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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京极夏彦(日)
 百鬼夜行—阴
  1
  杉浦隆夫打算将衣柜里妻子的衣物全部处理掉。
  妻子想必不会回来了,而这些和服也难以修改成其他衣服,原本没有必要犹豫。
  但他害怕的是打开衣柜这件事。在开魬衣柜的那一瞬间,杉浦竟然因过于恐惧而手指无力,手中的金属把手在颤抖下喀答作响。
  喀答喀答的声音,
  更加深了杉浦的恐惧感。
  ——真是愚蠢。
  杉浦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他使劲地拉出抽屉。
  整齐摺叠好的和服外头包上厚纸,褶角干净俐落,收藏得非常细心。
  如今回想起来,妻子是个极度一丝不苟的人,杉浦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总之——
  多亏妻子的细心,和服并没有直接暴露在杉浦的眼前,杉浦毫无来由的恐惧此刻才总算稍微减轻。
  他轻轻掀开厚纸。
  见到从缝隙中露出熟悉的和服花纹,内心隐隐作痛。
  妻子的衣服并不多,杉浦却有种错觉,仿佛能从这一件件衣物之中嗅闻到过去时间的残存气息。
  ——记得这是……
  当时妻子经常穿的——
  好令人怀念,杉浦追寻着幽微的记忆。
  那时候——
  杉浦隐隐思考着「那时候」,却完全回想不起所谓的「那时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当然,他确定妻子穿过这件和服,但其余却十分暧昧不明。杉浦连这件衣服到底是春装还是夏装也不知道。杉浦一点也不懂妇人衣物的款式,从来就分不清楚什么是铭仙,什么是大岛※。杉浦喜欢看着妻子做事的背影。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从来就不懂妻子的心情。
  (※铭仙、大岛:铭仙为一种平纹的丝织品,质料坚固且价格低廉,因此多当作女性的日常衣物。大岛为大岛绌之简称,一种产于奄美大岛的绸布。)
  纵然如此,他对妻子依旧十分眷恋。
  是故,现在手上拿着妻子残留的衣物,心中自然涌现许多惆怅。
  话虽如此,杉浦倒也不见得对每一件衣物都有着无限感伤,毕竟他与妻子实际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说,杉浦无法确定现在在胸口隐隐刺痛的感觉究竟是对妻子的回忆所为?抑或是久未吸入的樟脑的刺鼻气味所致?说不定这股刺痛更近似于失落感。
  这些衣物拿去当铺典当应该能值一些钱,而且似乎没遭到虫蛀,相信有许多人乐意收购。
  但是杉浦并不怎么愿意将妻子的遗物拿去换钱。总觉得让别人穿上这些衣服有愧于妻子。
  ——穿上衣服。
  这句话再次唤起了恐惧。
  刚刚并没有出声说出口,也非心中浮现了这句话。但冷不防地,纤白的手臂从和服袖口悄悄伸出的情景却鲜明地浮现在脑中。杉浦不由得发出惨叫,将衣服用力抛在榻榻米上。
  急忙关上抽屉。
  只留下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
  一时间,杉浦茫然自失,但很快地又微微发笑。
  因为冷静下来后,他发现自己一连串的行为实在毫无意义而且滑稽可笑。衣柜、衣物不过只是日常器物,实在没有理由害怕。杉浦完全理解。没错,他完全理解这点——
  但是,杉浦还是决定把和服全数抛弃。
  2
  记得是「我已经厌烦了」?
  抑或是「我已经受够了」?
