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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8 司马辽太郎(日)
不一会儿,众人把十字架抬到城下,十字架直指天空,下面堆起干柴,作好点火准备。
城墙上挤满了人。起初,守城士兵还从炮眼里打枪,但是距离十字架有三百多米,射程达不到,只好作罢。
少顷,羽柴军中有一人手持钢刀――使者的标志――上下翻飞,一路舞到护城河边上。此人是蜂须贺小六的家将,名叫青江芳藏,声音如同号角,可传一二里之遥。
青江芳藏高开嗓门儿,朝城墙上高喊:
“若不开城,当着城上诸位,立刻烧死人质。当然,各位大臣的人质更不例外,只等半个时辰,速速答复我家将军!”
城内大惊,旋即召集群臣商议,决定答应藤吉郎的要求,归降织田王。山名遣使到藤吉郎阵中回话,藤吉郎准降。
“若如此,本帅不记前嫌!”
藤吉郎把一干人质归在织田王名下,收容到刚刚得手的鹿野城。不过,他不可能屯兵于偏僻的日本海岸,必须携大军返回姬路。
藤吉郎令龟井新十郎为大将,镇守鹿野城。龟井是矬子新近收下的小将,头脑机敏,性格豪爽,浑身充满了惊人的活力。
龟井刚入羽柴军,即为鹿野城守将,这种不拘一格的用人,酷似信长。同时也说明藤吉郎麾下作大将的人材很少。
却说藤吉郎回到鹿野城,叫过山名家的小姐,亲赐锦衣一套,安慰说:
“适才你辛苦了。”
继而向她祝贺,祝贺她依靠自己的忍耐,救下了父亲及满城百姓。两三句玩笑过后,山名小姐对秀吉亲近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
日本海岸的冬天来得早,因幡开始降雪。大雪封锁了通向各国的道路,因幡成了一片孤岛,趁下雪之机,鸟取城再次易主,重新倒向了毛利氏。他们认为,大雪封山,织田军无法抵达因幡。
藤吉郎在濑户内海的姬路城听到此信,深感不妙。冬天的山阴雪深盈天,无法派大军攻打鸟取。
“怎么办呢?”
正踌躇间,一个意外的人物来到姬路城。
――山名禅高!
“不可能。”起初,藤吉郎不信。刚刚接到飞报,说山名倒戈了,山名不就是鸟取城的城主么?奇怪的是,山名禅高仅带了一名仆人出现在城门口,而且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真是中务大夫吗?”
“是他,不会有错!”
“不管怎样,山名氏乃武门名士。先引他去洗澡,拣好点儿的衣服借给他穿上,然后我们再相见!”藤吉郎吩咐说。
家将一一照办了。不多时,藤吉郎把禅高请进城内茶室,围着火炉对面坐定。藤吉郎第一次见到这位武门贵族。
“足下听说了吧?”禅高问。
“不忙,先请吃酒!”
藤吉郎劝道。在茶室会客,本应献茶,却搬出酒来。秀吉心里清楚,天气如此寒冷,客人肯定冻坏了。
山名禅高更不谦让,急不可待地连饮数杯,悄声说:
“我是逃出来的!”
山名家重臣决定投奔毛利,胁迫禅高同意。女儿被织田家拘为人质,禅高不肯答应。沉吟间,权臣们竟然吆喝道:
“不中用的城主,我们不再拿你当主人想看!”
群臣无视禅高,擅自向毛利氏派出使臣,要求派一名有胆识的大将守鸟取城。毛利家欣然答应,禅高被抛在了一边,自思:就这样拖下去,鸟取城的变化传到织田家,信长岂能饶过自己的女儿?于是,丢下城池,家将和领地,只身逃了出来。
藤吉郎心想,有史以来,日本国哪有抛弃家将(或被赶出来),只身逃进敌城的大将呢?
“痛快!”
猢狲笑起来,这绝不是嘲讽,而是从心里感到滑稽,真是奇特的怪人!
“请多饮几杯!小姐的性命包在筑前身上,中务大夫尽可放心。我实在佩服山名大夫的决心,来,请吃酒!”
藤吉郎举杯劝酒。禅高嗜酒,且不醉,只是脸上的肌肉无力地拉耷下来,讲话极其自然而尊大。在他的头脑里,似乎收留他的藤吉郎就是自己的部下。
藤吉郎稍一饮酒,便面红耳赤,于是借着酒兴,改变了话题。
“听说,府上有口祖传宝刀――笹作,能否一见,以助酒兴?”
笹作刀是足利第三代将军义满赐给山名家先祖内史监时熙的天下名刀,以后传作家宝。弃城逃出时,禅高必然随身带出,按当时的习惯,恳求一见,就是请对方让给自己。藤吉郎也有这种打算。他本人不需要什么宝刀,只是想让禅高献给信长。信长一高兴,说不定可以改善这位流亡城主的处境。然而禅高一口回绝!
“我身边带的不是那口刀!”
笹作刀是山名家的象征。尽管禅高处境艰难,求助于织田家,但他并不打算连祖传之物也让给他人。而今,命运把他抛向街头,留给禅高的唯一财产不就是武门名士这点儿自豪了吗?
“是么?”
藤吉郎高兴地点点头,十分赞赏禅高的勇气。藤吉郎越发对禅高产生了好感。多年以后,藤吉郎官居宰相,把禅高由隐居地但马村冈邀至京城,平时和自己谈谈闲话,赐禄米六千七百石。
第十三回 禅高只身亡姬路经家自戕鸟取城
事已至此,藤吉郎必须发兵攻打鸟取城。但是,鸟取城是山阴屈指可数的坚城。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而且毛利方面把勇猛强悍、名扬四海的牛尾大藏左卫门送到鸟取,继而派出文韬武略均在牛尾之上的市川雅乐允督战,最后甚至动用了毛利家的嫡亲吉川经家,令其为鸟取城主帅,统领全军。
世人都说山阴山阳一带的人耿直忠厚,藤吉郎在姬路听说吉川经家称得上当地人的楷模,传说他离开毛利主城广岛时,拜见了主人辉元及毛利家满门,谢过“生前”之恩和自己的亲属一一话别,
“此去再无生还!”
为激发士卒斗志,吉川在军前挑起自己的首级匣,领兵奔往鸟取。
藤吉郎心中琢磨,吉川经家入城,鸟取城愈发难攻,必须彻底改变传统的攻城方法。藤吉郎首先否定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准备更大规模地包围鸟取城,用饥饿征服敌人。
眼下大雪纷飞,去不了鸟取,可是要实施饥饿战计划,必须从现在做起,藤吉郎马上着手囤积大米。
因幡与但马国毗邻,但马的领国是若狭,若狭已归信长管辖,藤吉郎正好行事。当即派商人出身的家将,小西行长等人前往若狭,造数十艘大船,收购鸟取的大米。
藤吉郎的家将扮作商人,率领船队不断出现在鸟取城外的海岸上,大肆宣扬:“北陆饥饿成灾,饿殍遍地。不拘大米小麦还是大豆,全部以当地价格的两倍收购!”
