脸上的泪水,信长从不流泪,只是在少年时代听说太傅平手政秀老人为劝诫自己的不规而剖腹自杀时感动哭过。当时,信长象疯了一样,痛不欲生,终日踯躅在清洲街头。
“猢狲,多保重!”
信长丢下一句话,打马飞驰而去,矬子急忙整顿兵马,进入金之崎城,金之崎位于海角,与其说是城,更象围起来的栅栏。朝仓军迟早会云集城下,来夺这座弹丸小城。
这一来,矬子名声大震。
“藤吉郎,祝你平安!”
织田家的首席重臣柴田胜家特意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仿佛向矬子表示歉意。佐久间盛政,丹羽长秀等织田军的大将也来到寨前向矬子告别。对于重将来说,恰似吊唁活着的矬子。矬子也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传令全军,分别在前额或头盔上贴上三角形,白色意味着活着的亡灵,然后高高地挂起一面大旗,上书“南无阿弥陀佛”。
马上的武士们垂首由矬子面前走过,众将看矬子的人马少得可怜,或两骑或三骑,纷纷把自己武艺出众的武士留给矬子。
最后走来的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德川家康。由于家康为前部,已折木芽岭山麓,撤兵时不得不且战且走,自然落在最后。
“藤兄,辛苦了!”
家康是位仪表端庄,讲话郑重的年轻人,特意下马与矬子寒暄,并且留下十几条用于退却战的最宝贵的枪支。看来,家康也认为织田家的这个小矬子注定要死在越前了。可是,矬子本人却一如往常,笑嘻嘻地活跃异常,手下的士卒也没有半点儿愁容。他们知道自己的主人不是鲁莽之辈,相信矬子的天赋和指挥才能。矬子命令道:
“你们就放心地乘我这条船吧,离开这条船,只有死路一条!把生命交给藤吉郎,大家同呼吸,共存亡。照我的命令行动。”
城外已经发现敌人,矬子命令士卒躲在寨内持枪射击,尽量不使敌人拥上来。不久,太阳落下山去,周围黒下来,矬子传令:
“点起篝火,把金之崎变成火城!”
矬子进入夜间防御战。不一会儿,探子陆续返回城中,向矬子禀报说:朝仓大军已抵木芽岭。篝火映红半边天空,估计实力不下三万。不过,中军已经宿营,两千名先锋还在朝这边进发,矬子当即吩咐:
“全部撤出,留下空城!”
矬子在城中遍插旗帜,引兵退出城外,悄悄埋伏在了树林里。
却说,越前军先锋毛尾七左卫门打算今晚赶到金之崎城下,以便翌晨攻城。深夜,毛尾前部进入树林。
矬子等个正着,引伏兵突然出现在越前军侧面,织田军先是一阵射击,紧接着挺枪杀向敌人,犹如凶神厉鬼横冲直撞,拼力厮杀。特别是蜂须贺手下,习惯于夜战的草莽武士更加勇猛,直杀得越前军晕头转向,溃不成军,毛尾领败兵落荒而走。
矬子亦不敢耽搁,立即发出信号,吧人马拢在一处,全速撤退,径直穿过金之崎城前,到黎明时分已逃出七八公里路程。
天刚蒙蒙亮,毛尾七左卫门整兵攻城命令火炮向城内猛烈轰击,折腾了变天,终于发现金之崎是座空城。
矬子死命往回逃,战马累得筋疲力尽朝仓的一哨人马当天就追上了织田军,隶属于越前的真宗僧侣亦在沿途布下伏兵,矬子不断遭到伏击贺追杀,手下的人马越来越少,幸存者浑身血污惨不忍睹。这时,矬子已看到前面退却中的德川军,家康见矬子狼狈,亲自领兵杀回。两下合兵一处,与追兵展开激战,杀退敌兵,转身再逃,几经厮杀随身士兵所剩无几。
矬子经过长距离退却,幸运地逃回京城时,几乎所有的战马全被累跨,武士们只好徒步进城,个个甲胄丁零当啷,已成碎片,从蓬头后面看活象乞丐。信长立即召见家康和矬子,慰劳二人说:“如无二将断后,孤王定然全军覆没。势必抛尸于若狭和近江路旁!”信长如此感伤,实属少见。
矬子疲惫不堪,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但是,第二天他仍特意换上一身漂亮夜服,为显示自己肤色红润,专门朝脸上抹了几把油,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住卖东西的女人调笑一番,又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天晓得矬子这种招摇过市的亮相到底出自什么心理。
第八回 五万大军鏖战急更姓羽柴受大封
琵琶湖碧波荡漾,映着湛蓝色的天空。湖西岸山峰连绵,直抵若狭。东岸有一条大道,肥沃的良田一望无际,每年足可收获八十万石稻谷。信长一心想把这块地方――近江弄到手。
金之崎失利两个月后,信长兵发近江,在姊川附近安营扎寨,包围了浅井氏的支城――横山城。
元龟元年六月二十三日,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仿佛要把天地烤焦。
“唤藤吉!”
