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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 百鬼夜行—阴

_4 京极夏彦(日)
  别再戏弄我了。
  我最讨厌内藤了。
  离开医院的大厅,穿着拖鞋穿过回廊。幸亏值日室的护士背对外面,没发现我。
  回廊有屋顶,但已经算是屋外,风很冷,中庭杂草丛生。
  月亮升起了。
  别馆——二号栋遭到空袭,成了废墟。
  我穿过别馆。
  新馆——三号栋也有一半遭到炸毁。
  啊,内藤快追过来了。
  我有这种感觉。因为内藤就住在这里——新馆二楼原本当作病房使用的房间。
  新馆再过去就是——
  我停下脚步。
  觉得喘不过气。出生以来从来没这么跑过,但很不可思议地头痛却减轻了,也流了点汗。我平时几乎不流汗。我有点担心地望了望背后,幸好内藤并没有追来。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轻易追上我。
  更不用说成年人的内藤了。
  走廊尽头有个进出口,由这里出去会看到一间小建筑物,那是我小时候每天报到的地方——过去的小儿科诊所。
  现在则是妹妹夫妇的住处。
  ——不行。
  不能继续往前走了。那里是我不该进入的禁地。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如此。
  或许是内藤刚刚的那番话,令我觉得不该侵犯妹妹夫妇的圣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后我打开了最靠近我的门走了进去。
  第一次进这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柜子与书桌、书架,非常朴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许是他——妹夫的房间吧。书架上整齐摆满了笔记本与医学书籍。
  柜子里则整齐地摆满了实验器具与玻璃箱。玻璃箱子里是——
  ——老鼠?
  有几只老鼠被关在里面,是实验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样,靠着药液过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来仿佛绽放蓝白色的光芒。
  从巨大的窗户中可见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儿科诊所。
  我慌忙转过身,背对窗户。窗户没有窗帘,妹妹夫妇居住的建筑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与她的丈夫就在那里生活,我不该窥探她们的生活,我没有那个资格。
  不敢开灯,也不敢离开房间,最后我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低头不让自己看窗外。
  闭上眼睛,就这样保持不动,原本亢奋的情绪逐渐平缓,总算稍微恢复了平静。
  ——多么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仅因为被没有意义、在心中来来去去的记忆所扰,离开房间——结果被那个内藤——
  抱在怀里的触感再度苏醒,全身止不住颤抖,连讨厌的气味也跟着苏醒。
  ——我跟妹夫有关系?
  什么鬼话,这一定是内藤的谎言。那个人靠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发现我的不安心情,随口说出这些胡扯来扰乱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这么卑鄙的男人,何况我跟妹夫根本——
  ——他长什么模样?
  我对妹夫的脸没什么印象。
  我没跟他交谈过,也不曾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识地逃避着他。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实在很异常,我们明明已经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吗?
  我们表面上是一家人,实际上却像陌生人。在广大的废墟里过活,即使一整天没见过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愿的。因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况妹夫呢。而且,妹夫是个男人。我想,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我才会忌讳他,讨厌他,刻意地回避他吧。
  因为——
  我一直担心我内心深处的女性特质会因为接触男性而觉醒。不管是头脑,还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绝自己成为女人。可是只有身体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叹了口气,回想起内藤说的话。他所说的果然是事实吗?我终究还是个女人吗?
  讨厌,好讨厌。如果这是事实,我觉得非常污秽。不是针对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并不像讨厌内藤那般讨厌妹夫,明明他的容貌与声音都如此模糊没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讨厌远藤那般讨厌妹夫。
  ——那是因为啊。
  因为?
  ——恋爱。
  恋爱?多么遥远的话语啊。
  ——情书。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
  ——你那时收到了情书。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妇,是狐狸精。
  ——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在笑的是我。
  「讨厌!不对!完全不对!」
  我大声叫喊。
  医院虽已成了废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论叫喊得多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只要自己安静下来,世上的一切声响亦随之消失。这里就是这样的场所。
  房间恢复静寂,只剩下心脏的跳动。
  不行,没办法保持安定。我应该变得更理性一点,情绪化对身体不好。
  我必须重新安定下来——更理性一点。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从一开始就陷入混乱之中。
  都是那个迷你女人——
  对了,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识思考便知这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场、记不记得的问题。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这种生物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又抱住双肩,低头闭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继续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应该是——
  应该是我已经舍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总是怜悯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这样。
  也就是说,她终究是个幻影,我则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胆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影,这就是那个迷你女人的真相。
  证据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经异样亢奋,精神不安定的时候才会出现,刚才的情形亦然。内藤被我异常的情绪所影响,所以才产生了幻听,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个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奋,更助长了幻觉的产生。
  不对,还是很奇怪。难道刚刚两人听到的细小声响,真如内藤所言有老鼠吗?
