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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5 京极夏彦(日)
  「很简单吗?」
  「比方说,现在正在注视你的是谁?」
  「和尚您啊。」
  「你感觉到我的视线了吗?」
  「不是感觉,您就在我眼前看着我不是?」
  「那么,你闭上眼睛试试。」
  平野顺从地闭上双眼。
  「如何?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是否感觉到我的视线?」
  双眉之间……鼻头……有如针锥的感觉爬上肌肤。和尚正在注视着的就是这一带吧。
  平野如此确信。
  「——是的。」
  「是吗,果然如此吧。这就是所谓的视线。好,你现在张开眼——」
  平野缓缓地张开眼睛——
  和尚正背对着他呢。
  「啊。」
  「我在你一闭上眼睛的同时立刻转过身去,一直看着那棵柿子树哪。」
  「那么——刚才的视线——是我的错觉吗?」
  是误会?是妄想?
  和尚又摇头否定。
  「非也非也,刚刚你感觉到的那个就是视线哪。虽然我的眼睛朝向柿子树,但心情可就向着你了。」
  「难道说——我感觉到的是师父您的心?」
  「这也不对,心是感觉不到的,人本无心哪。」
  「没有心?」
  「当然没有。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空虚——吗?」
  「你知道吗?我刚才虽然转身了,但在闭上眼睛时,对你而言我一直是朝向着你。即使在你闭上眼睛的同时我离开了,我也依然在看着你。」
  「可是这与事实不符啊。」
  「有什么不符?对你而言那就是真实,世界随着注视者而变化。」
  「仅靠注视就能改变世界吗?」
  平野依然无法理解和尚所言。
  「没有注视者,就没有世界;视线并非注视者所发出,而是依着感受者存在。这与物理法则无关,与你所想的完全相反。」
  和尚笑了。
  接着他豪迈地说,「抱歉抱歉,我还是不习惯说教,我看我喝点般若汤※就去睡觉好了。」和尚穿过坟旁的塔形木片※群,融入墓场的昏暗空气之中,终至消失。
  (※般若汤:出家人的黑话,指酒。)
  (※塔形木片:原文作「卒塔婆」,原指供奉舍利子的塔,在日本多用来指插在坟旁、肌以供养死者的塔形木板,上头记载经文、死者的諡号、去世日期等。)
  乌鸦三度啼叫。
  平野就这样茫然地侧眼看着妻子坟墓有好一阵子,不过亡妻的幽灵似乎并不打算现身,于是他提起水桶,准备离开。
  ——所以说问题都在自己身上。
  没错,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连妻子自杀也是——
  ——为何死了?
  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对,应该说平野从来就不愿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
  平野将水桶与杓子拿到寺院的厨房归还。
  接着面对夕阳直行,来到寺务所。
  愧疚感。
  川岛说是愧疚感作祟。的确,平野一直以来刻意回避思考妻子自杀的问题。难以否认,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确有所忌讳。
  喀啦喀啦,一串串的绘马※被风吹动响了起来。
  (※绘马:为了祈求愿望实现或还愿,进奉给寺庙的屋形木片。上头绘有马代替真马作为供品,并写上祈求的愿望。)
  刺痛。
  有人注视。
  在成串绘马的间隙之中——
  ——眼珠子。
  平野小跑步到前面,拨开绘马,喀啦喀啦作响。
  在绘马背后。
  一颗眼珠子,就在里面。
  在绘马与绘马之间。
  是那颗眼珠子。
  ——这是幻觉吧?
