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于虚空中试图抓住什么似地晃了几下后,又咻地缓缓消失而去。
「像这样。」
加菜子伸出右手,轻轻放松,将她纤长的手指弯曲两、三次。
「我觉得丑陋的母亲好像躲在和服后面,令人毛骨耸然,但实际上并没有,且那只手后来也再也没出现了。」
「可是那只窄袖里的手究竟是……」
「就说了嘛,那是母亲的手啊。我记得很清楚,那只手就是我在医院里见过的手。」
这实在说不通,既然如此……
「那么,前阵子勒住你脖子的,也是你早就不在人世的……」
加菜子看着杉浦一本正经的表情,噗哧地笑了出来。她真是个爱笑的女孩。
「那是姐姐啊。姐姐有时会有奇怪的举动。」
「可是你上次不是说那是你母亲的手?」
「手?——手是母亲的啊。从和服袖口中伸出来,所以是母亲的手。」
「和服?」
「那天姐姐穿着母亲的和服。姐姐虽然很讨厌母亲,可是却经常穿她留下的和服。」
杉浦无法理解加菜子姐姐的心情。明明讨厌母亲到连病危之际也不愿前去探病,却又非常慎重地保存她的遗物,有时还会穿上,真是叫人不解。而且似乎也不是因为在母亲死后对自己的不孝感到后悔。
换作杉浦,恐怕连披在身上都不愿意。
但话又说回来——
「我觉得只要从母亲的和服袖口伸出来的,都是母亲的手。况且母亲到现在也仍然恨着我,从小就勒住我的脖子好几次。」
「好几次?」
「对啊。每次姐姐都会哭着向我道歉。可是从袖子出来的明明就是母亲的手,姐姐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呀。」
少女的话前后矛盾,但就她自己看来似乎合乎逻辑。或许在加菜子的心中,母亲和服的袖口与阴间是相连的。任何人的手只要穿过和服袖口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已逝母亲的畸形之手。
「懂了吗?母亲就是如此恨我呢。」
加菜子异常开朗地说。她咕噜地转了一圈,走进自家大门消失了。
此时在家中等候她的是姐姐,抑或母亲呢?
5
不久,邻家似乎逐渐热闹起来。进入七月以来,连夜有访客,高声争辩不绝于耳。或许被争辩声吓到,而且他也不想听大人的无意义对话,杉浦尽可能地对邻家的状况充耳不闻。久而久之,他对邻家失去了兴趣。而加菜子在家的时间变得愈来愈短,回家时间很不固定,两人也不再有机会见面。
杉浦整天躺在被窝里,被关于白手的种种妄想侵扰,一睡觉就作恶梦。
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铺着棉被。
从被窝中——
老而浮肿,丑陋、溃不成样的畸形女……
喀沙喀沙地从被窝中爬出来。
躺着的杉浦完全动弹不得。
畸形女喀沙喀沙地爬近。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喀沙……
女子的脸像杉浦的母亲,
也像是离他而去的妻子,
又像加菜子的姐姐,不,更像加菜子本人。
女子从单薄污秽的睡衣之中,
伸出手来,
勒住杉浦的颈子。
苍白、瘦弱的手指深陷颈子之中。
好痛苦,放开我——杉浦想出声却办不到。
很想喊住手,但叫不出口。
最后终于发出一声大叫时,醒了。他感到全身疲累,体力消耗殆尽,汗水有如瀑布流通全身。杉浦觉得难受,走到檐廊上吹吹风。庭院传来蝉鸣声,是个湿热的夏季午后。
讨人厌的栗树后来并没有做任何处理,就这样任由生长,那幽灵手臂般的枝桎依旧对着邻居家招手。枝极底下是黑墙,杉浦远远地从围墙上半部的边饰壁孔——那个画框中窥视邻家状况。
正巧,看见胡枝子花纹的和服晾着。
心底发毛。
——是那件窄袖和服……
别出现……别出现……
杉浦心中默念,但果不其然,
从窄袖和服之中,一只皎白的手伸了出来。
他紧接着在窄袖的背后——看到一张与加菜子非常相像的秀丽面容。是加菜子姐姐的美丽脸孔。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只是正将晾着的和服收起来而已。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只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光景。
那是加菜子姐姐的手。
那时,勒住加菜子颈子的也是这双手。
