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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

_12 司马辽太郎(日)
盛政不再回话,干脆断绝了和胜家的联系。
秀吉大喜。
盛政袭击中川营寨的同一天,即四月二十四日正午,秀吉在大垣城接到飞报。从时间上讲,盛政佛晓袭寨,上午十时完全占领,两小时后,消息传到大垣城,秀吉事先布置的通讯网发挥了作用。
“胜局已定!”
秀吉大步跨进室内,而后,他的大脑、手、脚和舌头,都动起来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看到了罩在自己头顶上的七色彩虹。但是秀吉使劲儿皱起脸上的皮肤,闭上眼睛,努力抹掉头上的彩练,必须抹掉它!因为他深知,战争是由无数偶然的断片组成的。只有敏捷地捡起这些偶然的断片,把它们编入自己的设想,才能符合命运之中的心意。现在,秀吉断不可沉醉于迷人的彩虹之中,因为稍有不慎,胜利就会从自己手掌中跑掉。
秀吉把本来就尖得吓人的下巴拉得更长,话象出鞘的剑尖,瞪起两只猴儿眼,准确地下达了一道道命令。其速度之快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秀吉在大垣拥有一万五千人马,必须马上把队伍调往贱之岳。决战胜负取决于行军速度,要使速度出现奇迹,自然需要下番功夫。
已是正午时分,天黑之前是赶不到战场的,必须在沿途点起篝火,遍插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秀吉选出五十名精壮士兵,一律骑马赶往近江长浜,令其中二十人征调沿途村民,让其点燃篝火,其余三十人分派沿途百姓准备干粮和草粮,以备行军之用。
“不必吝惜金钱!”
秀吉让人把大量金银搬上备用马匹的马背,然后把五十名士兵和各队将领集合在翁城里,手握青竹,连连敲着地,大声吼道:
“吩咐沿途的庄头和富户开仓煮饭,马料团成米糠团子,晓喻众人,所用米料,随后加价十倍付钱!”
秀吉的嗓门儿越来越大:
“告诉黎民百姓,饭煮好,草袋子不要仍,扯成两片,用盐水浸泡,拿它包饭,马料也照此办理。为避免搞错,马料插上树枝,或用纸作下标记,所有干粮和草料统统搬到路旁等候。
此刻,最使秀吉头痛的是一万五千人马不在一处,为进攻信孝,大部分人马驻扎在歧阜周围,秀吉派出数百名小校,传令各地人马,不必会集大垣,可分别由各自的驻地直奔贱之岳。
“目标只有一个,贱之岳的木之本。若有迟误,将遗恨千古!”
分派完毕,已是午后二时。各路人马接到将令,早的四时,晚的五时前后,纷纷向贱之岳进发。
秀吉早已不在大垣,传罢将令他便策马出城门,疾驰在通往近江的大道上,身后只有数骑相随。不过,隔百余米有十几个部将,再隔二百余米还有五十余名将校,骑着马拼命地追赶自己的主帅,后续部队稀稀拉拉地跟上来。
第二十一回 二雄激战贱之岳胜家北国灭满门
夜幕降临大地。
是夜,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撒在近江天空,不时地眨巴着眼睛。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把整个美浓裹在黑暗之中。
“胜利了!”
盛政不止一次地嗫嚅道。
“以后还要节节胜利!”
偷袭成功的喜悦,撬开了盛政一向沉默的嘴巴,日间往来驰骋,麾军冲杀的兴奋直到傍晚也没有平静下来。他频频薅起地上的野草,向左右讲述着作战的成功。当晚传令全军在敌人腹地宿营。
是夜,盛政没有饮酒,平日他很善饮,今日却滴酒不沾,而且晓喻全军,严禁喝酒,因为喝酒容易误事。星空下的群山里尽是敌人营寨,背后是余吴湖,佐久间军处在敌人的纵深腹地。
胜家仍然连遣快马,继续催促盛政撤兵,但是盛政全然不睬,还嘲笑胜家。
“舅父老髦,如此多虑!”
真是老者为智慧所累,弱冠为勇气所伤啊!
后方的胜家似热锅上的蚂蚁,艰难地打发着每一刻时光,他的作战宗旨是以守待变,趁隙歼敌。在地形复杂的山岳地带,要说路,只有通向北国的一条通道,其他小路全部淹没在深山密林里。只有樵夫和猎户才能勉强通过,绝非数万大军的用武之地。胜家料定:即使羽柴秀吉在兵力上稍占优势,也绝对不敢在崇山峻山之中轻举妄动,最终只能是各个山头的小部队作战。因此,山地交锋,首先靠坚固的阵地,有利的地形,其次才是兵力的多寡。秀吉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两军对峙,先出手的注定失败。
但是,前部先锋佐久间盛政擅自出击,完全打乱了胜家的部署。
――万事休矣。
胜家直恨得咬牙切齿,挥师进击,固然可以保住面子,可是由于主力部队的突出,彻底破坏了严密的防御体系。因此,胜家固执地敦促前线撤兵,企图早一刻恢复无懈可击的防御阵地。
遗憾的是,盛政另有所谋。
“舅父多虑,断不可取!如今秀吉正奔命于歧阜,大垣之间,待他赶回阵中,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趁群贼无首,只要击溃敌军,即可获胜,无须多虑,完全来得及!”
盛政的谋算已经奏效。午前,他攻下中川濑兵卫营寨,聚歼守敌,接着,威逼高山右近军,使其不战而逃。柴田军直插余吴湖南岩,把敌人懒腰斩为两段。
眼前,贱之岳耸入云天,盛政屯兵山下以包围的阵势露营在余吴湖畔,贱之岳也成了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因为盛政成功地瓦解了敌军,笼络住了贱之岳守将桑山重晴。
“桑山并非猢狲嫡系。”
盛政思忖再三,感到有机可乘。织田王在世时,桑山重晴与秀吉同殿称臣。桑山受已故织田王之命,在丹羽长秀帐前听令。此番胜家和秀吉秀吉交兵,丹羽和秀吉结成联盟,桑山重晴势必归入秀吉阵营。因此,对于桑山来说,不论是倒向胜家还是跟随秀吉,都不存在道义方面的问题。
是日黄昏,桑山被盛政围困在山上,即使迎战,也没有取胜的可能。贱之岳守军不足千人,而且北部的两座营寨已经陷落。
正在桑山惊慌之际,盛政派人传过话来:
“彼此相识,并无仇隙,倘若开寨言和,日后定将厚待!”
桑山动摇了,他灵机一动,脑壳里闪出一个极其狡猾的主意,立刻转告盛政:
“好,我同意言和!”
关于具体办法,桑山提出“希望采取弃寨而逃的方式”,这样战争结束,即使秀吉获胜,桑山也不会落下倒戈的罪名。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战术上的退却,另一方面,抛去鹿寨,敌人也会高兴。
“此法甚妙!”
