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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9 京极夏彦(日)
  「——他们都化作美丽的白烟,从火葬场的烟囱缓缓升天了。只有我替他们的烟送别。最后只剩我留了下来。」
  「唉……」牧藏发出叹息。
  佑介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管是原本讨厌的兄长、忌惮的父亲、衰弱的母亲,变成烟后都很美丽。讨厌之事尽付祝融了,无论此生的阻碍与丑陋俗世的污秽,皆悉烧得一干二净。净化后,由火葬场烟囱轻妙地——」
  牧藏缓慢地张开细长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说,再次张开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怜悯。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复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家寡人,虽然托老爷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受您多方关照还这么说真是对不起。但是,跟老婆过的生活只让我觉得很疲惫,她应该也这么想吧。所以我觉得亏待她了——」
  「说什么鬼话。」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烟管在烟灰缸上扣了几下。
  「要说没爹没娘,我不也一样?我的爹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光了,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现在她死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因为我还有孩子、孙子。所以说——我不会要你改变想法,但……」
  「已经太迟了。」
  「会太迟吗?」
  已经太迟了。
  「我和她已是同床异梦,我似乎——没办法真心对待她了。」
  「这是因为——」说完,牧藏楞了一会儿,接着又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因为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的关系吗?」
  「你现在还是——对那个女人——」
  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并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
  「你说愚昧——可是你是真心爱上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那不是爱。
  「我再重复一次,我并不是真心喜欢她。我那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跟年龄没有关系,不论你说是憧憬还是啥,跟喜欢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软弱的家伙,明明就老大不小,还一副没断奶的模样吗?」
  「我并不是那种人。」
  「或许你不是那种人,但是爱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击更大得多。她这么一死,在你的记忆中只会愈来愈美化哪。」
  「您说的是没错……」
  「废话,当然没错。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无知的眼里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选一的美女,但跟回忆中的美女一比……」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这样的。佑介并不厌恶妻子,他讨厌的是无法回应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应该是我被老婆讨厌吧。」佑介说。
  「那是因为你缺乏诚意。你刚刚也说无法发自内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为你还执着于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关系。这样一来我总算懂了。」
  老人略显放心之情。
  或许以为自己总算理解事态了吧。
  「忘了那女人吧。因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地想着那女人,你老婆才会反覆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们一起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吧,我会帮你说情的。」
  牧藏大声地喊着「忘了吧!忘了吧!」问佑介妻子现在在哪,要去帮他讲情。佑介满脸困惑。并不是这样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被乳臭未干的回忆所束缚。事实上,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忘了那女人。」
  「真的——是这样吗?」
  「直到最近我才回忆起来,跟老婆处得不好则是更早之前。所以说——」
  「那么……」
  「您没办法理解吗?」
  「我不懂啊。」
  佑介拎着包袱上的结,放在膝盖上。牧藏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问:「那是?」
  「是烟。」
  「啥?」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跟老婆离婚的原因。」
  佑介抚着包袱。
  牧藏屏息以待。
  「你——里面——放了什么?」
  「就说是烟啊。」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我本来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来就告辞的——唉,没办法。」
  「告辞?走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佑介觉得他有点可怜。
  「老爷子。」
  「什——什么?」
  「之前那个——寺庙的大火。」
  「寺庙——啊,山上那场大火吗?」
  「对。那场火灾规模很大,箱根分团全部出动——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团也都来了,连神奈川的警察也全体集合。火灾地点的环境很糟,没人想到那里竟然有庙,毕竟连条像样的道路也没哪。虽然庙最后还是烧毁了,但没酿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又——怎样?说明白点。」