百姓们争相出巢。守城的山名家诸将欲补充军费,也卖掉了大批粮食,城内倒是堆了不少金银,但是粮仓却空了。
不久,吉川经家由芸州广岛抵达鸟取,令人盘点粮食,发现少得可怜,说是卖给了若狭的商船。
“卖掉了?”
山名家诸将的做法不禁使吉川瞠目。可是,不仅因幡人,连吉川也没有察觉,不惜重金收购粮食的若狭船竟是织田家派来的。
经家查明,城内士卒有七千,若按每天消耗粮食四十石计算,三个月需要三千六百石,但是城内的粮食只有三千石左右,还维持不了三个月。
经家骇然,立刻请求广岛运送粮食。猢狲早已料到此招,在日本海上布下水军,把毛利的粮船尽数击沉。当时山阴海岸的制海权已控制在织田军手里。
春暖雪化,藤吉郎由姬路引两万大军包围了鸟取城,铲平城外的帝释山山顶。得地十余亩,就此扎下大营,与敌城对峙。
藤吉郎传出将令,要彻底困死鸟取城。织田军在长达十数里的包围圈上筑起土垒,密栽木栅掘下壕沟;每隔二里立了一座了望楼,楼高三层内置士卒百人,其间再设哨所一处,各配军兵五十人名曰“小哨”;了望楼和哨所之间划定责任区,不停地派游骑往来监视,夜间燃起篝火,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那是什么?”
鸟取城内满脑子旧观念的人盯着四周突起的建筑,既害怕又吃惊,更使他们惊奇的是栅栏对面羽柴阵中熙熙攘攘的热闹。
秀吉晓喻百姓。
――山阴的商人们都来做生意呀;女人们也来呀,不纳税,不收(p196),尽可赚钱。
商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汇集成市。顾客是两万羽柴军,人口如此密集的“都市”,山阴没有第二处。商贾迅速盖起房屋,整修道路形成一座座小镇。
“咳,京畿人就这么打仗吗?”
被囚禁在鸟取城的士兵眺望着闹市,嘲笑说。可是,饥饿是无情的。一个月后,已经无人跑得动;第三个月,守城士兵已面露死相。为摆脱饥饿,只有杀向敌阵,以求速死。但是不管守城士兵如何讨战,羽柴军从不打开寨门前进半步,只不过应景似的开枪对射一阵。
“窝囊,这是打的什么仗!”
吉川经家日夜叹息,为求广岛运送军粮派出的密使,到城外就被杀死,消息根本送不出去。
“那人就是筑前吗?”
经家每日两次远远地看见藤吉郎模样的人出来巡视。是的,藤吉郎坐着涂漆的轿子,一天两次视差前线阵地,这就是指挥。
“需要围一年哪,不可厌倦!”
藤吉郎对士兵吆喝道。正如矬子说的,羽柴军的敌人不是鸟取城,而是厌倦。一旦厌倦,必然士气低落,寨栅的守备出现漏洞,敌人就可能突围出去。
为防止士兵倦怠,藤吉郎在镇中空阔处搭起戏台,从京中请来许多戏子,每天唱戏,铙钹鼓乐,咚咚锵锵,煞是热闹,妓女街彻夜灯火通明。
城外一天天热闹起来,而城内却成了一座活地狱,在这座地狱里,经家依靠自己的声望,勉强稳住了鸟取城的山名军。当然,也有人守不住饥饿,企图杀死经家,反出城去。只因经家带来的两千毛利军驻扎在内城,保卫着他,始终未能得手。
第四个月,纸草等可嚼之物全部食尽,战马、驮马等均被吃光,乃至最后一部分人拖过饿死的尸体,开始吞食人肉。诚然,武士们中间,尚无类似的事情发生,但是士兵无需顾忌面子。只要活命,为了寻找尸体,也有人趁黑夜摸到栅栏下,欲拖回战死的伙伴充饥,结果被羽柴军的哨兵击毙,很快作了其他士兵的口中食,甚至活着的人被同伴杀死,众人分食其肉的事,也时有发生。
才围困了四个月,藤吉郎不知道城内的事态已如此严重。一日,他唤蜂须贺彦右卫门和加藤虎之助去探看城内虚实,并叮嘱道:“即使和敌人遭遇也不可恋战。”二人白昼爬上城后,屏息向城内观看,虽然距离较远,其惨状也清晰可辨。
此时,城内士兵发现了这支哨探,五百人受经家之命,埋伏在羽柴军回去的草丛中,虎之助一对人与伏军发生了小规模战斗,虎之助躲在树后,张弓搭箭,一口气射死了二十人,随行士兵亦个个奋勇,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伏兵。此一战证明,城内士兵已经丧失了追击敌人的体力。
“不可能!”
藤吉郎似乎不愿意相信吃人肉一说,拨浪鼓似地摇着头。摸清了敌情,藤吉郎立刻派崛尾茂助和一柳市助为使,来到城内,劝降经家。
“你我虽是敌人,但将军的浩然正气使我等佩服至深。不过,倘若再坚持下去,势必累及众人,请将军大发慈悲之心,早日开城归降!”
藤吉郎提出的条件是宽大的,只要把城池交给羽柴军,毛利军可全部回国,绝不加害。对因幡的武士们,织田军也不动一指头,任其回归故里,安心谋生。只是交战百余日,需留下胜负的见证,不指名,哪位都行。必须请城中的主要将领自杀一两名,为的是把首级献给安土王,并一再重申,不指名,藤吉郎是诚心想救下吉川经家的性命。
对于藤吉郎来说,吉川经家是珍奇的瑰宝,他非常喜爱经家刚直不阿的性格和凛然不可辱的正气。
遗憾的是,经家代替他人自杀了。山名家的数百名重臣自思,既然赶跑了主人,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随经家自戕。
鸟取城陷落。
藤吉郎想起在尾张流浪时听来的知识,饿久的人,胃和内脏收缩,短时间内吃多了,会把人胀死。他令数名千总兵督阵,在各个路口支起大锅熬粥,还提醒城中百姓:
“一时不要吃多了,可以慢慢地吃,一直吃到天黑!”
不听嘱咐的人果然应了那句话,被活活撑死。
藤吉郎平定了因幡,遂令近江人,僧兵出身的宫部善禅房镇守鸟取城,鹿野城仍由龟井新十郎把守。藤吉郎制定好各项法度,统兵返回姬路。
第十四回 安土城秀吉作客筑长堤水淹高松
却说秀吉攻占安如磐石,名闻天下的鸟取城,平定了因幡一国。天正九年岁末,可以说是羽柴秀吉在织田家为臣的顶峰时期。
――怎么样?
