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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7 京极夏彦(日)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记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没不久,更感到饥肠辕辕。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军官说。
  4
  「又在——殴打父母了。」
  铃木停下脚步。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周遭一带。
  黄昏——看不清楚错身而过的行人是谁的时刻,又称逢魔刻,意义或许是——不知来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时刻吧。
  铃木告别薰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铃木还满喜欢从目前的住处前往薰紫亭路上的街景。铃木之所以频繁拜访薰紫亭,一方面当然他非常欣赏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欣赏路上带点寂寥的景色吧。
  与薰紫亭店主下棋、闲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随性闲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顶、长期受阳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看板、黑色板墙与受虫蛀的电线杆、铺上磁砖的理发店、只做咸煎饼的煎饼店、石墙上长了青苔的照相馆——
  铃木来到照相馆前时,见到了这副光景。
  一个母亲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儿吧,一个脸上仍留有稚气的年轻女孩。
  母亲哀求女儿别再卖淫,女儿嫌烦便出拳打人。
  铃木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个月前的事。
  铃木以前很喜欢放在照相馆店头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经过时总会驻足欣赏一番。
  那天——他听见怒吼,橱窗的玻璃破了,喜爱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虽然很惊讶,但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铃木每次经过这里,总看见他们在吵架。每次见到,女儿变得愈来愈坏,衣服愈来愈花俏,她烫起头发,浓妆艳抹,像个娼妇一般。铃木曾经在附近看过她与战后派※的男朋友搂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过她娇滴滴地依偎在驻日美军的臂膀下走路。
  (※战后派:由法文「apres-guerre」而来,原指法国于一次大战后勃兴之在文学艺术层面上不受旧有规范拘束的创作风潮。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犯罪的年轻人。)
  另一方面,照相馆仅短短三个月变得破旧无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门。只是经过店门口就能明白照相馆有多么破旧,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补,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橱窗里没有再放好。
  看到这种情况,铃木总觉得心有不舍。
  此外……
  铃木发现那名男子的存在,则是在一个月前。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馆斜对面的邮筒背后,静静地注视大吵大闹的女儿与哭喊的夫妇,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不幸。
  同样是在黄昏时刻。
  男人的脸孔洁白干净,隔着夕阳的薄膜,显得模糊难辨,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洁入时,在老旧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为何给铃木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
  那名男子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型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薰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
  那名男子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俨然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面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可——可是你,你的行为未免也太——」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咦?」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观吗?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观赏这一家人的不幸,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哪。这一家人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不幸泥沼之中。」
  「我才没有愉快地观赏,我——」
  「别说谎了。就算你不是在说谎,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观的话,跟我就没什么差别。你一次也没有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地享受着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满了满足。」
  「不、不对,我——」
  那女孩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从头一口——
  鬼——
  男子嗤笑地说:
  「大家都这么做,无须在意。」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铃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为何一直看着这一家人?
  为何会一直注意着照相馆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愉悦地享受着他人的不幸?
  「那个——那个女孩子——」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男子说。
  「她是个坏女孩。那个家庭的不幸虽然部分来自父母的愚昧,不过最主要还是那个女孩的缘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这对夫妇就能和平共处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那女孩不见了,这个家的中心便会产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征,有缺陷的东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男子的眼睛捕捉着女儿的身影。
  初秋的晚风掠过铃木的领口。
  有几分寒意。
  ——这名男子——
  在纷杂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争吵持续着。彼此尖声叫喊着对方绝对无法理解的话语,永远没办法达成共识的议论依然持续着。
  ——那就是家庭。
  倒在橱窗中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呀,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只是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回避着存在于背后的现实罢了。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像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滚开,不要回来了——
  坏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被鬼从头一口吞下—
  「那个坏女孩就由我带走了。」
  「咦?」
  转过头,已经不见男子身影。
  ——啊。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对!」
  铃木短促地叫喊起来。不对不对,一头雾水,飘怱不定的目光扫过照相馆面前。父亲抱起倒地的母亲,两道黑影变成一个黑色团块静止不动。
  坏女孩也——消失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
  铃木出声叫喊,冲向黑色团块。
  不对不对,自己并非——
  ——并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那时。
  对父亲诉说叔叔与母亲的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非刻意告状。真的不是刻意告状的。而且母亲不是总是教他不可以说谎,不能隐瞒事实吗?人一旦有所隐瞒,就会产生愧疚。父亲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没有阴影,就不会说谎吗?