  听说没有比人类的记忆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见过那个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记忆吗?难道并非只是因为我的神经有所疾患,而创造出栩栩如生的虚假记忆吗?难道不是我根本没看过那个迷你女人,但幻觉带给我真实感,并回溯既往窜改了我的记忆吗?
  已经过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实还是假造,在脑髓中的价值都是一样的。这跟梦是一样的,虚幻的记忆不过只是醒着的梦境。
  或许有某种契机——应是受到某种刺激——使得在我的脑中长年累积有如脓般的东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来。
  这一切如梦似幻。
  回想今晚慌乱、害怕的情形,多么幼稚啊。
  将恐惧的心情塞入内心深处,故意视而不见才是成长。
  我张开眼。
  因为是处于这种状态——所以才会觉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断然地改变我的想法。
  没错,我并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实,但是——我的人格并没有扭曲到会造成日常生活的问题。
  而我的家庭也一样。我的家庭的确缺乏对话,也缺乏温暖,但至少没有彼此憎恨。像这种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处可见。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气,自以为不幸罢了。
  我们的情况其实很普通。
  幸亏妹妹结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宽心。
  听说妹夫是个很优秀的医师。这么一来医院也后继有人,不必担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无法生小孩也无须在意。建筑物坏了再修补就好。等妹妹夫妇生了小孩,我们家应该也会恢复正常。我只要维持现在的我即可,就这样苟延残喘即可。
  没有什么好不安的。
  当然,我跟妹夫有什么暧昧关系之类的胡言乱语,更是天地翻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总算平静下来。
  已经——没事了。
  头痛好了,身体也不再发寒。这般痛苦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仿佛刚从漫长噩梦中醒来。
  我缓缓地抬起头。
  窗外——
  潜意识里我似乎依然回避着小儿科诊所。不过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深夜里毫不避讳窥视新婚夫妻的房间才有问题。
  ——回房间吧。
  吞个药,准备入睡。
  等醒来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们少女时代那样。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时——
  喀沙喀沙。
  我听见声音。是柜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发出的吗?
  不对,是从脚下——不,是桌子里发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么也没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声音。
  是抽屉。
  虫子?还是说,里面也养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屉的拉柄。
  为什么想打开?明明没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无可言喻的焦躁感缠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这是——毁灭的预感。
  赶快……
  赶快打开。
  我手贴额头,似乎轻微发烧。
  感冒了吗?
  是死亡的预兆吗?
  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来都与死亡的预感毗邻而活,因此——我并不害怕。
  手抚胸口,传来心脏的跳动。
  啊,我还活着。
  脉搏愈跳愈快。
  沾满药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脑部。
  脑子愈来愈膨胀。
  视觉随之变得异常清晰。
  整个世界超乎寻常地鲜明起来。
  打开抽屉一看——
  没有什么老鼠。
  只有纸张,不,是一些老旧的信封。
  抽屉里只收藏着一束信件。
  信,我讨厌信。灌注在一个字一个字中的情感、思念与妄想,浓密得仿佛充满气味,光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东西若能消失于世上该有多好。胡乱封入了无用的记忆——信就像记忆的棺材,令人厌烦。信令人忌讳,不吉利。我最讨厌信了。
  当我慌忙要将抽屉关上时,我发现了……
  ——这是?
  这些信件是……
  妹妹——寄给妹夫的——
  ——情书吗?