  杉浦回忆起妻子最后对他说的话。
  距离妻子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对他说出最后的这句话则是离家几个月前,至于正常的对话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时杉浦与妻子间的关系早已破裂。
  虽说杉浦终究无法体会妻子选择离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并不难想像。
  对于总是积极进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难以忍受杉浦完全放弃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废人般的消极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间小学的教师。
  结婚同样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所以说,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当的社会人身分工作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一、两个月。辞去教师职务之后,杉浦不听包括妻子任何人的劝,每天有如耍赖的孩子坚决不做事懒散过日。
  这么一想——只要是正常人都无法忍受与如此堕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难怪妻子感到厌烦了。最后会演变成这种事态反而理所当然,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杉浦望向庭院。
  脑中响起妻子的话。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难怪她不懂。
  纵使杉浦辞掉教师之职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丧失作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对于当今的教育制度绝望等夸张的、大义凛然的理由。
  而是一种暧昧朦胧的、若有似无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
  变得害怕小孩了。
  在这之前,杉浦虽不像神职人员满怀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弃职守的无赖教师。说白一点,他只是一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职业教师。他从以前就认为既然靠此职业维生,就不得不做。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等实际接触过后发现他们倒也满好相处的。因此对杉浦而言,做好这份工作并不困难。小孩子麻烦归麻烦,有时还满可爱的——习惯之后,他也逐渐喜欢上他们。
  依杉浦的个性自然不可能成为严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积极与小朋友亲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到学生的欢迎。
  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仅是根植于优越感下的幻想罢了。
  说穿了,只是一种逃避现实。
  不消说,年幼的学生本来就比自己无知无能,能与他们融洽相处不过是充分了解自己处于绝对优势,才能从容应付,仅仅如此。即便自认处于绝对优势,杉浦从不去斥责学生。或许这暗示着他的从容其实也只是一种幻想——自己绝不是一名有资格斥责孩子的智者,说不定还是个连孩子也不如的废物——杉浦想必是由与学生的交流之中察觉这个可能性吧。
  结果,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名为「天真无邪」的凶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们围绕着杉浦嬉闹。刺耳的喧闹欢声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视线所及,净是可爱的笑脸。
  不知是哪个孩子突发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当然了,杉浦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依然像个蠢人般亲切地傻笑。
  孩子们愈玩愈厉害。
  一双双可爱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呵呵傻笑。
  孩子们更加得寸进尺了。
  杉浦开始觉得苦痛,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紧,手指深陷于颈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采取高压态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轻轻抵抗,试图甩掉孩童。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会半吊子的抵抗。「够了,住手!」但这可不应该是边笑边喊的台词。