在姬路城夜宵时,秀吉常对身边的人夸耀说。怎么能不自豪呢!古往今来,有谁获得过如此巨大的成功?
“惟有我!”
秀吉大肆吹嘘自己,简直让人无法开口。他可不是谦谦君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功绩。
“古代的赖朝和义经都是贵族出身,天生的将才。而我呢,本是尾张中村割草的泥腿子,从伺候主人穿草鞋起步,即使寻遍大唐和天竺国,除了本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秀吉很是得意,觉得自己了不起。他现有的领地:
近江北部 二十万石
播磨,但马 五十万石
除七十万石的正式封地外,还代管着织田王因幡四十万石的新领地,其军事、经济实力远远超过一百万石。一介捡草鞋的奴仆,一下子跃居为百万石的主宰,这能说不是人间奇迹么?
“不要忘记,一切都来自我的智慧!”
秀吉对福岛市松、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等侍从说。
日月流转,转眼已是岁暮,秀吉想:该给大王送些贺礼去。
恭贺新春,习俗久远,不知始于何朝何代。大概来自唐土,首先在朝臣们中间流传开来。室町时代的太平盛世不拘朝臣武将,还是商贾,都把赠送贺礼看作一年中的大事,即使眼下连年战乱,也不例外,均要向上峰、亲戚、师父何郎中等赠送礼品以谢当年之恩。秀吉也准备向信长贺年,送礼。
“既然要送,务求量大物博,索性争个天下第一。”
秀吉欲豁出百万石的财力,置办贡品,重谢信长。到时候,他要把奢华庞大,空前绝后的礼品摆在安土城下。
秀吉一方面疯狂地采购,恨不得把姬路城的金库掏空;另一方面,他在忙于军务。来年开春,羽柴军要和毛利氏正式决战。首先要攻占备中,然后向毛利腹地推进。眼下正作准备,可是安土的信长一点儿也不让他休息,又给了他另外的任务。
――渡海平定淡路!
淡路岛是进攻四国的跳板,为了让织田军日后夺取四国,现在需要攻占淡路岛。秀吉遣黒田官兵卫领一支人马,由明石渡海,扑向淡路。诸事行动神速的官兵卫仅用了十天时间便攻占了淡路主城志贺城和由良城,铲平了淡路一国。
天正九年,春节将近,秀吉引轻骑由姬路出发,沿山阴大道赶往安土,搬运礼品的人夫已先自启程。他来到安土城下,时驮队已经到达。
秀吉在安土山山麓私邸歇脚。下马入内,旋即着人把帖子呈给信长的近臣,说明自己来到安土。一帮近臣,由他们组成了一个简单的行政政府。不通过他们递上帖子,休想见到信长。秘书很多,其中森兰丸最受重用,掌管文书印信,权势显赫。过去,信长一人奔忙的织田家终于有了行政组织,诞生了辅佐织田王的文官,不仅秀吉、柴田胜家、明智光秀等一班外阜大将都不得不讨好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色行事。
“适值岁暮,卑职特来向大王请安。”
面对信长近臣,秀吉异常谨慎地说,“大王国事繁忙,卑职不敢特意求见,烦请转告大王,筑前托大王鸿福,一切安好。”
执事菅屋九右卫门把秀吉之意禀告信长。
“筑前太守说,此次来京,专为感谢大王恩典,不敢求见大王。”
信长听罢,说道:“哼,来一趟容易么!”随之牵动嘴角,微微苦笑,看样子,并非不快。
“怎么好赶他回去!”
突然信长又面呈喜悦之色说:“筑前再也不是昔日的藤吉郎了,他如今是辖有数国领地的诸侯,而且多日不见,我也着实想他!”
说完,退入内室更衣,叫人速去告诉秀吉,要非正式召见他。
以前也没有什么正式、非正式之分,自从信长得封右大臣之后,织田家的规矩彻底变了样。
秀吉在一间冷冰冰的厅堂里等着。森兰丸走来,把他引进书房谒见信长。
“路上辛苦!”
信长在远远的上面说,然后打个手势,叫秀吉到身边来,与他闲话,慰劳其多年转战于山阴山阳的辛劳,乐呵呵地指着矬子的脸说:
“多年征战,孤以为你会衰劳了呢。今观气色,面如古铜,熠熠生辉,反而年轻了许多!”
信长的举止充满了真情。秀吉放下心来,暗想,主公依然爱我!
早年得宠的林通胜的佐久间信盛失宠;荒木村重得知信长怀疑自己,绝望之中起叛逆之心,瞬间灭亡了;另一同僚明智光秀虽说还在其位,但风闻信长对其不满。在织田家为将,没有比失宠更危险了,它意味着死亡。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好象还和过去一样,秀吉提醒自己万万不可疏忽大意!要想继续得到信任,决不是件容易的事。
会见毕,秀吉走下长长的安土城石阶,回到私邸。天气寒冷,冻得他浑身打战,洗澡水已烧好,秀吉扑通一声跳进去,他正要在浴池里暖暖身体,侍从慌张地跑来,在门外尖着嗓子喊。
“老爷,使臣驾到!”
来到安土,连侍从都紧张得没了规矩,
“吵什么!是哪位?”
“菅屋九右卫门和堀久太郎大人。”
“糟糕!”
藤吉郎慌忙跳出浴池,顾不得身上迅速凉下来的水滴,宛如在战场上下达命令,一一吩咐道:“速去把二位请进书房,摆上播州龙野的柿饼,多放木炭,拨旺火盆!”
一边说,一边胡乱地穿上衣服。菅屋和堀氏是信长身边的近臣,倘若得罪二人,天晓得他们会在信长面前叨叨什么!不过刚刚见过信长,使臣又追出城来,会有什么事呢?
秀吉惴惴不安。这种不安是难以忍受的!与其在惶恐中折磨自己,不如早一刻见到使臣。他匆匆走进书房。
“大王有旨……”
菅屋说。菅屋九右卫门长赖是织田家的远亲,世代家臣。堀久太郎即大名鼎鼎的久太郎秀政,美浓人。早年在斋藤家当差,后来信长攻占美浓,遂改事织田王,象美浓出身的许多武将一样,久太郎不但武艺高强又兼有治国之才,因此得到信长重用。秀吉即盯上了久太郎,早就和他亲近,织田家的消息多半是从他口中得到的,菅屋说:
“给筑前太守报喜了。”
右大臣传下话来,明日在王府设宴款待筑前太守,也就是说要正式招待秀吉。
“招待我?”
“对。”
“真的吗?”
秀吉一下子呆住了,但他马上醒悟过来,拍打着榻榻咪,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悭吝的信长会亲自设宴把自己当作客人款待。织田家的大将有谁得到过如此破格的待遇?
“该不是做梦吧?”
