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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16 京极夏彦(日)
  搬到这里——中野也有两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这条河流叫什么名字。当然,我至少记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诸如邻町名称、道路或坡道的称呼却一向记不起来。我无心去记,总是茫然过活的我没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从不看地图。可是我——却知道这座桥的名字。
  这座桥叫做念佛桥。
  是座简陋的桥。
  听说还有别的称呼,不过我并不知道另一个称呼。我曾听人提过,只是记不得了。印象中也是个古怪的名字。至于像我这种连河川名称也搞不清楚的人,为什么知道桥的名字——关于这点连我也觉得颇为奇妙——理由其实简单至极。
  因为桥名就写在栏杆上。
  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对为何叫做念佛桥、有何由来之类的一概不知。
  根据从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说法,这里是中野唯一有过河童传说的桥。
  最近很少听到目击河童在桥上跳舞、听见河童入水声之类的民间传说,不过据说战前——十年前倒是很稀松平常。
  直到现在,中野的耆老仍把这里当作河童出没的地点。
  连这种地方也有河童出没吗?
  很遗憾地,我从来没看过。
  虽然我也不怎么想看。
  桥一如既往褪色而破旧,在同样缺乏色彩的风景中,一点也不突显自我地存在着。这副景象与我模糊记忆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恒久不变的景色。
  平淡无奇的现实。
  没有进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至少——对于(像我这种)向来不愿意承认站在时间洪流前端的胆小鬼,或者对于(像我这种)没有自觉正受到社会考验的胆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三个全身沾满泥巴、乌漆抹黑的调皮小孩走上桥,嘻嘻哈哈地奔跑着穿过我身边走掉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眼球干涩,或许是想睡了。
  眼皮眨个不停,真的想睡了。
  ——唉,活着真是麻烦。
  想着此般事情,但我并非想死。
  ——去死——吗?
  要我去死实在办不到。要死,需要劳力。如此主动的行为对现在的我太困难了。我现在的脆弱神经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变化。
  我站在桥上,弓着背,凝视着缓慢流动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时还要混浊。水位虽变高了,流速依然缓慢,如果没听到水声,说不定还以为水流停滞了呢。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喜欢水边。
  例如海洋,太广、太深、太激烈太美丽,反而令人厌烦。看着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显得很矮小、浅薄、自我堕落而龌龊。我并不是很喜欢海。
  蔚蓝的天空、广袤的海洋,这些与我一点也不相配。举凡太过健康、太过正当、太过炽烈、太过整齐之事物,我生性难以接受。
  因此——这种河岸刚刚好。
  ——真的是这样吗?
  突然之间,不安之情涌现。
  我相信我讨厌大海的理由并没有错,我本来便是见到宏大之物便会自惭形秽的人。但是——我丕喜欢海并非单纯只有这个理由,我似乎忘却了某个极其重要的事项,——那是什么?
  ——我忘了什么?
  鸟儿的振翅声响起。
  什么也想不出来。
  ——算了——无所谓。
  多半是无所谓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记了,也还能过正常生活。
  ——但是,
  我该不会连我忘记事情的事也忘了,只知浑浑噩噩地过活吧?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恐惧。
  缺乏色调的景色映照在焦点游移不定的眼眸里,我独自在桥上苦恼地胡思乱想。
  豆腐小贩骑着脚踏车渡桥。
  呆滞的喇叭声从背后流过。
  令人厌烦的日常生活化为倦怠感包围着我。
  ——想接触水。
  欲望逐渐升起。
  我用眼角余光追着豆腐小贩的背影。
  手靠在栏杆上,落寞地走过桥。
  对岸的桥下有条小径通往岸边。
  桥旁长了许多类似菊花的花朵。
  湿润的杂草长满周遭一带。
  严格说来,这不算一条小径,只不过小孩子频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条光秃秃的痕迹。地面凹凸不平且湿滑,差点跌倒。与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对钝重笨拙的三十岁男子而言这是一条窒碍难行的道路。
  结果虽然没有跌倒,裤子下摆却被泥巴沾黑,衬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湿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
  只是更靠近水边。
  芦苇高过腰际,地形狭窄而泥泞,走是走下来了,却动弹不得。
  流水声隆隆。
  我试着蹲下。一蹲下来,丛生的芦苇比我的头顶还高,对岸的水平线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的气息。
  我用力吸入湿气,吸满整个肺部。
  啊,我还活着。充满了活着的感觉。
  简直就像两栖类。
  在这大多数人挥汗工作的时间,我却蹲在桥下草丛,就只无所事事地透过呼吸感受生命。充分体认到自己在社会上完全不具机能之愧疚感。
  我总是如此。
  无所事事,彻底地无所事事。
  水鸟停在芦草之间。
  一动也不动。
  ——鹭鸶吗?