盛政遣使告知桑山重晴,桑山又说:
“白天弃寨而走,对左右同僚无法敷衍,等夜色朦胧,我再悄悄撤兵。天黑之前,双方可以佯装激战,我命令士兵持空枪射击,请将军枪膛里也不要装填子弹。
佐久间盛政允诺,于是柴田军把贱之岳团团围住,密切注视着山上的动静。
于是,天降不幸于盛政。
不幸来自湖上。
余吴湖北岸是一座大山,山下是一望无际的琵琶湖,湖上的封锁权掌握在秀吉手里。
实际上,琵琶湖是东岸领主丹羽长秀的封地,此次和胜家交战,长秀本应增援秀吉,只是顾忌到自己比秀吉位尊,在面子上不忍屈居于猢狲之下,因此表面上并没有参战,但是,秀吉说:
“请将军为秀吉控制琵琶湖水面,余事绝不敢叨扰。”
长秀念秀吉言辞恳切,便答应下来,遂出动水军,不停地在湖上游戈,封锁柴田军的水上交通。有时候,长秀也亲自率军巡视。是日傍晚,恰好长秀出现在水面上,发现贱之岳上空枪炮轰鸣,立刻令探马登陆查看动静。不多时,探马飞报长秀:
――贱之岳山下被柴田军塞得水泄不通,山上士气不振的羽柴军危在旦夕。
长秀在湖上思量,虽然自己处在中立的立场上,但是绝不见死不救。一旦贱之岳失手,羽柴军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长秀决定,准备参战。
“念多年和秀吉的交往,火速向贱之岳出兵。”
主意一定,长秀立刻亲率两千人马,从山梨浦登陆,悄悄爬上贱之岳,同羽柴军合兵一处。局势的突然变化,使桑山重晴张惶失措。但是,桑山很快恢复了心理上的平衡,决定站在秀吉一边,抗击佐久间盛政。既然援军已到,既不能叛逃,也没有必要叛逃,于是桑山对丹羽长秀说:
“将军领兵来救,桑山可以安然解脱了。今后愿听将军号令,以挡盛政之兵。”
长秀看穿了桑山的心思,深感好笑,故意避而不答。少顷,长秀叫着桑山的乳名,说道:
“阿彦哟,你少费话!快点儿往枪炮里装填弹药,塞纸的枪炮是打不死敌人的。
不拘怎样,贱之岳依靠丹羽长秀的侠义之举,凭借两千名援兵,好歹又站立起来了。
且说秀吉大汉淋漓,不停地催动战马,死命往近江奔驰。这时候,马背上的秀吉自然无从知道贱之岳发生的险情。
不过,他非常清楚,必须尽快进入阵地,如果稍有迟误,将会连续出现叛将逆臣。
羽柴和柴田两大振营,只不过协助胜家和秀吉攫取权利。争霸天下,对于各路大将,对方军中都有自己的旧友和亲朋。随着战况的进展,假使一方出现胜利的可能,众将必定攀亲附友,争相逃入胜者阵中。现在佐久间盛政锐军突出,连下二寨,柴田军抢先占据,优势迫使秀吉不得不星夜兼程,飞赴前线。他之所以这样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地向阵地疾驰,一是出于战术上的需要,一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要求。
盛政焦急地等待着。
――奇怪!天黑多时,桑山为什么还不弃寨逃跑?
盛政如坐针毡,急不可待。下午八时,终于派出数人,上山交涉。使者由涧底向山顶攀登不多时,来到寨外,抬头可见外围石垣,其中人晃动火把,向山上发车暗号,仰面呼叫:
“为什么还不撤兵?你们何时献城?”
山上立刻作出反应,回答使者的是子弹和枪声。随着枪响,使者纷纷跌下山涧。
其中几个捡了性命,艰难地爬上另一座山头,准备绕道返回自己阵中,就在这时,他们俯视山下,发现局势大变。
由他们在的地方向东望去,可以看到远处木之本驿站,那儿是羽柴军的后方阵地。阵地上,数万火把上下翻腾,一堆堆篝火映红半边夜空。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嘈杂之声随风飘来,不时地撞击着耳鼓。
“难道秀吉赶到了吗?”
不,不可能!但是看那一堆堆篝火烈焰腾空照得四下亮如白昼,又能作什么解释呢?
九时,几个人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急忙报告给先锋佐久间盛政。
“不会,你们看错了吧?”
盛政不信,不过,他认为必须马上察看明白。于是向木之本方向派出探马,夜半,探马回来禀报。
“确实如此,筑前太守已抵达木之本。麾下两万人(实约六千人)相继到达驿站,人马塞满了整个山谷。”
盛政想,这不可能!按照他的估计,羽柴秀吉明天下午才能到达,以现在算起,至少还要十五个小时。盛政就是在这种假设的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实施进攻的,而且初战告捷。
但是,盛政的计划落空了,希望化为泡影,况且更加糟糕的是,眼下敌人阵中多滞留一分钟,柴田军就多一分全线崩溃的危险。胜家的疑虑终于变成现实,盛政必须马上撤兵,完成胜家当初制定的“无懈可击的防御阵地”。事不宜迟,可是,深更半夜,如此神速的退却是否可能?盛政没有把握。
“情况有变,火速向舅父大人报告。我们立刻撤兵,退至权现板扎营。”
盛政派人飞报大营,旋即召集众将部署退步。众将立即投入行动。
是夜,秀吉到达木之本,阵中再没有人比他更能吆喝的了。他有他的策略,他的策略需要喧嚣,猢狲嗓子都喊哑了。
秀吉挥动着一截青竹子,在阵地上奔跑着,边跑边喊,接二连三地发出一道道命令。他绝不走冤枉路,抄近道穿行在各个营寨之间,鼓励众将争建大功,命令快马飞奔前线,通知各路人马,自己已到达阵中,吩咐手下兵丁,不惜柴草,多燃篝火,遇到运柴拨火的小卒,他便扯着嗓门嚷嚷:
“烧,猛烧,把天烧亮!”
说完,用青竹捣地,朗声大笑。一有武士从身边经过,他就又大叫起来:
“明天是建功立业,千载难逢的大战。壮士,可要奋力向前呀!”
木之本大营被他搅得沸腾起来。这哪儿是打仗,活象庙会!营中肩摩毂击,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亘古至今,没有比这次仗再好打的了!”
他对聚拢在面前的众将说。敌人已经闯入我军腹地,柴田胜家害怕前线有失,连大营也慢慢向我逼近。现在已经来到狐冢,狐冢位于木之本以北七公里,盛政在木之本西侧,双方相距只有四公里。
“拉网围歼,一网打尽!”