  当然,孩子们不懂
  ——无法沟通。
  杉浦发觉自己的感受无法传达给这些纠缠在身上的小生物。至此,杉浦突然情绪爆发了出来,他粗暴地摇动身体,高声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用力甩开孩童。
  被甩飞的孩子惊呼出声。
  ——糟了。
  ——或许害他们受伤了。
  那之间,杉浦恢复了身为社会文明人的理性。若是对孩童发怒动粗甚而造成伤害的话,届时不管用什么藉口也无法获得原谅——
  但是他的担心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因为孩子们更加兴奋地包围起杉浦,原来刚才的叫喊并非悲鸣,而是欢喜之声。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满脸笑容,伸出枫叶般的小手再度缠住杉浦。
  他感到毛骨悚然。
  曾经一度决堤的恐怖感接二连三地满溢而出。
  对杉浦而言,这些小孩早已不像人类。他仿佛想驱走鬼魅一般,奋不顾身地推开一一涌上的孩童。然然在天真孩童的眼里,杉浦有如滑稽舞蹈般有趣的动作只像是游戏的一部分。
  不管从来不曾出言斥责的亲切教师反应多么异于平常,对于亢奋的孩子而言并不具备任何吓阻力。纵使杉浦早就真的发怒,纵使变得高亢的吼叫中潜藏着恐怖,依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教师的细微变化。
  结果——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克制心无法胜过个人的恐惧,杉浦粗鲁地推倒孩童,并动手揍了两、三个孩子。
  事态演变至此,这些幼小的异界之民才总算发觉教师的异状,不安的情绪迅速传染开来,一眨眼间——全体学童将杉浦视为敌人。
  但是见到学生的眼中闪烁着敌意时,杉浦反而稍微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至少自己的想法总算传达给这群孩子了。
  但是安心感持续不了几秒。
  细白的小手又再度伸向杉浦。杉浦以为这是孩子道歉或和解的表示。然而,正当他为了接受他们的道歉而蹲下时——
  小手瞬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名孩子面带笑容。
  杉浦喊不出声来。
  小孩子的力气真是不能小看,被勒住脖子的杉浦马上感到脑部充血,意识逐渐蒙胧。其他原本哭泣、害怕的孩童很快发现情势已经逆转。杉浦再次受到无数小手攻击。只不过与一开始不同的是,这些攻击明确针对杉浦而来,而且还是处于压倒性优势下所做出的攻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于是使出吃奶力气将孩子们甩开,大声吼叫,粗暴地大闹一番,最后全力冲刺离开现场。
  回想起来,杉浦的行动未免太缺乏常识了点。不论古今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学童在嬉闹的过程中因不知节制而勒死教师的事件,也不可能发生。不,当时的杉浦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这不是能理性解释的。
  不是能轻易解释的。
  在这之后杉浦也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事后听说有三个孩子受到轻伤,原以为大闹一场会有更多人受伤,或许实际上没自己以为的那么粗暴吧。也可能因为即便成年男性大吵大闹一场,胡乱挥舞的拳头仍旧难以伤到敏捷的孩童。
  杉浦对一切感到厌烦,在家昏睡了三天。
  若被质问为何做出这些事情,杉浦恐怕没办法好好说明理由;若要他负起责任,他也不知该负什么责才好。最重要的是,他与学生之间原本的势力平衡恐怕再也无法修复了。
  当然,孩子们应该很快就会不当一回事了吧,因为杉浦所做的原本就十分幼稚的行为哪。也就是说,在孩子们的眼中看来,杉浦的行为并不难理解。但问题的症结在于杉浦自己身上。杉浦确信——一旦原本以为绝对优势的立场动摇后,就再也无法像过去一般,以大人的从容来面对学生了。
  因此杉浦再也无法回到学校教书了。
  妻子是个聪慧的妇人,即使碰上这种不测之祸也不会惊慌失措。她的行动冷静而沉着,对学校与学生家属的应对也十分得体。
  后来听说,当时杉浦欠缺常识的行为之所以没有受到强烈抨击,全多亏了妻子的机敏应对。代替杉浦递出辞呈的是妻子,立刻向受伤学童家属低头道歉的也是妻子。不仅如此,即便惹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妻子对杉浦依然表现出无限的关爱。但是——
  当时的杉浦却分毫不懂妻子的关爱之情。
  妻子温柔地照顾杉浦,奋力激励杉浦,全心全意地为丈夫付出。
  但是——
  在当时的杉浦眼里,她的温柔像是轻蔑,她的激励有如斥责。
  他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为何妻子就是不懂他的心情?
  不对——杉浦打一开始就不曾努力让妻子了解他的心情。
  聪慧的妻子或许认为只要肯沟通,一定能了解彼此心情。但是当时的杉浦却捂住耳朵,放弃沟通。随着次数愈来愈少的对话可笑地失去交集,对彼此的心意也一天天渐行渐远。
  或许是对一直不愿回到社会的丈夫感到不耐烦,妻子原先的温柔也逐渐转变成真正的轻蔑。
  但是……
  妻子依然持续向杉浦伸出援手。
  而杉浦则是不断将她的手推开。
  最后,妻子经过半年拼命的努力,到头来在某个下雪的寒冷早晨,离家出走了。
  ——这也无可奈何。
  杉浦心想。
  3
  杉浦注意到邻居的家庭状况大约是妻子离家后不久。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隔壁是否有人居住,也从来不曾留意住了怎样的人物。
