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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圣僧+(日)泉镜花

_3 泉镜花(日)
蝶吉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还说,走在街上,如果觉得某人态度傲慢,她就撞他一下。梓规劝她道: “糊涂虫,要是把那个人惹急了,怎么办?”
蝶吉一本正经地说: “他要是打算揍我,我就混到二十五座①里去,表演杂耍。”
梓对她简直是一筹莫展。他认为,如今她已十九岁,总不至于相信那样就能逃脱,但她不仅是嘴上这么说说,确实稚气未脱。
要是告诉她,堕胎就触犯了刑法,她也压根儿听不懂。要是对她说,警察将把你抓去,关在监狱里,她就又会回答说,我跑去混到二十五座里去跳舞。真叫人没办法。
梓越是跟她熟稔,越了解到,她之所以这么缺乏常识,完全是出身造成的。于是越发堕入情海。
蝶吉不但是他的恩人,两人又是在梓所怀念不已的汤岛结识的。自懂事时起,梓所眷顾、喜爱过的一切亲人——姑表姐妹、姐姐,如今个个生离死别,下落不明。因此他把全部感情凝聚在同命人蝶吉一个人身上,对她产生了深切的恻隐之心,恨不得做她的替身。
当蝶吉把自己的身世向他和盘托出后,他更是别提有多么同情她了。
梓觉得两个人的身世有点相似。
蝶吉的母亲原是京都一个家道殷实的商人的姑娘。正如净瑠璃的词句里所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她背着父母,和土佐的浪人①山盟海誓,私奔到这里。那还是江户时代呢。两个人躲藏在根岸,过起小日子来。但赶上时世变迁②,生活没有了着落,女的就沦为仲之町的歌妓③。她一方面每天到根岸去接待顾客,一方面对丈夫尽着妻子的本分。蝶吉就这样诞生了。
由于她拉得一手好三弦,生下娃娃后还能照样干这一行。遇到老主顾,女仆就把娃娃带到酒筵上,她放下三弦,掉过身去,敞胸喂娃娃奶。可是当蝶吉满了周岁,好容易学会走路的时候,她父亲却在根岸的家里一病不起。
又过了一年,蝶吉虚岁三岁了。蛎谷町的一位主顾,明知这位歌妓有娃娃,还替她赎了身,在滨町为她安置了一座房子,她就成了这个人的小老婆。于是,蝶吉过了两年娇生惯养①的日子,也学会叫“妈妈”了。
谁知好景不长,米店街②上,米价暴涨暴跌,行情不稳,蝶吉妈的那位主子大闹亏空。他一败涂地,没有资本东山再起。这下子变得志小行卑,逼着蝶吉妈把为她赎身的那笔钱统统还来。
自从死别了根岸那位情夫,蝶吉妈已失去了对人生的乐趣,一味听任命运摆布。她乖乖地又到芳町③去重操旧业。将家当变卖一空还凑不足那笔钱,所以把蝶吉送到仲之町的大阪屋去当艺伎,期限是十三年。
事先说好,照妓馆包身艺伎的惯例,管保不叫蝶吉卖淫,但在技艺上用什么手段来训练都没关系,不妨让她吃点苦头。结果,她受尽了不同寻常的折磨。
陪客时是三人一组。两个是资格较老的艺伎,蝶吉抱着伴奏的乐器④跟在后面。一个下雪的夜晚,蝶吉毛骨悚然地向梓倾诉过当年受的苦。
第16节:汤岛之恋(13)
那一带,客人多半是深夜才来。账房一招呼她们陪客,蝶吉就先把两位师姐的和服、绉绸条①、腰带、带扣②,以至长衬衫的带子都按秩序放好,自己也换了衣服。随即把师姐的木屐摆齐,将四把三弦送到青楼的账房那儿。师姐拉得一手好三弦,但性格暴躁,硬说要是在客人面前断了弦,现换的话就不接气了,为了讲究排场,要求她另带上两把替换的三弦。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折回来,再双手捧着自己那些乐器奔去。
然后将四把三弦运到陪客的房间,调完音,安置好;随即又返回账房,调自己负责的那些乐器的音,刚系好线绳的时候,那二人已不慌不忙地进来了。于是急忙地替她们掸木屐上的雪,归整一番。及至她赶到房间,开场曲已快奏完,还没来得及把手放在膝上,师姐已在责怪她伴奏开始得晚了。手指不但磨破了皮,又冻僵了。气喘吁吁,连将小鼓挂在肩上的劲儿也没有。
