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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6 京极夏彦(日)
  枕头上的眼睛眨呀眨地开阖。
  「——不要看!」
  纸门的眼睛,墙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别看我!」
  他吓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撑身体时,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湿润感触。睫毛的刺痛感。
  讨厌,后退,双手朝后摸索。
  讨厌讨厌,手指碰到枕头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倒下,凿子锥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当作凶器,可以把眼睛凿烂。
  可以把眼睛凿烂。
  平野握着制作工艺品专用的二厘凿。
  反手紧紧握住,手心冒汗。他撑起身体,房间内所有的眼睛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都有反应,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头拉近自己,枕头上的眼睛更睁得老大,瞪着平野的脸。他将尖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凿子深深地插进眼球之中,眼球溃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将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将榻榻米上的眼睛凿烂。
  凿子陷入眼球里,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要看!别看我!」
  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一一破坏,平野的内部扩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来,朝墙上的眼睛凿去,一股劲地乱凿一通。
  吼叫,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平野已经失去了恐惧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觉。
  他像一名工匠,仔细地将眼睛一个一个凿烂。
  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接下来轮到纸门的眼睛,这太容易了。
  凿子沾满了黏液,变得滑润。
  或许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经过了多久,平野总算将房间内的所有眼睛都凿烂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柔和的阳光从坑坑洞洞的纸门中射入房间,照在脸颊上,皮肤感觉到温暖,平野总算恢复自我。
  总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孤单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间中央。
  房间完全被破坏了,平野觉得破烂的房间跟残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觉得此时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疯了,怎么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这时候,
  头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着沾满血污的凿子,脸色苍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浓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
  第肆夜 鬼一口
  #插图
  在原业平掳走二条后,
  于破屋暂歇。
  鬼至,一口吞下二条后
  此事载于《伊势物语》,歌曰:
  佳人曾轻问,
  白玉为何物?
  答曰为白露,
  盼与君同逝。※
  (※鬼一口:典出《伊势物语》当中的第六段〈芥河〉。)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1
  鬼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孩提时代。
  年纪很小的时代。
  仍旧幸福的时代。
  铃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记得,孩提时代经常被人用这类话语吓唬。这种骗小孩的话顶多在四、五岁以前管用吧。忘了吓唬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大概两者都有。
  ——多半是这个缘故。
  铃木想。
  铃木莫名地对鬼感兴趣,并不是想研究这个题材,亦不是想彻底追查其来龙去脉,单纯只是兴趣而已。
  铃木在一家地方报社担任铅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顶多读读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学的相关书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罢了。
  铃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这把年纪,却仍对鬼怪之事有兴趣,乃从小被灌输吓唬的话语老在脑中萦绕不去之故。
  应该没错。
  理由很简单,铃木认为——自出生至四、五岁的这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双亲在他六岁生日前离了婚,之后不知为何,辗转由叔父扶养长大,之后再也没见过父母。听说父亲于十年前去世,母亲在隔年亦离开人世,而扶养他长大的叔父后来也死于战争中。
  等到复员回来,铃木已是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因此,铃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对家庭也很执着。
  只是举目无亲的铃木本来就没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着别人的家庭投以羡慕的目光。所谓的「执着」其实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或许称为「憧憬」更为恰当吧。
  铃木对家庭十分憧憬。
  做坏事鬼就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这是父亲说的?
  还是母亲说的?
  那时的记忆是如此深刻,却似遥远。
  铃木始终无法忘却,却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经——齐聚一堂和乐融融地合照过。自己在母亲怀抱中,父亲站在背后,叔叔则站在父亲旁边,铃木在蒙胧之中依稀记得这个情景,但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记忆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铃木也不知道。只不过从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来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为奇。在那个年代闹到离婚想必是件大事,这类照片也应早早就被处理掉了。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来,吃吧——
  吃吧?
  吃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在回想童年往事的过程中,掺杂了毫无关联的记忆。是因为那名男子的关系吗?