  封入了爱慕之情,
  与热切的思念,
  男给女,
  女给男,
  传递于两者之间的文字——
  这种东西,我……
  自然没有看过,
  也没有写过。
  脑子膨胀。
  无用的记忆啊,别苏醒。
  脑袋像是快爆开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间,整叠情书崩塌。
  从泛黄的信封底下,
  一个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睑。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带着无法想像存在于世的恐怖表情瞪着我,清楚地说了句:
  「蠢蛋」
  接着她递了一封情书给我。
  在这一瞬间,
  过度膨胀的我,终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第叄夜 目目连
  #插图
  庭院荒芜之昔日旧家
  屋内处处多有目
  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遗》/下之卷·雨
  1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穿透衣物布料,如针锥般投射在皮肤表面。
  ——视线。
  平野感觉到视线。
  颈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原来是矢野妙子,她胸前捧了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天真烂漫地笑着。
  「别人送我们香瓜,拿一点来分给您。」
  妙子的声音清澈,边说边走到平野身旁,弯下腰。
  「平野先生,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你闷不吭声地走进来,吓了一跳罢了。」
  平野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妙子说,「哎呀,真是的,我在玄关就跟您打过招呼了呢。」又笑着说:
  「看您流了这么多汗,真的这么可怕吗?」
  她拿出手帕帮平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是什么气味,手帕有种女性的芳香。
  ——视线。
  平野思考着,视线究竟是何物?
  有多少人凭藉着自我意志注视着这个世界呢?
  若世界就只是单纯地存在于该处,而注视者就只是毫无障碍地映入眼帘的话,是否真能称为以自我意志注视世界呢?
  反而不看更像主动的行为。
  闭上眼才是自我意志的行为。
  注视这个行为中,自我意志所能决定的就只有注视的方向。不论注视者是否愿意,视觉将所注视的一切对象,全部都捕捉入眼。没有选择的余地,眼睛就只是单纯地接受世界的一切。那么,这就不该说是注视,而是映入才对。
  或许这样的说法并不真确。
  至少眼球不可能放射光或风对外在事物产生物理作用。
  平野相信——眼睛所朝向的对象,并不会因为眼睛的注视而受到某种干涉。平野对科学并没有特别卓越的见地,但他倒也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至少还懂得人类之所以能看见事物,是因为物体反射光线入眼的道理。他压根儿不相信视线能对被注视者产生物理作用。
  可是——
  所谓的视线又是什么?
  当被人注视时,背上的灼热感、刺痒感、冰冷感,这些感受究竟因何而起?
  是错觉吗?的确,这种情况当中大半是错觉。但是刚才的情形呢?感觉背后有人注视,回头一看,妙子的确就在那里。
  这算偶然吗?
  「您最近好奇怪喔,平野先生。」
  妙子说完,担心地望着平野的脸。
  她用乌黑明亮的大眼注视着平野,这对眼睛的视网膜上现在应该正映着他的脸吧;如同平野看着妙子楚楚动人的美丽脸庞般,妙子也正看着平野疲惫倦怠的脸。
  平野觉得有些厌烦。
  2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通常来自背后。
  或者与自己视线无法所及之处。
  总之,多半来自无人注意的死角。
  没错。
  例如昨晚在浴室,当平野洗完身体正要冲头发而弯下腰时,突如其来觉得有股视线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紧绷,为了保护身体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视,自己正受到注视。
  视线由采光窗而来吗?
  不,是从澡盆后面吗?
  睁大眼睛注视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视者就在——那里吗?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猛然回头就会发现,背后根本没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时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吓得他大声尖叫。一日面声喊叫后,恐惧也稍稍平缓了,他立刻从澡盆起身,连净身的温水都没冲就赶忙离开浴室。
  平野跟川岛喜市说了这件事,川岛听完,大笑说,「平野兄,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胆小。」
  「没错,我胆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胆小。」