  佑介笑了。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我们分团。地理位置上我们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车好不容易发配下来,山路崎岖派不上用场。没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车拖出来,载着TOHATSU唧筒上山去。」
  「是——吗?」
  「现场非常惊人。到目前为止,我从没看过那么大的火灾。空中染成一片红,而且是混浊乌黑的暗红色,仿佛——」
  佑介闭起眼睛。
  「——仿佛世界末日。」
  「是、是吗?」
  「比起阿初烧死的时候、比起松宫家的火灾还严重得多了,宛如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而且不同于大地震或空袭时的恐怖感,宁静至极。」
  「宁静?」
  「宁静、肃穆地燃烧。只不过——现场的警察说寺庙里还有三个人在,多半没救了。他们衣上着了火——」
  「衣服上?」
  佑介将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于是——我就说要进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当时山门已经烧毁,并逐渐延烧到附近的树林。比起灭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灾的发生更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有人着火的话。
  「结果你还是进去了?」
  「进去了。」
  身上浇水。
  披着湿透的法被。
  冲进熊熊燃烧的寺庙里。
  冲进世界末日的烈火里。
  「我见到阿初了。」
  「什么?」
  「一个很像阿初的和尚,全身着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烧着——」
  牧藏站了起来。
  「住口!」
  接着大声地说:
  「喂,佑介!我不想听你这些无聊故事。我本想闷不吭声,没想到你竟说起莫名其妙的鬼话。你到底想说啥?突然来我这儿,说你跟老婆离婚,我原想不是你外头有女人,就是老婆给你戴绿帽子,所以才耐着性子听你讲,你竟给我瞎诌起天方夜谭!」
  「所以说……」
  「从头到尾言不及义,不管问你啥你全都否定,回避问题。最后还说起啥鬼烟啊煤啊的——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吧。」
  「所以说,就是烟啊。」
  「烟又怎么了!」
  「那时已经太迟了,那和尚已全身着火,但他不作挣扎,似乎一点也不痛苦。我想,或许他那时早已往生。那个和尚在我面前着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人烧死了。但是——」
  佑介抓着包袱的结。
  「这次——我等到火熄灭。」
  「什么?」
  「火势花了两天才完全结束,我在火熄之后,以失踪者搜索队身分率先进入现场。说失踪是好听,根本不可能还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劲。但是我不一样,我急着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处,那里还不断冒着烟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头,虽说已烧成黑炭,总算让我找到那个和尚了。于是我拿出这个罐子——」
  佑介解开结。
  四角朝四方摊开。
  「——采集了那个烧死的和尚的烟。」
  「你——你开什么玩笑。」
  空无一物的透明药罐。
  里面——一片白浊。
  白雾茫茫。
  「老爷子,你看,烟不会消失,只是会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这样装在罐子里——将之封住,就会永远——留在里面——」
  「你不要胡说八道!」
  牧藏怒斥。
  「一点也不是胡说八道啊。你看,在这里面轻柔飘摇、白雾茫茫的——你看啊老爷子,这就是阿初的脸哪。虽然有点小,因为多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嘛。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态,是封装在罐子里的灵魂呢。」
  佑介温柔地将罐子拿在手上,递给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说我疯了,然后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张脸吧?这么漂亮的脸——我怎么可能疯了?老爷子,你自己看个仔细吧。」
  「你——你疯了。难怪老婆跑了,这、这种东西——」
  轻柔。
  佑介弟弟……
  「愚蠢的家伙!」
  牧藏用力拨掉罐子。
  罐子从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滚动。
  盖子松脱。
  啊,烟会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脸孔的烟从罐口升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飘荡,轻柔地形成漩涡——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脸愈来愈扩大,愈来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户、纸门的缝隙逃离、扩散,终至消失。
  最后之际,女人……
  ——笑了。
  而棚桥佑介像失落了什么。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
  第陆夜 倩兮女※
  (※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插图
  楚国宋玉东邻有美女,
  登墙窥宋玉,
  嫣然一笑,惑阳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为淫妇之灵也。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不习惯笑。
  不知该怎么笑。
  试着扬起嘴角。
  绷紧嘴边肌肉,想做出笑容却难以如愿。
  ——这样看起来像在笑吗?
  镜中映照着一个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横向扩张,反而像是发窘,也像在胡闹,但就是称不上笑脸。
  ——是眼镜的缘故吗?
  拿下眼镜。
  世界变得模糊。
  无所谓。
  完全无所谓。
  映于镜中的表情扭曲,变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谓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管怎么思考、怎么努力都不懂。
  ——是脸颊的问题吗?