  或许这也是种幸福吧,直到发生了那种事情——杉浦一向无暇关心他人生活。但是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别说是他人,世上的一切对杉浦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感到绝望。
  理所当然,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接着——
  ——理由并非如此。
  总之,就在这段时期前后,他开始注意邻居的情况。
  隔壁家庭由三名成员所组成。
  那时他们的访客尚少,也很少出门,有时甚至一整天都没人离开家里。
  总之,虽然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过活,杉浦确定隔壁共住了三个人。
  首先是一名与杉浦年纪约略相当的男子,穿着打扮总是土里土气,怎么看也不像有正当职业,专门负责外出采买。男丁只有他一人,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一家之主。从外观看来,男子似乎更像一名佣人。
  另外一名是瘦弱的年轻女性。不知为何,在杉浦眼里她看起来才像一家之主。这名年轻女子非常美丽,彷若天仙下凡。一点也没有在白日辛勤工作的氛围,也不像专过夜生活的风尘女子。
  至于最后一名成员则是……
  ——柚木加菜子。
  每当杉浦想起这个名字,总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寂寞。这名少女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即使还活着,恐怕也无缘再见一面。
  胸口有些郁闷,与刚才回想起妻子时的感觉类似,或许是从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所散发出来的轻微樟脑的气味所致。
  加菜子是个中学生。
  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杉浦回忆起加菜子……
  不起眼的男子、年轻女性,以及中学生,丝毫不像亲子家庭,感觉十分诡异。两名女子的容貌非常相似,也可能是姐妹,但总给人一种扭曲、不正常的感觉。当杉浦注意到这户人家,也随之勾起他的好奇心。只不过在意归在意,却没有任何方法能确认事实真相。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杉浦仅能将好奇埋在心里。
  记得那是……
  五月左右发生的事。
  靠着存款过活的杉浦,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事也不想做。他从不外出,整天窝在家里。但持续这般日子,有时难免感到郁闷,某一天,杉浦不经意地望向了庭院。
  庭院种了一棵形状丑恶的栗树。
  杉浦很讨厌这棵树的形状。
  这棵树弯曲丑陋的枝桎朝向邻居的庭院延伸而去,阴森的形状仿佛正在向人招手,就像图画中常见的幽灵的干枯手指。
  ——仿佛会招来不幸。
  杉浦此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看着栗树的枝桠。
  杉浦家与邻居家以黑色矮墙分隔,栗树依偎着墙壁生长,幽灵手的部分几乎完全伸进邻居的庭院里。栗树到了秋天,枝桠上便会长满难以入口的汇汇果实。果实难吃,故从来也没人摘取,一向任其腐烂,掉落一地。
  ——啊,糟了。
  也就是说,这些没人要的栗子不就全都掉落在邻居的庭院里了?
  虽然只是芝麻蒜皮大小事,杉浦可不想因此与邻居发生争执。
  他不愿意因此遭人说闲话,更不喜欢事后再去低头道歉;就连对自己极其体贴的妻子,杉浦都无法充分沟通了,更别说是不具善意的陌生人了哪。对现在的杉浦而言,光是与人沟通都有所困难。
  在麻烦之种发芽茁壮之前,预先铲除比较好。
  于是,杉浦动作缓慢而迟钝地进到数个月不曾踏入的庭院,走向他所厌恶的栗树。
  枝桠比想像还低,但要全部砍除似乎很不容易。杉浦绕进树木与围墙之间,靠在墙壁上仔细观察阴森森的树枝。果然,靠近一看更觉难以清除干净。
  当他准备绕到别处观察时,不经意地从围墙上层的间隙窥见隔壁庭院的情景。
  杉浦维持不自然的姿态,拉回原本扫视而过的视线,定格。
  一名少女坐在檐廊上。
  少女脱下制服外套,将之随意抛在身旁,倚着纸门侧坐。房间内没有开灯。天色逐渐昏暗,少女雪白的脸庞与白衬衫宛如发光体,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杉浦直定定地盯着少女。
  好漂亮的女孩子。
  杉浦过去曾见过几次她上学或回家时开门进房的背影。在这几个月里,他如同间谍般偷偷观察过这女孩好几次,但是,像现在如此端详她的正面反倒是第一次。
  雪白的脸庞。
  即使有点距离,仍看得出少女的五官长得十分秀丽,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表情看来似乎有些恍惚,也像感到疲惫,但决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给人虚幻飘渺、稍纵即逝的印象。少女的年龄大约十二、十三岁左右。
  或者更大一点也说不定。
  不,推测她的年龄多大着实不具任何意义,因为杉浦对于这名坐在檐廊的少女别说恐怖感,连一丁点的厌恶感或抗拒感都没有。
  ——她并不是小孩子。
  直觉如此告诉他。
  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
  那么她是什么呢?