信长刚到帅帐,即令侍从去找三线指挥藤吉郎。
藤吉郎由山麓一溜烟爬上山坡。矬子是个实干家,总能为信长准备好他所需要的知识。
信长的大营扎在山包上,矬子来到大帐附近,拨开旁边的羊齿草,捧起泉水,洗去脸上的汗水,喘息了一阵,转身进入帐内。
信长劈头问了三五件与敌情有关的事情。矬子当即回答,清楚简洁,颇得要领。此时,德川家康来了。最近一个时期,信长如同自己的部下,随意调遣家康,由岐阜出发时,信长派使臣驰往远州浜松,告知家康:
――请赴近江姊川,一同讨伐浅井!
尽管家康不断受到甲斐武田信玄的威胁,但仍然立即点头,率五千人马星夜赶来。织田军二万三千人,织田、德川合兵一处,共约三万人马。
家康在山脚下下了马,缓缓登上山坡,他开始发福了。藤吉郎双手撑地,跪迎于帐外。
“啊,木下先生!”
善交际的家康,对这位信长宠爱的大将,总是不惜殷勤。矬子抬起眼睛,紧收嘴唇,衷心感激说:
“日前多蒙将军……”
家康站着,落落大方地还礼说:
“战场上,理应互相救援!”
言罢,进入帅帐,
“啊,德川侯!”
信长手持折扇,谢过家康,抬手解开系在下巴上的斗笠,慢慢地把它摘下来,算是对家康表示致意,并没起身迎接。
“情况是这样……”
信长讲话速度极快,然而却象钉钉似的,以他准确的表达方式讲述了敌军情况及自己的部署。其间,矬子发觉家康一直站着,便跑到附近找来一张熊皮,为家康铺上,说:
“三河大人,请吧。”
家康深感矬子办事周到,遂以目光谢过,坐下来。长途跋涉的疲劳,使家康越发感到柔软的熊皮是那样的舒服。
二十八日凌晨四时许,姊川两岸的枪战开始了。浅井军八千,越前朝仓的盟军一万,敌军共约一万八千人。临战前,关于人马的部署,信长对家康表示歉意说:
“堵路人马业已分派完毕,德川侯尽可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
当然,信长的真心并非如此。坦白地说,他对三河兵的剽悍不胜羡慕。美浓以东,信长的尾张兵战斗力最弱,幸亏有信长及其手下大将的出色指挥,才勉强使织田军活跃起来。论实力,三河兵骁勇善战,是东海地区的一支劲旅。每次大战总需要一支能象匕首一样刺进敌人心脏的铁军。为此,信长特别邀请家康出兵。可是表面上,信长却假惺惺地做出一种老大哥的样子,让家康“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
家康严肃的坠腮,越发显得笃实而认真。实际上,他早已看穿了信长的心思,虽然越前武器低劣,但作战十分勇猛。信长自然想让家康攻击敌军主力――越前的朝仓军。朝仓军一万,德川军五万,家康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可是他却一字一顿地说:
“家康愿独立朝仓于阵前!”
年轻的家康禀性要强,他说:
“作为信长公的援军,家康千里迢迢,由浜松领兵赶来,若参加那种毫无意义的战斗,实在有辱家康名声,莫如早点撤兵,回归三河!”
信长称赞家康英雄,准其请求,据他估计,此战家康必定损失惨重。不过,倘若三河军获胜,则家康声威必大振,对其过于有利,为此,需要借给他一部分织田军。
“若如此,信长愿借给将军若干人马,以助声势,所需兵力,请说个数目!”
家康婉言谢绝。信长坚持要拨些人马助战,家康感到固辞不妥,遂勉强收下由稻叶通朝率领的一千步兵。
凌晨四时许,双方开始枪战。五时,两下短兵相接。浅井朝仓军比预料的顽强,他们反复冲杀,终于突破织田军的前沿阵地,紧接着,连连击溃第二、第三道纺线,眼看就要逼近信长中军。可是德川军力战不衰,伺机迂回过去,把朝仓军拦腰斩为两断,经过一番激战,浅井朝仓军渐渐招架不住。织田军趁机挽回了颓势,并见敌军有败走之势,愈发抖擞精神,奋力向前,激战九小时,终于于下午二时取得了胜利。
却说矬子在乱军之中,率领三线的三千人马往来冲杀,甚是英勇。不过,经常被裹进溃败下来的友军当中,仅是收容自己的部下已很不容易。总之,阵地战不是矬子的长处,难以施展灵活机动的战术。三千人马忽而被友军裹走,忽而被敌人赶过来,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矬子在硝烟和沙尘中多次和自己的部队失去联系,每当这时,矬子便让旗手高高举起绣有金色葫芦的大旗,大声吆喝道:
“冲,向前冲!”
以此告知自己的位置,集合手下的兵马。矬子整好队伍,擂鼓再战,矬子天生一副大嗓门,声音压倒整个战场的喊杀声。
“到处是猢狲的声音!”
后方的信长不止一次地大笑。
下午二时之后,织田军转入追击战。敌人立即逃入浅井主城―小谷城。未能受到致命的打击,在野外决战中浅井、朝仓军战死一千七百人,所剩兵力足够守城之用,北近江仍然掌握在对方手中。
――只要守住小谷城,信长不战自退!
