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完全放松了吧?」
这家伙从来不知顾虑他人心情。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我拼命装出威严。
「嗯——鸟口,看到你那张放松的呆脸,连带我的紧张也消除,感冒似乎也跟着好了哩。」
「唔嘿,人家不是说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种人会得※吗?啊,抱歉——更重要的是老师,您这样不行喔,请恕我说话太直接,可是……」
(※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种人会得:日本俗语「夏风邪は马鹿が引く」,原意是「愚钝的人到了夏天才发现冬天得的感冒」,不过常被误解为只有笨蛋才会在夏季得感冒。鸟口应是藉此喻暗讽关口愚钝。)
「什么不行?」
「您这样夫人会哭的喔,我看夫人好像很疲累的样子。」
「是吗——」
虽然嘴里表示疑问,其实我内心是知道的。
我虽不是个浪荡子,但无疑地是个最糟糕的配偶。
因为我的缘故,妻子总是身心俱疲。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闪避回答。
「虽然老师不花心也不赌博——可是……」
鸟口伸长了腿,态度更加随便了。
「就算是夫妇,每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很痛苦吧?难怪老师会心情郁闷,夫人也——」
「这我知道。」
「所以说,我建议您去采访一下。」
「采访——」
「要写小说或是报导不是都需要采访吗?您就去一趟嘛,俗话不是说:『狗走个路,脚也会累得像木棒』吗?※」
(※)
「但是——我的小说是……」
「所以说——我想请您替我们做做采访报导啦,还能顺便散散心喔,反正都是些阴惨的事件,刚刚好。总之,我们的截稿日延后了,您恰好有空——」
「可是——你们要求的不是外国的报导吗?」
「那个归那个。」
「那个是哪个啊。我大致思考过文章内容,老实讲,要写这个外国的离奇事件——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了。这次为了写你们的文章我还闷得搞坏身体咧。」
「可是我看您的格子也没填几个,应该闷不起来吧——」
鸟口伸长了脖子窥看书桌。
「——您写了几张了?」
一张也没写完。
「不好意思。」我没好气地说。
「真伤脑筋。」鸟口盘手胸前。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最好是令人作思的故事,连推理小说家都会吓得脸色大变赤脚奔逃出去的——」
「推理小说——吗。」
我想起中禅寺敦子的谈话。
「对了——记得——有个妇产的——」
「妇产——您是指妇产科医院吗?」
「妇产科——进不去——被封闭着的——有孕——胎儿——小孩——消失——死亡——诞生——」
诞生。
未诞生。
浓稠的浓稠的浓稠的浓稠的浓稠的。
「什么?」
「我、我刚好听到一个——传闻,关于密室的——」
「传闻?是密室的吗?所谓密室就是那个进不去出不来的那个密室吗?」
「似乎——如此。」
「密室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典型的密室事件吧。」
「喔,小说里经常有所谓的密室杀人事件,可是实际上从来没听说过,如果这是真的倒很稀奇耶。但是那跟胎儿怎么凑在一起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密室杀人而是密室出生的话就完全不同啦。对了——地点呢?」
「啊?好像在——丰岛那一带发生的——」
详细的事情我完全没有记忆,只有片段在脑中闪过。
「虽然不知详细情况,不过好像还满有趣狗走个路,脚也会累得像木棒:原文为「犬も歩けば足が棒とか」。鸟口把谚语里的「犬も歩けば棒に当たる」(出去走走有时会碰上好运)跟「足が棒になる」(走太久,腿僵硬得像木棒)搞混了。的喔?」鸟口说,又盘起手。
「——既然有传闻,那我就去探探状况好了——」
接着准备站起。
「要回去了吗?」
「不是说了吗?我要去采访啊。既然有这么有趣的传闻,趁现在去采访应该能挖到不少消息。丰岛地区的妇产科嘛?我去问看看好了。如果这个题材有趣的话,老师您就一定要好好采访一下,帮我们写篇报导喔。」
接着鸟口站起来,突然又说:「啊,我差点忘记了。」
「我带了水蜜桃来,已经交给夫人了,您要记得吃。是探病的礼物。」
「有劳费心了。」我也站起来向他道谢。
突然有点头晕。
「那我先走罗,有消息再跟您联络。」吵闹的不速之客语气轻佻地说完,飘然离去。
只剩我一个人。
觉得肚子很饿。
这也是精神逐渐恢复的证据之一。
就像梅雨季节的结束一样,忧郁症的痊愈总是突然来访。
我打开窗子,下午的阳光明亮。
再过不久就是夏天了,夏天即将到来。
我边想着这些事,边走向厨房,想吃鸟口带来探望的桃子。
包在报纸里的桃子放在流理台旁。打开报纸,随手抓了一颗,有如汗毛般轻轻扎人的触感,果皮底下的应是——水嫩果肉。用力一握,手指陷入果肉里,果汁……
——啊。
果汁喷出,化为海洋。
黏滞的浓汤满溢,我成了在海洋里飘荡的漂流物。
在漩涡的中心——是那个透明的两栖类——那是——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4
早晨。
醒来,发现正下着毛毛细雨。
虽然已经复原,心情还是不怎么好,也就是说,我又回到最初的状态。
鸟口忙着四处打听,隔天找来了一大堆奇怪的传闻。中禅寺敦子带来的那个事件到处都有传闻。但是年轻的糟粕杂志编辑收集来的传闻中,并非医生在密室中离奇消失的恐怖故事。
而是——
大量关于妊娠与分娩的令人作呕、荒唐无稽的丑闻。
鸟口说归说,他也怀疑这些传闻是否能当作杂志题材。这与他平时处理的离奇事件并不相近。
而作为听众的我——老实说心情也十分复杂。
我对于杀人事件或风流韵事之类的丑闻一向不太感兴趣,但不知为何,这次对这些传闻却格外在意。
明明是如此地下流、难以置信。
我竟回答:「我考虑看看好了。」
「那么就拜托您了。」鸟口说完便离开了。他的离去是在昨晚,那时还没下雨。
我原本想去跟敦子的兄长讨论这件事,他通晓古今东西的奇谈怪谈,或许能提供我一点线索。
窗外细密如丝的绵绵霪雨令人忧郁。
当、当,似乎听到漏雨打在器具上的声响。
雨水沿着窗户流下。雨滴声。
滴、滴、滴。
当、当、当。
注视雨滴。
滴、滴、滴、滴。
当、当、当、当。
——律动。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是心脏的跳动声。
——突然,我觉得在意。
不知在这雨中,桥下的漩涡会变得如何——
一想到此我片刻也待不下去,未向妻子知会便直接奔出家门,走向念佛桥下。雨伞太碍事了,我在雨中奔跑,穿过高耸的草丛,来到河岸。
——漩涡——
有耳鸣。
——小狗很可爱耶。
「咦?」
——你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养狗不好啦。」
——是吗?
