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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8 京极夏彦(日)
  很快就消失了。
  轻柔,飘摇。
  佑介,你怎么了?
  飘摇。
  「喂,你在发啥呆啊。」
  「这个……」
  「什么?」
  「这个水蒸气,原本应该是水珠子吧?」
  「还以为——你想说啥咧。」
  「嗯……」
  水蒸气与烟不同,很快就消逝无踪了。
  佑介正思考着这问题。
  透过蒸气看牧藏的圆脸,老人一脸讶异表情,原本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佑介也学牧藏眯起眼,老人的脸随着蒸气摇晃地变形,在歪曲的脸上嘴巴扭动起来,说:「我看你是太累了。」但佑介似乎没听清楚。
  「喂,振作一点啊!」
  牧藏大声一喝,站起身,拿烧水壶注水入水壶里,又放回火盆上。
  「真是的,没用的家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灾现场的气力都到哪去了?你现在是附近各消防团的小组长,别因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太丢脸了。」
  「嗯……」佑介有气无力地回应。蒸气飘散了。
  「老爷子。」
  「干啥?」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家那口子——流产时的事吗?」
  佑介问。
  「还记得哪。」牧藏小声回答。
  「记得是终战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个……对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对。」
  那是一场严重的火灾。
  佑介一接获通知,放着临盆的妻子一个人在家,立刻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现场。四周环境很糟糕,灭火工作非常不顺利。该处地势高,附近的建筑物也多,最糟的是距离水源遥远,总共花了五小时才将火完全扑灭。加上善后工作,消防团费了十四小时才总算撤离现场,非常辛苦。
  当时佑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着小孩,背着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或许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场火灾中没有人员死亡。等到东方发白之际,疲惫的佑介浑身瘫软地回到家一看——
  妻子正在哭泣。
  妻子流产了。
  产婆生气地瞪着佑介。
  枕旁插了一炷香。
  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消失了。
  佑介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了辩解,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安慰、无法平复妻子受伤的心。因此佑介只能茫茫然地、像个笨蛋似地看着飘渺的烟。
  这时佑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来这种情况也烧香啊……
  轻妙地,轻妙地。
  飘摇。
  「那时的事情——」
  「还怀恨在心吗?」
  「她到现在还是会提——」
  水壶口又冒出蒸气。
  轻柔。
  「——尔后只要发生口角,她就会诘问我:『你重视别人的命甚于自己孩子的命吧?』」
  「这件事不该怪你啊?」牧藏说。
  「又不是你人在现场孩子就能得救。当老爸的顶多就只能像头熊般在产房面前晃来晃去,不管平安产下还是胎死腹中,生产本来就不是人能决定的。就算男人在场,还不是只会碍手碍脚?」
  「是没错。」
  「更何况你背负的是人命关天的重责大任,怪罪你太没道理了吧?」
  「这也没错。不过她说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算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不能用道理解释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们组里少了一个人手,火势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剧也就会发生,如此一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哪。」
  「这也没错。」
  「怎么了?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饮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而是她觉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说。
  应该——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涩表情。
  「你老婆悲伤、难过的心情我能体会,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到现在还在翻旧帐?」
  佑介什么话也没回答。
  牧藏一脸老大不高兴。
  「算了,甭说了。总之你可别因此觉得责任都在你身上喔,这不是你的错。要说心情,你的心情又该怎办?老婆流产,悲伤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样悲伤?我记得你那一阵子整个人两眼呆滞无神,我都不敢出声向你搭话了哪。」
  「嗯,那时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说,你们夫妇应该互不相欠了吧?已经结束的事情就别再东想西想了,要乐观积极一点。你们第一胎流产后就没生过小孩了嘛?」
  「或许就是因为——所以更……」
  「唉。」牧藏歪着嘴,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
  「也不是这么说。」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从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欢我参与消防工作;不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没饭吃,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高兴。我愈认真工作,她就愈生气。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兴。」
  「真难搞啊。」
  「是啊,真的很难搞。所以我总是满怀愧疚地工作。不论我怎么拼命工作她也不会夸奖我,实在没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没办法过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实也懂的。」佑介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其实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