  脸颊用力。
  让嘴巴朝横向扩展,全神贯注在颧骨上。
  一张紧绷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必须舒缓一点。
  眉间有皱纹,看起来就不像笑脸。
  指抵眉间。
  闭上眼帘,轻轻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为多么滑稽啊。
  滑稽归滑稽,却一点也不好笑。
  年纪不小的女人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认真烦恼笑脸的问题。
  无聊。
  明明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紧迫的事情尚待思考与实行。
  ——但是,至少现在……
  女人再次注视着镜子。
  从来没画过妆。他说——只要略施薄妆,不失礼节即可。男人不需为了礼节化妆,只有女性必须取悦异性才能在社交上获得认同,她一向认为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记得柏拉图曾经宣称,绝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牺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约的冲动突然获得满足时产生的心理状态——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恶意的扭曲表现,是迂回却直接了当的歧视。无须引用波特莱尔也能证明,笑是多么畸形而低级的行为啊。
  但是……
  身为人就不得不令脸颊的肌肉抽搐,机械式地做出丑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矫饰矫饰矫饰,
  山本纯子拼命牵动脸颊肌肉。
  ——不笑的话。
  就会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窗外……
  围墙上空——
  一个巨大的女人正在笑着纯子。
  2
  被男人求婚后,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学生们的举动。
  柱子背后,阶梯底下的阴影,校园的角落。
  少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如风声般的细语。
  只要一与纯子眼神相交就逃离,听见脚步声也逃离。
  ——被笑了。
  觉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这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情况。严格的教师、顽固不知变通的舍监、魔鬼般的女教官——纯子在女孩们心目中向来如此,不论何种场合,学生总是对她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女孩们看到纯子就转头,一听见脚步声就逃走,与如今状况无异。问心无愧便无须胆怯,这表示女孩们做了亏心事。
  纯子一直都这么认为。
  ——可是,
  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在意?
  纯子明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纯子的生活方式从来就不怕受人检视,也没做过会被人嘲笑的事情,这点她很有自信。
  纯子这三十年来,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从来没有阴霾,就算有人背地里说她坏话,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背后说坏话才是错误的行为。
  传述错事之人乃是愚者。
  倾听愚者的话语口合疋浪费时间。
  多听无益,只会带来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种损失,所以她从来不听这些杂音。
  有想表达的意见,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对她说?无法当面说出的话语,就算是合理之言也无须倾听。
  这就是纯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却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们都在说些什么?为什么遇见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说她坏话吗?是在轻蔑她、责骂她、嘲笑她吗?
  ——这种事。
  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自己应该没在女孩面前示弱过,基本上纯子没有弱点。身为教育者、管理者,纯子的防御有如铜墙铁壁。
  或许是对战前偏差教育的反弹,最近教育界的风潮是尽量对学生表现友善,亦师亦友的关系被认为是最理想的。但是,纯子认为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纯子当然不认为战前的教育方针正确,无论由任何层面检视,那种教育都是错误的。皇国、军国等妄语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并非如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不带批判地将偏颇的意识形态强加诸于人都不适当,这种行径即所谓的洗脑。相信任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备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带主义的温和行径,纯子认为只要该种教育方针不保留学生思索、选择的空间,终究与战前的教育无异。管他是否主张和平,是否为民主主义——无疑地都是一种偏差的意识形态。
  这个世上没有不偏颇的意识形态,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会感到疑惑。