杉浦与她的目光相对,发现加菜子的姐姐正在哭泣。
杉浦连忙躲回客厅,躺在长年不收起的棉被上。汗水已经干了。时值盛夏,杉浦的身子却冷冰冰的,还发着抖。
那双手不属于这个世间。
可怕的并非那双手。
而是——
不久,八月到来。
杉浦几乎不进食,身体变得非常虚弱。
一方面因为他没有食欲,但更主要是因为他那时完全不外出,家中能吃的食粮早就吃光了,剩下的也都已经腐坏。何况在这盛夏季节,他将窗户和窗外的遮雨板都全部关上,整天闷在家里,根本就是自杀行为。杉浦的意识逐渐朦胧,变得愈来愈混浊,觉得人生的尽头即将到来。
若是就此死亡就太愚蠢,笑都笑不出来了。但想着想着杉浦却觉得滑稽,忍不住自虐地嘲笑起自己。
笑出声后,真的觉得非常愚蠢,不再有寻短的念头。杉浦慢慢地爬出被窝,来到屋外。
那是个美丽的月夜。
走出屋外后,杉浦真觉得自己不该就此死去。更何况从来没听说过像这样没有特别的理由,仅因嫌麻烦不进食而衰弱死的愚蠢故事,太没常识了,这与在玩耍中被学生勒死一样可笑。
事实上再怎么样杉浦也不至于死亡,只是稍微严重的夏日倦怠症罢了。
杉浦仰望明月,然后视线缓缓朝下。
明月底下,他看见加菜子孤零零地站着。
「叔叔。」
是那铃铛般清脆的声音。
与她的姐姐非常相像。
加菜子也哭了。
「啊——」
「月亮真是温柔呢。」
「嗯,大概是吧。」
「我要去湖边了。」
「你悲伤吗?我看见你在哭」
「不,我不悲伤,所以我要笑。」
——没错,要笑。
月亮倒映在加菜子的瞳孔中。她似乎已哭了好一段时间。
——发生什么事了?
睽违一年,杉浦的体贴之情油然而生。原本情感早已干枯龟裂的杉浦竟变得如此温柔——或许如加菜子所言,是月亮的魔力吧?
但他无法追问下去。
而且即便知道了多半也无济于事。
「那么,再会了。」加菜子用美丽的嗓音道别,灵巧地转过身,背对杉浦朝巷子的方向走去。
动作简直像猫儿一般。
猫儿愈离愈远。
看着她的背影,杉浦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议地平静,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如此渺小。与那女孩相比,自己是多么的孱弱啊。
真是可笑。
月光持续映照着大地。
杉浦绕过玄关,直接朝庭院方向走去。原本羸弱的身体,如今去掉多余之物,反而变得轻盈。
从檐廊以外的角度见到的庭院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景观,仿佛是另一个,由侧面所见的栗树也不再那么丑陋了。
杉浦穿过久未整理的庭院,走近栗树。他再也不想窥视邻家了。
不仅如此,杉浦觉得自己已经没问题了——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他就是这么觉得。
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他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围墙上的壁孔映入眼帘。
隔壁似乎没人在家,静悄悄地,毫无声响,也没有点灯。
刹那间,
他不自觉地望向围墙那侧。
总觉得——有点诡异。
杉浦再次窥探邻家情况。
觉得诡异是因为邻家的檐廊上的遮雨板与纸门全部打开着。隔壁现在应该没人在家却门户洞开,这太奇怪了。
——实在太不小心了。
很难得地,杉浦竟替邻居担心起来。
月光——有如阳光的幽灵,灿烂地照亮邻居的屋内。
杉浦注意到客厅内部的衣柜。
——那里……
收纳着加菜子母亲的和服吧。
应该是。
绝对没错。
衣柜从下面算起的第二个抽屉并没有关紧。
杉浦不由得在意起那个缝隙。
抽屉边缘露出部分白色的物体。
杉浦定睛凝神。
——手……
是手指。
从衣柜抽屉里露出了白色的手指。虽然光线昏暗,依然清晰可见。连每根细瘦手指上的指甲都能一一分辨。
——那是一只手。
突然间,手由缝隙伸了出来。
缓缓地,
缓缓地,
无止无休地伸了出来。
恰似魔术表演中的万国旗。
在黑暗中,那双手仿佛绽放磷光般反射着微弱白光。并且似乎在探索着什么,缓缓朝向邻室而去。
两只手臂继续延伸,看起来就像是两条发光的白线。
不久,白线留下了残影,消失了。
——这是……
肯定是幻觉。除了幻觉别无可能。
但是——现在有如浪涛一波波袭向杉浦的失落感又是怎么回事?