  也许不是。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鸟儿。
  ——真无趣。
  觉得真是无趣。
  呼吸湿润的空气,回想事情经过。
  开端是——狗。妻子说想养条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怎么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样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回答。我并不讨厌动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劲。
  接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尬尴。
  我们没有吵架,就只是变得冷漠。
  其实放着不管也成。我们夫妇平时对话不算很多,相处也不见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这类状况,也还能相安无事地度过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个饭就去睡觉。但是,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突然觉得这个过于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呕、令人厌烦,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简直像个孩子。
  说不定我只是因为工作进展不顺利,才会拿这事当作藉口趁机溜出门。应该是如此。我想我只是不想工作罢了。
  有人说小说家非寻常神经所能胜任。可是我连正常人的神经也付之阙如,所以我本来就不是当小说家的料。我看我只是对工作感到厌烦,想藉机转换心情而已。
  但是……
  我还是觉得似乎并非如此。我肯定忘记了某项重要的事。不,说不定不是忘记,而是我非得将那重要的事藏在内心深处、装作不存在才能过活。
  因为我是个胆小卑鄙的人。
  ——啊,鸟要飞走了。
  振翅、水声、飞沫。
  ——那只鸟的脚浸在水里吗?
  不知为何,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边。
  水气冰凉,很舒服。
  脚边的泥泞比刚才更稠密湿润。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水气。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广袤感也不需要清凉感。我想要的水气就像水果一样丰润多汁。且不是新鲜水果,而是——有点过于烂熟、释放出近乎腐臭的浓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唉。
  我把手指伸进水里。
  多么冰凉啊……等等,不对——
  ——怎么回事?
  感觉水似乎凝结了。把手缩回来。
  手上什么也没有,水滴沿着手腕滑下,沾湿了袖口。
  ——那是什么?
  刚才残留在手指上的触感是什么?
  觉得手指似乎碰触到在水中飘荡的——某种不定形的物体。或许是某种漂流物。我看着河面,的确,那里——我伸手进去的地方,水流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涡。可能那一处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态较特殊吧。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有东西。
  水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异常之物。
  温度有所不同。
  像是某种较温暖的水流——
  ——不,并不是水。
  触感就像寒天——类似青蛙蛋的东西——
  我连忙把手缩回来。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看着手指,并没有沾染任何东西,就只是沾湿了。我把湿掉的手指在衬衫、裤子上来回擦拭,就算什么也没沾上,我还是想要拂拭掉碰到异物的不快感。
  我不安地擦着手,站起身来,接着又仔细端详脚边的那道漩涡。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涡。
  我又蹲下。
  还是没看到漩涡,水流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把脸更凑近水边。仔细一看,发现水流到此处稍微有点停滞,但是透明度没有变化。这里并无特别混浊,也没有什么黏滞的异物,水就是水,一样徐徐流动,一点停滞的感觉也没有。
  我再一次把手伸进去。
  但是,
  那东西——果然存在。
  2
  心情依旧烦闷不已。
  无心书写,无聊地耍弄着钢笔,墨水在稿纸上滴得到处都是,仅仅如此,我就失去了干劲。我将钢笔抛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反正才写不到三行。
  连扔进垃圾桶也嫌麻烦。
  我本来就不擅长写文章。我只是喜欢读,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写—写归写,从来也不认为我的蹩脚文章上得了台面。即便自认已成了小说家的现在,也还是一样拙劣。我绝非文章高明才得以当上小说家的。
  我这家伙目前虽在表面上挂着鬻文为生的招牌。但我既无所欲抒发的情衷,亦缺乏将之化为文章的才华。若是想写之物还能勉强一写,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极。不,连写成文章都办不到,遑论优劣。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花上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写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说,但照这个速度,在这个贫困年代将无以维持生计。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写一些小说以外的杂文。
  只要不挑,工作到处都有。例如糟粕杂志※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报导,随时都缺作者。但这类的文章内容大体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香艳报导与离奇杀人事件。
  (※糟粕杂志: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羶八卦的不实报导为主。由于杂志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成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怎么可能写出什么私通、殉情或杀人的报导呢?