蝶吉对梓讲到这里,只穿着一件长衬衫就钻出被窝,将友禅棉袍的袖子一铺,跷起一条腿跪在上面。她将手腾空放在跷起的腿上,说: “那时我才这么高,只见鼓,不见人。”
边说边将一只手搭在肩上,凛然做出打鼓的架势。两鬓的头发披散到她那未施脂粉的雪白的脸上。她眼睛发直,泛着难以言状的哀容来缅怀过去。梓不由得正襟危坐。
有时打鼓,用力过猛,腰杆子挺不住劲儿,摔了个仰八脚儿。师姐暗地里詈骂道: “哼,好没出息的丫头,就欠把火筷子烧得通红,把你屁股戳通了,钉在席子的边沿上。有了这个符咒,就摔不了啦。”
一回去,就受到了处罚:又是揪耳朵,又是打嘴巴子。抓住后颈,按倒在地,用长烟袋杆儿打背。不仅是犯了过错的时候,就连叠衣服时,也怪她弯了腰,责打一顿,没跳好舞也照罚无误,打得身上伤痕累累。严寒彻骨时,支使她跑腿,一直干到天亮。二位师姐回来后,就又得收拾衣服、三弦和木屐。天亮后,又派她拎着本子到各间青楼去记账①,所以几乎没有时间睡觉。
白天吹笛打鼓,排练舞蹈,还隔一天习一回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蝶吉模模糊糊记得亲妈,但既不知道妈有多大岁数,又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一哭就有人拧她的舌头,所以只能默默地掉眼泪。她说到这里,颓然趴下,拭去泪水。
每逢走过河堤,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由妈妈牵着手走,或是开心地玩耍,她就思忖道: ——同样是人,为什么这样不同呢?
第二天,蝶吉被派到各家饭馆去走一趟,请账房把每个艺伎头天晚上挣的钱数,记在本子上。
有一次,瞥见五六个孩子在稻田的潺潺流水里摸青鳉玩,她羡慕不已,不顾一切地撩起下摆,扎上长袖,走进水里说: “也让我一道玩玩吧。”
“嘿,窑姐儿!蛤蟆咕嘟儿①!下流货!”
两三个孩子边这么说,边抓住她的手脚,让她跌了个仰八叉儿。她喝了一肚子泥水,脸色苍白地走了回去。鸨母岂肯饶恕她,抽冷子用细绳子将她五花大绑,她浑身湿透,被塞进高高的壁橱里。从下午到半夜两点左右,她简直像死了一样。于是想道: ——我这么可怜,受这么大的罪,你们这些街上的孩子,非但不安慰我,还骂我做窑姐儿,把我推倒在水里。
——正因为你们这些家伙娇生惯养,生在福中不知福,到了脸上长酒刺的年龄,就攥着钱来寻花问柳,让爹妈伤心,我才受尽欺凌,被逼着学这份技艺。等着瞧吧,我要争气,把你们踢倒。欺骗你们,折磨你们,把你们弄得半死不活,丢魂落魄。
从此,蝶吉忽然振作起来,主动学艺,争强好胜,不怕吃苦,一直熬到十七岁这一年。坚硬的花蕾绽开了鲜花,也有师妹来服侍了。秋天的仁和贺上,比谁都不逊色。在酒宴上,也是个顶呱呱的人了。论三弦,掌握了清元的绝技,论舞蹈,取得了花柳①的秘方,为了练就炉火纯青的技艺,她身上曾伤痕不断。而今样样来得,甚至让客人神魂颠倒的一套痴情话,也都学会了。她准备大显身手。
第17节:汤岛之恋(14)
这些浑蛋也赏花赏月,懂得风趣,可是竟想拿有血有肉的女人来解闷,她打定主意,非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不可。倘若对方怨恨她,要杀害她,就用簪子尖儿戳瞎他的眼睛,逃跑就是了。柳眉杏眼火焰唇,怀着满腔不平,表面上却嫣然而笑,盯着天空的一方。就在这当儿,一个肮里肮脏、耳背眼红、衣衫褴褛的老妪拄拐摇摇晃晃地找上门来,捎口信来说,蝶吉的亲妈患了重病,想在咽气前见她一眼,跟她惜别。
见妈妈原是蝶吉梦寐不忘的事啊。她兴奋得血往上涌,四肢发颤。于是特地雇了一辆双人乘的人力车,赶到小石川指谷町①的一间破破烂烂的连檐房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妈妈。奄奄一息的妈妈,高兴得竟叫了蝶吉的小名: “峰儿吗?”