——加菜子。
杉浦连忙拔腿奔跑,试图追上加菜子,然而,不消说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6
等到杉浦得知加菜子遭逢奇祸,已是半个月后的事。
自从最后遇见加菜子的那个晚上以后,杉浦的状况逐渐好转。
或许是加菜子离开时顺便带走了杉浦内心的某样东西吧。怀着心中难以填补的失落感,杉浦又开始工作了。他无心回归教职,但对他而言,小孩子已经不再可怕。
回想过去,那时的烦闷与痛苦简直就像一场梦。
加菜子的事件传遍街头巷尾。
少女从车站的月台跌落——
多半死了吧。
但尚未确认死讯。
事件发生的日子自然是那天晚上。
至于发生时刻则恰好是——加菜子说要去看湖,向杉浦道别过后不久。
目前尚无法确认是自杀还是他杀。
隔壁一直没有人在,所以也无从打听详情;但杉浦也无意向加菜子扭曲、奇怪的家人探询事件真相。
尤其不该向她姐姐询问。
更何况——
即便不问,杉浦也晓得。
加菜子是被推落月台的。
下手的,当然就是那双苍白的手。
由衣柜不断延伸到车站,往加菜子的背上用力一推,将她推落了月台。
如果那双手真如加菜子所言,是母亲的手——加菜子就是被她母亲所杀害的。
杉浦仍然忆记犹新。
那一根根——细瘦的手指。
细瘦而纯白的女性手臂。
不断地、不断地延伸。
那双手是母亲的手——
从和服伸出来的都是母亲的手——
所以——
所以杉浦打算将妻子衣柜里的和服全部处理掉。
杉浦自己也明白这个理由实在异乎寻常,衣柜与和服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那天傍晚,勒住加菜子脖子的是她的姐姐,从晾着的和服袖口中伸出的也是她姐姐的手,加菜子幼年看到的应该是幻觉。而在她离去的那天夜晚,杉浦见到的那双手也肯定只不过是身体过于衰弱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加菜子终究还是死了。
因此,杉浦还是决定把和服全数抛弃。
反正对杉浦而言,这些衣服已经没有用了。
全部一起处理掉吧。
这样比较好。
他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那件和服,重新翻开包裹的厚纸。心中近乎失落的感伤,或许不是对妻子的思念。
此时……
和服的袖口鼓起,
厚纸由内侧掀开,
和服之中,一只女性的手臂……
慢慢地伸了出来。
——是妻子的手。
杉浦连忙将和服连手一起摺叠起来,用力压在榻榻米上。
——别出来,别出来。
啊,背后毫无防备。
背后有衣柜
杉浦明确感觉到衣柜从下面算起的第二个抽屉悄悄地打开了。
——别出来!
无数细瘦的手臂从抽屉中伸了出来。
无声无息地,
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
不断地。
「住手!住手!」
杉浦大声喊叫,飞奔逃离家里。
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之事。
第贰夜 文车妖妃
#插图
和歌虽为古人之珠玉,
却终成脏秽蠹鱼,
虽圣贤籍典亦同。
遑论载爱恋执着之千封尺牍,
将成如何妖异之形,难以思量。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上
1
最早见到那女人是在何时?茫茫然地,无法明确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时——没错,
如此模糊的记忆,肯定是年幼时的事。
那时我见到什么?见到了谁?