  一个月前,铃木在街上看到了鬼。
  虽没有角,却给人很不可思议、很不祥的感觉。
  鬼想要毁坏即将破灭的家庭。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原来我——是个坏孩子?
  所以才——
  2
  所谓的鬼……
  「所谓的鬼——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铃木问。薰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满脸笑容地答道:「铃木先生,鬼就是那种穿着虎皮兜档布,脸红通通的……」他讲到一半停了下来,又立刻反问:「不不,您问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想听这么普通的答案吧?这些您认识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声音轻柔高亢又彬彬有礼,说起话来习惯比手画脚,所以即使在闲谈,也像大费周章说明半天。铃木每次跟他聊天总有错觉自己在课堂上听讲。店主就是这么个古道热肠的人。
  「不,其实我想问的真的就是这么普通的问题。一般所谓的『鬼』,就是那种头上长了角,在节分(立春前一天)时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种怪物吗?」
  「这个嘛,我不是专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的笑得更灿烂了。
  「不过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应该说有角所以才算鬼——」
  「对对,就是这点,我想问的就是这种问题——」
  铃木语气夸张地强调。他将原本抓在手上的飞车※摆回棋盘边缘。反正这局棋再下两步,铃木的败北就决定了。
  (※飞车:日本将棋中的棋子之一,类似象棋中的「车」,能走纵横方向,一次的步数不限。之后提到的「角行」则类似西洋棋中的主教,能走斜线方向,亦是一次的步数不限。)
  「——例如,所谓的鬼是否必须有角吗?即使具有其他应有特征,但没有角的话,是否还能称鬼呢?」
  「这个嘛——」
  薰紫亭早早察觉铃木已无心下棋,便将手上把玩的几颗棋子放回棋盘。他说:「既然有『隐角』※这种说法,可见没有角就难以判别是否为鬼哪。」接着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说:「您该不会是因为角行被我吃了才问遭问题吧?」接着店主又说:
  (※隐角:日本传统婚礼服饰中,覆盖在新娘发上的白色冠状物。名称由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认为头上长角为愤怒的象征,用白冠将新娘头部遮起来,表示顺从。)
  「秋田县有种妖怪叫生剥,据说那其实不是鬼呢。」
  「啊!我记得那是一种大人带着大面具假扮妖怪吓小孩的民俗活动。好像在除夕夜举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户拜访。不过我记得这好像是『春访鬼』※那类的妖怪吧?我在相关书籍上看过,跟火斑剥或腔皮怪同样是在春天来访的鬼——」
  (※春访鬼:在日本东北各县的传说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妖怪的总称。生剥(なまはげ)、火斑剥(アマメハギ)、腔皮怪(スネカ)等均是。传说这些妖怪会在春天来临时挨家挨户上门去,如果有人懒惰不想工作,窝在火炉前太久,结果皮肤遭到低温烫伤(当地叫做アマメ或ナモミ),这些妖怪就会惩罚懒人,剥掉他们身上烫伤的皮肤。)
  「话说,我记得您似乎很喜欢看折口※的书?」薰紫亭点点头,将棋盘挪到一旁,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折口: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日本民俗学家、文学家、诗人,学者柳田园男之徒,在民俗学上有重大成就。对春访鬼亦有诸多研究。)
  铃木则由原本正座的姿势改为轻松坐姿,将原本放在旁边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薰紫亭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铃木:「不过生剥并不算坏妖怪吧?」
  「嗯,并不会做坏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个鬼,面容凶恶,拿着菜刀恫吓小孩,质问小孩是否爱哭,是否做坏事——」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所以说,这么恐怖的怪物恐怕还是一种鬼吧。况且别的不说,生剥也有角呢。那张凶恶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样哪。」
  薰紫亭破颜微笑,语气沉稳地接着说:「若要论好坏,反倒小孩子才坏。」
  「心里若无愧,就算被威胁也不会觉得恐怖吧?」店主最后如此作结。
  「可是店主啊,我认为没有心中无愧的小孩哪。小孩子当然知道坏事不应为,做了坏事会受到责骂。但是他们缺乏知识与经验,无从判断何谓好事坏事。所以我想——每个孩子总是担心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坏事呢。」
  「原来如此。所以说愈认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无意识中恐惧罗?」