  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之中,
  有一颗湿润明亮的眼珠子。
  乌黑的瞳孔。
  虹膜以及眼球上一根根血管是如此地清晰——
  盯。
  眼珠子看着平野的脸。
  ——唔,
  「唔啊!」
  平野吓了一跳,慌乱地敲打绘马一通。
  几片绘马翻转过来,还有好几片绘马散落地面。
  等到粗暴的气息恢复平静,认识的住持慌忙跑过来,频频询问发生什么事,要平野冷静。
  「抱歉——」
  ——没看过这么清晰的幻觉。
  或许那个叫小坂的和尚说的话很有道理。
  或许感觉到视线的是自己,与是否有人注视无关。即使没有人注视,依然能感觉到视线。
  但是,不管如何,
  真的有东西在注视着。
  ——眼珠子。
  4
  有人注视着我。
  平野如此说完,精神科医师平淡地回答:「这样啊。」
  「——这很常见。」
  「不是什么稀奇的病症吗?」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会上注视你一举一动的人其实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这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这就是一般常说的自我意识过剩。放心吧,没有人——看着你。」
  「不,我的情况与你说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的。」平野再次强调。医师有点讶异地问:
  「比如说,你在人群中会突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觉得恐慌吗?」
  「完全不会。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个东西就不会注视我,反而很轻松。」
  「喔?」
  这位头颅硕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转动的医师,卷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干燥的直发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摇摆。
  「所以说你看到了——幻觉吗?」
  「我觉得应该是——幻觉,可是却很真实,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请你再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医生说。平野便将事情经过详细描述一遍,接着问:
  「请问我疯了吗?」
  「没这回事。幻觉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我也看过,任谁都曾看过。基本上幻觉与现实的界线暧昧不明,当我们明确以为那是幻觉的时候,那就已经不是幻觉了。如果说仅因见过幻觉就是狂人,那么所有人可说都是异常。」
  是吗?
  医生拿起铅笔,以笔尖戳着桌面。
  「只不过你感觉到视线,并且害怕它的话,应该是一般所谓的强迫性神经症吧——嗯……」
  「请问那是?」
  平野询问何谓强迫性神经症。
  「比方说,有些人有洁癖,觉得身旁所有东西都不干净;有些人则是看到尖锐之物就感觉害怕:害怕高处、害怕广场等等,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恐惧症。细菌污秽,尖锐物让人受伤,高处跌落令人致命。这些担忧都是很合理的恐惧。我们担心造成危害,所以对这些行动加以限制或禁止,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至于影响正常的社会生活。但如果说恐惧心态过强,演变成不用消毒水擦拭过的东西就不敢碰,下只不敢拿剪刀,连铅笔也害怕的话,这就超出爱好清洁跟小心谨慎的范围了。」
  平野很佩服医师的能言善道。
  「这些一般人常见的强迫观念若是超过限度,就会演变成强迫性神经症。例如说,把铅笔这样插入的话……」
  医师反向拿起铅笔,轻轻做出要刺入眼球的动作。
  「——就成了凶器。因为铅笔能刺穿眼球,造成失明。虽然我们平常不会这么做,但铅笔能对眼球造成伤害是事实;也就是说,若不幸发生意外,就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
  平野表示同意。医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平常并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铅笔是拿来写字的,而不是拿来刺穿眼球的。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铅笔是笔记用具,而非凶器。但是……」
  「但是?」
  「但是哪,当这种担忧过份强烈时——一看到铅笔就觉得会对眼睛造成伤害。于是为了保护眼睛,只好远离铅笔,不敢使用铅笔。对受到强迫观念所苦的人而言,铅笔与凶器已经划上了等号。如果恐惧感继续升高,连觉得筷子也很危险,所有尖锐物都有可能造成危险,担忧愈来愈强,就成了尖物恐惧症。到了这个地步,就会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这全都是基于——尖锐物会刺伤人而来的恐惧。」
  「我好像懂了。」
  的确,这种情况不无可能。
  「至于你的情况嘛——」
  医师转动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着被注视——应该说,有被偷窥的强迫观念。任谁都不喜欢被窥视,任谁都厌恶个人隐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况是这种担心变得过度强烈的结果?」
  「你过去——有被窥视的经验吗?」
  「在感觉到视线之后——」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实际没有人偷窥都没关系。」
  「即使只是——被偷窥的错觉也没关系吗?」
  「是的。与其说被偷窥,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却被某人知道了之类的也无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时候却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
  「总之就是这类体验。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战争时的都可以。」
  「战争时——」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可是……」
  ——说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被看到了——
  「啊,应该是那件事。」
  ——那个孩子、被那个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开了。
  精神科医师观察平野的状态,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静静地说起他的体验。他在战场上杀了人,用刺刀刺入敌人的身体,埋下地雷,投掷手榴弹,发射高射炮。医师说,「可是这些体验人人都有,只要上过战场谁都遇过,你并不特别,为何只有你会——」
  那是因为……
  「被注视了。那个孩子——注视着我。」
  平野回想当时情况。
  原本忌讳的记忆逐渐苏醒。
  事情发生于南方的战线上。平野在搬运物资时遭遇敌方的小队。交战中地雷炸裂,不论敌我都被炸个粉碎。轰隆一声,眼前一片血红。
  「敌人几乎全灭,同伴仍有好几个人活着,物资算是保全下来没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我当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将物资搬运回部队。长官命令我如果遭敌俘虏就自尽,可是我还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说什么也要回到部队。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有人抓着我的脚。是美军——」