  所以……
  那一天,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时。
  当铃木为了寻找藏身处,而走进入置物小屋时,发现母亲与叔叔在小屋里面。母亲瞠目结舌地瞪着铃木。
  叔叔则显得狼狈万分。
  但是……
  ——铃木觉得很高兴。
  母亲很温柔,很温暖,铃木最喜欢母亲了。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欢小孩,每天都陪铃木玩耍,所以铃木也很喜欢叔叔。当他发现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置物小屋时,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非常高兴。
  绝对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喔——
  爸爸生气起来很恐怖——
  这是秘密——
  母亲与叔叔异口同声地告诉他。
  但是铃木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但是铃木实在太高兴了。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
  但是……
  因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铃木并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严、很伟大的人。虽然父亲生起气来很恐怖,铃木知道他不会没来由就发脾气。况且……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隐瞒是坏事吧?
  撒谎是坏事吧?
  如果撒谎的话,
  如果隐瞒的话,
  鬼就会……
  所以……
  ——所以,铃木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前,铃木的家庭就像那张照片般幸福美满。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母亲则一脸苍白地哭个不停,两个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铃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哭着辩解。
  母亲还是如鬼一般可怕,说了: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覆强调,要你遵守约定。你是个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像你这么卑鄙的孩子给我滚开——
  父亲也同样如鬼一般可怕。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可怜。明知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下贱荡妇生的孩子的脸。你滚开,去被鬼被蛇给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你们没事吧!」
  铃木出声询问。两名憔悴的男女,动作生硬地抬起一头雾水的脸。头发零乱的女人额头受了伤,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胆怯的男子看到铃木突然急着将脸遮掩起来。
  「不,我不是讨债的。你们的女儿——女儿到哪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渗透到市町的各个角落,滑稽又可怜的父母在淡蓝的暮色之中,仿佛游泳般来来去去,但终归寻觅不着女儿的踪影。
  「芳美——消失不见了!」
  从头……
  一口……
  坏孩子从头一口吞下。
  5
  事件发生不久,柿崎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但铃木自那天起再也没经过那条路,所以并不知道何时关门的。
  那天之后他也不再去薰紫亭了。
  传闻柿崎芳美从此不见踪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预言,女儿的失踪真的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该是……
  应该什么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个爱凑热闹的旁观者。
  铃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里,铃木的行迹更可疑呢。事件发生于黄昏时刻,如同铃木觉得那名男子的脸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铃木的脸,彼此的条件是相同的。
  芳美殴打父母,趁着铃木情绪混乱而转头的瞬间离开,然后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消失不见。
  现在大概成了美军的专属情妇,过着优雅的生活吧,铃木想。
  ——才没有什么鬼呢。
  真可笑。仅过一晚,铃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思考过关于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过去,铃木忘记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鬼的事。
  铃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于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
  在田
  在田无
  在田无发现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几乎可断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岁)之手。亦发现疑似被害人的左腕与双脚。胴体与头部则至今仍未发现。此外,其他被害……
  从头——
  从头一口吞下——
  坏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敬太郎突然由职场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
  第伍夜 烟烟罗
  #插图
  屋静,而蚊香薰恼。
  烟如绫罗,随风飘摇,
  其形变化万千,
  故名「烟烟罗」。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雪
  1
  白烟喷涌。
  拨开表面如鳞片凹凸不平的漆黑团块。
  烟仍冒个不停。
  底下显露火红的木炭。
  脸部觉得燥热。
  热气获得释放,掀起旋风。
  继续暴露在热气下眼睛会受伤。
  他闭上眼,转过头。
  烧成黑炭的柱子倒下。
  煤灰在空中飞舞。
  ——看来不是这里。
  慎重跨过仍不断喷发瓦斯的余烬。
  地面的状态很不稳定,刚烧完的残灰随时可能崩塌,而瓦片或金属温度仍高,可能造成灼伤,更危险。
  ——只不过……
  烧得真是一干二净。
  大火肆虐过后,这一带成了荒凉的焦土。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不可燃,几乎烧得一片精光,除了几根柱子没烧尽,建筑物可说完全消灭了,仿佛身处陌生的异国风景画之中。
  几道白烟升向晴朗无云的冬日天空。
  ——应该就在附近。
  警方的监识人员快要到达了,可是步履依然缓慢。
  ——要比他们更快。
  跨过瓦砾。
  名义上虽是搜索失踪人员,怎么看都是在寻找遗体,也难怪警察们提不起劲了。
  ——那是……
  在瓦砾与灰烬堆成的小山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大概是烧毁的佛像。
  小心脚步,一步步攀登而上。
  烟雾冉冉上升。
  发现融化的金箔。
  ——很接近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重新戴上工作用手套。
  这么巨大的佛堂崩塌,说不定——不,肯定——得深入挖掘才找得到。算了,这样也好。
  ——因为……
  埋深一点烟才不会溜掉。
  拿起鹤嘴锄向下锄。
  挖掘、拨走。
  翻开。
  汗水从额上滑落。
  颚杯松脱,取下帽子,用袖口擦拭汗水,重新戴好。
  顺便卷起袖子。
  山上寒冷,这里却十分灼热。
  地面冒出蒸气。
  ——啊。
  在黑炭与余烬之间——
  发现了一个几近纯黑的物体。
  ——是头颅,这——
  完全化成骷髅了。放下鹤嘴锄,双手拨开瓦砾。
  将成堆的瓦砾拨除。