  虽说工作归工作,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实在无可奈何。要是无须采访,就能写出接二连三红杏出墙的淫荡妇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国连续杀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历程,我也不必伤透脑筋了。
  但是编辑却通常会说:「所以得靠你这个小说家的丰富想像力呀。」
  的确,小说家有能力将虚伪的幻想描写得煞有介事。不消说,编辑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说家资质。但是这种期待实在错得离谱。要是我有如此丰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来撰写趣味横生的小说—小说有趣的话,我也犯不着来接这种三流工作了。
  像我这种蹩脚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传达「苹果是红的」这类客观的事实都有困难。
  我彻头彻尾缺乏写作才能。
  我躺了下来。
  榻榻米上有本杂志。
  是我投稿的文学杂志。
  扔在那里大概是因为刊载了我的最新作品。该志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说。
  说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对方主动请我执笔。原是折腾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写完的小说,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杂志社,恰好页数有缺,便好意让我刊登了。说白一点,就是凑页数的。
  发售后没听到任何反应。
  无人批评也无人赞扬。
  光靠这篇短篇小说的稿费连一个月也撑不了。
  因此——
  我转头看了厨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门买东西,不然就是在打扫庭院。我翻个身朝向另一边。
  不想看到那本杂志。
  那天以后,就没人提过养狗的事。妻子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因此我实在无从得知妻子现在的心情如何。
  ——或许已经放弃了。
  不,别说放弃,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想来妻子应该不是很执着于养狗,所以她保持缄默的理由多半也没什么大不了。仔细思考,恐怕当时觉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个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觉得她悲伤,说不定来自于我内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语气很轻松,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非养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么回答的?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的确拒绝了。
  我趴着,脸贴在榻榻米上。
  ——为什么拒绝了?
  虽然是自己的想法,却不太能理解。
  我——绝不是讨厌动物。
  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性怠惰,一想到养起宠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烦,实在百般不愿意在狗儿身上花时间。但妻子也知道我是这种人,她应该打一开始就有所觉悟,反正照顾的担子最后还是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么她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决心才是。
  ——我究竟说了什么拒绝她?
  记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会给邻居带来麻烦」、「会造成家计负担,没钱养」之类的理由。
  ——说不定是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
  唉,记忆一片模糊。实在想不起究竟说了什么,完全忘记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应是刻意不愿想起。
  我抱着头,胸口被仿佛捧着内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实感所淤塞。想窥视内容,却觉得不该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里面放着绝对不能看的东西。里面装了黏滞不堪、有如泥泞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来。
  显露出很不悦的表情。
  「干啥——」
  口齿不清,发音模糊。
  这种时候,我的用词遣字总更让人觉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没在工作,我却总是一副被人打扰似地生起气来。
  明明不是妻子的错。
  妻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
  「哎呀,又在这里睡懒觉了。」
  「我才没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脸上有榻榻米痕。」
  「罗唆,我只是有点累了。到底有什么事——」
  明明内心不这么想,嘴里说出的却是一句接着一句的不愉快的话。我盘腿而坐,抬头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吗?