「当然是啊。狗叫吵到邻居的话会被抗议的。」
——会乱叫吗?
「会,而且狗很臭,照顾起来很辛苦,每天还要带出去散步,长期下来是个负担。我可没那么勤劳。」
——这世上哪件事不费工的啊。
「话是没错——总之我觉得不好,反对。」
——你就——这么讨厌养狗吗?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
——只是什么?
「真是的,那你又为什么这么想养狗?」
——也不是真的非养不可。
「那你干嘛那么执着?」
——我并没有执着,只是……
「只是怎样?」
——觉得有点寂寞……
「什么意思?你在拐弯抹角向我抱怨吗?」
——什么?
「可是听起来就像抱怨嘛。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怎么可能,我才不是……
「如果有什么想讲的,就明明白白讲出来嘛。我这个人很迟钝,绕那么大圈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你在讲什么。
「你就这么不满吗?不,基本上你的说法就很奇怪,什么叫『养只狗儿也好』。」
——咦?
「『养只狗儿也好』,你的意思就是想把狗当成某种代替品,难道不是?」
——代替品?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知道,少装傻了。」
——为什么你就这么在意呢?我不想养狗了,你别生气了。
「问题不在于此,养不养狗并不重要。问题是你为什么想养狗?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却又藏在心中不说出口,我可受不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
「你不懂吗?我就是不希望你把不满闷在心里。」
——我才没有闷着——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请你原谅我。
「等等,把话说清楚嘛,问题讲到一半却又停止,这样我也没心情工作。」
——弄清楚……是要弄清楚什么?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
其实,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觉得很可怕。我害怕她的回答。
半透明的漩涡中心噗通、噗通地跳动起来。
异常巨大的头部,长出如豆粒大小的眼睛。
尾巴愈来愈短,凝固的手掌逐渐分枝,形成一根根小小的手指,最后——
5
我徐徐地站起。
这是幻觉,不能看。
背对河面。这是虚妄幻想。
雨停了。
天空明显放晴了。
——已经是夏天了。
我想。在这梅雨季结束之际的夏日阳光并不怎么舒爽,但比较适合我。我拨开芦苇。
哇哇。
哇哇,哇哇。
——在哭。
那东西在哭。
——我不想看。
我想,那东西应该已经变成完整的人形了。在咕噜咕噜旋转的水流脐带缠绕下,逐渐凝结固定——
——这是幻觉。
我绝对不回头。
不,我绝对不看。我已下定决心。
无须回想过去。维持……
——维持现状就好。
啪。
水落地声。
拖曳声。
沙沙。
拖曳声。
就在我的背后,在我脚边。
他从水中爬出来了。
拖曳声。
听起来体型很小。
沙沙。
芦苇摇曳。
我在芦苇之中悚然而立。
啪、啪,脚丫子踏在泥泞上的声音。
别过来,别再靠近了。有人扯我的裤子。感觉是只很小、很可爱的、有如玩具般半透明的手——抓住了我的裤子下摆。
——胎儿。
我粗暴地将脚抬起向前跨出,甩开了抓住裤子的手,拨开草丛爬上坡道。
别过来,别跟着我走。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唉——
哇呀、哇呀、哇呀。
那是水鸟的啼叫声。
一定是水鸟。
哇呀、哇呀、哇呀。
爬上了坡道,来到桥底——
我回头。
那一瞬间。
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有个小东西宛如成熟果实砸在墙上般破碎了,水花飞溅。
振翅声。
鸟儿飞起。
就只是如此,真愚蠢。
回到原本的状态,跟海藻一起流逝吧。
河水声隆隆,川流不息。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河水声隆隆,水——
水不停地向前奔流。
刚才把伞放在桥墩。
周遭仍是一片甚无变化的灰色风景。我抬头看天空。
乌云密布,却意外地明亮。
今天或许会变热。
有此预感。
已经不需要伞了。
对了,去那家伙家吧——
突然兴起念头。
我不再往后看,向前迈开步伐。
就算不看——也能继续生活吗?或者,那是非看不可的事物?
抑或——
听见蝉声。
闷不吭声地离开家里,妻子应该很担心吧——回家后得跟她道歉——对,要道歉——我思考着这些事,再次陷入日常生活里。
不久——
我站在长长的坡道下。
位于这条仿佛无穷无尽、不缓也不陡的漫长坡道顶上的,就是我的目的地——京极堂。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梅雨即将告终时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