仿佛才刚要接近,却又立刻远离。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
总觉得忘却了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对了,关于女人的记忆。
那是个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对,不管多么久远的过去,
不管那时多么年幼无知,
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会看到那种东西,绝对是我的幻觉。
因此……因此,我想这是一场梦吧。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来之后还清晰记得梦境,只知道自己做过梦,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与其说忘记了,更接近无法想起。曾听人说过,忘记并不是记忆的遗失,忘却与无法回想或许是一样的吧。
我们忘记某事时,并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将之收藏起来,却混在其中找不着了。因此,遗忘比起遗失还要更恶质。
只知道它确实落在记忆中难以触及的深处,却千方百计也无法拾得。而且这种记忆愈来愈多。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完全全遗失了更好。
一个接一个珍藏记忆,连带着找不回的记忆也愈积愈多了。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塞满了过多的记忆,脑子愈来愈胀痛,这究竟有何意义?我时常觉得,干脆全都消失不见岂不很好?
所以,我最讨厌做梦了。
我一点也不需要这些没有用的记忆。
只会让脑子愈来愈胀痛——
只会让脑子——
头痛欲裂,我从睡梦中醒来。
老毛病了。刚醒来,身子钝重,无法活动自如。
似乎——又做梦了。
不对,不是梦,而是在沉睡之间错综复杂地想起了几个讨厌的回忆。可是——等到醒来,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梦中所见是何时的回忆。只知道醒来后,讨厌的回忆的残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淀在心底。
我缓缓坐起上半身,头好痛。
挪起沉重的双脚,移向地面,脑子里传来有如锥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着头忍耐痛苦。过了一会儿,总算缓和些了,我微微张开双眼……
见到床的旁边……
站着一个身高约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她在这里。
那女人皱着眉头,眼神悲伤地看着我。
——啊,原来她在这里啊。
突然间,我感到十分怀念,却又非常寂寞——我移开视线。
不愿去看,不愿去看。
不能看她。
我离开了房间。
2
七岁时,我参加了一场丧礼。
家父开院行医,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触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从小思想世故,认为人有朝一日必免一死,不觉得死亡是件悲伤的事。
那时去世的是位医生。
是小儿科的医师——我的主治医师。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没看医生就活不下去,当时每天都受到这位医师的照顾。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所以,我与他的相处时间甚至比父母亲还长。
但是我对他的去世并不怎么悲伤。
我家是一间老字号的大型综合医院。
从前的经营状况甚佳,医院里雇请了好几位医师。
这位去世的医生是父亲的学长,但他对身为院长的父亲总是毕恭毕敬,对我也爱护有加,如今想来,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我是院长的女儿吧。
肯定是如此。
当然了,七岁的我并没有洞悉此一事实的能力,但隐约还是感觉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时,我并不觉得悲伤。
记忆中,丧礼那天下着雨。
我与身高比我略高一点、宛如双胞胎的妹妹并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飘落的毛毛雨中,看着由火葬场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浓烟。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烟是什么?」
「那是烧尸体的烟。」
「要把尸体烧掉吗?」
「对啊。」
妹妹哭了。我有点不高兴。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轻轻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声大哭。
大人们连忙跑到妹妹身边,妹妹全身沾满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装不知情,故意转头望向别处。
自此时起……
自此时起,那女人就已经在了。
她站在火葬场的入口旁静静地看着我。
一个身高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只记得如此。
没有人认为是我故意推的,连妹妹本人也没发现,所以大人们并没有斥责我。
天生病弱、总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会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推倒活泼好动的妹妹——不止周遭的大人,就连妹妹,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种行为。
——但是。
事后回想起来,
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里。
从此之后,我偶尔会失去意识。
我是个全身都是病痛,随时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识,一点都不奇怪。
下一任医师很快就来了。
是个讨厌的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多么讨人厌。
新来的医师长得瘦骨嶙峋,混浊的眼神仿佛死鱼眼,在他身边总会闻到一种如陈旧墨水的臭味。
我从小在医院长大,没什么机会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不仅如此,我还很喜欢这种味道,我觉得那是能杀死有害细菌的清洁味道。
新来的主治医师光是身上的异味就不合格,令人厌恶。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嫌恶他的理由其实有点过分。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污浊的气味,也不是生理上难以忍受的恶臭,仅因觉得那与医院不相配就厌恶他,可说是种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旧讨厌他。
每当我接受诊察时,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当医师的脸靠近我时令我作呕,头晕目眩中,他削瘦的脸幻化成两个、三个……
当我难以忍受而移开视线时,
总是——
那个迷你女人总是在一旁看我。
医师的桌上有一个插着好几把银色钳子的麦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后面盯着我看。
眼神充满了怜悯。
——讨厌的女人。
我再度移开视线。
每当这女人出现,意识总会变得模糊。
等恢复清醒时,经常觉得很难受,吐了好几次。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一年到头都很糟,就算呕吐也没人会大惊小怪。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妹妹,都只会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样。
受他人同情并不愉快,谁知道他们的关怀是否出自真心?我瞪着担心我的家人。
但这在家人眼里,似乎也只是病状的一环,从不放在心上。
「很难过吗?」
「没事吧?」
「会痛吗?」