  美国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挣脱。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想求救吧,说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断刺呀刺,一股脑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头也碎裂了,他的手总算放开我的脚。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就在此时。
  刺痛。
  平野感觉到锐利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看。
  一个未满十岁的当地小孩,
  躲在草丛之中,
  ——注视着平野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这个经验成了心理创伤。」医师平淡地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觉得当时的行为不是人所应为,可是却被看见了,而且——还是个非战斗人员的小孩子。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变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开了。
  「所以你怎么了?」医师问。平野支吾其词,没有立刻回答。
  「我——」
  ——原来是那个孩子害的。
  「我在复员后——成了性无能者了。」
  医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接着又说,「是在战争中得病了?还是受伤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伤。」
  「因为我变得——不想要孩子了,变得讨厌孩子了。不对,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会性无能。」
  「为什么你会害怕小孩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刚刚我总算懂了。因为那个战争时的体验。没错。我害怕那个异国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的话——一想到此我就没办法忍受。我没办法接受——身为人父,自己是个无情的杀人魔。」
  「啊,原来如此。」
  精神科医师重新卷好袖子,硕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平野有点自暴自弃,决心将想到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总之,就是因为如此——我没办法有圆满的夫妻生活。起初还会找有的没的理由当藉口,但毕竟不可能继续搪塞下去。虽然妻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怜。她——」
  阿宫她……
  「我不会泄漏出去的,都说出来吧。」精神科医师有如在耳边细语般温柔地说。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也不想揭发真相,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战争刚结束时——
  由于政府的疏失,战死公报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会对那个亲切的男人动了心。当时并不是一个女人家能独立过活的时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诱惑她,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因为对妻子而言,丈夫已经战死了,她的行为既非不义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从战场归来了。
  平野到现在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
  仿佛以为自己被狐妖蒙骗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混乱。
  也许——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还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继续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因此妻子对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结束,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决定默认妻子的私通行为。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说过,人的心理状况并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话了结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阳痿,无法跟内人发生关系,所以……」
  「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这没道理。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医师如此断定。
  「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从你刚才所言,并无法明白说明你的视线恐惧症,你的妻子也没有理由自杀。你在战场上确实受了心理创伤,因而患了心因性阳痿,更因为这个性功能障碍,你默认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我想你这些自我分析很正确,十分接近问题核心。但是如果事态只有这么简单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现在早就不会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没理由自杀。」
  平野一时哑口无言。
  没错,若仅如此,妻子没有理由自杀。
  因为平野对妻子的不贞装作毫不知情。
  医师继续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为何自我了结生命的理由。那个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并非害怕儿童目击者的视线,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为遭到告发。那或许是契机,但不可能是病因。这种仿佛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识般的美丽说辞,对你不过只是让自我正当化的幌子罢了。」
  不知不觉,医师的语气变得暴燥起来。
  「如果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出来吧。」
  医生的语气愈来愈具压迫性。
  「因为你的妻子——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知道你装作不知道的事。」
  「咦——」
  「我想,你妻子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所以才无法承受良心苛责——」
  ——是这样吗?