  原本虚张声势的不悦顿时消退了下来。我端正座姿,环顾房间四周,看起来不算很乱。与自甘堕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时勤于打扫,即使临时有访客来也不用担心,反而我这张睡得略显浮肿的脸才最不适合见客。
  来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学杂志担任采访编辑的中禅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出头,十分年轻活泼,是位才气英发的女中俊杰。
  实不相瞒,我能以小说家身分讨生活,全部多亏了这位敦子小姐。靠着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来不及刮胡须便与恩人面会。
  这位短发的职业妇女还留有少女时代的稚气,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么惊讶,在礼貌性的招呼后,立刻说明她的来意。原来她想了解关于——发生于密室的事件,问我有何可供参考的书籍。虽然我从没公开宣称,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杂志上撰写三流报导,因此以为我对这类题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场,我立刻就我所知范围,向她介绍了几本——以密室为题材的推理小说。
  我说话模糊而冗长、不得要领,但中禅寺敦子还是一副非常感谢的模样,「真是太谢谢您了,关口老师。」向我敬礼道谢。
  她的动作灵巧而敏捷。
  「——我对推理小说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对这个类别并没有认真研究过,接下来我会仔细阅读老师推荐的这几本小说的。」
  「呃——抱歉,似乎没派上什么用场——总之、该怎么说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头。
  「——我顶多也只是知道书名,不是什么热心的读者——话说回来,这种事情问你哥应该收获会比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的一位,自从于旧制高中相识以来,前前后后也已经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开古书店,算是一般所谓的书痴,阅书无数,不分日本、西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书。
  但是敦子难得尖锐地拉高嗓子说:「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个疯癫大哥知道,说不定他会断绝兄妹关系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讨厌人家谈这类话题了。」
  「是吗?他比我读过的推理小说还多得多吧?」
  「读当然会读,我哥只要有字什么都读嘛。可是他最讨厌那些——密室谜团或人凭空消失之类的古怪话题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调查这类事情的话,他肯定会气得冒烟的。」
  「啊——原来如此。那家伙一生起气来的确很恐怖呢。只不过啊,小敦,你为什么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迟疑了一会儿后,向我诉说起消失于密室中的妇产科医生的故事。
  奇妙的故事。
  虽然是我先开口提起,听她说明时却心不在焉。耳朵闭不起来,照理说应该把她的话全部听进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识上的却只有片段而已。
  妇产科——进不去——被封闭着的——怀孕——胎儿——小孩——消失——死亡——诞生——
  诞生。
  未诞生。
  这些片段自行结合成了一种讨厌的形象。
  ——这是,
  这个形象是什么?
  厌恶的形象于产生的瞬间立刻溶解成浓稠的液体充斥着我的意识。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这是怎么回事?
  ——浓稠的海,
  ——有如浓汤般有机的,
  ——我,我究竟,
  我厌恶的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敦子睁大眼睛,诧异地问我。
  「啊——嗯,海……」
  「海?」
  「没事。」我摇摇头。
  「大概是气候的关系——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有点头晕——」
  感觉很不舒服。
  我早习惯在这种场合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反正我平时情绪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点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经没事了。」
  「可是您看起来气色仍然不怎么好——我去叫夫人来好吗?」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现在——」
  现在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是件不好的事。箱盖并没有打开,内容物仍是未知数,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关于海的。」
  「是关于海的恐怖意象吗?」中禅寺敦子问。
  「不——没办法明确——总之实在想不起来。」
  「老师,您还记得几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吗?」
  「咦?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试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回忆往事。
  「那一天风很强,大哥大嫂、老师跟夫人、还有我——然后……」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那里吃嵘螺。」
  只有食物的记忆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见一斑。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会是一副什么德性,结果那家伙到最后还是没下去。」
  「是呀。记得那时候——老师曾说过,您不是讨厌海,而是觉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来我说过那种话——」
  我还是不记得当时说了害怕什么。
  「——可是我并不害怕鱼贝类啊。我还挺喜欢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当时说讨厌海藻,因为会缠在脚上。」
  「啊对,我讨厌海藻。」
  在水中被异物缠上的不快感非比寻常。
  「然后老师又说——您觉得海整体有如一只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鱼或虫子啊之类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杂而成一只巨大生物——您说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没错。
  不喜欢海的理由就是这个。
  跟什么蔚蓝天空或广袤海洋完全没关系。