矬子是乐天派,哪怕遇到一点儿喜事,也会手舞足蹈,额手称庆。现在更是乐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菅屋和久太郎也被卷进欢乐的漩涡,不禁兴冲冲地说:
“恭喜恭喜!能传达这种喜讯,也是我们作使臣的福气!”
秀吉置酒,热情款待二人。使臣回府后,秀吉就指挥着仆人忙起来,今晚必须整顿好贺年的礼品,礼品数量之大,令人咋舌。明晨,一通鼓罢,城门开时,这些礼物要全搬进城去。
――今晚通宵整理!
院内骚燃,东西放得到处都是。大客厅,走廊,厨房,过厅,秀吉一一查看,并叫过三名督办,吩咐道:
“贴上标记,严防出错,一应礼品,全部放在礼品架上,以便天亮抬出。
翌日黎明前,礼品被依次抬出大门,仅送给织田家女眷的锦衣竟多达二百件,献给信长的有腰刀一口,白银千锭,礼服百件,鞍辔十副,播州产杉木纸三百梱,熟草二百张,明石家吉鱼干千尾,野里各色铸器一大宗,章鱼干三千尾。
城门还没有打开,羽柴家的仆人点起火把,把礼物抬到城下,从山麓到山腰上的城门口排满了礼品。礼架上罩着白布,献给信长的置于路左,献给公子及夫人的置于路右。周围静悄悄的,大家憋足气力,准备一开城门便抬进城去。
开城的鼓声响了,信长听到山脚下的喧嚣,健步登上安土城的了望楼。
“你们看!”信长大声喊,“筑前着实气派。两条白色长龙一定是贺年的礼品。先头已进城门,后尾还没有走出山脚下的府第呢!”
身边的武士和大夫连声附和,“如此数量的贺礼我等第一次看到。”信长也欣然应道,“孤也是第一次。猢狲的气度,天下无双!”
少顷,秀吉来到山上,由织田王的近臣让进茶室,信长已在上首坐定,秀吉慌忙叩头,信长止住他说:
“不必如此,可行品茗之礼!”
信长本人也以茶会主人的身份同秀吉寒暄。今天,秀吉是主客,不是家将。
在茶室作陪的有织田王的重臣丹羽长秀和信长的宠臣长谷川秀一。秀一二十余岁,曾给信长作过侍童,信长至今仍然唤他的乳名-阿竹。再一位是信长的御医,海内名医直濑道三。另有一班大臣在前殿恭候。
盛宴开始,信长亲自为四人沏茶,茶香扑鼻,令人心醉。饮罢搁盏,宾主款款步入前殿。这儿是信长与群臣议事的地方,左右排列着织田家的三十四名高官。众人依次坐定,秀吉呈上礼单,再次谢过信长的知遇之恩。信长点点头,抬起胳膊,打了个手势,说“来,来来!”
秀吉心想,大概是让自己坐近点儿,于是稍微向前凑了凑。信长指指身边的榻榻咪:
“到这儿来!”
信长是要秀吉到上首去坐。照室町时代的武士札礼,不论哪一流派也没有家将跑到上首就坐的先例。
“快来呀!”
信长焦躁起来。秀吉慌忙爬过去,跪在高出一截的榻榻咪边上,不敢仰视。信长又说:
“再近点儿!”
秀吉膝行至主人脚前。突然,信长抬起手,吧嗒一声放在了他头顶上。秀吉只觉得头顶一热,汗都出来了。
“筑前功名盖世!”
头顶响起了信长的声音。秀吉匍匐在地上,看不见主人的表情,听声音好象是环视群臣讲的。少顷,信长把手掌移到他肩上,使劲儿抓住他的肩头,大声说:
“为将者,应以筑前为楷模!”
这无尚的荣光,使秀吉感到一阵晕眩。自从二十余岁报效于织田家,戎马倥偬,度不暇暖,多少年来的辛苦仿佛一下子得到了补偿。
“筑前,你说点什么吧!”
信长催促说。秀吉俯地,颤抖着双肩,早已泣不成声。
翌晨,堀久太郎受信长之命,来到秀吉府上,把“国次”赐给秀吉。“国次”是先主信秀的佩剑,即织田王的传家宝。
“谢大王恩典!”
秀吉拜接了佩剑,再次登城,谢信长之恩。第三次入城,信长已不再见他,只是通过森兰丸传给他一句话:
“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秀吉来到城门前,翻身上马,离开安土,向播州驰上。山阴,山阳还有战事在等他。
天正十年三月十五日,秀吉由播州姬路城出发,提大军沿山阳大道西征。当日,织田军翻过疆界船坂岭。岭上开满了迟谢的樱花。过了山岭即是备前国,肥沃的良田铺展在初春的霞光之中。秀吉在马上说道:
“你们看这土地!”
备前是天下屈指可数的膏腴之邦,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连土地都黑油油放光。
备前、备中和美作是宇喜多氏的领土,宇喜多直家是个大阴谋家。他用奸谋占领了备前三国,去年二月病死。死前,直家背叛了原来的盟主毛利氏,投进秀吉怀抱。如今,其子宇喜多秀家继承父业,仍为三国之主。秀家尚幼,遵直家遗言,秀吉负责照顾秀家,因此,眼下是盟邦的田野。
羽柴军一路西征,当天宿于三石村。翌日,宿营在备前著名的铁匠村福冈。第四日到了沼村,第五日进入宇喜多家的主城冈山。冈山城处在毛利军对峙的最前沿,向西十余里即是备中的国界。国界南北走向,沿线排列着毛利氏的七座城池。
毛利方面军已料到春天羽柴秀吉必来攻城,于是这年正月,长于外交的隆景把疆界上的七位城主邀至备后的三原城,以稳定众人之心。
“不知各位作何打算?”
隆景环视七位城主,礼貌地问道。七位不食毛利家的俸禄,是毛利领内的同盟者,具有半独立性质,所以隆景需要摸清众人的想法。
“倘若羽柴引兵来犯,我等虽城小兵寡,也将不惜性命,据城抵抗,愿以一死报效毛利公,将军毋须多问。”
七人似乎都是毛利的忠实盟友,刚直不阿的志士。隆景听众人发誓,放下心来,遂重整杯盏,大宴七将,商议如何防御敌军。议罢,隆景各赐腰刀一口,七将拜谢,一长者上前一步,说道:
“待凯旋之日,我等重聚三原城。还请将军为大家摆酒庆功!”
“在下以为不然!”
有人提出异议。说话人身材魁梧,面容清癯,声音深沉,乃备中高松城城主,清水家治。高松城距离秀吉的冈山城最近。
“羽柴军有三、四万之众,足可塞满山阳大道。在下城小,御敌力量有限,万一挡不住敌军,鄙人将头枕城墙而自杀,以报毛利公多年的护庇之恩。似如此,来日凯旋庆功,恐难以再见诸公!”