  「是吗?我看你真的很胆小啊。你说的这种体验任谁都曾遇过,但只有小时候才会吓得惊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会害怕这种事,这不算胆小算什么咧?平野兄,如果说你是个妙龄女郎,我还会帮你担心说不定当时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这种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冲澡,我看兴趣再怎么特殊,也没有人想偷窥吧?」
  川岛努了努尖下巴,将手中的酒杯斟满,一口气饮尽。
  「啊,说不定是刚才那个房东女儿偷窥的唷,我看那女孩对你挺有意思的。」
  「说什么傻话。」
  妙子不可能偷窥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对面的房东家的女儿。
  她好像是西服还是和服的裁缝师,平野并不是很清楚,据说今年十九岁了。
  平野在此赁屋已有一年多,这段期间妙子的确经常有意无意地对他多方照顾。但是平野认为这是她天性爱照顾人,对独居的鳏夫疏于整顿、简直快长出蛆来的脏乱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轻女孩对自己顶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岛打趣地说,「人各有所好,说不定她就爱你这味啊。」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人有这种特殊癖好?」
  「我是说过,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说平野兄呀,你实在太迟钝了。你想想,平时会想去照顾房客的只有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吧?一个年轻姑娘若没有好感,怎么可能这么服务到家?」
  或许此言不虚。
  但是,对平野而言其实都无所谓。管她爱上了自己还是一时想不开,平野老早就厌倦这类男女情爱之事。比起妙子,现在更重要的是……
  ——视线的问题。
  平野一说出口,川岛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点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会死,根本不痛不痒吧?」
  「一点也不好。比方说我们遇到风吹雨打时有所感觉,至少原因很明确,所以无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却对感觉有视线,教人怪不舒服的,难以忍受。」
  「所以说你真的很胆小哪。」
  川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说了一逅。
  「我们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锐利』吗?说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灯一样会放出光线哪。只不过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窥你。」
  「真有这种蠢事?」
  「可是野兽的眼睛不是会发光吗?」
  「那是因为光线反射,不是眼睛会发光啊。就算眼睛真的会发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没感觉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无双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飞鸟吗?」
  「那是说书吧?」
  「我倒是觉得聚精会神地凝视的话,说不定真能射下鸟儿。」
  或许——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选择了特定的对象聚精会神地凝视,或许视线就是因此产生的,说不定川岛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是平野终究无法相信观察者的心情会随着视线穿越空气传达到被看的对象,难道说注视者真的有可能透过视线将想法传达给被注视者吗?
  平野不当回事地提出质疑。川岛回答,没错。
  「因为视线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说『热切的眼神』吗?我看经常在注视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话题又转回到没兴趣的男女情爱上。
  平野想。
  这不是能用气这种不知是否存在、没有实体的东西说明的。
  所谓的「迹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气中细微的动态或轻微的气味、微动的影子等等难以察觉的线索,但这跟所谓的视线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设逭两者相同好了,
  ——注视者又是谁?
  结果,不管川岛如何顺水推舟,平野都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川岛终于也莫可奈何。最后他虽然没说出口,脸上却明白地表现出,「你这不懂女人心的木头人,自己吓自己去吧」的态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时都闷在房间里做细活,才会变得那么胆小。虽说为了讨生活不得已,但偶尔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们改天找个时间去玉井※逛逛好了。」