  那些只是我难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
  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浓汤。海洋整体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这里面就令人全身发毛。浸泡在海中,海洋与自我的界线逐渐失去,我的内在将冲破细胞膜渗透而出。就跟刚才的——
  那个——
  「不行了——」
  真的晕眩了起来。
  听到中禅寺敦子很担心地呼喊妻子的声音。
  声音愈离愈远。
  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躺在铺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帮我铺的。想起身却头痛欲裂。
  夕阳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来,头晕目眩,步履蹒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啦。」接着抱着包巾,
  「——敦子吓了一大跳呢。」
  她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说似乎快下雨了,抱着衣服从檐廊进入房里,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太平常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
  想逃离家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点不舒服,我——出去散个步。」
  我语气短促地说,接着以恰似风中柳叶般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家门。
  梅雨季节中的街景朦胧。
  头还是一样痛,但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混浊不堪的倦怠感支配着我。
  好想出远门。
  ——想逃离。
  逃离某物。
  逃离我从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这人笨拙、迟钝,又怠惰。简单说,就是个废物。在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单靠自己.连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就只知畏畏缩缩地不断逃避。跷课、偷懒、放弃工作——
  不断逃避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改变。
  但我还是继续逃避。
  这只是幼稚的现实逃避,而非基于意识形态的抗议行动。胆小的我贪图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顶多只能尝到放弃义务所衍生的罪恶感而不住地发抖。仿佛为了发抖而逃避,于发抖之中重新确认自我的界线。
  重新感受自己的无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胆怯、回到原处中打转,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就是这么个胆小鬼。
  回过神来,我又走到了念佛桥。
  时刻已近黄昏,老旧桥旁的景色比平时更灰暗,仿佛一张古老的照片。
  走上桥。
  迎面而来的是携伴同行的女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背对她们,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秽,不希望被人注视。可是愈偷偷摸摸,看来就愈猥琐。只要态度堂堂正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办不到。结果为了躲起来,我又穿过桥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沦,有种放弃一切的安心感。拨开草丛,来到芦苇之间蹲下,桥上已经看不到我了。
  ——是漩涡。
  是那道漩涡,水流凝结成了漩涡。
  我——睁大眼睛凝视。
  明显地——那东西开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显不同。水中的那东西已经不再是种不定形之物,逐渐变化成一种形状。透明的——就像是,两栖类一般。
  ——例如嵘螈,或者山椒鱼。
  我——强烈地想吐。
  3
  在这之后,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着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称是感冒,但很明显地这是轻微的忧郁症。学生时代,我曾因陷入神经衰弱状态,被诊断为忧郁症。
  那时经常想着要自杀。
  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想着要死,觉得非死不可。
  现在或许是年纪大了,顶多疲累不堪,一点也不想死。
  勉强算是痊愈好了。
  忧郁症虽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疗好了却不代表不会再度发作。可能症状会变得不明显,但疾病一直存在于内部。不,我可说就是疾病本身。总之,无法像外科那般能将病灶连根拔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类似的问题,或许这种症状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忧郁症恐怕无法根除。
  总之,忧郁症并不是单纯心情的问题,而是种疾病。
  如果弄错这点,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当心情低落时,不管多么沮丧,受到鼓励心情总会舒坦一点。但忧郁症患者却最怕鼓励了。受到鼓励的话,原本轻微的症状难保不会变得更糟糕。
  情况严重时甚至还会想要自杀。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调适心情。但就是因为讲道理没用,不管怎么力图振作,心情照样低落,所以忧郁症才被称作是疾病。对忧郁症患者而言,别人的鼓励再怎么动听、再怎么有道理也终究无效。
  不消说,人类属于生物的一种。而所谓的生物,可说就是一种为了维持生命活动的有机体。若生物产生了想主动停止生命活动的行为,由机能面来看无疑地是严重的问题。
  不管有什么深刻理由,最终选择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说在做此决定的瞬间都患了病。并非因痛苦而选择死亡,而是痛苦导致了疾病,疾病引发了死亡。
  我现在虽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于我的心中。
  所以我并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励。
  这种时候我通常只能闷头睡大觉。妻子知道我的情况,在我发作的时候几乎不会开口,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这三天之中,一片风平浪静。
  这段期间,我拼命回想那天我对妻子说的话。
  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我是怎么回答的?