  不论是否多方顾虑,不论是否热心实行,教育终究只是一种洗脑——这是个难以撼动的事实。
  因此纯子认为,教师必须立于随时受人批判的立场,这才是正确的。
  与学生称兄道弟,便无法维持应有的紧张感,纯子觉得教师与学生应保持一定的距离;教师必须经常自我批判,而学生也不应该照单全收,全面接受教师的说法,无论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应该忘记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导啊——许多人主张如此。
  但是如果连判断的基准也必须灌输,依然只是一种洗脑罢了。所谓的洗脑,就是使对方丧失自我判断的能力,判断应该完全由学生自己进行。
  即使三、四岁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会自己学会判断;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岁还不能判断事情善恶,问题恐怕出在学校教育之外。学校并不是培养判断力的场所。
  人格的建构该由父母、家庭与社区,以及孩子本身负责。
  ——因此,
  她认为教师对学生的人格出言指导是一种越权行为。
  教育者并不是神,即使能教导培育,也无法创造人类。若有此错误体认,方针就会产生偏差,态度也会变得傲慢。
  学校并非圣域,教职亦非圣职,这里只是一个单位机关、一种装置,教师只应教导自己能教的事物。
  应当了解自我的分际。
  即便如此,纯子还是无法理解那些没办法把握应尽之责、只想与学生保持亲近关系的老师的想法。
  此外,她也无法原谅以「算了,当老师也好」或「没别的职业好选择,只好当老师」等不像样的理由选择了教职的家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无法担当教师之责。所谓的教职,乃是与学生、与社会,以及与自己的斗争。
  片刻也不得松懈。
  所以,纯子从未笑过。
  ——是的,明明她从未笑过。
  学生们为何又会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弓着背、抱着双肩,仿佛想保护自己般畏畏缩缩地走路。
  ——自我意识过强了。
  绝对是。真愚蠢。
  纯子挺起胸膛,挥舞手臂,阔步前进,似乎想赶走内心的愚昧,脚步声喀喀作响。
  石砌的校舍之中,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反弹回来,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后,
  一道阴影闪过。
  嘻嘻。
  ——笑了。
  纯子朝该处奔跑而去。
  柱子背后站着姓神原的老教师,神原双眼所见之处,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奔跑离开。
  神原的视线追着女学生,直到不见影踪,接着她转头面向纯子,以仿佛百年前的宫廷女官的缓慢语气说:「山本老师,你怎么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么?
  「刚才那些学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她们在走廊上奔跑,真不应该呢。」
  「这……」
  并不是想说这件事——
  「她们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那些女孩子并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边走边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发现我在附近,觉得尴尬难为情吧。」
  「她——们说了什么话?」
  「哎呀,即使是教师也不应该偷听谈话内容啊。」
  老教师和蔼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应该是在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吧?」纯子表示疑问。
  神原表情诧异。
  「所谓不该说的闲话是?」
  「就是被人听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这——」
  ——例如,关于我的坏话。
  纯子说不出口。
  「本学院戒律严格,走廊上禁止私语,所以她们才会逃跑啊,我看她们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应是如此吧,一定没错。
  ——但是。
  「但是——我好像听到她们笑?」
  逃走时似乎嘻嘻地笑了。
  听纯子说完,神原歪着头回想说:
  「这——或许在聊天时有说有笑,不过她们一看到我的脸立刻缩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们边跑边笑闹,我一定会立刻告诫她们的。」
  是的,这间学院有条禁止笑闹的戒律,但没有人遵守,就连眼前的老教师,在刚才短暂的谈话时间里也微笑了好几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规定,干脆别制定。
  纯子这么认为。
  这间学院是一间强制住校的女子教会学校,因此这类戒律或禁忌皆从基督教义而来。
  但是——虽然在此任职,纯子本身却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
  学院表面上揭药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虚骸,于学院之中不具任何机能。只不过眼前这位神原老师倒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诚教徒的神原——也会笑。
  纯子——从来没有笑过,总是一副苦瓜脸。
  有时连纯子也受不了自己为何老是看起来心情不好。
  即便现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师,你——是否累了?」
  神原问。
  的确是累了。
  夏天以来,纯子遇到了单凭自己难以处理的严重问题,不论她怎么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决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问题还是两个。