  「我认为小孩子其实无好坏。若是有不管自己行为是否合乎模范,都坚决认为自身是清廉洁白的达观孩子,反教人觉得不舒服,您说是吧。生剥去吓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张睑一吓就哭出来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这么恐怖的脸拿菜刀抵住身体也会吓得半死吧。」
  「的确很可怕哪。活到了这把岁数,我要是被那么可怕的怪物吓唬,说不定也会哭出来。」和善可亲的店主挥舞着双手夸张地附和。接着他又说:
  「但是有人认为生剥就是生剥,并不是鬼。嗯……我也说不上来,让我想想……对了,那张脸的确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气,就知道它不是人类,头上长了角,又赤面獠牙——」
  「的确如此哪。」铃木点头,说:
  「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典型的鬼脸呢。」
  「不,与其说是鬼,更重要的是不是人。」
  「不是——人?」
  「嗯,所以生剥才会长成那样子。其实换成别张脸也成,只要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让人知道不是人——?」
  「是的。如您所言,没有心中无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实不只孩子,每个人都会撒谎。一旦心怀愧疚,便想掩饰,如果是人,还能蒙骗,可是怪物的话就蒙骗不了。生剥的脸部其实隐含着『我不是人,骗我没用,老实招来吧』之讯息。」
  「原来如此,所以说——」
  「披着蓑衣,遮掩脸部挨家挨户上门的怪物——这些春天来访的怪物虽然恐怖,仍算是一种神明。它的确不是人,倒也不见得是鬼。那张脸之所以如此可怕,单单只是为了要吓唬人——为了让人畏惧啊。」
  「因此才用鬼脸吗?」
  「与其说鬼脸,倒不如说是用那些角、獠牙来吓人的。」
  「喔喔,原来如此。」
  薰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仪容,说:「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长了角,却也被当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着说。
  「嗯?」
  「长角的并非全都是鬼呢。」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况罗?」
  「应该有。若问童话故事里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种偏见,其实并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遗物语》中取瘤爷※的故事里出现了许多鬼,却没提到有角——」
  (※取瘤爷:日本童话故事。大意如下:有两个老公公比邻而居,两人脸上都长了一颗大瘤,一个清心寡欲,一个贪得无厌。有一天,清心寡欲的老公公晚上碰上了鬼开宴会,在宴会上表演舞蹈而大受欢迎,鬼要他明天再来,便将他脸上的瘤拔下当作抵押。隔壁贪婪的老公公听了很羡慕,也去参加了鬼的宴会,但由于他的表演很差劲,鬼很生气,于是将另一个老公公的瘤装回他脸上,要他别再来了。就这样,寡欲的老公公脸上没瘤,贪婪的老公公却多了一颗瘤,变得更加痛苦了。)
  薰紫亭是专卖日本古书的旧书店,店主对古典文学自是很熟悉。
  「——总之,传统对鬼的印象——头长牛角,身穿虎皮兜裆布——是狩野元信※发明的。俗称丑寅方向是鬼门,我看应该也是配合这个形象,取其谐意而来的。」
  (※狩野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江户时期的狩野派画家。)
  「那么,古代的鬼没有角罗?」
  「应该说,有没有角都无所谓。角只是用来表现鬼很恐怖、很邪恶的象征。」薰紫亭说。
  「鬼非得象征邪恶吗?」
  「毕竟是鬼嘛。」店主搔搔头。
  「虽然您说对此不精,却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谦虚了。」铃木很佩服地说。
  「不不,我的专业是黄表纸跟洒落本※啊。」店主惶恐地摇摇手,连忙表示:
  (※黄表纸、洒落本:皆是江户时期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刊物。前者由内容较为幼稚的草双纸(一种图画故事书)演变而来,以说笑与讽刺的故事为主。因封面为黄色而得名。后者以描写胭脂巷内妓女与游客间的言行为主。)
  「为免让您误会,我先招了,这其实是我现学现卖来的知识。我在中野有个朋友对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样都是开旧书店的,这些知识全是他灌输给我的。您对此领域已经十分专业了,但那位朋友更是异常熟悉。以前曾听他谈过这个话题,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国,神与鬼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种观念——记得那时谈论的是这个话题。神明并非全然善类,当中亦有祸津日神这种恶神。只不过他说,荒神※虽会带来灾祸,但袍们终究是神而非鬼。于是我就问,鬼是否跟神一样也分善恶?他回答我鬼无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别种妖怪,我听完恍然大悟。」
  (※荒神:指会带来灾厄的恶神。)
  在这间整齐清洁、仿佛茶馆别室的客厅里,只摆了插着枝的花瓶与年代久远的将棋棋盘。夕阳射在纸门上,榻榻米形成两种颜色。
  薰紫亭的外观年龄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纸门说:「喔,已经傍晚了吗?」
  黄昏即将来临。
  「所谓的鬼——肯定就是邪恶之物吗?」