  杉浦夹在栗树与围墙之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名不会拒绝自己的特异分子。
  少女一动也不动,或许是杉浦透过墙上的边饰壁孔窥视的缘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于画框之中、色调昏黄的印象派绘画之感。
  ——所以才不觉得恐怖吧。
  与欣赏绘画的感觉相同——他并不觉得所见光景实存于世,所以并不害怕。这样的分析或许没有错,因为杉浦此时不只是小孩,连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惧怕。
  就在此时。
  从绘画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
  一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
  那双手与少女的一样纤细,一样白皙,手腕以上没入黑暗之中,无法看清。
  少女似乎没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双手贴住少女纤细的颈子,仿佛原本就附着在颈子上。
  接着,将颈子……
  紧紧掐住。
  少女眯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响的,究竟是少女挣扎的声音?
  还是栗树枝受风摇动之声?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无法作声。
  少女轻轻向后仰,倒向昏暗的客厅里,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着两腿悬空晃动了几下,仿佛被那双手拖入黑暗里,消失无踪。
  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悄然无声。
  整段过程仅有短短数分钟,不,说不定只有几秒钟。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等到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灯也不开地坐在客厅里,汗水早已变得冰凉,全身感到一阵寒意。
  明明已经快进入初夏了。
  ——刚才看到的情景是……
  该不会是凶杀现场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结论,已经是夜阑人静之时。
  杉浦着实受到了惊吓,但并不是因为他目击少女遭到杀害,而是因为绘画竟然动了。对杉浦而言,围墙对面的事件是如此地不真实,不存在于世上的事实。
  因此,当他想到该去采采状况或向警察通报时,又是更久之后的事。等到他想到这些时,已经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不知该采取何种行动当中,天色渐白。
  最后他既没去看看状况,也没向警察通报。他什么也没做。
  但是没做反而是正确的。
  杉浦经过几番犹豫与思索后,决定还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门后阴影处观察。这是他每天早上无意义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门后偷窥隔壁家的女孩上学。
  ——今天早上……
  如果那是事实的话,少女便不可能出现。
  若是事实,杉浦的日常生活将逐渐失去均衡,终至崩溃。
  在确认事实之前——昨晚发生的事件,对杉浦而言终究仍只是幻影罢了。
  但是,实际上……
  杉浦此时两眼充血、满脸胡碴,面容变得异常憔悴,仿佛老了十岁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样与平时没有分毫差异,一如既往准时走出家中大门,朝学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与平时没有差别。
  ——那么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是白日梦吗?
  杉浦陷入轻微的混乱。他放弃冷静思考,缓慢地回归日常生活。但也因为缺乏结论,接下来他将长期受那双苍白纤手的幻影所苦,不断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勒住少女头子的手。
  纤长的手指,掐进雪白、吹弹可破的肌肤。
  带着愉悦表情遭黑暗吞没的少女。
  没有惨叫,没有半点声响。
  也没有悲伤。
  因为是画里的事件,理所当然。
  4
  「那是妈妈的手——」
  「只是恶作剧啊。」加菜子笑着说。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金属质感、有如搔动喉咙深处般的……是的,有如滚动铃铛般清脆。
  猫一般的女孩。