  「她的要求实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问题就是,并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壶中的水开了,发出哔哔声,水蒸气不断冒出。
  「怎么说?」
  「我想,她应该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可没办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壶,倒进别的壶里冷却。
  热气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耻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嘛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蒙蒙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
  3
  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屠苏酒: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经意地抬起头。
  划破晚霞的,是一道……
  烟——
  黑烟、白烟、煤灰、火星……各式各样的烟。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原来那并不是晚霞。
  突如其来一阵寒意。
  或许是——预感吧。
  几个村民奔跑赶过佑介。
  不久,围绕佑介的紧张气氛化作喧嚣由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堆人涌入,充斥佑介身边。
  松宫家的宅邸烧起来了——
  这可不得了啊,事情严重了——
  ——火灾——吗?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佑介避开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烧着,赤红地燃烧着。
  比起——比起那时的火焰还要强烈上数十倍、数百倍;与那时相同,不,远比那时更激烈地、轰轰作响地燃烧着。
  佑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红。
  四处传来「水啊!快拿水来!」的吆喝声。
  佑介觉得他们很愚蠢。
  杯水车薪,一看便知这场大火已经没救了。即使屋顶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无法消解猛火。
  人……里面还有人吗——
  消防组!快叫消防组来啊——
  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
  面向火灾现场,额头、脸颊烤得快焦了,但还是无法不看。突然轰地一声,房内似乎有巨物倒下。隐约传出尖叫与哭泣声等人声。
  听起来像痛苦的哀鸣。
  ——啊啊,有人身上着火了。
  佑介确信如此。
  接着下一秒背后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里面!仿佛受人驱迫,佑介踉跄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烧起来了。
  佑介如同扑火飞蛾,慢慢地、缓缓地向地狱业火迈进。
  抬头一看,大量的烟雾掩盖了天空。
  「原来你那时候——在现场啊……」
  牧藏很惊讶,旋即变得悲伤,他凝视佑介眉间。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记得那次——死了五个人?」
  「没错。」牧藏也阴沉地回应。
  「松宫家的那场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泪流个不停。要是我们到达的时间能再快个一刻钟,说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个人了。因为——牺牲者当中,有三个人因无路可退而烧死,若能帮他们开出一条逃脱路径——」
  「您说得没错。」
  「没错?——什么意思?」
  「在老爷子到达前,村民拼命用桶子、脸盆舀水灭火——但火势实在太凶猛,终究没人能靠近宅邸——」
  「这是当然的。」牧藏露出疲惫至极、老态龙钟的表情。佑介脸朝下,踌躇了一会儿,说:
  「老爷子,我当时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绕到背面不是有困难吗?你自己也不是说火势之猛,外行人连接近都有困难,背面的火势想必也相当大吧?」
  燃烧着,熊熊烈火燃烧着。
  「我那时往熊熊燃烧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凶猛的火势。此时,在经过宅邸时,我从窗户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趴在窗前,手贴着玻璃。」
  哀泣。
  「像这样,样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惊讶。
  「是那个外国佣人……唉,果然——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或许身体着火了。没过多久你们就到达现场,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子你把门破坏后,全身淋水进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时真的无能为力。」
  「废话。现在的你我不敢说,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葬身火窟,多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觉得如果我那时如果打破窗户,或许能救出那个佣人,不,一定能救出来。」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成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藉口的藉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
  「沐浴在——烟雾之中?」
  「老爷子。」佑介身体前倾,说:
  「你说烟到底是什么?我没多少学问,什么也不懂。若说烟是气体,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
  「烟就是烟嘛。」
  「对,烟就是烟。烟生于物体,只要是物体就能燃烧,燃烧就会产生烟。即便是人,燃烧就会产生烟,所以烟是灵魂。烟不是都升到天上吗?物体本身的污秽烧净后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烟才是一切物体的真实姿态。」
  「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烟不过是极细微的煤炭,细小的煤炭被热空气带上天空便成了烟,如此罢了。要说残渣是渣,烟不也是渣?」
  「老爷子,您说的并不正确。煤是煤,跟纯白清净的烟不同。而且烟虽然会扩散,却不会消失。烟只会飘走,绝不会消失不见。烟才是物体的真正姿态。」
  「佑介,你——」
  烟——是永远。
  牧藏身体僵直,他僵硬地向后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里,佑介或许,不,肯定与疯子无异。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
  ——太异常了。