我没回应,就只是瞪着他们,反而引来更多的同情。
对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肿瘤。
疼惜似地轻轻抚摸,只会让肿瘤愈长愈大。
想治好肿瘤,就只有将之戳破,让脓流出才行。
一直以来,我都如此认为。
只不过我很快就放弃采取明显的反抗态度。放弃的原因并不是我判断那并没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于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发现这个道理。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不,我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一个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里,我应该是个没什么野心,也不怎么可爱的孩子。
在变成好孩子之后,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谢而非采取反抗态度,因为我已经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挚认真——不,应该说他们有多么地爱我,我不该厌恶他们对我的爱。但是——
但这并不是我因为父母亲的态度而大受感动。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关怀,但是我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由透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
因此……
道理上虽然懂,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对我而言,爱情不过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的内部,如今依然确实地留有过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们就在不断隐藏不合世间常识的想法,将之塞进脑子深处的过程中成长;而我,同样也在将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内心后,总算跟上世人的脚步。
我变得愈来愈膨胀。
我总是在想,好希望能快点胀裂开来。
不久——那个迷你女人不再出现于我的面前。随着成长,我告别了儿童时代,同时也忘记了她。
不对——是变得无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并非那女人不再出现,而是成长的我对那女人视而不见罢了。
我觉得这不无可能。
那个迷你女人或许一直都在我的身边,躲在器物的阴影,偷偷地看着我。
肯定如此。
那个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后、洗手台的旁边、时钟上面,毫无意义地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之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在家人及他人的怜悯眼神下,我早就变得迟钝。
证据就是,我时常感觉颈子背后有股冰凉的视线扎着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转身或突然抬头。
我一直对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措感到不可思议,如今想来,多半是我在潜意识中害怕着——若是猛然回头,或许会与那迷你女人视线相交。
因此我总是缓缓地、缓缓地动着。
虽说我本来就没办法活泼地迅速行动——
3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觉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块一样冰冷,都起鸡皮疙瘩了。现在几点?我在这个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记得我在黄昏前身体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才——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做了梦吧。
但说是回想,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记忆。
我陷入混乱,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人?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存在那种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为什么我会认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场旁,
——在诊疗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没这种生物存在。
绝对没有。
——在刚才的床边,
床边?
——那女人就在那里。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乱了。头痛愈来愈严重。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跑到走廊来。该吃药了。药放在餐具柜的抽屉里——
来到漆黑厚重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我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开。
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沿着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继续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发感冒。就算只是个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过去因为感冒好几次差点丧命。
我又觉得头晕目眩了。
走廊上到处可见尚待整修的空袭痕迹。
我打开接待室的门。家里的门又厚又重,我没什么力气,总得费上一番功夫开门。好不容易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暗,没其他人在。
这座巨大的医院遭到严重空袭,恰似一座巨大的废墟,过去的热闹光景不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半个驻院医师,只剩下几个护士与寥寥无几的病患还在院里。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座废墟之中。
因为是废墟,所以白天也几乎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应该居留之所。
但是我却只能在此生存。
这座废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双手抱着肩膀,在沙发上坐下。
如此一来多少驱走了些寒意,头部依然疼痛,但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室内装潢富丽堂皇,与这座废墟一点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乐的房间。
虽然二十五年来早已看惯的景象,依然无法适应。
暖炉上摆着一个金色的相框。
里面有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们是一对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头。
远远看来,分辨不出谁是谁。
尤其在昏暗的房间,更难以辨识。
我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来。我早就忘记这对并肩合照的少女当中,哪一个是我。我是——左边,还是右边?
记忆变得不确实。不,是没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