宗治一席话,使隆景异常感动,当即说道:
“万一足下玉碎,毛利家将立将军一子,世代保护,决不食言!”
却说宗治和其他诸将一同回到备中疆界,登上高松城,准备御敌。不久,毛利援军抵达高松,将领有林三郎左卫门、鸟越左兵卫,松田左卫门,末近左卫门,中岛大炊助,片山助兵卫,长沅元之丞等,包括当地军兵共约五千人。作为毛利氏的前线要塞,高松是最大的城堡。
冈山的秀吉已有精神准备,知道不会轻易拿下高松。凭清水家治的性格,军兵的士气和城中的防备,假如贸然攻城,需要付出一万人的代价。
秀吉首先谋求和平解放,利用外交手段,劝宗治投降。黒田官兵卫精通此道,秀吉令官兵卫为正使,蜂须贺小六同行,即刻出使高松城!
事前,秀吉遣快马从安土讨来信长的亲笔信,书中说:
“倘若归顺织田家,赐给将军备中、备后两国。”
宗治郑重地拒绝了,秀吉令使臣带上自己的书信,再次敦促宗治归降,宗治仍不从。
劝降不果,不得不诉诸武力。四月十四日秀吉出兵备中,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十八天内迅速铲平了七座城池中的富路城和冠山城,继而分别围住加茂,日烟,松岛和庭濑四城。只要占领主城高松,以上四城将不战自溃。
秀吉把中军大营扎在龙王山,高松城近在咫尺。从山顶大营俯视山下,可以看到高松城的城郭躺卧在盆底般的田野里,城墙微微隆起,苍松翠柏给小冈涂上了一层墨绿。城内旌旗林立,每座哨楼都站满了士卒,军兵往来穿梭,情绪振奋,昂然有血战到底的气势。
高松城的四周是一片庄稼地,泥田中仅有一条小道通向高松城正门。这是唯一的路,路面狭窄,犹如独木桥,只能通过一人一骑!
“攻下此城恐怕需要两年!”
官兵卫没了主意,只有叹息。自古一来,领兵征战,没有比攻城再困难的了。此前,本愿寺军固守在摄津的石山城,织田军攻打了五年,也没有得手。信长只好请朝廷出面调停,最后才勉强握手言和。看来攻下高松城,最快也需要两年的时间。
“本愿寺便是例证!”
“不错,本愿寺是花了五年时间。”
秀吉淡淡一笑。当时,担任攻城的主将不是秀吉,而是织田王的(207)重臣佐久间信盛。双方讲和之后,信长大发雷霆,斥责信盛行动迟缓,作战不力。可怜的信盛被赤条条赶出织田家,只身逃进了高野山,秀吉心想:
“怎能把我与佐久间相提并论!”
当然,万一高松城受挫,羽柴秀吉也会象佐久间一样,被无情地赶出织田家的大门。
“我攻占过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鸟取城。如果跟攻打本愿寺相提并论,那我也太可怜啦!”
“话是这么说,不过……”
官兵卫心想,主人轻敌,小觑了备中的高松城。和三木、鸟取城不同,高松城距离广岛的毛利氏最近,是其前沿屏障,此城陷落,广岛自然危机,甚至可以说,毛利氏一旦失去高松城,便有投降的可能。可以想象,作为重要的战略要塞,高松城的防御和抵抗是不同寻常的。
秀吉还在思索,不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官兵卫,这一次用水攻如何?”
官兵卫以为秀吉要断敌人水源,认为此案不妥。敌城周围都是低洼地,城内随处可以掘井,何愁没有水(208)?
“这……这个么?”
秀吉看官兵卫犹豫,立刻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不对,我是要造湖!”
官兵卫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想法太惊人了!秀吉要在平原上造一个人工湖,把敌城丢进漫漫的湖水里。他要改变地型,改变周围的风景!除官兵卫信仰的造物主之外,世界上有谁想到过这个主意?造湖,惟独上斋有如此法力,非常人可为!
“行吗?”
这哪是人力可及的事呢?官兵卫害怕亵渎神灵。
“你来看!”
秀吉站起身,把官兵卫邀至龙王山南端,举目远眺高松城及其周围的地形,一览无余。
“怎么样?”
果然,城郭的地势极低,易于蓄水。两侧停山,微微耸起,中间流经一河。只要将其塞断,河水倒灌,岂不可以成湖?
“不过,怎么蓄水呢?”
“筑坝。”
秀吉简单地说。筑起一条长堤,围住高松城,里面自然可以成湖!
“这点儿道理连幼童也懂。”
“可是……”
在敌人眼皮底下筑坝,这么大的工程,能办得到吗?其间,假如广岛的毛利军前来救援,羽柴军顾此失彼,恐怕难以逃脱全线崩溃的命运。难,难哪!
“请兄长三思,愚弟以为……”
“糊涂!”
“既然此计合乎情理,下一步就是考虑实现它的办法。官兵卫,你说是吗?”
“是,是的!”
官兵卫点点头,心中怅然,几近于恐惧。他一直认为自己和秀吉属于同一种类型,具有同样的思维机能,因此暗自抱有竞争心理。然而此刻,原来的想法崩溃了。虽然同属一类,可是秀吉远远走在自己前头,睿智睿觉,韬略恢宏,与之相比,自叹不如。
秀吉开始行动,此人为将,与他人不同,军中带着大队工匠,为首的是迂大人和多门林右卫门。秀吉叫过二人,命令道:
“测量敌城附近的大井河和乳吸河的水位,与高松城一带的地势作出比较!”
二人立即动手测量结果,高松城周围的地势比水位低得多。秀吉下定决心,准备动工。
城池的东面和北面是一片农田,不远处就是连绵的山丘,形成一道天然堤坝。城南和西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只要挡住西、南两面即可。
堵在开阔面,需要四公里的长堤,工程浩大,令人生畏。可在秀吉眼里,大坝只不过象根木棍那么长。
秀吉决定了堤坝的规模-宽和高。底宽竟达四十米,高十余米,坝顶铺路,路宽廿米。
官兵卫心中疑惑,如此长堤,短时间内能筑得起来吗?他委婉地问秀吉:
“何时可以完工?”