  真的是骷髅,烧黑的骷髅。这就是那个——
  一道烟雾缓缓升起。
  有如薄纱布帛似地轻妙升起。
  从怀中取出罐子,打开盖子。
  ——不会再让你逃了。
  2
  「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离婚了,之前完全没这种迹象啊。」崛越牧藏语中略带惊讶,他打开茶罐盖子,目光朝向这里。
  「对不起。」棚桥佑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总之先向牧藏道歉。
  「没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对象也不该是我哪。」
  牧藏说完,接着问佑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来,他十分注意佑介的感受。
  「好,天气很冷呢。」佑介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快打起精神来。」牧藏说。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虽是个乡下人,说起话来却十分有威严,心态上还很年轻,不会暮气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着:「算了,这也无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将茶叶舀入茶壶,动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习惯了鳏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严重皲裂,惨不忍睹。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墙壁上挂着污黑的半缠※。
  (※半缠:一种日式防寒短外套。分棉半缠跟印半缠等种类,印半缠背后印有家徽或小队标志等,消防人员穿的即为此类。)
  牧藏的眼前就是这件有点年代的装饰品,他弯着腰,拿烧水壶注水入茶壶,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瞧佑介地开口道:「前阵子的出团式可真热闹哪。」
  他在避开话题。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毕竟是连同庆祝老爷子退休的出团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参与。」
  听佑介说完,牧藏故意装出无趣的表情道:「真无聊。」接着将冲泡好的茶递给佑介后又说:「我看是总算送走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所以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你来几年了?」牧藏问。
  「什么几年?」
  「你进消防团的时间哪。」
  「喔——」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很感慨地说:「原来过那么久啦……」
  佑介进入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已过了十三年,在团上是数一数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则从消防团还叫做温泉村消防组的时代开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载,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隐居家中,不问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团式比起往年还要盛大。一部分是为了慰劳牧藏多年来的辛劳,另一部分则庆祝争取已久的搬运用小型卡车总算配备下来了。
  出团式上,牧藏穿着十几年来挂在墙上装饰的半缠,老泪纵横感慨地说:「老人将去,新车又到,加之正月贺喜,福寿三倍哪。」
  「我跟老爷子比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说。
  「哪里是小毛头,你这个老前辈不振作一点,怎么带领新人啊!」牧藏叱责道。
  「现在的年轻人连手压式唧筒都没看过。」
  「对啊,会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来了之后也过了六、七年,团员有八成是战后入团的年轻人。」
  (※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的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说的也是。」
  牧藏抬头望着半缠。
  他看得入神,接着难得地吐露老迈之言:「老人经验虽丰富,很多事还是得靠年轻人哪。」
  佑介也望向半缠。
  大板车载着手压式唧筒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驰——佑介入团时仍是这种时代。当时法披※加上缠腰布的帅气打扮,与其被叫做消防人员,还是觉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适合。
  (※法披:一种日式短外衣。)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风貌,比起拿喷水头,更适合拿传统的消防队旗,即使在古装剧中登场也毫不突兀。佑介对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标准江户人的气质,或许正是来自于他当年活跃于团上的英勇表现吧。
  如今洒脱的老人摇身变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问:
  「卡车来了后应该轻松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还不知道。」
  「喂喂,为什么还不知道吧?」
  「没火灾,还没用过啊。」
  佑介简洁答道。牧藏听了笑说:
  「说得也是,最近都没听到警钟响。这样也好,没火灾最好。」
  牧藏笑得更灿烂了,不久表情恢复严肃,问道:
  「对了——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
  「离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么喔,你专程来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牧藏尽可能语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然而不管是表情、语气都表现出牧藏不知从何开口的心情。佑介敏锐地察觉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时的态度。
  「没有理由啊。」
  「没有理由?说啥鬼话。」
  「真的没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说完,一口气将热茶饮尽。佑介喝了口茶润润喉,将茶杯放回茶托,并悄悄地将带来的包袱挪到背后。
  ——还不能拿出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太认真了。」
  「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也不好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凑向鼻子。热气蒸腾的茶香扑鼻,弄得鼻头有点湿润。
  「她不喜欢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点心思在家里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来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艺,可是她就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人老实,不懂玩乐,这我最清楚了。这十年来没听说过你在外头玩女人,就连喝酒也是我教坏你的。」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水蒸气从茶杯中冉冉而升。
  轻柔,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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