秀吉字字千钧,一语道出自己的作战方针。为此,他将人马分为三路,其中一路负责追击盛政的前部人马,由他本人亲自率领。
“追击,追击!”秀吉一迭声地喊。众将不解,因为盛政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迹象。
“不,我已到阵中,谅盛政早已打探明白,一旦得知我到木之本,他必定仓皇逃跑。我已料定,绝无差错。”
秀吉已经摸到了柴田军的脉搏,估计盛政深夜开始行动。只要敌人退却,即可驱兵追击。追击的战斗是最有利的战斗,决不可坐失良机。
“整装,向贱之岳进发!”
秀吉命令全军,古往今来,夜战只限于奇袭,今天却是例外。夜阑更深,秀吉拔寨起程,正面向敌人发动进攻。他一夜未曾合眼。
必须马不停蹄地追歼佐久间军。秀吉引兵由木之本出发,登上西侧山道,翻越钵之锋,从贱之岳东麓上山,夜半,到达山顶营寨。
“你看,市松!”
秀吉对身旁的侍从福岛市松说。市松少年英武,此次参战,市松穿一副黑色皮绒连缀的紧身软甲,背插将旗,头戴一顶外栽熊毛的软盔。
“看到了吗?市松。”
秀吉说。俯视山下,敌军行动一目了然。佐久间军手擎火把,正在后退,队伍严整,一丝不乱。此时,秀吉前部已咬住敌人后卫,宛如小儿游戏,连轰带赶,首尾相接,紧追不舍。
“盛政孺子,果然不凡!”
秀吉不无感慨地说。此次撤退,事关重大,盛政让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战将原彦次郎断后,把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放在殿军侧翼,不停地从左右两侧放枪,狙击羽柴军前部的追击。
“领兵征战,就需要这样的将才!”
秀吉教育侍从市松说。追击十分困难,时值深夜,道路狭窄,只能从两条崎岖小径追击盛政。幸喜月光皎洁,给双方行动带来很大方便。此时天已转晴,碧空如洗,虽是一钩弯月,却显得格外明亮。随着新月初上,西风愈烈,树枝在风中飘曳,惊醒了满山新绿。
盛政成功地退至贱之岳北侧的权现坂山,在那里稳住阵脚,令一军回身与秀吉对峙,自己率前部和中军设防布阵,准备决战。布阵完毕,已是清晨六时。
直到这时候,盛政仍然相信胜利是属于自己的。盛政战必胜,攻必克的气魄鼓舞着每一名将士。全军上下士气昂扬,精神振奋,此刻还有件事情需要盛政马上去做。他必须安全接回掩护全军撤退的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及其部下。
三左卫门在贱之岳到权现坂山梁上的狭窄山路上,前后分作两队,轮番狙击,交替退却,成功地挡住了羽柴军的追击。作为理所当然的措施,盛政立刻命令断后的三左卫门撤退。
受命撤退的三左卫门仍然方寸不乱,指挥若定,兵丁将校步伐肃整,且战且走。
战机到了。
“出击!”
秀吉在贱之岳山顶上大叫,于是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命令全军出击。羽柴军个个奋勇,如饿虎扑食杀向三左卫门。但是,羽柴军被挡了回来。
秀吉冲下山坡,催动全军,堵住退下来的前部驱兵冲杀,死死咬住敌人尾部。
尽管三左卫门一队浴血奋战,但是柴田军的运动形式是退却,在防守方面,只是抽空儿抵挡一阵,因此渐渐支持不住,不得不加快退却的速度。
“追,咬住他!”
秀吉挥军掩杀,紧紧追赶。号角,战鼓,响成一片,震天动地,秀吉终于以泰山压顶之势击溃柴田军,使三左卫门一队溃逃两公里,退至胞兄盛政布阵的权现坂山口,准备从那儿上山和盛政会合。
山坡上,盛政一部前来接应,挺枪朝追上来的羽柴军猛烈射击。顿时,山谷里硝烟滚滚,两军交火酣战一处,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以决出胜负。
“关键时刻到了!”
秀吉想,要打破这种僵持局面,使战况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只有投入新的兵力。但是,秀吉手中的预备队用光了,身边只剩下贴身侍卫队,他决定把侍卫队拿上去。
“市松!”
秀吉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你们不必护我,冲、冲上去自己建功!”
侍从们得令,无不欢喜雀跃“嗷”地呐声喊,争相冲下山去,下到涧底,还要爬坡,坡口处聚集的敌人最多,最密集。
侍从们如一只只猎犬,分别寻找自己的目标。“贱之岳七杆枪”的美名就是这时候产生的。居七枪之首的福岛市松,混战中和柴田军第一武将拜乡五左卫门相遇,毙敌于马下斩获首级;加藤虎之助刺死敌军神枪将户波隼人;加藤孙六,胁坂甚内,平野权平,糟屋助右卫门,片相助作等人也各自立下赫赫战功。
山坡下的敌人开始崩溃,但是山坡上的盛政主阵依旧旌旗猎猎,毫无破绽。此时,太阳已经冉冉升起,两军继续在阳光下鏖战,拼杀中,佐久间手下的许多战将相继阵亡,盛政仍然顽强抵抗,全无惧色。
此时,战场上出现了意外的变化。
柴田军一将突然弃阵向背撤退。双方都大为困惑,一时难以作出正确判断。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程度,眼下对于双方来说,一鼓作气的将是胜利者,但是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却有一将卷旗息鼓,整队引兵,脱离了战场。
撤退的是北国上将前田利家。
“利家跑了,利家跑了!”
盛政这才惊慌起来。权现坂山后有座小山,叫茂山,前田利家在茂山高地上扎下营寨,与东面神明山上的羽柴军遥遥相对。他在战术上所处的位置主要是防止敌人抄袭在前线厮杀的盛政后路。但是,前田军应景似地朝敌人阵地上放了一阵枪,便草草收兵,向山下退去。
“将军要去哪儿?”
面对盛政的来使,利家缓缓答道:
“我主意已定,准备回国。”
“回国?”
使者大惊。
“对,回国。”
利家只此一句,重复答道。遂抛下使者,朝湖畔方向退下山坡。去年冬天,前田利家曾作为柴田的使臣,拜访过山城国天王山上的秀吉,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利家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不,更确切地说利家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诚然,其中包含着对故友羽柴秀吉的友谊。利家是重义气,讲信用的人,曾以禀性纯厚,刚直不阿的性格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眼下的现象未免太残酷了,他再也无法以友谊和信义作为行动的唯一准则。站在茂山山顶,通观双方战局,仔细分析各种征候,利家得出一个结论:
“柴田军大势已去!”
利家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柴田败北,自己必然跟着灭亡。与其为主子殉葬,不如假“友谊与信义”之名,立刻撤兵,信手把人情送给秀吉,也好为自己身后留条退路。
利家引兵撤下茂山,翻过盛政背后,仅有一涧之隔的山峰朝盐津方向退去。从盐津有一条通往越前敦贺的山道,利家及其部下沿山道很快脱离了战场。
前田利家的行动在心理上给柴田军各个阵地上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因为先锋盛政布阵的权现坂山处在最前线,其他诸将都守在后面的大小山头上,峰巅阻隔,后方诸将无法弄清盛政在山前斜坡上和秀吉交战的真实情况,能够看到的只有前田利家的退却。
--难道前部失利了吗?