秀吉漫不经心地答道:
“噢,十天半月,即可峻工。”
简直不可思议。的确,假如在半月之内完成,就能赶在毛利援军的前面,可是惟有造物主才有如此神通。
秀吉仿佛是天生的土木专家。筑坝采用草袋子装土的方法,连土加袋子一起扔进去。大致需要多少土袋子呢?秀吉令善于运算的小西弥九郎一一计算。不多时,弥九郎报知秀吉:
“需要七百五十九万三千七百五十袋。”
帐下诸将被这庞大的数字惊得灵魂出窍,惟有秀吉神态自若。事情不难,只需略施小计,有效地调动大批人力,迅速把土袋子集中起来就行了。
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劳动力的功能是秀吉的绝技。在这方面,连信长也相形见拙,信玄和谦信等人更是望尘莫及。此人用兵,始终不忘把战争拖回自己最擅长的圈子里,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秀吉集中了两千余名劳动力。这伙人都是在备前,备中的交战中捕获的俘虏,秀吉把他们分成二十三队,每百人一队,每队设队长一名,监工四名。队长腰插纸旗,往来监督,他们是筑坝的主力。
但是,两千人远远不够用,另外调集了大约一万名当地百姓和市民。猢狲的一贯做法是不使用强权,而是刺激人们的私欲:每运一袋土,赏钱百文,白米一升,条件优厚,宛如做梦。
――骗人!
起初,众人不信。筑坝三米,需要三千五百二十八袋,羽柴军应支付铜钱三百五十二贯八百文,白米三十万石二斗人升。照此计算,大坝一旦筑成,羽柴军所花费的代价仅白米一项就达二十八万八千余石,数量之大,即使浑身是胆的他也会吓得六神无主。秀吉不怕,反正都推在地方上!眼下,百姓和市民不需要任何资本,只要打起草袋子,装上土,就算大功告成。土能换回白米和金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神话!
不多久,人们看到传说变成了事实。备中,备前一带的人发了疯,不,如同发疯一样,连儿童和老太太也加入了运土的行列。甚至十几里外的备前冈山附近的老百姓也推着满载土包的独轮车,排成一条长龙,昼夜不停地涌到了工地。神话变成了现实。
“你看,人们动起来了!”
秀吉象吵人的猴子,高兴得直拍巴掌,驱使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活动才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愿望。愿望实现了,其乐无穷!此时,秀吉把中军大营由龙王山山顶移到了更接近高松城的蛙鼻山。秀吉坐于帅帐,指挥筑坝。
“你看,你看!”
秀吉挑起嗓门儿,再三催促身边的官兵卫,官兵卫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在看着呢!”
秀吉冲官兵卫的肩头,咚咚地擂了几拳,说:
“它可以让水倒流!”
“它”是指人的欲望,羽柴秀吉刺激了人的私欲,成千上万的人宛如一条改道的江河,一齐流向他所期待的方向。人为利而动,秀吉从孩提时就体会到了这一原则,可是作为有力的见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雄伟壮观的场面,秀吉怎么能不激动呢?
羽柴军筑起了大坝。
五月八日动工,同月十九日告竣,整个工程仅用了十二个昼夜。
现在需要决堤合流。城东北有一山,长野川由山后的峡谷向东流去,秀吉必须使长野川调头向西,才能把河水从山里引进高松城,秀吉令人在河床狭窄的鸣谷打坝截流。
十九日,截流成功,刹那间,长野川改变了流向,迅速向高松城的方向扑去,途中又和七条小河合流,水势大增,一起汇入足守川。秀吉派人决开足守川的河堤,滔滔河水灌进敌城附近的农田。
“成功啦!”
秀吉站在蛙鼻山上,俯视山下,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他哪里想到,高松城周围的面积实在太大了,河水缓慢地慢过大地,水浅得很,根本形不成湖,官兵卫暗想:
“这怎么行!”
秀吉的设想在道理上是讲得通的,然而大量河水渗入地下,不起作用。水这么浅,根本不可能实现把敌城沉入湖底的设想。水淹不了敌城,清水家治就不会投降。
然而官兵卫不过是杞人忧天!
长堤竣工七天后,一直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天降大雨,一连下了三日。阴历五月正是梅雨季节,可是象这样天河决口似的暴雨实在少见。
河里、湖里,水量剧增。人造湖的水位眼看着上升。第二天,大水淹到坐落在山冈上的高松城;第三天,城楼的底层被淹没,水面上勉强可以看到树梢。士兵爬上二楼,在树上搭起木板,拟起苇席,躲在上面避难。对于他们来说,眼下的任务不是对付敌人,而是与大水搏斗。官兵卫暗暗称奇:
“天赐秀吉成功!”
成小事靠力量,成大事靠天命。官兵卫不禁庆幸自己的眼里,今后再也不需要犹豫,应该豁出性命辅佐秀吉,拥戴他,通过他的高升,去谋求自己的发展。
秀吉无暇揣摩官兵卫的心思,他在埋头部署大坝上的防御,长堤是一把双刃剑,它即可水淹高松城,又可抵御即将赶到的毛利援军。因为秀吉在长堤上埋下了阻挡战马的栅栏,险要之处筑起了炮楼,不仅瞄准了湖心的敌城,同时也是和另一侧的毛利军作战的屏障 ,其作用不次于一条水上长城。
三日后,雨势减弱,但是云层压在树梢上,仍然下个不停,水位不断上涨。人们心里明白,用不了几天,大水就会慢过城楼的楼顶。
第十五回 救高松毛利议和接飞报秀吉撤兵
进入六月,备中高松依然被锁在白色的烟雨之中。四公里长堤围成的人工湖水位逐日上升,湖心的高松城眼看就要沉入湖底。
毛利的援军已经到达,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兄弟二人为两翼的大军多达三万人。海内外除织田王外,只有毛利氏能够动员如此数量的大军。吉川军勒兵驻于城西南的丘陵地带,众将看罢地形,不禁连连叫苦:
“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救出高松!”
羽柴军以大坝为依托,布下长城般的防御阵地,后面有人工湖阻隔,再后面的山上才是秀吉大营。
高松城内,湖水漫过房檐,即将爬上屋顶,再有一天半日,城中守军都会被大水淹死。遥望湖心,毛利诸将束手无策。即使两下交兵,战不上三天五日,城池也会被湖水吞没。毛利军无奈,只好提出议和。
一枪未发就议和。不,可以说是投降!然而,为了救出高松城守将和士兵,认输是唯一的出路。
毛利家的使臣,安国寺僧人惠琼受命来到蛙鼻山,进入秀吉大营。是年,惠琼虽年愈四十,但仍肤色白嫩,犹如蚕茧,四肢柔韧,腰似摆柳,飘飘然有女人风姿。
惠琼来到帅帐,秀吉接见了这位老相识,但对议和一事,毫无兴趣。
“惠琼先生,在下腹中不饥。”
秀吉慢吞吞地说。既然腹中不饥,除非美味佳肴,否则,是不会垂涎的。
“先生可与官兵卫商议。”
秀吉为二人备下一室,两位谋士对面坐定。
“割五国给织田王!”
惠琼开口说道。毛利是山阴山阳十国的霸主,与织田王开战之前,占有以安芸为中心的周防、长门、出云、石兄、美作、备后、备中、因幡和伯耆。毛利氏准备把其中的备中、美作、因幡、伯耆和备后,五国割给信长,以此换取高松城将士的性命。官兵卫退出,来到帅帐,告知秀吉,秀吉使劲儿一摆手,说:
“不行!”