  杉浦第一次与加菜子交谈是在刚进六月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整整一个月受到那双妖艳白手的幻影所骚扰。在这段期间,杉浦不知偷窥过围墙另一侧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邻居如此好奇,但他觉得去深入思索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义,便放弃了思考。
  杉浦仅是凭藉着本能而行动。
  但是他的欲望并没有获得满足。因为在此期间,他几乎不曾在围墙的边饰壁孔里看到那个妖艳的少女现身。
  不久,杉浦的本能成了一种执着,执着化为习惯;最后,习惯替他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邻家的女孩每天晚上都会外出。
  有时只是单纯回家的时间较晚。
  有时则就算老早回家,等夜幕低垂,又会立刻出门。
  总之,邻家的女孩总是在同年龄的少女不会外出的时段里出门,回到家的时间也往往过了深夜。
  虽然不知道她在外头做什么,总之绝不寻常。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家庭,这样的举动肯定会遭家人责骂。但是杉浦从未听见隔壁传来的斥责声,也没听过类似争吵的声响。
  女孩回家的深夜时分,四周自然是寂静至极。若有争吵,即使家人刻意压低声量也很难做到完全无声,更何况杉浦一直竖起耳朵偷听……
  实在令人费解。
  某个晚上,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杉浦决定尾随少女的行动。
  他躲在门后,屏气凝神地等候少女外出。心跳愈来愈激烈,全身的血液似乎因兴奋而流速加快。此时,杉浦总算久久——着实隔了好一段时间——重获「活着」的感觉。
  隔壁的门打开了。
  杉浦踏出脚步一个没踩稳,踉跆地跌了几步,接着朝向暗巷奔驰而去。至此,杉浦的举动已经称不上是跟踪了。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待视线习惯四周黑暗时,少女早已消失于黑夜之中,现在要追踪已经太迟了。一瞬间的犹疑,杉浦失去了他的目标。
  即便如此,高昂的情绪要恢复平静仍然花了不少时间。等到悸动完全止息,杉浦才发现自己坐在暗巷之中。
  ——多么愚蠢啊!
  全身充满无力感,仿佛丝毫没有意愿站起般,杉浦一直坐在原地。
  突然,脖子上有股冰凉的触感。
  知觉完全麻痹,毫无惊讶感的杉浦缩起下巴,缓缓地低头一看。
  一双惨白的手正抓住他的颈子。
  杉浦大叫,发软的双脚站不起来。
  在一阵难以形容的哀嚎后,杉浦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
  雪白的脸庞——
  少女正低头望着杉浦。
  「嘻嘻,真没用呢。」
  少女的声音像铃铛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少女接着问。
  杉浦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表情像波斯猫的少女甜甜地笑了,说:
  「你好胆小喔。」
  ——没错,的确很胆小。
  自己真是可笑。杉浦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既非大人、也非小孩的奇妙生物,以难以归类的中间特性,突如其来、却又自然地直接诉诸杉浦已然磨灭的感性,或许正因为如此,害怕一切大人与小孩的杉浦才不会感到惧怕。
  少女愉快地说:
  「明明这世上没有什么好怕的事情。」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是的,我是……」
  「反正那又没什么。」
  「咦?」
  少女更可爱地笑了。
  「那是妈妈的手,只是恶作剧啊。」她说。
  「恶作剧?」
  看起来并不像母女间的玩笑。
  杉浦顿时语塞,瞳孔涣散,眼神飘移不定。接着少女嘲笑杉浦似地说:
  「既然你如此害怕白天,就等夜晚出游不就好了?月光对于你这种人可温柔的呢。」
  杉浦完全被她看穿了。
  ——她说的或许是事实。
  杉浦自己也认同。
  从那天起,杉浦的日常生活改变了。
  他在白天盖上被子睡大觉,直到日没之后才起床,静静等候少女于深夜归来。一整年来几乎不与他人交流的杉浦,仿佛在异国发现同乡般,在少女身上找到了令人费解的安心感。
  第二次见面时,杉浦得知了少女的名字。由于邻家大门没挂上名牌,杉浦之前从来不知道邻居究竟姓什么。
  少女自称柚木加菜子。
  第三次见面时,杉浦得知了她的境遇。果然如先前所猜测,加菜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另外两名同居人是她的姐姐与叔叔。母亲在生下加菜子前已患难治之症,生下加菜子后依然没有起色,住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加菜子便由年龄差距甚大的姐姐与叔叔抚养长大。母亲长期一直住在医院里,在加菜子长大懂事前就死于病榻上了。
  至于父亲,加菜子说对他一无所知,不仅不知其名,更遑论生死。
  加菜子或许是私生子。
  但是她有家人,算不上是孤儿,经济层面上虽称不上宽裕,倒也不至于困顿。就算失去了双亲,加菜子未曾缺乏家庭的温暖。