众将看到利家撤兵,心中惶惑,继而产生动摇,人心浮动,越发不可收拾。争相模仿利家,纷纷朝山下撤退。不破光治,金森长近等部旗帜大乱,弃甲曳兵而走。
后队自相惊扰,前线盛政大为震惊,亲自登上山顶,察看后方阵地,只见旗幡飘动,势如洪水决堤,满山遍野向后拥去。
“后队溃散了!”
盛政阵中诸将见后方大乱,顷刻间失去斗志,再也无心恋战,恰如雪崩在相互作用下发生连锁反应。后队散尽,惟有前部被抛在战场上,孤立无援的恐怖笼罩着贱之岳山顶,纵使盛政再发挥卓越的指挥才能,一旦人马成为惊弓之鸟,再也无法阻挡时刻准备逃跑的士兵。
“冲,冲上去就是胜利!”
站在贱之岳山坡上的秀吉,观察到敌人开始动摇,立刻大叫。随即叱咤全军,催动本阵,向陡坡上猛攻。这时,他索性扔掉帅椅,跑到地面上督战,不料一脚踩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为了鼓舞士气,秀吉故意放声大笑,吩咐左右:
“拉我起来,拉我起来!”
左右见状,忍俊不禁,也跟着哄笑不已,一名侍从乐颠颠地跑过去,抱起这个小个子首领。
“把螺号给我!”
秀吉劈手夺过螺号,朝嘴上一擩,大将亲自当号手,吸足高山上的空气,冲着山顶吹响激越的号角。秀吉仍不满足,猛然跃身骑在一名壮汉肩上,使出全身力气,把螺号吹得震天价响。
――啊,将军亲自操号!
秀吉的行动鼓舞着每一座山峰,每一片山坡,每一道溪谷的将士。刹那间,羽柴军军心大振,士气倍增。他们懂得:主人在看着自己。于是,数万大军跨过溪谷,冲向山坡,攀上峭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柴田军压过来。对他们来说,既然胜负已见分晓,必须马上瞪大眼睛寻找目标,速建战功。
一旦战场形势失去平衡,那么解决战斗并不是人,而是自然趋势。羽柴军如下山的洪峰,奔腾着一刻不停地撞击着下游堤坝。
盛政的防线终于被冲垮了,秀吉接连投入一千、两千、五千兵力向山顶发起总攻。参战军队宛如猎鹰,猛烈地追击着溃逃的敌兵。
“胜利了!”
当秀吉意识到自己即将胜利时,这才感到浑身干得几乎没有一滴水分了。
“水!”
秀吉一边走,一边喊,发现一名士兵带着沉甸甸的竹筒,一迭声向那人乞讨:给这儿水喝,给点儿水喝!伸手向士兵要过竹筒。万余名将士昨天晚上由大垣星夜赶来,疲劳、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他们。一停止追击,便纷纷倒在地上,数千名甲胄武士有气无力地倒卧在山野,秀吉命令士兵去山谷掘井汲水,分配给所有将士。
爬起来喝水的,证明人还活着;爬不起来的,证明人已经死去。山峰上,山谷下到处都是浑身血污的伤兵。秀吉令仆卒长去集福寺本寺,出高价买来一些斗笠和蓑衣,盖在伤兵身上,好歹遮住烈日的折射。秀吉的这种做法出于真诚,他同情伤兵的心情胜人一倍,绝不是在演戏。
“盛政漏网,着实遗憾!”
战斗间歇,蜂须贺小六之子家政说,秀吉摆摆手:
“没关系!如此人物,留下他作我的家将,我要赐给他高官厚禄!”
此话在羽柴军中传开,诸将固然佩服主人宽宏大量,但是又感到没必要如此宽容。直到刚才,盛政还指挥士兵与我军激战,直杀得血肉横飞,天昏地暗,然而在硝烟还未散尽的战场上,不知道主人长的什么神经,竟说出“留下作我的家将”的话来。倘若如此仇他能容纳得下,实在不是世间凡人。
随后,秀吉引军扑向狐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胜家大营,此战顺利,易如探囊取物。柴田营中诸将纷纷逃窜,胜家身边只剩下三千名亲兵,最后在近臣的劝说下,仅引百骑冲出重围,逃往北国。
柴田胜家虽属败军之将,但仍不减昔日威风,手下百骑残而不乱。胜家提枪策马奔走在北国大道上,犹如巡视领内,从容而镇静。虽年近六十,但虎背熊腰,肩阔背挺,若头盔往下按安,还似壮年英雄。胜家向东翻过木芽岭,来到越前平原。只要走这条路,最先经过的便是府中城,府中城是前田利家的城池之一。利家已经回到城内休息,就在逃回的当天下午,手下人禀报:
“柴田大人欲回北之庄,现已来到府中城城下。”
“多少人?”利家问道。
“不足百人。”
利家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在敌人面前放弃阵地,擅自退却,导致全军溃败。尽管行动不是积极的,但也是对柴田军的背叛,无异于投靠了羽柴军,从而使秀吉获得了胜利,利家心中琢磨,
“怎么办呢?”
在旧织田体制下,利家是柴田胜家的幕僚,而且不是一般的幕僚,颇为主将敬重。即便是胜家,也不敢得罪他。因此,在柴田帐下,利家从未有半点儿不快。然而出于对秀吉多年的友谊――实际上,大半出于对利害得失的算计――现在却背叛了他。
“趁此时,干脆……”
左右低声进言,倘若消灭不足百骑的胜家,在秀吉面前的功绩岂不更大!
利家大喝一声,怒斥道:
“岂可陷我于不义!”
作为一度助敌获胜的利家,这种喝斥实在是没有道理的。然而这一喝,确实出自诚实的前田利家的真实感情。利家拿定主意,准备在城下迎接败将胜家,犒劳士兵,让其安全通过。他重新披挂好满是战尘的铠甲,健步出城,来至城下大道,令侍从为胜家备好军凳,同时为一行人备下茶水和便饭,置于路旁。
少顷,胜家等人渐渐走近。利家只身迎至路上,叩见马上的胜家。
胜家下马,利家亲自为他搬来军凳,伺候于一侧。
“老夫有何面目再见诸将!”
不料,最先开口的竟是胜家,他垂下眼帘,说:
“往日,胜家随右大臣驰骋沙场,身经百战,二百战,从未失利,不曾尝过败北的滋味。然而,今日和筑前交战,不想气数耗尽,大败而归,如此狼狈,甚是惭愧!”