秀吉担心的是信长。这种条件,信长是不会同意的。对于割让五国,自然没有异议,问题是不能换取全部将士的性命。秀吉说:
“必须杀掉城中主将清水宗治。”
倘若对方求和,信长一定要敌将自杀。不是嗜血成癖,而是向天下宣布自己的胜利,只有敌将的人头落地,天下才能承认织田王的胜利。不然的话,结果是暧昧的。
“大王的下一个目标是征伐九州,与毛利决战的胜利直接关系到九州各踞诸侯能否闻风归顺织田王!”
只要能够取胜,就应该尽可能地干得漂亮。要让宗治剖腹!不过,不能直接了当地把这个要求告诉惠琼!
“是,愚弟明白!”
官兵卫也清楚,只要一直拒绝下去,毛利方面就会进一步妥协。这是外交方面的诀窍。
官兵卫回到谈判桌前,说:
“十分遗憾,羽柴公不允。”
惠琼大惊,经多方试探,才摸清羽柴方面是想杀掉宗治。
“这一点,实难从命!”
惠琼说。如果答应下来,毛利氏就等于被判了宗治。这是以信义闻名天下的毛利氏无法作出让步的。献出五国,为的就是拯救宗治的性命。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双方是无法达成协议的。
“官兵卫先生,请足下理解毛利氏的苦衷!”
“不!”
官兵卫板着脸,心想绝不能答应。他已猜透了秀吉的心思,十天之内,信长将率领大军离开京城。作为前部将帅,秀吉当然希望连同敌将的首级一起把高松城献给御架亲征的织田王,没有比这种礼品更能使信长高兴的了。
官兵卫若无其事地举出种种事例暗示机敏的谈判对手。惠琼理解了,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可是,毛利家是不会妥协的。惠琼陷入困境,向官兵卫请求道:
“请让贫僧休息片刻!”
官兵卫应允,把惠琼让进一室休息。惠琼用罢茶点,正宽衣沉思,秀吉的家将蜂须贺小六和生驹甚介亲正走进来。
“这儿有一信,请先生过目!”
说罢,把信摊在惠琼面前。惠琼见信,大惊失色。原来毛利家一将,上原右卫门大夫里通秀吉。信中写道:“在大臣近日到达阵地,在下愿摒弃毛利氏,报效于织田王!”假如接连出现叛逆,毛利家越发不能取胜。
“请先生早作决断!”
小六敦促说。这一看儿,当然不是小六想出来的,而是秀吉的计谋。惠琼终于拿定了主意,说:
“请宽限一日。”
惠琼离开秀吉大营,借了一只小船,划向高松城。为挽救毛利氏的灭亡,他准备说服宗治,让宗治主动自裁。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惠琼见到宗治,再三解释说:
“毛利氏绝不是强迫将军自裁,毋宁说恰恰相反!”
宗治对此十分理解,自己和毛利家不是主从关系,而是盟主和盟友之间的交往。为了报答盟主以半壁山河赤城相救之恩,自然愿意欣然自裁。如果能以自己的死换回毛利家的生,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了。
惠琼再次乘船,奔波于秀吉和毛利营寨。六月一日,双方初步达成协议。翌日,秀吉接到宗治本人的书信,信中再次叮嘱道:
“在下四日剖腹,务请救下满城军兵的性命!”
秀吉大喜,盛赞宗治深明大义,称其为“将帅之典范”,并赠以酒食,为宗治壮行。至此,有关议和的一切准备全部就绪,只要双方换过文本,和约即可生效。但是,此事不能马上进行。因为宗治预定四日剖腹。
这里需要重申一下日期。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双方商定讲和,这天佛晓,信长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京畿发生了举世震惊的本能寺事变。信长欲增援秀吉,提兵离开安土,进入京都,下榻于本能寺。此前,信长命令明智光秀,前往备中,协同秀吉作战。
光秀接到命令,返回自己的居城,丹波龟山城,作好一应准备。六月一日晚上,光秀引兵由龟山出发来到老之坂。老之坂是十字路口,向西可达备中,光秀却督军南下,天日未明闯进京城,号令全军袭击了本能寺。信长执剑奋力冲杀,终因寡不敌众,很快退入内室,在烈火中自戕。此时天已大亮,事变震撼了京城。
但是,备中的秀吉无从知道,当然,毛利方面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割地求和。否则,岂不全军沸腾,舍命杀向羽柴军!
四十小时后,秀吉得到了本能寺的消息,由京城到备中的高松,肩负重要使命的信使不分昼夜地奔驰了近三百公里。派来信使的是茶圣长谷川宗仁。当晚,宗仁随信长宿在本能寺,幸亏他曾经削发隐居过一个时期,谎称本寺僧人,才得以逃出,而信长的侍从几乎全部丧生。
三日晚十时前后,宗仁的信使来到秀吉阵中,官兵卫首先见过来使,然后附耳告诉了秀吉,
――嘎!
秀吉失魂落魄,惊恐地发出莫名其妙的悲鸣。
“象大王这样的人,竟……”
秀吉的神情不同寻常,吓得官兵卫周章失措。在自己一生中,他从未看到过秀吉有如此狼狈的表情。是的,官兵卫总把秀吉看作英雄。据说,强者从来不会困惑,不会惊慌。羽柴秀吉不论在任何情况下,脑袋里都会闪出几种不同的应付措施。因此,他没有必要丧魂落魄。可是,眼下的秀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大人,活象婴儿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两条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长长的怪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少顷,官兵卫明白了,那是猢狲在哭!然而,这绝非大人的啜泣,而是一名孤儿,一个刚死了爹娘的孤儿发出无依无靠的哀鸣。
“不,对他来说……”
官兵卫低头沉思着,把矬子从卑贱中挖出来,拉扯成人的信长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二十多年来,没有信长就没有秀吉的发展,乘觉的猢狲已摸透了信长的脉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和信长脉搏的跳动相吻合。
“不过……”官兵卫想,尽管秀吉这个人表面上象婴儿一样嚎哭,可是心里肯定已经看透了未来的发展趋势。
单凭那脸苦相,实在看不出秀吉心中的活动。不一会儿,秀吉抬起头,抽噎着问:
“信使呢?”
此事非同小可,连自己的部下也不能告诉,一旦走漏风声,天晓得毛利军会使出什么招数!秀吉被抛在山阳腹地,成了一支孤军。到时候,很可能遇到四面围击,更重要的是,无法摸清随自己出征的织田家其他诸侯的向背。――事后才知道,受信长之命,进击关东的泷川一益军,听说信长已死,顿作鸟兽。?