  因此,加菜子并不觉得自己不幸。
  虽然失去双亲,对她而言却是自然之至,她从未对此感到寂寞或不方便——加菜子说。
  她常常想,世上有许多孩子在战火之中失去了家庭,与这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仍旧无比幸福。
  「可是将来在论及婚嫁或求职之际,你的境遇或许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影响。」当杉浦提出他的看法时,加菜子明确地回答:
  「我还不到该烦恼这些事的年纪呢。」
  的确,对于年方十三的小女孩而言,结婚与求职就像来世一样遥远。她或许多少有过一些想像,但想必非常不真实吧。她恐怕无法想像找到自己人生伴侣、共组家庭、养儿育女的情况会是怎样,且这种想像对现在的加菜子来说也不具任何意义。
  是故,即便有着如此不幸的境遇,加菜子也未曾怨恨这个社会。对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亲根本无从恨起,憎恨善待自己的姐姐与叔叔更是莫名其妙。
  只是,如同双亲健在的孩子不懂孤儿的心情,失去父母的加菜子一样也难以理解他们的的心情。
  加菜子说,她真的不懂父母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什么是父亲?什么是母亲?对于孩子而言,父母又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虽说活了十三年,多少也了解父母的意义,但不论在知识上有多少理解,终究仅止于一种想像。
  「想像终归是想像,永远不会是事实——」
  所以加菜子认为,自己还是不可能了解。
  如果叔叔代替父亲……
  如果姐姐代替母亲……
  是否感觉上能更接近一些呢?
  遗憾的是,加菜子的叔叔扮演不了父亲角色,姐姐亦是缺乏母性的女子。
  无疑地,两人均非常照顾加菜子,呵护得无微不至。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无法取代父母。
  加菜子有家人,受到充分的亲情灌溉,所以她绝对不算是个不幸少女——但这并无法改变加菜子失去父母的事实。
  ——等等,
  那么……
  ——那是母亲的手。
  她不是如此说的吗?
  迟钝的杉浦在与加菜子道别之后才总算想起少女话中的矛盾。记得加菜子确实是说,那双手是母亲的手,但她也说过母亲早已去世——
  ——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真有可能发生吗?
  当时的杉浦总是在梦幻与现实之间徘徊,所以倒也不怎么觉得恐怖。
  第四次见面时加菜子说:
  「我还记得两岁时的事情。」
  「喔。」
  杉浦不甚明白她的语中含意,只好含糊回应。
  加菜子曾见过母亲三次。
  最早的一次是刚出生不久,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印象,而最后一次见面母亲已经断气了。故真正称得上见面的只有一次,是她两岁时的事。
  她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况。
  就算当时加菜子年纪尚小,母亲重病入院,前前后后却只去探过一次病——如果这是事实——实在不合常理。
  可是加菜子到了最近才觉得这件事很不合常理。
  不去探病的理由似乎是因为加菜子的姐姐。据加菜子所言,她的姐姐也只去过医院两次。如果是事实,还比加菜子少了一次呢。而且两次当中,一次是刚入院时,另一次则是母亲去世的时侯。严格说来,加菜子的姐姐从来没去探过病。
  照常理判断,这的确相当诡异。
  加菜子说她从未问过姐姐不去医院的理由。毕竟年幼不懂事的加菜子无从知悉生前母亲与姐姐之间有过何种芥蒂,稍微长大以后,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探询。如今,已过了将近十年了,状况依然没有改变。
  反倒随着时光流逝,往事逐渐风化,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即便如今得知两人曾有何过节,依旧于事无补。确实如此,杉浦赞同她的想法。
  总之——当时姐姐的态度坚决,年幼懵懂的她虽不知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却也充分地感觉到姐姐厌恶母亲。
  所以,带着加菜子去探那唯一一次病的,是叔叔而不是姐姐。由于母亲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姐姐却依然倔强,就是不肯前去探望。叔叔不得已,只好带着年幼的加菜子到医院——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我那时年纪太小,大部分的细节早就忘记了。」
  加菜子说。
  再怎么说这是她两岁时发生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其实杉浦就连她的这些记忆是否真确也仍半信半疑呢。