  果真如此,那么杀死妻子的凶手等于是平野。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你的妻子等于是被你杀死的。因此你一直不愿意深究妻子自杀的原因。你不想察觉妻子自杀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你放弃了思考——」
  「够了!」
  ——啊,所以说,那时真的……
  被看到了。所以妻子在——羞耻与屈辱与贞操的狭缝中痛苦挣扎,最后终于……
  医师仿佛在细细品味似地打量平野的脸,说:
  「你——应该看过吧?」
  「看、看过什么——」
  「你偷窥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过你妻子与——情夫的偷情场面。」
  「我——我才——」
  「你看过吧?你偷窥了,看得一清二楚,对吧?」
  窥视过。
  「我——是的。」
  ——没错,平野的确窥视过。
  一开始只是个偶然。
  当他送货回来,伸手准备拉开房门时,
  ——发觉房内有种不寻常的迹象。
  平野已经忘了是听见细微的动静还是男欢女爱的声音,抑或是空气中的淫荡波动。他犹豫起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决定先绕到房子后面抽根烟,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再回来。
  但是他家是间仅比大杂院好不了多少的简陋住宅,在后门反而听得更清晰。
  房子背后……
  ——那个孔洞。
  他发现房子背后的木板墙上有个孔洞。
  平野——由那个孔洞窥视房内。
  他见到红色的贴身衣物与妻子雪白的脚。
  平野此时——
  「其实——原本只是突发奇想。」
  「对我说谎没有意义哪,平野先生,你无须自欺欺人。你当时明显感觉到性冲动,是吧?」
  「这——」
  「于是,你着迷了,对吧?接连又偷窥了好几次。」
  「你说得——没错。」
  没想到仅仅是透过孔洞窥视,妻子的肉体在平野眼里宛如成了画中美女般美丽、妖艳。随着活动春宫画的甜美气息,平野的情绪也跟着变得高扬。
  医师说得没错——
  平野对此着迷了。
  男人每周会来家里一次,通常都是平野出外送货的日子——每周的星期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偷窥已然成为平野的猥亵习惯。
  医师的眼中闪烁着些许胜利的光芒。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有偷窥妻子奸情兴趣的低级人类,我没说错吧?」
  「没错……」平野承认。
  「平野先生,你知道吗?所谓的性癖好其实因人而异,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就算你在偷窥中感到性冲动,也算不上极度异常的癖好。当然了,如果所作行为与法律抵触的话,自会遭到惩罚,但你没有必要哀怨自己是个品行低劣的人。不,甚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有这种癖好,你的病症将水远无法好转。」
  或许——的确如此吧。
  其实平野并不觉得自己污秽。的确,当时曾好几次觉得应该停止这种行为,但是平野终究无法战胜甜美而充满蛊惑的不道德引诱。
  平野无数次以视线奸淫了与情夫陶醉在性爱之间的妻子。他藉由偷窥达成了在正常形式下无法达成的对妻子的扭曲情感。
  只不过,
  这当然是——个人秘密。
  不能被妻子得知的事实。
  平野虽然怀抱着扭曲情感,但他仍然深爱着妻子,也不愿意破坏与妻子的正常生活。
  就算妻子可能内心烦闷不堪,只要她打算隐瞒下去,平野就继续装作完全不知情;同时,他偷窥妻子偷情场面之事——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某一天,
  平野透过孔洞偷窥的视线,
  与妻子不经意的视线相交。
  不该被看见的时候被看见了。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
  ——阿宫。
  「不对,你说的并不对。即便内人发现有人偷窥,也不可能知道偷窥者是我。那个孔洞只有这么点大啊——」
  「可是你妻子自杀了。」
  「这、这是没错——」
  「你妻子自杀的……」
  「咦?」
  「你妻子自杀的时间,不就是这个事件刚发生后没多久?」
  「这——不……」
  「我说得没错吧?」
  隔周的星期四,妻子死了。
  平野一如既往地从孔洞偷窥,但见到的却是吊在梁上的妻子尸体。
  男人不在。
  「但是——内人在这一个星期里,完全没有异常状况。不,她甚至比平时更开朗,更有活力……」
  「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医师露出略为严肃的口吻。「担心偷窥被发现,令你表现得更老实,所以那一个星期,你表现得比平时更温柔、更谨慎。你的妻子也是如此。」
  「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方法确认你妻子是否知道偷窥者是你,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重点是你自己是不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知道……」
  「你刻意回避思考这件事情吧?你一直尽可能地不去想前因后果。现在你更应该仔细去理解。我问你,在那之后,在你妻子自杀之后,你还继续偷窥吗?」
  「我——失去了偷窥对象,怎么还可能偷窥呢?」
  「难道一点也不想偷窥吗?」
  「我——不曾想要偷窥过。」
  「老实承认吧,平野先生。你是有偷窥癖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孔洞都好,你必须透过某种滤镜才能跟这个社会接触。」
  「我只对我妻子——」
  「不。你不管是谁,只要能偷窥都好。即便现在,你也一直有想偷窥的冲动。」
  「没这回事。我——不是性变态。」
  「你这种说法并不是那么适切。我再重申一次,性癖好并没有是非对错。你只是有偷窥这种非正常的性欲望。这实在没办法。」
  或许——是如此吧。
  「听好,平野先生。你感觉到的视线,其实来自于你的潜意识。你刻意压抑着想偷窥的冲动,但是潜在欲欲望仍然从强力的压抑下渗透出来。这种欲望不是说压抑就能压抑的住欲。当潜在的强烈欲望浮上意识层面时,会扭曲变形成为一种恐惧。其实,无时无刻注视着你的是你自己。」
  精神科医师瞪了平野一眼。
  「你看到的幻觉之眼,并不是你妻子的。你仔细想想,那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眼睛吗?」
  医生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
  「不——并非如此。」
  平野坚决地否定了。
  医师讶异地询问原因。他对于自己的分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真的——是如此吗?你敢确定吗?那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对。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吗?」
  「因为——一点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且会配合自己的欲望变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并不是记忆呀,医生。」
  平野语气坚决地打断医生的发言。
  接着突然说:「医生,请容许我问一个无聊的问题,请问这个房间在几楼?」医师冷不防地被问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楼——」
  「是吗?那么……」
  平野站起身。
  「那么,从你背后的窗户……」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窗户。
  「凝视着我们的那只眼睛……」