  一个是学生卖春。
  另一个则是——
  ——结婚。
  卖春与结婚,一般并不会将这两个问题相提并论,但对纯子而言,这两个问题却必须透过同一个关键字并列提起、并列而论,这个关键字即是……
  女人。
  纯子担任教职之余,还是个热心参与女权运动的斗士。站在女权运动的角度,不管卖春或结婚,皆是封建社会对女性不当压榨的腐败制度。
  所以,纯子无法单纯将卖春视为违反善良社会风俗的不道德行为,或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而加以挞伐。
  相同地,她也无法将结婚视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这类制式的泛泛之论,等于是放弃个人的判断,所以纯子日夜不分地拼命思考。
  当然,纯子平时就会思索这类问题。只是,理论与现实往往无法完美画上等号,现实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获得合理的结论后就得以了结。
  卖春的是自己的学生,要结婚的则是自己,两者都是现实的事件,要判断、要提出结论都必须经过充分的思考,轻举妄动只会留下祸根。
  结婚终究只是一己之事,影响所及范围还不大,若无法下定决心还能先搁着。
  但是卖春就不一样了。
  仅依循社会规范对学生的不当行为做出惩罚很简单,但事情并不会单纯地就此了结,纯子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学生的一生。纯子不愿意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学生身上,但是这种情况下,不管学生是基于什么信念才做出卖春行为,社会都不会原谅她。
  纯子认为,事情的解决之策恐怕只有清楚地传达自己的看法,并充分尊重学生个人的意志下,让学生自己判断做出决定。
  社会这种无可救药的愚蠢结构或许会迫害学生,但保护学生是教师应尽的职责。
  她与学生讨论了无数次。
  在学生做出决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学院报告这件事。
  因为大部分的教职员都是受到男性优势社会洗礼的性别歧视主义者。
  显而易见地,与放弃思考的人对话是无法获得理想结果的。
  总之,这件事情绝不能随便处理。
  经过三个月抱头苦思的日子。
  纯子已是疲惫不堪。
  但是——即便如此,她并不认为她的烦恼影响了日常的职务,她自认善尽职责。
  她向神原老师表示如此。
  「你做事太认真了。」老教师说。
  「以致旁人看你也觉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这么紧绷,身体会承受不住,紧绷的情绪也会传染给学生啊。」
  「请问——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老教师踏出蹒跚的脚步。
  「孩子们害怕你呢。」
  「求之不得。」
  「你不喜欢受学生爱戴吗?」
  「我没打算讨好学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当面对我说即可,只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输;只要能驳倒我,我随时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太好战了。」老教师停下脚步,一脸受不了地看着纯子。
  「我认为你参与的女性解放运动很有意义,也看过你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我认为女权运动的主张非常正当、合理,看到某些部分还觉得很畅快,日常的不满也得以抒发了呢。」
  「谢谢您的称赞。」
  「但是……」老教师话锋一转,改以教诲的语气说:
  「你不觉得自己的论调有点过于严苛了吗?」
  「是——吗?」
  「你所写的内容虽正确,写法却非常男性化。」
  「是——这样吗?」
  「是的。」神原说:「你认为只要高声主张,就能改变这个世界吗?最近有许多妇人参政,我认为这是好现象——但是,在我眼里,这些女权斗士的行为举止几乎与男性无异,不知是否只有我如此认为呢。」
  「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因为不这么做女性就无法获得认同,这个社会仍然以男性为中心啊。」
  「我说的并不是这种问题。山本老师,你以及这些女性参政者使用的话语,都是以男性使用的文法拼排而成的啊。」
  「您说——男性的文法?」
  「是的。我们女性如果不能以女性的言语来争取,即使这个世界的主导权由女性掌握,终究只是短暂的光荣。同样是男性的行动方针,只不过换成女性来主导,等于换汤不换药啊。」
  她说得没错。
  「可是——」
  「所以说呢——」老教师又在走廊迈开脚步。
  「主张正当,是否就可以把不正当的对象打击得体无完肤?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当者本来就该被打倒』,最后可能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么获胜者不就永远是力强声壮者了?」
  「正因为不正当者力强声壮,所以我们才需要高举双手,大声呼吁同志齐力对抗,现况是正当的一方受到蹂躏啊。」
  「嗯——但是不管主张多么正确,过度激进的言论并不一定有效果呀。相反地,有些人虽然论点不怎么缜密合理,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舆论。或许你认为这种作法狡狯卑鄙而无法认同,但有时候,能获得最终成果的才是最佳作法呢。」
  「您的主张我并非无法理解,但是我恐怕没办法回应您的指教。」
  纯子无法踏上正攻法以外的道路。
  「唉,山本老师你还年轻,或许还无法体会这种道理吧。」神原说完又微微一笑,纯子觉得有些恼火。
  ——年轻。
  早就不年轻了。
  纯子今年三十岁,学生在背地里称呼她阿姨或老太婆,爱挖苦人的学生甚至叫她鬼婆。
  纯子早就知道这件事,连眼前的这位神原,在学生之间的称呼也是「老妇人」。
  ——没错,「阿姨」。
  知道自己被人如此称呼,恰好是在被人求婚的时候。
  ——这就是原因吗?