  (※玉井:位于东京墨田区(当时为向岛区)的私娼街始于战前,迄于西元一九五八年《卖春防止法》实行。)
  川岛说完,准备起身道别。平野伸手制止。
  「欸,你先别急着走嘛,虽然下酒菜吃完了,酒倒还很多。你明天休假吧?轻松一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必要赶着离开,反正你也孤家寡人,没人等你回家。」
  平野不想自己独处。
  也想找人发发牢骚。
  于是川岛又盘起腿坐下。
  平野是个制作饰品的工匠。
  简单说,就是以制作如女儿节人偶的头冠、中国扇的装饰、发簪之类细腻的金属工艺品维生。这类职业即使完全不跟人交往,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作息。因此,虽然平野并非讨厌与人来往,自然没什么其他朋友。
  川岛是在这附近的印刷工厂工作的青年。除了住家很近以外,他跟平野几乎没有关联。就连平野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跟他结识的。
  川岛说:
  「你这样很不好,太死板了。如果我说话太直害你不舒服我先道歉。只不过啊,你该不会还一直念着死掉的妻子吧?这样不行喔。守贞会被称赞的只有寡妇而已哪。」
  「没这回事,我早就忘记她了。嗯,已经忘记了。」
  「真的吗?」川岛一脸怀疑。
  平野最近才跟这个年轻工人相识,对川岛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反之,川岛对平野亦是如此。
  只不过,平野自己在几天前——向川岛透露过一点亡妻之事。
  不知当时是怎样的心态,竟然多嘴说出这件没必要说的事情。应该是川岛擅长问话,习于跟人闲扯,才会害他说溜嘴的吧。
  ——阿宫。
  想起妻子的名字。
  平野的妻子在四年多前去世了。
  两人于开战前一年成亲,加上战争期间约有八年的婚姻关系。不过当中有两年平野被征调上战场,实际上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六年。
  妻子突然自杀了。
  原因不明。
  那天,平野出门送货回来后,发现妻子在屋梁上吊自杀了。妻子没留下遗书,平时也没听她说过有什么烦恼。因此她的死犹如晴天霹雳,令平野大受打击。
  所以平野等到失去妻子非常久一段时间后,才感到悲伤和寂寞。而现在这种心情也早已淡薄,于很久以前就几乎完全磨灭。不知是幸或不幸,妻子并没有生下孩子,也没有其他亲戚,平野如今形单影只,孤单一人。
  也因此,造就了他淡泊的个性。
  「真可疑。」
  川岛歪着嘴,露出轻薄的笑容。
  「如果真的忘了,为什么不再续弦?」
  「我没女人缘。」
  「没这回事,那姑娘不是暗恋你吗?」
  「跟那姑娘没关系。而且就算要娶她为妻,我跟十九、二十岁小姑娘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
  ——话说回来,
  在妻子生前平野的确一次也没感觉到视线的问题。
  那么……
  那么果然还是如川岛所言,这两者之间有所关联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平野望了佛坛一眼。眼尖的川岛注意到平野的目光,立刻说:「看吧,你果然还念着你妻子。」并直接在榻榻米上拖着盘腿的下半身移动到佛坛前,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看了一下后,说:
  「唔,平野兄,你也太不虔诚了吧。」
  满满的灰尘堆积在佛坛上。平野平时只把佛坛当作放神主牌的柜子,所以压根儿也没想过要打扫。
  「没错,我不信这套的。」平野回答。川岛听了皱眉。
  「没人要你早晚烧香祭拜,可是好歹也献杯清水吧。」
  「我是想过,可就是懒。不过这刚好也证明了我对内人没有留恋。」
  「是吗?放任到这么脏反而叫人可疑。由灰尘的厚度看来,我看至少半年没清扫过了。一般人至少在忌日总会摆点水果牲礼祭拜。你该不会连扫墓都没去吧?」
  「嫌麻烦,早就忘记了。」
  「既然如此,平野,我看你是明明就很在意,却故意不做的吧;明明一直放在心里,却装做视而不见。」
  「我懒得做。」
  「可是工作却很细心。唉,我看你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出现喔。」
  「出现?什么会出现?」
  川岛说:「当然是这个啊。」两手举至胸前,手掌下垂,做出回眸惨笑的样子。
  「不会吧?」
  ——注视自己的是,
  妻子吗——
  「哪有什么幽灵!」
  「我可没说幽灵喔。平野兄,你该不会对嫂子做出什么愧疚的事吧?」
  「怎么可能——」
  ——应该没有吧?
  「——怎么可能。」
  「你就老实点比较轻松喔。」
  「老实?」
  「我的意思是,有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对你有好感,你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兴趣;但是你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所以感到内疚,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因此才会变得这么别扭,不管是对妻子还是对妙子姑娘都刻意不理不睬。」
  ——内疚之情,
  刺痛。平野再度感觉到视线有如针刺投射在背脊。
  「我看你找个时间该去扫扫墓,跟嫂子道歉一下比较好。这么一来,被注视的感觉应该就……」
  川岛说到这里随即噤口。
  因为他感觉到平野的状态似乎有些异常。
  「平野兄,你现在难道又……?」
  「嗯,又感觉到了,现在似乎——有人在看我。」