  「没错——我很异常。就算有种种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何加入消防团……实际上——多半也是烟的……」
  4
  女人烧死了。
  那是佑介十岁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个女人,爱恋那个女人,但心情上并不感到悲伤、寂寞,因为这个恋情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烧死了。
  是自杀。死于大正结束,昭和来临之际。
  死因不明。
  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驾崩的隔日。
  虽说如此,阿初的死应该不是——过于悲伤而追随陛下自杀。但理由又是什么,佑介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也从来没向别人问过。
  总之,佑介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二十几年来,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过阿初自杀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
  阿初或许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与哥哥结婚:或者恰好相反,想与哥哥结婚,但受到无法想像的反对——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应是受到难以跨越的阻碍,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渊。
  又或者根本与此毫无关系,阿初只是临时起意,突然萌生自杀念头。总之不管理由为何,现在早已无法确认,即使能确认也毫无意义了。
  自杀者的心情,佑介无从了解。
  别人的心情原本就无法了解,自以为了解也没有意义,因为根本无从确认。不管关系多么密切,别人永远是别人。即使是恋爱的对象,这道阻碍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对于阿初自杀的动机完全没有兴趣。
  面对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伤,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对佑介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讲话的方式、语调与当地人不大相同。当时的佑介并不知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她来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问。
  因为他觉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温柔的腔调与她的来历,只是一种不解风情的行为。
  现在想来——记忆中的阿初语调很明显来自于关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语吧。但不论是否真确,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管如何,异地风情的言语、高雅的举动、总是打理得整洁净白的外表、轻柔曼妙的小动作——这些构成阿初的种种要素,在这个小山村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明显是个外地人,一举手一投足都突显出她与本地人的差别。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里,阿初是多么地耀眼灿烂啊。十来岁小毛头的爱情,顶多就是如此程度。实在不愿意用恋爱、思慕等词语来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这只是小毛头的憧憬罢了,毫无意义。
  是的。
  这并不是恋爱。
  佑介说不定还没对阿初开过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为兄长的未婚妻之经过,也不知她为何在成亲之前便来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来到家里,在箱根生活了三个月后,于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佑介对阿初的认识就只有这么多。
  此时的佑介仍只是个小孩,他没去上学,跟着父亲学习木工。
  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个性内向,所以也不习惯城市的风雅生活。相反地,他并不排斥继承家业,每天只是默默地削着木片,从没表示过不满。笨拙归笨拙,也还是有样学样地做出了脸盆、杓子等器具。
  兄长则与佑介不同,擅长与人交际,有做生意的才能,当时顶着采石场负责人兼业务员的头衔,收入还不错,总想着有一天要离开村子,闯出一番大事业。
  或许年纪相差甚多也有影响,两人之间鲜少有对话。
  佑介对这个兄长几乎没什么好印象。
  父亲——似乎以这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孩子为荣,反而与唯命是从,心甘情愿继承家业的佑介疏远。事实或许相反,但至少当时的佑介感觉如此。也许父亲是为了将佑介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工匠才严苛以待,也许父亲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点独立。但这只是经过二十年后,总算能体会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测。不管父亲当时的本意如何,至少当时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满总是事实。
  是故,佑介讨厌父亲,也讨厌兄长。他从来没有将不满表达出来。这并非憎恨或怨怼,就只是单纯的厌恶。就在这样的状况下……
  阿初来了。
  阿初来的那天——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艺品,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间角落拿着凿子不断努力练习。
  此时,在一个身穿高贵华美、有点年代的服饰的妇人引领下,一名女人静静地走进房间。佑介想,她们一定是兄长的客人,所以对她们在隔壁房的交谈,佑介并没有兴趣。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会回去了。
  她们是谁根本无所谓。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并没有回去。
  母亲细声向他介绍:「她是哥哥的媳妇。」之后阿初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佑介不知该如何与阿初相处。
  于是他更埋首于木工之中。
  他从来没有与阿初说过话。
  只是……
  阿初在父亲或兄长面前并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几次笑脸。那应该只是客套的表现吧?不,说不定还是嘲笑呢。
  反正怎样都好。