利家默默不语,胜家继续说:
“多劳利家,非言语所能表达,老夫不胜感激。而今兵败势孤,无可为报……”
有关利家于茂山放弃阵地一事,胜家只字不提,或许已决定一死,胜家心情坦然,静若湖水。把失败的原因统统归于自己的命运。当然,外甥佐久间盛政的无知是酿成惨败的最大原因,可是胜家也毫不提及。
“不拘如何……”胜家说,“足下之劳,老夫已无力酬报。日后,利家可投靠秀吉!你们二人故交,倘若归顺他,他绝不会亏待于你。”
继而胜家提到人质。作为惯例,属下诸侯的人质都集中住在北之庄城。
“人质也一并送还。”
之后,利家献上菜泡饭,胜家连吃五碗,抹抹嘴,翻身上马,拖着一串马蹄声自北驰去。
秀吉在湖北取得了胜利,可惜放跑了北国总督柴田胜家。秀吉听说走了胜家,立刻取消休息,命令全军追击。假如不乘胜击毙胜家,贱之岳的胜利势必前功尽弃。秀吉打马北上,当天翻过木芽岭,行至东麓的越前令庄。传令全军扎下营寨,燃起篝火,就地宿营。对于秀吉来讲,这是征服北陆道的第一个夜晚。
令庄距利家的府中城仅十余里。羽柴军的篝火连成一片,映红半边天空,由府中城看去,近在咫尺,如抵城下,利家暗想:
“莫非秀吉要来攻城?”
照理说,秀吉应该派密使前来劝降,然而却不见来人,利家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懦夫,把心一横,准备决一死战。
一攻上来,不过拼一死!
假如抵抗,弹丸小城,也许倾刻间便被铲平。但是利家仍然要血战到底,以留下武士英名。
天亮了。
城外的羽柴军开始行动。利家紧闭城门,督军上城,令士兵在城墙上架起洋枪土炮,激励众人,着急防备,片刻之间,羽柴军前部抵达城下,迅速朝两翼移动,霎时包围了城池,密集的枪弹飞向城头。城上也执枪炮还击。
秀吉自领中军,听到炮响,急忙催马来到最前线。
“停止射击,都给我退下,退下!”
秀吉令前部停止战斗,后退三百米待命。城下仅剩下秀吉一人一骑。
――怎么回事?
城上不知缘故,骤然放慢了还击速度。少顷,枪炮声完全停止下来。城下死一般沉寂,守城士兵只要扣动扳机,足以击毙羽柴秀吉。可是,他却在敌人的射程之内跳下马来,拉着缰绳,从容不迫地来到吊桥边,扬头朝上大叫:
“老夫秀吉,要找利家。你们信不信?”
秀吉担心守城士兵不敢相信城下的矬子就是羽柴军的主帅,因此伸手拔下腰间的令旗,朝城上一扬,
“看到没有?这就是证据!如果再不相信,快去唤个识得我的人来!”
城上一阵骚然。不多时,城门守将高(上自下田)石见探头朝吊桥边一看,不禁惊叫道:
“一点儿不错,确实是筑前大人!”
石见果断下令,为秀吉打开了城门。秀吉只身跨过吊桥,来到城里,前田军无不为秀吉的胆量而吃惊。
“利家!”秀吉迈开大步,一边走,一边喊:“利家在吗?哪位领我去找利家?”
“太守请吧!”
高(上自下田)石见丢下枪,正要为秀吉引路,突然有人跑上来说。
此人名叫奥村助右卫门,认识秀吉。秀吉亲切地招呼道:
“噢,是助右卫门,最近好吗?”
秀吉向奥村笑了笑,继而提到贱之岳撤兵。
“当时,没有人受伤吧,大家都没事吧?”
秀吉歪着脑袋,又急切得追问道:
“怎么样,没事吧?”
“回太守的话……”
实际上,多少有些伤亡。撤退时,和羽柴军发生了小规模冲突,五人战死。秀吉听完奥村的话,不禁大惊,驻足叹道:
“哎呀,真让人伤心!我再三叮嘱部下,不许朝利家阵上放枪(说得好听,猢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命令!),都怪战场上混乱,突易出现差错。唉,谁死了?”
“太守的熟人中,小冢藤左卫门阵亡。”
“啊,藤左卫门死了么?可惜呀,那可是个出色的武士!”
秀吉发出由衷的叹息,簇拥在身边的前田军将不胜感动,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前田军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秀吉周围。
“唉,利家在哪儿?”
秀吉迈开停下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方才派人去通禀了,主人说在客厅迎候。”
“噢,在客厅么?”
秀吉步入内城,来到前田府邸。奥村邀秀吉由正门而入,秀吉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推开便门走进去,进去就是厨房。
“大人,这儿是厨房……”
“没关系,见利家之前,我想先见个人。嗯,我要见阿松夫人!”
阿松是利家的妻子,后称芳春夫人,是才智过人,处世精明的佳人。
“带我去找阿松夫人!”
秀吉连草鞋也不脱,穿过厨房,咚咚咚地踏在木质地板上,不多时,来到阿松房前。深闺内室,秀吉不便跨进门坎,只好站在门外向阿松致意。
恰好阿松正坐在房内,其父筱原主事在织田家为官,早年谢世,母亲改嫁到织田王的家臣高(上自下田)家。当时,利家的父亲前田利春把阿松接到家中,收作养女,利家和阿松在一个房檐下长大。阿松十二岁时,二人结为夫妻,利家长妻子八岁。
是年,阿松已三十七岁,体态丰满,樱桃小口,面颊丰腴,细眯着眼睛,举止缓慢而不失雍容华贵。
眼下,秀吉需要首先抓住利家夫人的心。
“哦,秀吉先来告诉夫人一声,播磨的女儿,一切都好!”
秀吉对阿松说。所谓“播磨的女儿”,是指播州姬路城里的豪姬。豪姬已经十二岁。
“宁宁也再三让我问夫人好!”
秀吉宛如在唠家常,不紧不慢地说。这时,前田利家慌慌张张地从客厅跑来,要和秀吉见礼。秀吉摆摆手,说: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秀吉继续对阿松说:
“此次决战,多亏利家相助,才得大获全胜!”
秀吉打算用这句话把自己的心迹和日后的关系彻底透给利家。利家和阿松会意,聚集在厨房里的家将也都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待人接物,秀吉堪称高手。眼下,他封紧嘴巴,严防柴田胜家等人的名字冒出来,处于对利家的体谅,秀吉便是避开“今后你倒向谁?”之类的露骨言语,只是对阿松说:
“你瞧我穿着草鞋就跑进来了。为的是火速赶往北之庄,现在就要动身,顺便借下夫君,不知夫人肯否?”
阿松莞尔一笑,回视利家,利家也苦笑了笑。利家的长子孙四郎利长恰好在身边,孙四郎也随父亲刚自贱之岳回来,是年二十二岁,秀吉想得十分周到,遂吩咐孙四郎,
“贤侄可留守府中城,保护母亲!”