  「似乎是如此。据说鬼(oni)是从隐(on)的发音转化而来:所谓的隐,乃是隐藏、不可视之意。意味着鬼平常不见踪影,总是躲藏起来。」
  「躲藏起来吗?」
  「是的。欸,这也是现学现卖。所谓的鬼,其实是一种流传于都市的怪物。与都市对立的异人、山人、盗贼、化外之民都被当成鬼。若非基于中央、政权或正道这类高高在上的观点,这种歧视便无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识阶级对佛教有深刻的理解,这也促进了鬼的诞生。」
  「嗯,的确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与深山的关系为主轴的村落文化,恐怕就无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会群体,即便以村落为主体的社群都存在着恐惧的象征,但是这些怪物并不会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记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虽说都城的确是鬼的大本营,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个有名的鬼岛之鬼※——」
  (※鬼岛之鬼:即童话桃太郎传说中的鬼,住在鬼岛,后被桃太郎所讨伐征服。)
  那是冈山县的传说。
  「即便如此,这些地方之鬼仍旧与都市息息相关哪。虽然用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来概括二分这两者略嫌草率,为求方便容我姑且为之,毕竟这样较容易理解。关于这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之间有何差异,请您想成是资讯量的差别——或者说,资讯处理能力的差别好了。」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处理能力比较强?」
  「应该说,两者的方式不一样,是截然不同的处理规则。我所谓的村落与都市是在这层意义下做区隔。了解了这点之后,再来思考背后的结构便会发现——传说,是会循环的。」
  「循环?您的意思是……」
  「都市里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东京现在也聚集了许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会带来资讯,都市则有许多种能将资讯传递至远方的媒体,如瓦版、读本※等等。这种媒体能将讯息传递至远处,也能长期保存;也就是说,乡下的故事传播到都市,经由媒体又回到乡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风格洗礼,成为新的当地古老传说,然后经过一段时间又传到都市,周而复始。」
  (※瓦版、读本:前者为江户时代用来传达天灾、火灾、自杀事件等重大时事的印刷品,讯息印在木板上,贩卖者边念边卖,所以又称读卖。后者类似小说,相对于图画为主的草双纸,读本以阅读文字为主,故名之。)
  「原来如此。」铃木理解了。
  「发讯地成为收讯地,收讯地成为发讯地,日子久了,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原型了。所以啊,假设有人在某深山中的村落里发现一则自古流传的故事,恐怕没人敢保证那个故事完全没受过影响、原创于该地吧。资讯交换变得频繁,区域特性就显得暧昧不明哪。」
  薰紫亭略略歪着头。
  「店主,所以您认为都城之鬼基本上还是各地鬼传说的原型吗?那么——鬼的概念是受到佛教强烈的影响吗?以地狱图中的凶恶狱卒为蓝本,并与各地传说中的各种妖异的造型统合在一起,产生了各式各样的鬼,这样吗?」
  「您说的没错,寺庙在当时毕竟势力很大的。」薰紫亭说完,稍事停顿,视线望向遥远的远方。接着又以有些怀念的语气说:
  「还有,说到鬼,就不得不提一下阴阳道。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其实是阴阳道遗留下来的习俗呢。」
  捉迷藏。
  接下来——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讨厌捉迷藏。
  「这样啊?」铃木语气平淡。店主微睁细眼,说:「应该没错。」
  「因为捉迷藏的游戏规则是鬼来抓人,被抓到的孩子就得当下一个鬼。鬼是会传染的。因此这个游戏中的鬼其实更接近『秽』※的概念。」
  (※秽:原文「ケガレァ」,是一种宗教概念。相对于脏污(ヨゴレ)只是一时的、只限于外在的、容易清净的状态,秽则是一种永久性的、内在的不净,必须透过宗教仪式才能去除。)
  「『秽』吗——」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铃木没玩过捉迷藏。
  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因为他害怕。
  假如,
  被鬼追上的话——
  ——会被一口吃掉。
  坏孩子——会被鬼吃掉。
  但是实际上捉迷藏似乎并非如此,被抓到的话——鬼会传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为鬼。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
  薰紫亭自然无法察觉铃木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所以说鬼跟阴阳道的流行与散播也是息息相关。」
  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此外,大概就是传统演艺的发展了吧——」
  「演艺吗?」