  「眼睛?」
  「那只眼睛又是谁的眼睛呢?」
  「凝视——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到吗?视线正投射在你的背后哪。」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看啊,那只眼睛不是正在窗边一眨一眨的吗?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我是看着实体说的。」
  「那、那是你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这、这里是四楼,怎么可能——」
  「不对。窗户上面没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见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只大眼睛。医生你也感觉到了吧?就是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说的视线——」
  盯。
  「医生,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都是正确的。我有想偷窥的冲动,我有可耻的性癖好,内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这些道理——」
  这些道理——
  「——都没办法说明存在于我眼前的那只眼睛!」
  「眼、没有什么眼睛啊!」
  「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回头不就得了?医生你不断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从刚才就不敢回头,只敢盯着我瞧。眼睛就在背后呀,在医生你的背后。为什么不敢回头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于该处。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视线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着窗户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
  5
  有人在注视着。
  从电线杆后面、建筑物的窗口、电车置物架的角落。从远方,由近处。锐利的视线,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视线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视线之中,他觉得快被视线灼伤了。
  川岛一个人站在车站旁等候。
  川岛一看见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变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怜悯地说。
  「你去看神经科,结果医生怎么说?」
  川岛问。平野忧郁地回答,「呃,他说我有点异常。」
  「但是川岛,那位医生自己也挺有问题的,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介绍给我的。说是他的得意门生。看来徒弟本领还是不够。」
  川岛努着下巴,不满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出气。平野想,他大概期待会有什么奇特的诊断结果吧。
  「学者基本上还不都那个样子。」
  「真是。」
  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徒然回忆起许多讨厌的事情罢了。平野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么失落。只不过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会有一阵锥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想见妻子。
  怀念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平野。
  剌痛。
  啊。
  从车站旁两人约见的地方,又有视线投射而来了。
  「川岛,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平野说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人在的家里安静极了。
  平野从玄关笔直地朝一年到头铺在榻榻米上的床铺前进,坐了下来。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刺痛、刺痛……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连忙打开电灯,房间正中间在电灯光芒照射下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飞虫撞上电灯,沙沙沙地在灯泡上爬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
  平野缓缓地抬起头。
  污黑的土墙、在脏一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这次从纸门的破洞传来。
  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
  「看什么看!」
  平野大声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闭起来,视线暂时被遮蔽住了。
  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冬冬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怦怦跳个不停。不知为何,平野觉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头埋进棉被里。他现在害怕视线,更害怕自己肉体表面与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触。
  ——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所以眼睛所见世界都是虚妄,人靠着皮肤触感认识世界,皮肤是区别内外的唯一界线,但这个界线却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让它暴露在危险之中。平野用棉被覆盖皮肤,密不通风地覆盖起来,弓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之中。
  这样就不会被注视。这样就能安心了。只有像这样分隔自己与世界,平野才能获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点点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会入侵。平野紧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视线、跟世界隔离开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墙壁,纸门上、柱上梁上门槛上,连榻榻米的缝线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全世界睁大眼睛盯着平野瞧。平野再次大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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