然后问道:
“还有剩饭吗?”
于是,他折身踅回厨房,向利家讨要剩饭。其实,秀吉腹中并不饥饿,为的是以此表示对利家的亲近,侍从要把米饭端往客厅,秀吉拦住说:
“不必了,在这儿就行!”
秀吉站在厨房的土地板上连吃了三碗菜泡饭。
――真是虎胆啊!
众人以惊叹的目光重新审视羽柴秀吉,一名侍从不带,竞钻进敌城吞食菜泡饭!
阿松目睹此景,也不禁暗想,天下心为此人所得!
遂唤过嫡子孙四郎,叮咛道:
“我儿速去准备,随父出征!城池由母亲镇守,我儿尽可在太守帐前立功!”
秀吉不久即可夺得天下,孙四郎既是前田家的长子,就应该留给秀吉一个好印象。孙四郎领命,立刻披挂停当,跑出内城,前田军已在城门会齐,被编入羽柴军前部,浩浩荡荡直奔北之庄而来。
翌日,秀吉率大军包围了北之庄,大营扎在足羽山上,可俯视城内动静。北之庄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胜家由湖北逃回,即刻召集人马,但诸侯多有叛离,人马不足三千,胜家绝望了,不得不放弃外城,把士兵集中在内城,二城和三城。
更使胜家绝望的是羽柴军冲着城内竖起了磔刑架,架上绑着佐久间盛政。盛政逃中,被士人活捉,秀吉念其英雄,欲收作部下,不曾当俘虏虐待,如今出于攻城的需要,才将他悬于半空,告知城内,敌人见盛政被擒,必然无心再战。
战斗始于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胜家指挥兵丁顽强抵抗,在绝望中迎来了二十四日。黎明,凌晨四时,秀吉发动总攻,双方展开激战。直到中午,羽柴军才爬上城墙,杀进城内。胜家退入了望楼,仍然死战。下午四时,胜家和一家满门八十余口自杀,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同了望楼一起化为灰烬。
“实在不得已啊!”
秀吉注视着接连引爆的敌城,大声说。是要大声说,必须让手下诸将都听清楚。因为秀吉麾下不少人和胜家交厚,甚至有人委婉地恳求他留下胜家的性命。不无辜杀人是羽柴秀吉自织田时代以来驰骋各个战场的一大特点,而今仿佛成了他向天下炫耀的政治标签。可是,唯独胜家例外。不管怎么说,胜家是织田王的首席家臣,在织田家的部将中,至今仍然享有极高的威望。假如饶其性命,日后必然成为统一天下的巨大障碍。所以,非杀掉他不可!
“为了天下太平,恕秀吉无情了。”
秀吉又大声说道,眨眼间,了望楼在大火中塌落下来。最后一包炸药把瓦砾,烟灰掀向天空。身边一将询问秀吉:
“柴田大人真的死在里面吗?”
古往今来,伪装自杀,乘机逃走的大有人在,那人进言道:
“是否查看一下?”
秀吉摇摇头,说:
“无需查看,倘若胜家是只顾活命的鼠辈,绝不会得到右大臣的重用!”
说罢,秀吉撇下余烬中的北之庄,就近歇了一宿。二十五日,秀吉就引兵前去平定加贺。
第二十二回 定计谋秀吉大度拒诱惑盛政捐躯
柴田胜家从地球上消失了。
这个秀吉在织田家最大的竞争对手的灭亡,是秀吉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秀吉引兵朝加贺进发。一路上,昔日的挚友,一度是敌人而今是部下的前田利家以仰慕的心情,打量着坐在马上的故友,不禁叹道:
“一切都变了!”
的确变了,胜家的死为羽柴秀吉除掉了束缚他的意志、行动和才能的织田偶像。从今以后,他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谋略,再不用顾忌任何人。宛如一只脱掉壳的蝉,可以张开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他完全自由了。
秀吉策马而行。山川和山野已是初夏景色,阳光璀璨,地气升腾,大路左侧时而可见湛蓝的大海,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贺贺平原。
“加贺一地,或许可以不战而得。”
利家说,加贺和利家的领地能登毗邻,国内的城主和地方武士有不少是他的朋友。前田利家已把家臣派往各地,说服众人归降羽柴军。
“若得加贺,你去掌管!”
秀吉已向利家讲明,因此利家不得不把平定加贺当作自己的事情,认真去做。
“加贺一日内即可平定,然后可以火速进兵越中!”
越中不比加贺,领主佐佐成政,字内藏助,以富山为居城,是织田王的开国老将。此人性格粗犷豪放,勇猛异常,名扬海内,且征战之余,常读儒书,熟悉政治、伦理,昔日颇得信长赏识。安土时代,信长常请他到卧室闲话,这是佐佐成政享有的特权。
信长令佐佐谈古论今,为日后治世提供参考。佐佐满足了主人的要求,针对信长任躁暴戾的性格,极力谏道:
“不日,大王即坐天下。凡为人君,关键是积德行善,广施仁义,泽布于黎民,乃至一介虫豸。”
信长没有发怒,似乎只有佐佐的话,他才能虚心地听进去。
从年轻时代起,佐佐成政就讨厌秀吉,几乎成了生理反应。他骂秀吉是“阿谀小人”,按照儒教提倡的忠义、笃实、正直的道德标准,秀吉似乎完全合格,又似乎完全脱离了儒家的道德规范。总而言之,羽柴秀吉这个人是无法用儒家的尺度去衡量的。
佐佐成政具有狭隘的根深蒂固的儒教人生观。在他眼里,讨伐光秀以后的羽柴秀吉是难以饶恕的恶棍,罪不容诛的歹徒。因为人们看得非常清楚,秀吉的目的是篡夺织田政权,所以佐佐成政狂热地支持柴田胜家,以求铲除十恶不赦的猢狲。不幸的是,佐佐没有参加关键的贱之岳之战,越后的上杉景胜拖住了他。他不得不留在越中,抵御东邻的袭击。
前田利家认为痛恨秀吉的佐佐成政必然以越中一国为屏障,依靠勇猛和卓越的指挥才能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建议,应该率凯旋大师扑进越中,攻佐佐于不备。然而,秀吉却出人意料地说:
“利家,无须用兵。”
“为什么?”