他们看透了信长的弱点,织田军无法长时间地驻扎在北近江,信长的战场不止这儿,南近江有佐佐木氏的残余势力;摄津有本愿寺作乱;河内有三好余党的骚乱;伊势有长岛的农民起义;北方有武田信玄的威胁。信长不得不采用运动战的方式,在各地留下少量人马钳制敌人,然后亲自率领三万机动大军不停地移动,随时打击周围的敌人。这样,在信长撤离北近江转战外地期间,必须选择一名可以信赖的大将扼住北近江,困死小谷城。信长认为只有矬子堪当此任,并打算平定北近江之后,把浅井的领地赐给矬子。
不数日,信长撤离近江,矬子被封为北近江留守大将,南近江的留守大将是明智光秀。
矬子镇守的城池叫作横山城,在湖北岸。说是城,其实是座山寨。浅井、朝仓的小谷城标高四百米,南边有一座小山,便是矬子的横山城,标高三一二米,与小谷城隔着姊川河滩遥遥相对。北国大道从横山城山麓通过,单纯从控制这条大道来讲,横山城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矬子扼住横山要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要笼络北近江的地方武士,又要防御小谷城出兵攻击,纵使矬子懂分身术,也远不够用。矬子打定主意,于是对半兵卫说:
“贤弟,战事就交给你了!”
“可以交割我!”
年轻的半兵卫老练地点点头,矬子很想试试半兵卫的才能。一日,矬子发现敌人打开城门,涌出七千人马
“太好了!”
矬子从城头看见,不禁连声叫好。从敌军队前的旗帜看,敌将是下野大守浅井久政,乃浅井长政之父,自然是敌军主力。久政对眼前的横山城毫不理会,领兵朝另一方向开去。
矬子心里明白,这是企图骗自己出城,可是他故意用其他话试探半兵卫的反应。
“出兵追吧?”
半兵卫不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敌军的动静,他讨厌沉重的甲胄,在战场上也着便装,披一件印有家徽的淡黄色布衣,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不,此纯系假象。今观敌军士气,昂然有决斗之势!”
“噢――,你是说士气吗?”
矬子听得出了神。“昂然有决斗之势”,多么形象的文学语言啊!矬子有天才的直感和洞察力,早就看穿了敌人的真实意图。可惜,矬子不具备半兵卫的修养及表达能力。如今听到半兵卫冲口而出的语言,仿佛眼前敌军的行动瞬间变成了一出戏,敌我双方好像都在舞台上。矬子格外欣赏半兵卫这种形象的艺术语言。
“敌人还会返回来的!”
敌军七千,我军三千。倘若正面作战,众寡悬殊,必然失败,半兵卫欲施巧计,戏弄敌人。于是,矬子率两千人押后,半兵卫领一千为前部,在离村不远的上之段山城上摆开阵势,俯视山下,等候敌人。果然,久政翻身踅回,恶狠狠向半兵卫扑来。
“请将军在山上押阵,切不可妄动。山下敌人,自有我一人对付!”
半兵卫叮嘱说。
“你是说,让我袖手观战吗?”
“是的,请您观战!”
半兵卫打马下山。此时他已换上戎装,头顶一之谷金盔,身披一领墨色软甲,坐骑小巧玲珑,温顺驯熟。
“果然不出所料!”
矬子观看半兵卫布阵,不禁叫绝,织田军阵前是一片水田,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敌军七千人马沿一条小路冲上来,半兵卫命令士兵开枪放箭,杀伤敌人。敌人欺负半兵卫人少,一步步逼上来,半兵卫停止射击,令骑兵掩杀过去。逼退敌兵,立即撤回,如此反复,以便拖延时间,等待天黑,天一黑,由不得敌人不退兵,乘其撤退,再引兵追击。
日暮,敌军开始撤兵,半兵卫已在各处设下埋伏,沿途伏兵四起,呐喊声震天动地,敌军惶惶然疲于奔命,每退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矬子俯视山下,心想,这恰似无数跳蚤在啃一头狮子!
七千名敌军挣扎着缓慢地退去。天完全黑下来,半兵卫引少量骑兵追杀过去,瞬间砍下敌人二十余颗首级,旋风般返回本阵。
“哈哈哈!”
矬子在山坡上捧腹大笑。半兵卫对待战争的思想与自己和信长的迥然不同。最近,矬子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和信长恐怕是战争史上最擅长战争的人了。他们二人是单纯凭欲望进行战争,而半兵卫却没有一丝欲望,仿佛在欣赏某种艺术。假如矬子和信长的战争是科学的,那么,半兵卫的战争则是艺术的。二者的巨大差异使矬子感到滑稽和痛快,不禁忘情地大笑起来。
“好,打得好!”
半兵卫回到山上。矬子使劲扇着扇子,大加赞赏,声音之大,几乎可以把横山城撼倒。
“哪里,哪里,不过是雕虫小技!”
半兵卫低声说。声音里伴随着几分懒散,几分厌倦,又似乎舍不得花费气力。论志趣和才华,与其说半兵卫是指挥千军万马,攫取百万众人之心的将领,毋宁说他更象个似表现自己的艺术为乐趣的艺术家。
元龟三年春节,信长在岐阜城,为三个儿子元服。长子信忠十六岁,次子信雄十五岁,三子信孝和信雄同庚,也是十五岁。
“少将军三人同时加冕,愚兄要去岐阜,为主公贺喜!”
矬子把横山城托给半兵卫,带领二百亲兵,趁夜晚悄悄出城,回到岐阜。
“猢狲,来得正好!”
信长大喜,把猢狲叫到身边,宴席上信长喝得酩酊大醉。从南近江的坂本城赶来的明智光秀竟遭到信长的申斥,白白挨了几个耳光。
“来,今日喝个痛快!”