“信使被关进一室,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接触。”
官兵卫回答说。少顷,秀吉止住哭泣。官兵卫向前凑了凑,小声说:
“大人,大王仙逝,着实令人哀伤。不过,它给大人带来了夺取天下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以为大王报仇之名,兴师问罪于光秀,各路诸侯必纷纷响应。大人,事不宜迟!”
可以说,仅此一句话,断送了官兵卫的一生。此人聪明过度,年轻人的炫耀心理使他把过剩的智慧放在了舌尖上。有智谋必须藏而不露,可是官兵卫冲口说了出来。即使不讲,事态的本质也是这样。秀吉会清醒地意识到未来的趋势,只是不说出来。
“此人睿智,令人胆寒!”
秀吉一惊,再次对官兵卫产生了恐惧心理。创业时代,官兵卫屡建奇功,然而秀吉得坐天下之后,只封了他个小小的诸侯。多年后的一天晚上,秀吉和近臣闲话,其中一人不解地问道:
“官兵卫大人功绩卓著,为什么只赐给他那么点儿领地?”
秀吉听罢,哈哈大笑,说:
“你想想,如果赐给瘸子百万石的领地,岂不夺走我的天下?”
总之,秀吉得识官兵卫之初,曾暗自佩服其超人的智谋。可是,从这一时期起,瘸子瞬间的应变能力反而使秀吉感到不快。因为他的智慧象一块肿瘤贴在了脸上。秀吉想,这家伙真讨厌!
话说出口,官兵卫便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策。智慧一旦显露到这种程度,留给自己的将是损身的不幸。
官兵卫悔恨自己。他内心如一面镜子,清楚地看到了秀吉在想什么,是怎么想的,甚至察觉到秀吉对自己的评价。
秀吉的面孔象传说中的四不象。只见他老泪纵横,脸上充满不似鸟,不似兽的晦涩,视线宛如飘逸不定的游丝,恍惚而(p218),自从猢狲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种表情。
“官兵卫!”秀吉低声说,“你的话太多了。以后少说些这样的话。”
“是!”
官兵卫尽量缩起身体,自己太年轻了,除了归咎于年轻之外,官兵卫又能作出什么解释呢?
“当务之急是和毛利氏早一刻交换和约,然后由山阳大道火速回师,与光秀决战,为右大臣报仇!我已豁出一死,希望你也尽力。”
秀吉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可是,撤兵谈何容易!既然织田政权事实上已经消失,横亘在面前的毛利军即是日本最大的军团。对方是不会坐视的。要想瞒过毛利氏,自然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
首先,必须无一漏网地把从京城赶来的信使全部捕获,切断毛利氏和京城的任何联系。
合该秀吉成功,长谷川宗仁的信使刚刚到达,光秀的信使便误入秀吉阵中。袭击信长之后,光秀当即向毛利氏派出信使,在通报实情的同时,书中还写道:
――吾据京城,尊家出兵袭击羽柴秀吉。你我两面夹击,纵使羽柴三头六臂,也是我等网中之鱼。雨夜,四周漆黑。信使将秀吉的军营错当成毛利营寨,闯了进了秀吉中军。历史的偶然发挥了巨大作用。假如光秀的信使平安进入毛利大营,事态该是什么样子啊!
秀吉传令杀掉信使,此外,堵住备前冈山等关隘,把所有旗客全部赶了回去。海路由水军警戒,令来自京畿的大小船只一律抛锚,逐一盘查船上客人。
当晚,时光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进入深夜。好容易熬到四日早晨,清水宗治预定是中午把船撑至湖心,在船上自杀。
佛晓,秀吉拉过战马,悠然在阵中巡视,故意让毛利家看到自己从容的身影,另作打油诗一首,搭箭射入敌阵。
两川汇流落千丈,
毛利高松喂鱼鳖。
所谓两川,是指毛利氏的两翼大将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个掉进人工湖里,毛利的高松城就会葬身水底。诗作的蹩脚而浅露,不过,反倒具有威慑敌人的力量。总之,秀吉竭力作出颇有闲暇,嘲弄毛利的神态,不使敌人看出任何破绽。
毛利方面诚实地作出反应,高松城主清水宗治看到打油诗,顿生疑窦,立刻派人叮问道:
“在下正午自戕,救助守城将士一事,羽柴公不会食言吧?”
秀吉郑重地接待来使说:
“武士无戏言!”
送出来使,秀吉放下心来。高松城的反应证明毛利方面仍然不知道京畿发生的事变。
“不过,秘密不可能守到底,说不定今夜或明天,毛利氏就能听到风声。”
秀吉不住地嘀咕,即使防范得再严,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出去。但是看样子,至少眼下毛利军是不知道的。因为高松城的船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撑到了湖心,清水宗治一身白装,坐在船上。
另有四人与宗治同行:出家的胞兄月清和一名验尸官,一名小厮,一个为剖腹者割首级的人。秀吉阵中划出一条验尸船,验尸官是尾张小牧山猎户出身的堀尾茂助。茂助恭敬地向宗治寒暄过后,把秀吉赠送的酒菜移到对方船上:
“小人不才,愿为将军把盏!”
茂助由船舷探出身,满斟一杯为宗治饯行,宗治今生的最后一次宴席开始了。不过多时,宗治站起身,打开白色折扇,舞一回“誓愿寺”舞。舞罢,一甩上衣,袒露出胸脯在人工湖长堤和各个山头上的羽柴军的注目下,高松城主坦然地走向死亡。场面如此之大,在日本自杀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宗治本人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他在绝命诗中写道:
今日荡舟辞世去,
武士清名遗高松。
宗治执刀刺入腹中,背后寒光一闪,人头向前滚下。为让主人死得更加壮烈,月清等四人先后自杀,随宗治而去。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非要去死,以死来表达自己的忠烈,表示武士的节操。
秀吉来到蛙鼻中军大营的水边,坐在军凳上凝目眺望着湖心,他比别人更欣赏这种美。每当有人死去,他总是啜泣不已。
可是自杀的场面刚一结束,秀吉立刻扬起手,命令道:
“呐喊!”
必须让全军齐声欢呼,以证明羽柴军确实获得了胜利。守卫在大堤和各个山头的诸路人马听到中军的呐喊,更不甘落后,数万人的喊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大地。毛利军看不见宗治剖腹的情景,听到羽柴军呐喊,才知道宗治已死,全军默然寂静无声。
秀吉当即召见毛利家的使臣惠琼,说:
“宗治将军的死,为我们作了脸。因此,本帅作出让步,不要五国,山阴可以伯耆的人桥川为界。山阴以备中的河岸为界。织田家并无奢望,仅此足矣!”
备后仍归毛利所有,羽柴如此大度,惠琼喜出望外,急忙返回本阵,报知毛利氏,毛利自然没有异议。为迅速确立这一议案,匆匆换过和约,把人质送给秀吉,六月四日下午三时许,协议正式生效。下一步是如何撤兵?这是留给秀吉的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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