利家盯住秀吉的脸,不由问道。
“……”
秀吉沉思片刻,似有感触地说。
“嗯,昔日右大臣用兵即是范例。在进攻甲州武田时,把武田军击败于长筱,当即回师并不曾穷追逃进甲州的武田胜赖。”
道理很简单,长筱惨败,胜赖已失去部下的信任。贸然侵入甲州,甲州必定同情胜赖,拼死抵抗,好端端的甲州将化为一片焦土,信长害怕失去人心,犯了众怒。而今,瓜熟蒂落,胜赖死去,武田家日趋衰亡,果然应了信长的算计。
“不过,此番……”
利家还是不懂,佐佐成政和胜赖的条件、处境截然不同,他不是落荒而走的败将,而是一头还未伤着筋骨的雄狮。
“不,十分相似。虽然佐佐没有受伤,但他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是的,佐佐成政三面受敌,已被敌人的铁环死死套住。北面,是能登的前田利家,西侧有加贺的羽柴大军,东邻是越后的上杉景胜。在三面夹击的铁围之中,不论佐佐怎样挣扎,都无力挣脱灭亡的命运。倘若乘人之危,重兵压境,佐佐成政必然以死相拼。俗话说,穷鼠啮(338)!
“况且,我与成政昔日是朋友,我深知那人的脾性,怎么忍心和他交兵?”
“可他却视你如仇敌!”
“是么?”
不知为什么,秀吉似乎感到特别滑稽,捧腹大笑,险些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我喜欢他!小鱼有小鱼的见识!”
“啊,成政是小鱼吗?”
“我爱小鱼!本想用网把它捞起来,精心喂养。小鱼却不知真情,讨厌渔网,一时发怒,哧溜一声逃走了。”
利家闻听此言,放下心来,秀吉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佐佐有意投诚,不仅可以保住领地,甚至还可能得到更多的封赏。
秀吉领兵进入加贺尾山,入城当天,国内的大小诸侯即来参拜秀吉,为新主人庆贺胜利。果然应了利家的预言,一天之内便平定了加贺。
是夜,一支火把由远及近,慢慢向尾山城靠近,守城士兵正在疑惑,一名壮汉已到篝火附近,在火光的映照下,但见那人身着便服,仅带一名牵马随从,身材高大,双肩耸起,十分强悍。仔细端详,来人已非壮年,火光映出他满脸刀刻般的皱纹,雪白的胡须证明来人已是年近七十的老者。
来人在城下高喊:
“认得老夫吗?我是越中的佐佐成政。速去告诉你家将军,说我来了!”
士兵大惊,慌忙报知城门头领。守城将校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城报告,秀吉闻报却毫不惊慌。
秀吉早就知道,利家派使臣前往富山,一定是使臣抵达富山后,详细叙述了秀吉对待佐佐成政的看法和态度。因此,原准备决一死战,而后自杀的佐佐成政才跑来投奔秀吉。其实,行军途中,秀吉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在利家面前作戏,故意大笑的。
佐佐成政果然来了。
秀吉略一沉思,仿佛在考虑如何进一步施展自己的演技。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蓦地走到廊下,一边走,一边整理夜服。来到院前,登上草鞋,仍然一言不发,侍从大谷纪之介追上来。
“照着亮!”
秀吉吩咐着,独自走下内城台阶。纪之介慌忙找来火把,转身追上秀吉,大声问:
“大人,带多少人?”
怎么能让征服天下的大帅一个人走出城呢?然而,秀吉扯起嗓门儿,冲纪之介说:
“当年一起在右大臣帐下共事的老朋友,单人独骑来到城下,我带许多人去,岂不是不近人情?”
黑暗中,侍从们正从四处向秀吉走来。秀吉知道方才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不久即可传遍天下。他已把天下当成自己的舞台,因此必须时刻留心自己的演技,把握世间的反应。
石阶下是一片方形平地,秀吉让侍从们在那儿等着,自己慢慢打开缀满松针的城门。来到城外,吊桥对面站着佐佐成政。
“哎呀呀,是成政!”
秀吉抢步上来,来不及寒暄,便紧紧握住佐佐的手说:
“来得好哇!”
二人相对而立,佐佐成政默然不语,他没有预想到会出现这种情景。尽管单骑来降,可他很不放心,一旦进入尾山城就成了敌人的口中食,说不定会被捆起来杀掉。然而,秀吉却象迎接挚友似地只身来到城外,身边侍从只有擎着火把的大谷纪之介。一来表示没有恶意;再者,秀吉把自己置身于和佐佐对等的危险境地,只要佐佐有意,伸手就可以抓住秀吉的脖颈,用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秀吉仿佛要送给对方刺似的,故意挺起肚皮,仰望着天空,满头的星斗尽收眼底。不久,秀吉即可把星空下的大地全部夺到自己手里,秀吉欲向佐佐成政开句轻松的玩笑,可是没有想起来。佐佐的态度总是过分严肃,他不懂得什么是玩笑,这使秀吉感到非常棘手。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谈到双方和解。
“越中仍为足下的领地。来日有了无主的领地,再行加封。还要进京一趟,请朝廷赐你一个官位。”
这是超出常理的好条件!作为佐佐,只能表示感谢。他也这么做了,但声音嘶哑,连连咳痰。
“那么……”
佐佐说。作为战争上的惯例,乞降就要送上人质,佐佐自然不会忘记。离开越中时,他带来了不满十岁的次女百合,现被留在城外的小坂口,成政把此事告知秀吉。然而,秀吉的态度越发使他感到意外。
“成政,你我患难与共,可谓莫逆之交,何出人质一说?岂不见外!”
秀吉口口声声称对方为老朋友,为的是表示自己对佐佐的亲近,而佐佐本人却感到刺耳,感到气愤,不由地在心中骂道:
“这猢狲玩什么花招!”
对于佐佐成政来说,最有价值的是门第。他从来也没有把猢狲当作自己的老朋友。
“不过……”佐佐冷冰冰地说,“送人质,乃军界惯例,太守不收,老朽委实作难!”
“说的也是。”
秀吉佯装沉思。实际上,他的方案昨天就已定下了,而且告诉了前田利家。少顷,秀吉蓦地抬起头来,说:
“这样吧,与其作人质,不如我为令爱寻个如意郎君。正好前田利家膝下有一子,名叫利政,甚是英俊。待令爱长大几岁,我为二人主婚,百合小姐可暂时送往利家府上抚养。”
实际上还是人质。不过,这样做要比作人质的境遇好得多。
“就这么办吧。”
佐佐依然冷若冰霜,对秀吉的好意丝毫没有感激的意思,只是心事重重地低着头。
二人站在城下,谈妥了有关和解的一切事宜。可是,秀吉不好在路上打发走这位新来的同盟者。
“今日天色已晚,请入城暂歇,利家也在城内等候。不知意下如何?”
“不!”
佐佐一口回绝,浓重的夜幕也遮不住他厌恶的表情。
“谢将军厚意,改日再来叨扰!”
佐佐暗想,今晚随猢狲进城,岂不要白白送掉性命。
“老朽即刻返回城中,只把小女留下,烦请转告利家,请他派人去小坂口接走百合。”佐佐事务性地说。
“成政!”
秀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佐佐以老人少有的敏捷,健步走向坐骑,说了声,“打扰了,”便翻身上马,嗒嗒嗒后退几步,拔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哼,不识抬举!”