  你这是,
  你这是在,
  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向我抱怨吗——
  印象中我似乎这么回答了。不过抱怨是什么意思?难以费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干脆把话说明白吧——
  这好像是我最后抛下的话。说完的瞬间,原本高涨的气势也随之颓靡,之后就出门走到桥下。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何当时会说出那些话。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着了。
  闭上眼——看见漩涡,意识的漩涡正盘旋着。很快地,包括细胞内的水分,体内的所有体液一起旋转。晕船般的难受向我袭击而来。不久,漩涡朝中心凝结,逐渐产生黏性,如同冷冻肉汁化为果冻状,意识的固体凝结成一只畸形的两栖类。看起来就像是头部过大的嵘螈,连鳃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脚长出手指,脊椎继续延伸,在屁股上长出小小的尾巴,接着——
  突然破裂了。
  仿佛腐烂水果用力砸在墙上,浓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东西瞬间变成了一滩液体——
  此时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湿,身体仿佛即将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劳,听见耳鸣。
  这三天中,我不断反覆地睡去、惊醒,不断、不断地反覆。
  一睡觉就做噩梦,一醒来就烦闷。
  家中依然安静无声,静极了。在这安静过头的梦魇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总算能较安稳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觉得自己好多了。
  若问与昨日有何不同,说真的并没什么不同。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微妙的差异。俗话说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许难以说明,但我就是觉得快要痊愈了。
  吃过粥后,心情更平静了。
  妻子还是一样沉默不语,但看起来心情倒也不错。
  安静是好事。
  这三天来,反覆不断的思考也停止了。
  不管那天我对妻子说了什么,我又忘了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了。我也觉得——那天在念佛桥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经过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对我而言,度过日常生活无异于停止思考。只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稳、温和、令人舒服的。
  没有进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一想到此,仿佛剥下一层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变得更明亮、更安祥。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了。
  原以为如此,没想到……
  就在此时——
  寂静被打破了。
  有客人上门。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玄关传来访客的呼叫声。
  打破寂静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杂志编辑。大概看我久未联络,心生着急来探探状况吧。这也难怪,记得之前谈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还是今天——
  但是——
  我把纸门关上,盖上棉被。虽说快痊愈了,这种状态下要与活力充沛的年轻编辑见面还是颇为痛苦,见了面就得讨论工作更令人难过。要我现在绞尽脑汁替写不出东西来找藉口——简直就像在拷问。
  大概是察觉了我的想法——或者说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关。
  我在被窝中听见妻子的说话声。
  似乎在说明我的病情。
  我躺着竖起耳朵,听着模糊不清的对话,耐着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但是——客人并没有回去。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脚步声接近,啪地一声,纸门被打开了。
  「老师您怎么了——这样我很困扰耶。」
  编辑——鸟口守彦尽情发挥他天生迷糊的个性,在我身旁坐下。
  「夫人跟我说了,听说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吗?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师啊,您还记得要替我们写的文章什么时候截稿吗?」
  鸟口语气逗趣地问我。我无法回答,决定装死到底,一动也不动地背对着鸟口装睡。
  「哇哈哈,老师您别这样嘛。别担心,反正我们的杂志暂时也出不了啦。」
  「出不了?」
  我发出沙哑的声音。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听得到嘛。我刚才就知道您醒着罗。」
  「你、你骗我。」
  「可惜不是骗人的。」鸟口双眉低垂,大概以为这样看起来比较像丧气吧。
  「——因为最近完全没有题材啊。我们杂志专写离奇事件,不像色情题材到处都有。」
  「是吗——」
  顿时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所以不用写了吗?」
  「您明明就还能说话嘛。夫人说您病得很严重,没办法开口呢。」
  「是——事实啊。」
  就算说明我的病况他也不懂。
  「可是既然杂志不出了,应该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又不是停刊了。」
  鸟口有点生气地说:「只是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刊而已。」
  「还不是一样。」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长脚蟹与小锅饭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长脚蟹与小锅饭:小锅饭是一种将米、材料放入小锅内一起烹煮而成的什锦饭。长脚蟹(takaashigani)与小锅饭(kamameshi)的日语发音前几个音节略为相近,且蟹肉亦常作为小锅饭的材料,的确是若有似无的关系。)
  这是什么烂比喻,我不由得失声大笑,鸟口也满脸笑嘻嘻地。此时妻子端茶进来,并瞄了鸟口一眼。
  ——原来如此。
  这应该是——妻子的目的吧。我这个人很容易被鸟口这种性格开朗的人拉着跑,妻子大概是想让我与鸟口聊天,好治疗我的心病。
  久违三日的茶异常芬芳。
  妻子等我喝完茶,说要去买个东西便离开了。在这三天期间,我猜她就算想出门也不敢出门吧。
  等妻子一走,鸟口笑得更思心了。
  「干什么——你真恶心欸。」
  「还是夫人不在场——比较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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