  不论阿初对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对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无从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凭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断。对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内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实就是阿初对佑介笑了。
  佑介逐渐喜欢上阿初。
  那一天。
  从自家后门出去,靠山处有一片略为倾斜的空地,积满了雪。佑介抱着一堆木屑走了过去,他正在打扫工作场地。
  不知为何,阿初全身湿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间。
  手上拿着蜡烛跟提桶。
  佑介转头,移开视线。
  那时,佑介总认为不该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记忆中,阿初似乎曾对他呼唤。
  或许只是错觉。
  闻声,抬起头来。
  火……
  啊。
  阿初着火了。
  原来泼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转瞬之间……
  鲜红的火焰包覆着阿初。
  装点着阿初肢体的火焰,比起过去所见的一切服装还要更美丽。
  艳丽的绯红火焰在纤白的肌肤上窜流、蔓延,与躯体交缠,女体的轮廓在晃动的热气中变得蒙胧模糊。女人的脸恰似陶醉,原本潮红的脸颊于疯狂的红色火焰中染成深红。
  阿初小声地哀鸣。
  接着,在地面上打滚。
  滚滚黑烟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滚来滚去。
  火焰的形状随其动作变幻无穷,轰轰烈烈地赞颂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着形形色色的东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观看这一切。
  完全没想过要阻止或救助她。
  虽说,他对全身着火的人也无力阻止、救助。
  女人变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丽。
  佑介看着烟。
  轻妙升起的烟。
  大人赶到现场时火已完全熄灭。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现场一片骚动。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烧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体。众人将物体搬上板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烟——
  只有烟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满刺激性烟味的呛鼻空气里,战战兢兢地……
  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佑介漫无边际地思考。
  ——烟,究竟是什么?
  是气体吗?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烟由物体产生,物体燃烧就会产生烟,烟升往天空。
  物体受到火焰净化,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罢了。烟正是物体经粹炼后的真实姿态。烟会散去,却不会消失;顶多是到了某处,绝不会失于无形。烟是这世界上的一切物体的最终真实姿态。烟是——永远。
  从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烟。
  烟。
  几天后,阿初举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长嚎啕大哭,母亲啜泣,父亲呜咽,众人悲伤掉泪。
  每个人都在哭泣。葬礼会场充满了哀戚,恸哭、哀切、感伤、怜悯与同情,泪水沾湿了每个人的脸。
  但是——佑介的感想却只有:「原来烧过一次的东西还要再烧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悲伤。
  接着,
  不久,
  从像是怪物般耸立的烟囱顶端,
  升起一缕白烟。
  阿初化作白烟,轻妙地攀向天际。
  微风吹打在烟上,烟的形状轻柔变化,形成漩涡,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后,变成了一张女性的脸。
  可惜大家都低头哭泣,没人发现烟的变化。
  多么愚蠢啊。
  大家把骨头当宝,但烧剩的残渣有何可贵?骨头不过只是堆硬块,没有必要的部分罢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头的家伙们永远也不会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渐变得稀薄。
  稀薄之后又浮现。
  浮现之后又模糊。
  混于空气,女人无限扩展。
  不是消失,而是扩散开来。
  女人与天空合而为一。
  ——啊!
  好想要这道烟啊。
  若有翅膀,好想飞上烟囱的顶端,深深吸一口烟啊——佑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阳西下,火葬场的灯火关闭,四周逐渐昏暗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着天空。
  「你很悲伤吗?你也为我悲伤呢。」兄长问。「别开玩笑了!阿初或许属于你,但阿初的烟却是我的!」佑介想。
  5
  牧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说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着眉间,仿佛若有所思,接着开口:「这是事实?还是玩笑话?」
  ——岂是玩笑。
  「绝非谎言。」佑介回答。
  「嗯——这——少小之时目击自焚现场——如果你真的亲眼见到——毕竟会成为心理创伤吧。」
  「创伤——吗?」
  佑介并不认为。
  「你觉得很可怕吧?」
  「一点也不可怕啊。也不觉得悲伤。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单纯的事实。」
  「你虽这么说——」
  老人感到困惑。
  「——不对,或许你自以为如此,但我认为,这个经验事实上成了创伤。换作是我——唉,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真正了解那种感觉吧,至少我就无法想像。对了——令兄呢?他怎么想?」
  「兄长吗?他后来没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后——大约两年后,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亲也在同一年追随兄长逝去。只剩下我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一个个不怎么有趣也不怎么欢乐的日子。母亲后来也在我埋首工作时,没人陪伴下寂寞地过世了——」
  佑介想起来了。
  「——兄长、父亲与母亲都……」
  轻柔。
  轻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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