秀吉爬上通往内城的石阶,心中好生不快。回到府中,他立即把利家叫来,告之会谈的结果,随后神情疲惫地走进卧室。不知利家想什么,慌忙跟了进来。
“刚才的事……”利家急切地问,“佐佐投诚,是否出自真心?”
利家显然很不安,这位忠实的朋友,笃定佐佐日后必反。面对利家的不安,秀吉必须作出答复。猢狲本来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可是如今,他不知道应该对利家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满脸挂着暖昧的微笑,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让利家去猜测。
果然,利家似乎从秀吉的沉默和表情上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施一礼,退出卧室。利家按照自己的思路揣度着这位新主人:秀吉不过照顾整个北陆的局势,和佐佐暂时结下同盟。一旦稳住北陆,必定回过头来讨伐佐佐成政。利家辞去,秀吉呼唤侍从。
“纪之介!”
纪之介应声来到床前。秀吉令他揉腰。这种情况着实少见,秀吉确实常腰疼不过,为他按摩的都是就近找来的年轻女人。如果秀吉高兴,便让女人陪宿,他不喜欢另人碰自己的皮肤。
“我腰部发硬!”
秀吉说。纪之介乘觉,手指尖急忙用上气力。秀吉弓着背,象只虾米,眉头皱得打成了结。
“疼吗?”
“不,我在想其他事……”
秀吉咕哝道。他在考虑佐佐成政的事,对于秀吉来说,越后的上杉景胜、山阴山阳的毛利氏,还有盘踞在本州各个角落,以及九州、四国的非织田势力,是比较容易降服的。与之相比,最难驾驭的是原来的同僚,旧织田王的势力。佐佐成政就是最典型的代表。秀吉心想,利家的大脑似乎出了毛病,以为我要杀掉成政。
“哼,杀他干什么!”
秀吉声音虽低,语调却似呐喊。纪之介大惊,两只手从主人腰间缩回来,秀吉摆摆手,说:
“没什么,接着揉!”
他把脸转向纪之介,亲切地说。纪之介退下一步,深施一礼,然后双膝蹭近主人,又按摩起来,秀吉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绪之中。
非但不杀他……秀吉想,我还要让这个讨厌我,甚至想杀害我的小心眼儿活下来,让他住琼楼玉阁,着绫罗绸缎,让他成为日本第一流的诸侯。
秀吉怒不可遏。回想自青年时代和佐佐成政的接触,一幕幕尽是不愉快的往事,特别是佐佐刚才的态度更让人气愤。
不过,秀吉准备忍下心中的不快,他早已习惯了。跟随信长半生的体验,使他能够轻松地处理好对待佐佐这类人的感情。
秀吉努力劝慰自己,眼下,自己的任务是征服日本六十余州,而不是报私怨,惩罚佐佐。为了夺取天下,秀吉需要倔强的佐佐成政。
他既不需要佐佐成政的武艺,也不需要他那点儿势力,更不准备把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叟作为自己的手足去驱使。他需要利用佐佐成政来博得世人的好评。人家都知道佐佐一直讨厌秀吉,至今仍然深恶痛绝,而秀吉则捐弃前嫌,不仅赐给佐佐固有的领地,而且日后还要另加封赏,使其地位更加显赫。这一消息将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天下。四方英雄听到此信,必然放弃对秀吉新政权的疑虑,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赦免,遂打开城门,放下武器,归降秀吉,秀吉将全部准降。若象信长那样采用一一消灭敌人的方式,征服日本六十余州,岂不需要几十年的岁月!总之,秀吉打算粗粗荡平天下,先搭起一座骨架,待确定了政权之后,再重新调整,逐步巩固。事不宜迟,为速定天下,必须让割据四方的诸侯对自己的领地放心;必须向天下人显示出自己博大的胸怀,超出常人的宽容。佐佐成政是昭示海内的绝好材料。利家是想不到这一步的。
秀吉想定安邦大计,慢慢地睡去。大谷纪之介招呼自己的伙伴,把秀吉抬到床上。
秀吉急急赶路,他想早日到达京城,把平定北陆的消息公布于天下。尽管四处还盘踞着许多敌对势力,但他打算马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权。
秀吉厚待故友,把加贺半围及尾山城,还有能登一国统统赐给了前田利家,对其长子孙四郎利长另外加封加贺松任四万石。秀吉要把天下最耿直的利家培养成羽柴政权的柱石。
四月末,秀吉由加贺起程,经越前北之庄,近江长浜,安土,抵达坂本城,是时五月十一日。
在坂本城,秀吉见到近江领主丹羽长秀。
“此番获胜,全仗仁兄之力!”
秀吉对丹羽深表谢意,并加封越前一国。之后,丹羽设便宴,款待秀吉。席间,丹羽长秀直呼秀吉名字,谈吐随便,全无顾忌。这也难怪,论地位,丹羽长秀始终居秀吉之上。即便是贱之岳一战,丹羽也不曾投奔到秀吉帐下,只不过作为援军,从侧面向柴田军施加了压力。不过,秀吉暗想,今后他再持这种态度,就不妥了!
秀吉已经赐给丹羽长秀越前一国,丹羽也高兴地接受下来。既然受封,便被纳入秀吉帐下,既然是秀吉的臣民,就应该恪守君臣之礼。丹羽长秀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出于多年的习惯,讲话时还没有改过口来。可是在座次上,丹羽长秀仍居上座,对秀吉居下首颇有些理所当然的神情。
秀吉暗暗叫苦,束手无策,因为织田家依然存在,丹羽长秀和秀吉携手拥立的信长嫡孙三法师照旧住在安土城。虽然刚满三岁,还没有正式继承织田江山,但是只要不废黜三法师,丹羽长秀和秀吉永远是织田王的家臣;只要不推翻旧织田体制,秀吉将永远屈居于丹羽长秀之下。
要想砸碎旧体制,必须搬出比织田王更具有权威的朝廷。假如秀吉进京,获得更高的爵位,便可凌驾于织田王之上,何愁不能压过丹羽长秀?关于疏通这方面的关系,秀吉没有怠慢,已经派人赴京,投书于有(344)情的司徒菊亭,请他在宫内活动。秀吉到京,即可被封为从四品下,能补个参议,成为堂堂正正的朝臣。到那时,秀吉便是天子的高官,再也不是无官无爵的织田三法师的家将。
“象你这样的英雄,可不多见啊!”
丹羽长秀不无感慨地说。秀吉佯装大醉,趔趄着上半身,小声说:
“哪里哪里,事出意外,连我也没有想到。”接着,他又向丹羽长秀小声说道:“当初,我与足下在右大臣门下时,足下位于秀吉之上,而今秀吉送给足下领地,岂不意外?”秀吉赐给长秀的领地,除近江外,又加封越前一国,共计一百二十三万石!封赏之大,足以令世人瞠目。
长秀默然,俯看沉思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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