矬子不会饮酒,信长却把满满一杯酒推给矬子。倘若拒绝信长,一定会大发雷霆,把他砸个半死。于是矬子连声谢恩,恭敬地捧起杯子,说:
“托少将军之福,今日得美酒珍馐!”
矬子好象由衷地高兴,说罢,作了个大口饮酒的姿势,其实,一滴未沾,他嘴里小声说道,“如此寿酒,应与守城将士供饮。”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把酒倒进葫芦里,剩下最后一滴,他仰起脖子喝下去,大叫:“啊,好酒!”
矬子叩头,谢过信长,把杯子还给身旁的侍众。其动作有些滑稽,使信长不能不开怀大笑。若光秀也如此作法,信长肯定让他的脑袋搬家。
宴后,矬子把近江方面离间敌人的情况禀报给信长,然后就两三个早已胸有成竹的问题一一请示信长。
“请大王垂示!”
“猢狲有的是小聪明,这点儿事还办不了吗?你,这么办!”
信长如此这般地指示矬子,语言简洁而明快。
“妙,好极了!”
翌日佛晓,矬子扬鞭打马离开岐阜。在即将通过大垣时,只见一骑马嗒嗒嗒扬起一道沙尘,由近江疾驰而来,等来到近前,一小校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急忙报告矬子。
“横山城告急!”
原来,浅井得知矬子不在城中,火速整队出兵,竭全力攻击横山城。
矬子闻报,一磕马腹,紧紧跟在矬子身后,敌军有一万人,完全可以向信长求救,但是矬子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此时需要自己果断地解决战斗。否则将惹得信长不悦。矬子经关之原,跨过美浓边界,进入近江,骤然出现在敌军背后。砰砰一阵乱枪,号角哞哞,战鼓咚咚,以猛虎下山之势杀入敌阵,敌军动摇了。
半兵卫立于城头,见敌军骚动,立即打开城门,引兵杀出。霎时间,局势翻转过来,敌军处于前后夹击的境地,因此阵脚大乱,损失惨重,慌忙逃进小谷城。
令人嫉妒的捷报传入岐阜。
城中诸将被矬子惊人的勇气和胆略弄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信长左右则有人评论说:“实在鲁莽!当时,藤吉
郎刚刚出城,完全可以返回岐阜,请兵救援!”信长听罢付之一笑说:“倘若在半道上张皇失措,回身求救,则不是藤吉郎了。”
却说矬子和半兵卫两面夹击,杀退了敌兵。不过,纵使矬子勇猛,擅于指挥,但是一万敌军也不会仅因一百人杀到自己背后,就那么脆弱地溃逃的。
实际上,是矬子把一只奇妙的手伸进了敌人阵营。
当时,随着矬子出现,浅井军中,宫部善祥房一队首先崩溃,因而导致全军败逃。两年多来,矬子耐心说服善祥房,陈以利弊,尽管没有得到对方的明确答复,但是双方的敌对情绪已经消除,彼此建立了好感。善祥房不愿再战,拔转马头,先自败下阵去。
“糟了!”
逃走之后,善祥房立刻后悔了。这样一来自己势必遭浅井猜疑,即使违心,也不得不投奔织田信长。
“这便如何是好?”
善祥房踌躇难决,不敢再回浅井主城,径自返回自己的领地城外宫抑村。村寨位于姊川北岸,寨子的石墙扎进河水里,立在石墙上可以垂钓姊川里的香鱼。
善祥房是宫部的法号。此人平时着便装,大脑壳总是剃得精光,然后用莲花叶擦得铮亮。善祥房领的是僧兵,作为武士,实属罕见,其祖上本是督管北近江叡山寺领地的和尚,趁乱世不断扩充实力,最后侵吞了寺里的领地,成为左近一带的小霸王。不久,北近江浅井氏崛起,宫部家求其庇护。与其说是家将,还不如说是浅井势力的同盟军,善祥房是第一代创业人真舜房之子,勇猛果敢,名气高于其父,是浅井方面的一支重要力量。
“唉,怎么办呢?”
善祥房闷坐寨中,一筹莫展。在各诸侯国里,地方武士都是如此,不同于矬子那种忠心报效于织田王的家臣,他们想的最多的是自身的生存。
浅井氏和织田家,谁可获胜呢?
织田家的劣迹也多不胜数,俯拾即是。信长以半个尾张为基础,自桶狭间之战以来,仅费时八年,即西上袭取了京城;又十年,跃居为八国之主,暴发成二百五十万石的霸主。信长的急剧膨胀引起周围的警惕,大家群起而攻之,四方诸侯均视信长为敌人,联合起来组成反织田同盟,而且主谋者竟是信长拥立的将军足利义昭。此事已是公开的秘密,纵观信长的前途,善祥房心中暗想:
“信长会垮台的,他迟早要被四方英雄消灭!”
最近两年,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经常派人来,劝降善祥房,而善祥房对信长的前途并不乐观,所以一直采取暧昧的态度。当然,善祥房没有直接接触过藤吉郎,横山的使臣始终是野武士出身的辅佐蜂须贺小六的稻田大炊助。
善祥房不敢莽撞地投奔织田家,其原因还有善祥房身边到处都是浅井的眼睛。他妻子娶自浅井家,随妻子而来的浅井氏的嫡系家臣直到现在仍监视着善祥房的一举一动。一旦善祥房叛变,很难说不被杀害。
击退敌人的当他晚上,矬子卸下铠甲,满不在乎地对幕僚竹中半兵卫说:
“我到宫都村去一趟。”
“现在就去?”