  川岛伸直了身体,仔细观察平野背后的情况。
  「背后的纸门——好像破了,是那里吗?」
  「这——我也不知道。」
  川岛站起身,走向纸门。
  喀啦喀啦,他将之拉开,探视一番后说:「没人在啊,平野兄,你自己瞧吧。」平野顺着他的话转头。在那瞬间……
  平野发现了视线的来源。
  隔壁房间的确没有半个人,但是……
  纸门上的破洞,却有颗眼珠子正滴溜溜地注视着他。
  3
  有人在注视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野感觉被注视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
  原本只要回头看,就能平复恐惧的心情。
  因为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疑神疑鬼,背后并没有人在窥视:只要对自己打气说:「胆小鬼,没什么好怕的。」即可泯去恐惧。
  但现在平野即使感到视线也不敢回头,他很害怕。
  就算回头——注视他的多半是眼珠子。
  那天,从纸门破洞中看着他的是……
  眼珠子。
  可是不回头,反而更觉得恐怖。
  来自格窗的雕刻、纸门的空隙、墙壁角落的孔洞,视线无所不在。
  视线的来源肯定是那个——眼珠子。
  ——这是幻觉。
  毫无疑问。
  但是平野觉得在川岛面前仍然看到幻觉的自己,在另一层意义上更令人害怕。
  平野回忆前妻的事。
  ——那颗眼珠子。
  或许真如川岛所说的,是妻子的——
  妻子的眼珠。
  竟会得到如此可笑的结论,平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正常。
  但是神经衰弱不堪的平野,相当乖顺地接受了这个结论。或许这也是一种愿望吧。为了逃离莫名所以的不安,抬出幽灵反而是个方便的解决之道。即便如此,这样的状态依然不怎么好,平野想。
  因此,他决定去为妻子扫墓。
  此外他也觉得与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还不如出外比较放心。很不可思议地,平野在户外并不会感觉到视线。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理应也有无数视线交错,若视线是种物理作用,平野这种视线恐惧症的家伙照道理反而上不了街。
  但不论昼夜,平野在外从来没感觉到视线。顶多只有偶尔有人恰好注视他,不然就是自己遮蔽了他人视线的情况。总之没意义的问题多思无益。
  妻子的家庙在小田原。
  是她家族代代祖先安葬之处。
  起初平野认为妻子孤零零地葬在东京不熟悉的墓地很寂寞,因此拜托寺方答应让妻子葬在小田原。可是由于妻子的家人早于战争中死光了,如今到了中元节或彼岸会※反而都没人扫墓;另一方面,平野在乡下老家的墓也因为亲戚相继死去,寺庙早已废弃,现在已无人管理,故亦不适合葬在该处。
  (※彼岸会:于春分、秋分举行的法会。为期七天,于这段期间行澧沸、扫墓等法事。)
  不管哪边,去扫墓的只有平野,只要平野本人不去,不管葬在哪里都一样寂寞。
  到达目的地一看,果然坟墓周边杂草丛生,仿佛在责备平野的无情。
  花了半个小时才将杂草全部拔除,等到刮除干净墓石上的苔藓,供奉起鲜花与线香时,花儿似乎也逐渐干枯了。
  平野双手合十,低头瞑想,他并没什么话想对妻子说,也没有特别要向死者报告的事情。况且,一想到入了鬼籍的故人或许过得不错,实在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令她担心。总之平野先为自己很久没来扫墓之事诚心诚意向妻子道歉。
  闭上眼睛的瞬间,背后又有——
  在感到害怕之前,注视者先发言了。
  「你似乎很疲累呢。」
  平野怯生生地回头,朝发话方向一看,在墓碑与墓碑间有名个子矮小的和尚。
  「有什么理由吗?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请别理我,要我滚开我就立刻走人。」
  没见过的和尚。
  只不过这个寺庙的和尚平野也只认识住持一个,除了住持以外这里有几个和尚他也不晓得。那名和尚与景色十分相合,完全融入景色之中,反而缺乏存在感。问和尚是否是这里的人,他摇手表示不是。
  「我是住在箱根山上的破戒僧,跟这里的住持是老朋友,有点事来找他,结果不知不觉眼睛就注意到了你。」
  「眼睛——注意到我……」
  「没错,注意到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帮人算命,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只不过哪,总觉得你的背影——似乎在拒绝着世上所有的人。」
  和尚脸的轮廓颇小,时间恰好又近黄昏,坟场一带变得很阴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虽然看起来难以捉摸,但并不像在作弄平野。平野认为不搭理对方似乎太过失礼,便自我介绍。和尚自称小坂。
  平野说起关于视线的事情。
  小坂不住点头地说,「看来你被奇妙的东西缠上了。」接着又说,「只不过你因此事才来扫墓并不值得赞许哪。」
  「说来惭愧,朋友说这或许是亡妻作祟,警告我说——这是幽灵的复仇。虽然我并不认同,但还是有点在意。我想我的确疏于祭拜亡妻,所以遭到报应了吧,于是远路迢迢前来扫墓。但我并非是想消灾避厄才来祭拜的。」
  和尚笑着点头称是。平野问:
  「所谓的视线——究竟是什么?是真的有人在看我吗?不,应该问,为何会感觉视线投射在我身上呢?」
  「这个嘛,说来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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