  或许是如此吧。
  你们知道吗?山本阿姨又——
  可恶,那个死老太婆——
  女孩们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被叫做鬼倒无妨。所谓的鬼,乃是能为人所不能为者,那么鬼的称呼反而如己所愿。
  但是被叫老太婆就很讨厌。
  与性别歧视相同,纯子认为将年龄当作个人特性予以夸大讽刺是件难以原谅之事。年龄与性别虽会影响个人特性,却非其全部。
  纯子认为,反而拿肉体特征——若论好坏,纯子当然认为这种行为很不恰当——当作讥讽个人的材料还更正当一点。
  也就是说……
  很明显地,「女人就该如何如何」、「都几岁了就该如何如何」等等说法是一种歧视。因为,性别或年龄等条件个人无从选择,此与因出身或家世来歧视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有些人一边说不该用出身、身分来衡量他人的美丽词藻,在口沫未干之前却又说起「女人就应遵守规范」、「女人不该强出头」——这类蠢货根本就是放弃了思考。
  这与基于血型、星座等毫无根据且个人亦无从选择的事项来定位个人一样愚蠢。
  这不是一句「开玩笑罢了」就能解决的。
  战后人人嘴上挂着「民主主义」、「男女平等」等听来理想顺耳的词藻,但在颂扬这类美丽词句的同时,他们却无视于这世上如此多的歧视,而对于这些歧视的默认也直接影响了孩子。
  小孩并非笨蛋,他们只是无法分别大人行为的善恶,囫圃吞枣地照单全收。
  所以孩子才会有样学样地嘲笑别人「老头」或「老太婆」。
  明明无须思考便知年龄不应是贬低个人的要素。
  纯子认为,反而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的笨蛋才该被贬低;但这个社会似乎并非如此。
  就连愚者也应该懂得女性原本就不应受到歧视,可是长期以来却没人察觉这个道理,更遑论其他歧视了。
  忽视如此愚昧的社会状况,将一切培育人格的责任推给教育者,终究是无法改变现况的。因此……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纯子责骂那位叫她老太婆的学生,很严厉地斥骂她了。她对学生彻底地表达她的意见,纯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但是……
  ——反效果——吗?
  的确,如同神原所言,不管立论多么正确,只要采取高压态度,就难以达到效果。或许对方在当下会向她道歉,表现出顺从的态度,但是那个学生真的正确理解了纯子所想表达的观点吗?而且在那之后——
  ——女学生们在嘲笑我的年龄吗?
  正当她在思考这件事时……
  嘻嘻嘻。
  由背后传来轰然大笑。
  回头一看,巨大的女人幻影遮蔽了整个天空。
  3
  孩提时代,邻居有个温柔的阿姨。
  说阿姨,其实是以幼儿的观点为基准,她的年龄应该还不到中年。
  凭藉模糊的印象来推测,她当时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个两、三岁呢。
  当时前一句阿姨、后一句阿姨地叫着她。
  ——原来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无疑地是一种坏话,但阿姨这个称呼本身仔细想来似乎没什么贬意。
  「阿姨」与「阿婆」原本应该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词语,不是用来表示年龄的称呼,而是一种表现亲戚关系的言语。
  ——带着亲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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