半兵卫着实吃了一惊。矬子要孤身一人到刚刚厮杀过的敌军寨子里去,半兵卫哪能不拦,
“断不可去,我们还未摸对方底细!”
“不不,不是去劝降善祥房,而是去半点儿事情。”
“半点儿事情?”
“去道谢。”
“道什么谢?”
“今天善祥房意外地为我们败下阵来,愚兄要去致谢。”
“他们会杀了你的!”
有五分这种可能!据半兵卫观察,善祥房很可能想到刺死矬子,把首级献给浅井请赏。当然,是否真的那么做,则另当别论。
“嗯,两种可能各占一半!”
矬子和半兵卫的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事情总是如此。”矬子说:“不论是瓦解敌人,还是两军对阵,都伴随着五分危险,倘若不冒点儿风险去争取,必将一事无成。
“让别人去吧!”
“不,让他人代劳,去了也是白搭!”今天该自己出马了。矬子换上便服,拣了一长一短,两把实用的腰刀佩在腰间,以防不测。转眼间
出了城门,半兵卫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去宫都村不到十里路,矬子手中无灯,身边没带侍从,独自踏着露珠,匆匆赶路。
善祥房的宅院位于村口,坚固的四脚门矗立在大街一侧。矬子立在篝火前,以便让门上的军兵看清自己,然后从容地叫道:
“藤吉郎来了!”
敌将见猴脸儿出现在火光里,僧兵们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跌倒,惶惶然乱作一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矬子用笑脸稳住众人:
“不必惊慌。诸位也许不知,在下已和寨主约好,速速报给你家主人知道,快去,快去!”
矬子扬起一串笑声,跟在僧兵的屁股后面,催他们快去报信,门官见矬子动作自然,不由地歪着脑袋寻思,也许真的通过消息。于是赶忙说道:“请稍候”!门官正欲转身闪进门内,矬子哪里等得,嘴里囔着“快去,快去!”,脚却早已顺势跨进大门了。
善祥房接到家人飞报,大惊失色,站起来坐下,一连数次,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时间不容善祥房多想,走廊尽头已响起矬子的笑声。
善祥房在笑声的驱使下,终于站起身,来到廊前迎接。矬子张开双臂,仿佛拥抱多年不见的故人。
“太好了,还没睡吗?”
“唉……”
善祥房讲不出话来。勉强应酬道:“这边请!”,然后把矬子让进客厅。初次见面,正欲寒暄几句,矬子拦下来说:“免了免了,何必拘
泥!”
“晚上无事,在下前来和将军闲话!”
矬子说。善祥房大骇,同时深深地被矬子吸引住了。古往今来,即便是小说故事,从来也没听说过只身闯到交战中的敌城里闲聊的大将!
为表示友谊,善祥房避开家将,从内宅叫出家眷接待矬子。因为妻小被拘为人质,住在小谷城,善祥房让其妹茂代捧出茶点。
“这位是令妹吗?方才……”
矬子意外地说。刚才,矬子在廊下险些和茂代撞个满怀,因此才发出那阵笑声。“美,太美啦!”矬子不禁为对方的绝色而销魂。眼下,
天生好色的矬子极口称赞茂代美貌,并且赔罪道:“在下鲁莽,在这儿伺候茶点。”
善祥房不让茂代离去,故意这么说。善祥房已经打定主意,决计投奔织田家。既然猢狲看中了茂代,善祥房准备把她送去作人质。
矬子在若无其事的谈笑中讲到信长的为人。外界对信长的评价很坏,说信长象魔鬼一样驱使自己的家将,不容半点儿失败,简直象个狂人。矬子深知恶劣的名声严重妨碍了织田家的外交。因此,他特别强调信长爱惜人才,求贤若渴,以消除善祥房的恐惧心理。
善祥房叹了口气,不胜佩服地说:
“杀掉足下,不用费吹灰之力,而且杀掉你对我更有利。先生明白这点却只身来到舍下,真让人不敢相信。”
“何谓不敢相信?”
“先生之胆魄,不比寻常,今日之事非常人所能为。”
“哪里哪里。”矬子胡乱摆摆手说,“在织田家,此类事我已习以为常。在下背后有信长公,假如我被杀害,主公焉肯坐视?必定亲率大
军前来报仇。”
“太可怕了!”
善祥房想起信长发怒的样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个织田信长,什么都可以干得出来。
“老实说,日前回到岐阜,将军之事,在下已禀报过大王。”
“你已经说过了?”
“不错。信长公大喜,并且传下话来,欢迎善祥房这样的将才来织田家做事,日后可赐为一国之主。”
“事已至此,只有这样了!”
善祥房心想,此事很快就会由岐阜传到近江。况且,木下藤吉郎来过村寨,比如有人说自己通敌谋反。浅井家再也不能呆了。今晚必须当机立断,马上投奔织田家。可是小谷城的人质怎么办?
善祥房虽然惦记着妻小,但仍端正姿势,朝面前的矬子低下头去。
“在下认输。”
善禅房当即写下誓文,递给矬子,矬子接过来,爽朗地说:
“将军的前程包在藤吉郎身上。”
矬子的声音充满真情,暖人肺腑。善祥房产生无以名状的感动,心想:这人足可信赖。或许,这就是矬子为人的魅力!