  她以为是事实的记忆,说不定是后来从其他部分混进的讯息进而拼凑而成的。因为加菜子记忆里的医院,是如此地普通,与一般的刻板印象中的医院别无二致,反而更令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刺鼻的药品味。
  冰冷的地板与墙壁。
  框架生锈的病床。
  点滴用的细管。
  加菜子回忆中的医院就是一般该有的那副模样。
  杉浦无从判断她究竟真的记得,还是医院的刻板印象影响了她的回忆。
  她说已经不记得医院的名称与地点了。
  当时的她只有两岁,仅留下暧昧模糊的记忆并不奇怪。不过杉浦觉得,少女记忆中关于卧病在床的母亲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为加菜子回忆中的母亲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极度异常。
  加菜子记忆中的母亲非常丑陋。
  与加菜子看过的照片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宛若别人。
  据说母亲患了重病。
  但是对当时年幼的加菜子而言,根本没办法理解母亲的病情,只能害怕得发抖。
  她怕得想甩开紧握着她的手的叔父迳自逃跑。加菜子说,她当时只敢躲着,紧抱着叔叔的大腿,从背后偷偷观察。
  母亲的皮肤缺乏弹性,虽然瘦弱,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浮肿,表情眼神涣散。
  她有着一头长而杂乱的蓬发。
  身上有一股病人特有的腐败气息。
  加菜子的印象中,当时病房里似乎还有其他医生与护士在场,似乎是后来才进房间的。总之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
  至于叔叔与母亲说了什么,加菜子则完全没印象。
  这也无可奈何。
  不久,叔叔拉着加菜子到母亲面前。母亲眼睛似乎看不见,她像坏掉的机械般,动作怪异地将头转向加菜子。
  一只与脸部同样松弛的苍白手臂,从脏污的病服中伸了过来。
  手指虚弱无力,宛如一根根麻糬捏成的棒状物。
  加菜子说这幕情景她记得很清楚。在苍白、接近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静脉动脉等血管有如蜘蛛网布满整只手臂。加菜子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想触摸她的手指。
  突然之间,
  母亲抓住了加菜子的领子,
  大吼:「去死!」
  「去死?」杉浦问。
  「对,去死。」
  年幼的加菜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全身僵硬。医生与护士慌忙抓住母亲,叔叔也帮忙拉开加菜子。
  她的记忆就只到此。
  明明不知道何谓「母亲」,加菜子对于已逝的母亲却记得很清楚。
  「妈妈恨我。不是讨厌也不是逃避,而是憎恨。」
  「为什么?」
  「我就不知道啊。」
  加菜子说完,转身过去。
  的确,这不是个好问题,只见过母亲三次的加菜子当然不知道理由。
  而且过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
  不过加菜子不知怎么回事,她对母亲的死因或丧礼情况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我一点也记不得母亲去世是在我探病的几年后。那时到底是暑假?星期天?还是在上学以前?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那发生于某个夏天的白昼。」
  那时——虽说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加菜子住在别町的一间大杂院中的小屋子里。当时加菜子的家境比现在还穷困得多,但不知为何家中却有许多和服。那些和服至今仍保存于家中,全部都是有点年代、价格高昂的上等货色。
  想必不可能是姐姐买的,应该是母亲的遗物吧。
  当然,这些和服对加菜子而言并没有什么关于母亲的回忆。
  因为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穿过这些和服。
  那天,为了防霉通风,姐姐将和服拿出来晾在房间里。
  绣花、水纹、友禅※……一件件和服被晾了起来,漂亮的花纹与颜色,仿佛洪水般淹没了整个房间,加菜子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玩耍。
  (※友禅:一种染布的技法,特征为花纹多为绚烂美丽的人物、花鸟图画。)
  这些美丽的和服与狭小穷酸的客厅一点也不相配。微风吹拂入房,和服的花纹在空中飘荡,独特的香味掠过鼻头,加菜子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一件挂在衣架上、有着胡枝子花纹的和服袖口之中……
  咻……一只女性的手从当中缓缓地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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