  「嗯。底下只是我一个外行人的见解,您听听就好。我认为情感的表现在演艺之中,必须明显易辨才成。这是一种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戏剧还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说明只会扫观众的兴,又不适合挂着牌子演出。于是面具与人偶应运而生,与刚才提到的生剥是相同道理。」
  「您指情感的可视化?」
  「是的。演艺必须将情感明确地表现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怨恨或悲伤。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情感转化为任谁都能一眼便知的符码。例如说,在能剧《葵之上》※中登场的般若面具可说就是一种鬼的基本造型。」
  (※葵之上:取材于《源氏物语》的能剧,原作者不详,由世阿弥改作而成。主角为《源氏物语》主人翁光源氏早年的情人六条御息所。她嫉妒光源氏的第一任妻子葵之上,其强烈的恨意化成了生灵(活人的强烈情感转化成的怨灵),生灵对葵之上作祟,葵之上因而重病,药石难治。后来请来法师驱走生灵,生灵更为愤怒,因而化作般若(能面的一种,表示因嫉妒与愤怒而化作鬼的女性,因能面制作者之名为般若坊而得名),最后受到高僧的法力净化才消失。)
  「的确如此。」
  「这个面具也有角,所以说角其实是一种符号。」
  「是鬼的象征?」
  「不,应该说是一种表现愤怒、怨恨或憎恨等强烈负面情绪的记号。《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在生灵的状态时戴的是『泥眼』,这种面具还没有角,后来才变成了『般若』。如果负面情绪继续酝酿下去,就会变成更恐怖的妖怪,到时不管有没有角都无所谓了。」
  「怎么说?」
  「您知道有出戏叫做《道成寺》※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发狂,最后不是变成蛇了吗?」
  (※道成寺:源于「安珍、清姬传说」。主要叙述少女清姬爱上僧侣安珍,安珍不愿回应她的爱而屡屡欺骗她,藉机逃离。一路追寻的清姬最后在愤怒之下变成了蛇,杀死安珍。)
  薰紫亭把手扭来扭去,做出蛇的样子。
  「啊,对对,我好像看过一张图,长角的人面蛇缠在吊钟上——图画中清姬的身体完全化成一条蛇了。但能剧中应该没办法这么演吧?」
  「演出时是用面具与蛇纹衣服来表现,要装出蛇身毕竟还是有困难呢。此时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这个面具长了又尖又长的角,相当可怕。般若经常被视为一种鬼,真蛇反倒不会,这也不奇怪,毕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话,与其说是鬼更接近怪,虽有角却非鬼,是成精之怪。」
  「成精——妖怪吗?」
  「顺便一提,那个丑时参拜的《铁轮》※中,桥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额头上有个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实就是一般俗称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则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铁轮:源于「宇治桥姬传说」。原本的桥姬传说中,桥姬是个善妒的女性,她向神祈求,请神让她活着变成鬼来杀死她怨恨的女性。神可怜她,说如果她能改变样子并浸在宇治川二十一天就能如愿,于是桥姬头戴铁环,环上插了三根火炬,嘴上又含着两端有火的火炬,半夜走到宇治川里。最后终于如愿成为鬼。能剧则将桥姬改为被抢走丈夫而愤怒不已的女性,她头戴铁环,插上火炬,夜半丑时将钉子插入草人中,欲诅咒丈夫与他的继室。此即日本传统咒术「丑时参拜」的由来。)
  「这些面具名称中的『成』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个嘛,『成』指变化,变化成蛇的意思——正确而言,是变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显。但是真蛇面具终究是蛇,并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较接近一般的鬼——」
  「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生成也与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桥姬在剧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时仍算是人。也就是说——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说是位于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您是指鬼并不完全算是魔物吗?」
  「是的。鬼除了有角与肤色不同以外,其余在外型上与人类几乎无异。所以我说角很重要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没有角的话,鬼与人几乎没有区别。——啊,这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像是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在计算的时候是用『只』来数,可是鬼的话却是用『个』来计算。鬼可说是非人之人。」
  「鬼——是人吗?」
  「是人哪,却又不全然是人。」薰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着说:
  「另外,『鬼』用汉字发音念作『ki』,在中国代表灵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所以说,鬼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幽灵呀。中国的『鬼』的概念本来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会在柳树下一脸怨恨地冒出来吓人吧。这个归这个——」
  薰紫亭做出幽灵吓人的手势。
  「——而且日本的鬼不见得死后才能变鬼,回到刚才能剧的话题,剧中出现的鬼都是在活着的状态由人变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们都说『击退』鬼,要砍头颅,而非让鬼了却烦恼,成佛升天。」
  (※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前者又称酒颠童子,传说为京都附近大江山(一说为滋贺县附近的伊吹山)结党抢劫的盗贼头目,亦说是鬼。后者则为酒吞童子的部下。)
  「说得也是——」
  铃木觉得有些混乱,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的问题,似乎一点也不简单。只不过,仅管只是随口问问,疑问本身倒是已存在于铃木心中许久。
  「——我似乎更不懂了。」
  铃木陷入沉思。虽然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疑惑,他却无法不去思考。
  「——鬼究竟是什么?跟有没有角应该没有关系吧?」
  「是的,至少我如此认为。」
  「也就是说,店主,角虽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寻常的记号,但不见得是鬼的注册商标。您也说过,除了鬼以外,亦有许多有角的神魔。」
  薰紫亭不断地点头,说:「没错,鬼也有没长角的,所以说仅仅有角并不能跟鬼划上等号。」
  「所以角只是用来表现异于常人的记号。这么说来也没错。若以角的成长程度作为指标——蛇妖之类的妖怪的角长得很雄伟,意味着远超乎人类,而鬼则比神或魔物接近人类——店主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吧?但是鬼绝对不是人——」
  「当然不是人,因为是鬼啊。」
  「虽为人却非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问鬼是否为幽灵——您却又说不是。鬼并不一定是死的,传说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资证明。故鬼也不是幽灵。可我实在不懂,无法理解啊。」
  「在我们的文化里鬼和幽灵完全不同呢。」
  「这样看来,鬼的属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灵,几乎可以归类到每种类别嘛。鬼没有实体,与基督教的恶魔不同,不一定是与神敌对者,也不是单纯的邪恶,那么鬼究竟是什么?单纯只是如漫画或商标之类的恐怖怪物吗?」
  「这个嘛——」店主露出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声击掌说:
  「我们不是常说——『化作鬼心肠』吗?这句话指要人变得冷酷,贯彻意志。」
  「的确有这种说法。意思要人舍弃慈悲之心,变成像鬼一样残忍嘛?抹煞情感,有如铁石——」
  「不,我认为不是。」
  「咦?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化作鬼心肠』之后做的是什么?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肠』来形容坏事啊。」
  这么说来倒是如此。
  「因为做坏事的人本来就跟鬼差不多了。」
  「所以没有必要变成鬼……那么,这句话究竟——」
  「这句话通常用在形容为了成就某种大义而割舍个人执着,或者为了贯彻正道而断绝情谊等等。『化作鬼心肠』并非形容冷酷、残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实行平常办不到的事情之意。」
  铃木点头同意。
  薰紫亭接着说: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没角,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么……?」
  「所谓的鬼,追根究柢,就是能做出常人难为之事的超人,难道不是?」
  「常人——难为之事?例如什么事?」
  「我所说的并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飞天之术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这些事一般人的确办不到,而且不管怎么痛下决心也绝对办不到、不可能达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实际上办得到,但一般人无法达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够轻松自在地、毫无所惧地办到这些事情的怪物。」
  「所以重点就是——有志竟成?」
  「没错,这很重要。」店主说。
  「能行人类绝对瓣不到的奇迹、祥瑞的是神佛;透过修行获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于超乎人类理解范围、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兽变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们所熟知的鬼,跟这些都不相同。鬼能达成人类能实行却难以办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犹豫地达成这种事情的状态就可称为鬼。例如幽灵,只是喊着『我好恨……』的话仅是普通的幽灵,若会作祟的那就是鬼了。这在——」