“那么……”
善祥房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茂代,说:
“能否让舍妹在先生身边侍侯?”
作为惯例,善祥房要送上人质。
“不,不敢当。”
此种场合,矬子反而正直得令人费解。体态丰满的茂代,正合矬子心意,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液,象一名纯真的少年,窘得脸通红。
下一步是矬子怎样离开这儿。对此,善祥房调动每一根神经,考虑得格外缜密。照理说应该派兵护送,但是那样,藤吉郎很可能怀疑自己要在半路杀害他。为了不使矬子生疑,保证路上安全,最好还是请他把茂代作为人质带出去。想到这里,善祥房说:
“请务必收下舍妹。”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
对善祥房的提案,矬子似乎非常满意,乐滋滋地发出一串纯真的笑声。
由于事出突然,茂代连女仆也无法带去,只好以后再慢慢送进横山城。善祥房摘下佩剑,陪着藤吉郎来到寨子东门,一直把二人送到姊川河滩。
“呕,抢亲,抢亲喽!”
矬子背着茂代过姊川时,高兴得直嚷。尾张农村还留有抢亲的风俗,矬子把自己比作村里的年轻人,似乎感到了那种风情。
“小女下去。小女应该背将军过河!”
让织田王的达官贵人背着自己,茂代不胜惶恐。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矬子不停地嚅动手指,搔得茂代的屁股痒酥酥的。
茂代不便责怪,只好紧紧地抱住矬子的脖子,然而心里并没有感到多么不快。因为矬子合胞兄的谈话打动了茂代,使她感到世上竟有如此豪爽的男人!不过,茂代终于忍不住了,把嘴唇贴在矬子耳根,小声说:
“这样子,有碍将军身分。”
矬子停下手指的动作,纵声大笑。
“这是我的毛病,请不必介意。”
“不,纵使无碍于将军的身分,也关系到府上的家徽!”
茂代说。矬子拥有令人生畏的家徽-桐徽,桐徽是足利家的标志。义昭作为酬礼赐给信长,信长又把它转赐给了藤吉郎。信长和矬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竟成了丰臣家的家徽,甚至被世人称作“宰相桐”。
踏着皎洁的月光,矬子偕茂代回到横山城,在城门一侧的房内小歇。藤吉郎从山上叫下侍卫长,吩咐道:
“给这位小姐准备住处,带她去歇息,断不可轻慢。小姐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矬子声色俱厉,和刚才判若两人。
“这……”
茂代慌了神,不知道会怎样处置自己。
“不必担心。”矬子故意毫无表情地说,“既然进入横山城,小姐就是织田王的人质,藤吉郎也不敢擅自做主。过几天,送你去岐阜。”
“去岐阜?”
茂代大惊。她早已作好了精神准备,晚上陪矬子过夜。去岐阜,怎么能不使她感到意外?
“小女不能留在这儿吗?”
除了对前途感到不安之外,茂代还有一种自己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而今又被抛弃在一边的羞涩,矬子没有笑容,板着面孔说:“是的。”
人质是公家的,不可私占,否则脑袋就会搬家,信长最痛恨独断专行的家臣。
“我也非常痛苦。”
矬子骤然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说:
“可悲哪!藤吉郎好色,爱女人,可是我得咽下口水忍耐着。茂代,你太迷人了啦,我怎么忍受得了啊!”
茂代惊奇的是,面前的矬子凝视着自己,竟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
“可惜!”矬子大声说,故意作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实际上,这也确实是他真是感情的流露。
“供品!”藤吉郎又莫名其妙地嘟囔道。供品是献给神,献给佛主的。可是,一旦从供桌上撤下来,还是凡人享用。这个活宝似的男人仿
佛在说服自己;不过是暂时的忍耐。他问茂代:
“唉,你能忍耐到那一天吗?”
“小女没什么。”
“唉,我可受不了。”
矬子强忍住笑,故意一本正经地窥视这茂代的脸。她弄不清对方到底有几分轻佻,几分认真。奇怪的是,她并不厌恶矬子。虽说矬子好色,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么爽快的男人,而且矬子的好色――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总令人感到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这是为什么呢?”
茂代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矬子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突然闯进宫都村的胆量、和兄长善祥房答对时的玄妙、过姊川河时的可爱的下流、回到城中马上对侍从表现出的威严等等,有谁能相信,这些完全是由一个人“表演”出来的呢?
却说信长率领机动大军时常出现在近江,攻占小城,烧毁敌人的村庄,把小谷城彻底孤立起来。然而,小谷城依旧矗立在近江的大地上。
矬子以横山城为依托,把前沿阵地又推近了一步,在虎前山上指挥围城的士兵。这儿距离小谷城山麓仅一公里,顺风可以听到敌人的说话声。但是,矬子并不攻击,他的任务是等待随时出现的信长。信长不在时,他要监视敌人,把敌人围在城中。
――敌军挑战不许出去!
藤吉郎时刻告诫全军,浅井不时地前来挑衅,企图把矬子骗到野外,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矬子岂能上这个当!