  「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吗?」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为了清楚明白地表现这种状态的记号。有时我们将江洋大盗、十恶不赦的坏蛋叫做鬼,因为他们行径残忍,违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难容之事。」薰紫亭说。
  「这些事并非不可能办到,只要有心,就办得到。」他做出如此结论。
  ——虽办得到。
  ——却非常人所能为。
  「那么罪犯都是鬼罗?」
  「不对不对,并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挥着手。
  「不能将所有的罪犯混为一谈哪。犯罪者指的是违反现行法律的人,但状况可说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恼许久才痛下决心犯罪,也有人因过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杀人,若能毫不犹豫地杀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丝丝迷惘,或杀了人之后才后悔的,这仍然是人。只有毫无所感地杀人者才是鬼呢。」
  「啊,原来如此。」
  ——毫不犹豫地……
  ——毫无所感地……
  「故事中的鬼不都会吃人吗?」
  ——会被吃了。
  「吃人并非是办不到的行为。即便是人,肉身说穿了跟牛马亦无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铜铁无法下咽,总之当作食材是没问题的。只是古今东西的文明国度里几乎没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视为一种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绝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说:
  「综观世界各国,有些地区依然保有吃人习俗。不过这些习俗多半是一种宗教性的仪式,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报刊杂志还会加油添醋地报导这些吃人习俗,将当地居民形容得仿佛吃人恶鬼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安达原的鬼婆※呀,哪有可能随便就抓个旅行者来吃啊。要吃也不是当作食物来吃,而是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国不是有些地区还留有吃骨头的习俗吗?这两者在精神意义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许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安达原的鬼婆:流传于日本福岛县的民间故事,故事中吃人的妖怪,貌似老妇,每有旅行者来家中借宿,便会吃了他们。)
  「吃人习俗——吗?」
  坏孩子——
  会被鬼吃了——
  「如果是鬼的话就能毫不犹豫地吃人吧?」
  鬼要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您说——鬼会吃人的,是吧?」
  「是的。怨灵杀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灾祸;幽灵的话就只会怨恨,让人生病,但不会将人从头一口吞下;至于妖怪就是吓人与恶作剧。可是从来就没听过牢骚满腹或只会吓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对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从我国最早有关鬼的记载——《出云国风土记》中,大原郡阿用乡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势物语》的二条皇后高子与业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
  还是神或妖怪,
  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薰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薰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薰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甚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胧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袍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唯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分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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