有时,浅井军中的年轻人跑下小谷山,冲着虎前山上的织田军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嘲讽地唱道:
信长犹如桥下龟,
探出脑袋又缩回。
倘若再敢伸出来,
拧掉脑袋火里煨。
也许是距离京城近的缘故,近江人擅长即兴的小诗或歌谣。矬子很是佩服,马上命人拟歌,让年轻人边舞边唱歌:
弹丸之地浅井城,
再无几日好光景。
已是信长囊中物,
缴械投降是前程。
浅井军中的歌人听罢,立刻下山,又唱道:
钢打铁铸浅井城,
坚如弹丸不可轻。
洞穿胸膛之敌命,
管叫信长不复生。
两军对歌,一唱一酬,尾张人天生不是作歌的材料,很少拣到便宜。
天正元年八月八日,信长以藤吉郎为先锋,督领两万余众,两次攻打小谷城。为扫清外围,织田军以泰山压顶之势,首先攻占小谷城的背后阵地,击溃了浅井援军――越前朝仓军。信长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向前推进,是因为朝仓守将浅见孝成效仿善祥房作了内应。自称越前王,威风一时的朝仓义景弃城向北逃窜,只身回到一乘谷。信长把小谷城交给藤吉郎攻击,自己则催动机动大军,直捣越前,逼义景自戕,然后立刻回师,沿北国大道,星夜赶回近江,对小谷城重新发动了猛攻。织田军凌厉的攻势仿佛要把小谷城削平。先锋藤吉郎冒着密集的枪弹爬上山去,率先攻占了京极城城郭。矬子早已探明,由此处进攻敌人的内城,小谷城指日可下。他把信长请到京极,如数家珍一般,详细介绍了敌军内城的地形,守卫情况和突破口等。
“猢狲干练,小谷城已唾手可得矣!”
信长用青竹捣地,大加赞赏。翌日,内城陷落,城主浅井长政自杀,固守了四年的小谷城在烈火中消失了。
信长就地处理战后事宜,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是让谁管理北近江浅井的领地。织田王还没有给自己的家臣封侯赐地,近三百万石的领土仍旧信长直接管辖,唯一例外的是前几天他把南近江赐给了明智光秀,以板本为主城,封光秀为定南侯。按照上代重臣优先的惯例,柴田、林氏、佐久间、丹羽等豪门应该首先受封,赐他们为一城办国之主。但是,信长却毫不犹豫地说:
“北近江赐给猢狲!”
群臣骇然,论身分,矬子没有资格受此大封!
“猢狲马上改姓!”
信长也似乎感到家中老臣会有议论,因为在人们心目中,昔日的木下藤吉郎不过是名仆从长,总抹不掉抱着葫芦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奔跑的印象。如果突然把他封为近江半国的诸侯,众人不服,矬子也不得安宁。所以,从土坷垃里把矬子捡回来的信长为了让其出人头地,特意把足利家的家徽赐给他,如今又要他改姓。
“速去想个好姓来,以新姓受领织田王的封赏!”
庶民出身的矬子欣喜若狂,飞一般跑回自己帐中,又转身跑回来,叩见信长说:“小人已经想好了。”实际上,信长的话刚一出口,矬子
的脑海里便闪出一个姓来,因担心当即回答会惹得信长不快,所以才由中军大帐回自己营中转了一圈。
“噢,想好了吗?”
“是,大王。‘羽柴’如何?”
矬子呈上新姓,信长览过,不禁哈哈大笑,险些乐掉下巴颏。这姓起得实在没学问,不过是从信长的重臣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两人的姓中各取一个字而已。
信长十分欣赏矬子这种天真的野性,进而问其理由。矬子却意外地讲出一番讨人喜欢的话来:“丹羽、柴田二将是大王的世代家将,头等
功臣,四方敌人闻之丧胆。而今,小人欲效仿二位将军,所以想得到这个姓氏。”
“那么,就这样定了?”
信长叮问道,仍然止不住发笑。同时深感矬子虑事周到,其智慧不可小觑。这样一来,丹羽、柴田对此次破格擢升,面子上过得去,心情上得到慰藉,多少也能体会到矬子的可爱之处。显然,矬子旨在利用设姓,避开重臣们的妒忌。
他正式的名字叫“秀吉”,这样,矬子的全称就成了“羽柴藤吉郎秀吉”。信长允许称矬子为“筑前太守”。两年后,秦明朝廷遂成为公
认的官称。
信长令藤吉郎以小谷城为常驻城,藤吉郎以为不妥。
“山城落后于时代!”
在以枪炮等长距离(其实,有效射程不过一百五十米)射击武器为主要兵器的现在,山城已失去防御上的优势。秀吉认为,目前应平地筑城,而且应在交通要道附近,如信长率先建起的商业城那样,首先在商业上获得利益。对于秀吉来说,与其说信长是自己的主人,倒不如说是自己的老师。
琵琶湖东岸有湾湖港,叫今浜。今浜有大道直通北国,亦有道路通向美浓岐阜,是湖北水陆交通的要冲。藤吉郎拜见信长,提出要在今浜筑城。信长微微一笑,说:
“猢狲做事,全学孤王!”
信长本人曾有过设想,打算在琵琶湖东岸的安士城附近筑一巨城,以备统一天下,此事也曾对左右透露过。
得到信长应允后,藤吉郎立刻在今浜划地筑城。他命人扒掉小谷城的石墙,把里头残有的子望楼及城门统统运到今浜。此间,藤吉郎依然住在横山城,从横山去湖畔指挥筑城。
昔日的猢狲摇身一变成了侯爷。浅井的旧领地拥有江北六郡,计三十九万石。其中信长收去十九万石为直属领地,把余下的江北三郡二十万石赐给了藤吉郎。对奴仆出身的矬子来说,真称得上是特大的恩典。
一天夜里,藤吉郎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今浜缺乏气魄,需要改改名字,他问身边的茂代:
“你以为如何?”
矬子突然发问,茂代一怔。浅井灭之后,茂代脱离人质的束缚,终于成为自由人,由岐阜搬到横山城,伺候藤吉郎。
“老爷说什么?”
“城池的名字。”
城池改名也是学信长的。信长迁到美浓的稻叶山城时把它改为岐阜。名称是僧人选定的,读音用的是地名中少见的汉子音。
“长浜怎么样,气魄大些吧?我喜欢‘长’或‘大’之类的字眼!”藤吉郎说。
“叫‘长浜’挺好!”
翌日,藤吉郎从附近请来几名会作诗的僧人,让其为新城长浜赋一颂歌。僧人们搜索枯肠,好歹作了几首,这位猴面新领主,随便从中拣出一首,
“就是它。这首我买下了!”
说罢,赏给僧人银两,令其退去。诗是献给信长的。
皇恩浩荡如富土,
长浜绵永似恒沙。
新领主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寻找女人。藤吉郎一心想娶一个出身名门的绝代佳人。矬子知道,诸事严厉的信长,在女人方面特别宽大。
第九回 猢狲渔色觅高枝江北领主入新城
天正二年新春伊始,信长十万火急把矬子召回岐阜。公事已毕,回归私宅。当晚,矬子对夫人说:
“宁宁,你要在这儿等些日子。”
在长浜城竣工之前,她要留在岐阜。这个精力充沛,而又亲切的汉子为自己的老婆取过一张大纸,画下图,详详细细地指点给宁宁,哪儿哪儿已经完工。
“夫人请看!”藤吉郎大声说:“城角了望楼一旦竣工,我就入城。当然,夫人也要一起,着绮罗裹霞帔,率领女眷入城!”
“近江长浜是个什么去处?”
“四面是湖,犹如大海。”
对呀长浜的景色,藤吉郎不知道描绘过多少次。每当提起,总是喜形于色,白说不厌。同是北近江,刚刚灭亡的浅井氏的小谷城山势险峻,冬秀雪深,不适合作常驻城,而长浜则气候温暖,地处陆路,湖上交通的要冲。
“是古城址,京极氏的支城!”
秀吉着力强调了“京极”两个字,京极氏是室町幕府的诸侯,世代镇守近江,谱系可追溯到镰仓时代。作为武门贵族,门第显赫,在京畿一带无人可比。后来,家道中落,世袭的江北领地被浅井氏掠去。
“京极是名门,虽然江北一带对我这个新领主不无畏惧之心,但是心底里却仰慕京极氏,敬之若神!”
“象尾张的斯波氏吗?”
宁宁天资聪颖,领会得快。在她的记忆中,织田王得势之前,斯波氏作为室町幕府的节度使,长期统治尾张。斯波氏没落之后,其主人仍被称作“斯波公”,受到尾张人的尊敬。当时,信长的织田家不过是斯波家的家臣,足见其地位的尊贵。在北近江,京极氏的位置堪与斯波氏媲美。
“宁宁哟!”
藤吉郎在被窝里用手指戳戳宁宁。有件事,他有求于宁宁,
“什么事?”
“有件事求你。”
“我不是在听着么!”
“我需要女人。”
藤吉郎的手蠕动在宁宁丰腴的身体上,象顽童缠着大人要糖吃似的,甜甜的说。宁宁愣住了。
“要女人?”
这人实在无耻!早已到处畜妾,睡女人,使宁宁吃醋都来不及。
“你现在还要女人吗?”
“现在更需要。”
藤吉郎已是近江二十万石的诸侯,和过去到处贪食吃不同,作为王侯,必须充实内宅。宁宁也有这个责任。由于她没有为藤吉郎生下后嗣,照理说,她应该主动劝矬子另娶侧室才是。侧室自然要处在正房宁宁的管辖之下。
“不是在横山城已经有个叫茂代的女人了吗?”
“噢,也有那么个人。”
“也有……还有谁?”
“阿风,阿真,丑八怪,母夜叉……哎哟,疼死了!”
矬子从床上跳起来,右边的大腿早已被拧紫了。新领主捂着大腿,故意跌倒在地板上。不管怎样,既然定都长浜,藤吉郎必须把所有交往过的女人统统接进新城,交给宁宁管理。因此,眼下不得不坦白地告诉宁宁。此事,不论宁宁如何责罪,都是必须处理的“事务性工作”。长浜竣工后,宁宁作为江北最尊贵的夫人,必须统领内眷随新领主列队入城。
“拜托了,多多拜托了。”
藤吉郎扮了鬼脸,双手合什,象跳盂兰盆舞,手忙脚乱地央求宁宁。实际上,他还有个请求,不过,他没有说。说出来,宁宁会真的大动肝火。
藤吉郎在近江,听说京极氏还有嫡传子孙,而且家中有正当妙龄的千金。他回到近江,立即派桥本甚助进京寻找京极氏的下落。
不几日,甚助回近江复命,禀报说:京极家的老主人高吉隐居在京都京极三条附近的老宅院里。
“其子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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