蝶吉把串珠绳②抓在手里,使当天就要咽气的妈妈一度睁开了眼睛。
蝶吉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看那光景,不用说请医生看病了,连给病人喝感冒药的条件都没有。不管怎么样,她只好先回大阪屋去。她即将满期,欠的款也不多了。所以又借了一笔,以孝顺妈妈。但作为论年头包下来的艺伎,她连半天时间也不能自由支配。雇人看护也好,送给医生谢礼也好,都要她来张罗。既要应付北里③,又要惦记小石川的患者。为了让妈妈康复,还祈祷神佛,断了盐,弄得人也消瘦了。哪怕自己少活几年,也心甘情愿。
到了第七天早晨,鸨母好容易给了她半天假,她就又一次到小石川的破房子去探望妈妈。妈妈的心窝里长了个拳头大的东西,既上不去,也下不来,剧疼已连续了三昼夜,连嘴唇都紫了。蝶吉用手一按摩,一片恩爱之情使妈妈减轻了疼痛,她竟香甜地入睡了。过了约摸三个钟头,妈妈像是忘掉了病苦一般,将荞麦皮枕头①按在胸口上坐了起来。蝶吉这才一辈子头一遭儿仔细端详了妈妈的脸。
妈妈叫做阿绢,蝶吉告诉梓,她的容貌“活脱儿就像是纪国屋”。
她把女儿寄托给大阪屋,自己则在葭町②当上了艺伎,扎扎实实地挣钱,陆续还债,大约五年后就靠自己的力量赎了身。后来经人斡旋,成了独立的艺伎,开了个艺伎馆。有人劝她包下一个技艺高超的歌妓,她鉴于自己的身世,思忖道: ——就算靠这种手段发一笔财,用肮脏的钱替蝶吉赎身,准定没有好下场。而且再度当艺伎,也许会越陷越深哩。即便用包下艺伎挣的钱把蝶吉从仲之町赎出来,也不便让她在自己家当艺伎谋生。
固然有人对阿绢表示好感,却不到替她把女儿赎出来的程度。一个妇道人家,想独自营业,攒下零钱来替蝶吉赎身,又谈何容易。即使办到了,做妈妈的操持的行业也是违背天意的。与其如此,不如牺牲自己,靠神佛的力量,也就是在冥冥之中,去拯救蝶吉吧。
总之,母女二人都干这苦海生涯,乃是前世注定的命运。妈妈为了赎罪,就嫁给了一个叫做间黑源兵卫——诨名疯狗的把头。此人住在花川户町背胡同的连檐房里,开了一家职业介绍所,主要是为米店介绍打零工的人①。
把头打发一些流浪汉到各处的米店去干活。阿绢就到各店去收集工钱。桥场②、今户③一带自不用说,连本所④、下谷⑤以及离得更远的日本桥一带,她都是穿着草屐跑来跑去。身体纤弱的阿绢,每天一大早儿起来,煮饭烧菜,挑水擦地板,都由她一个人包下来。然后就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各爿店里去讨工钱,晚上回到家,又给把头斟酒,替他护理施灸后结的疤,捶肩揉腰,伺候他睡下。接着,那些流浪者交替着到他们家来住宿,楼上三个,店堂里五个什么的。阿绢先扣下介绍费,然后根据每个流浪者挣了多少工钱,按比例发给他们零用钱,并向他们收房钱。她噼里啪啦拨拉算盘珠子来算这笔账,什么去五剩二呀,哪怕只差三厘,把头也会攥住她的发髻,将她拖倒在地。既然嫁了这么个残酷无情的丈夫,阿绢就只好每天坐在账房里,熬夜算账。好容易搞完了,舒了口气,业已精疲力竭,浑身瘫软,这才去陪丈夫睡觉。
第18节:汤岛之恋(15)
真是何苦来呢!不论教人跳舞还是拉三弦,她本来是可以安安乐乐地过上清白生活的。她却偏去受这份削肉刮骨般的酷刑,即使坐牢从事苦役,恐怕还不至于这样呢。妈妈当时告诉蝶吉,自己并不是由于怕死后下地狱受苦受难而借此赎罪,她纯粹是为了蝶吉的缘故才这么做的。
也许即便是自谋出路,命中注定也要如此,然而积年的忧苦辛酸竟深重到这般地步,是阿绢所始料未及的。由于一天也得不到休息,她的身心都疲乏到极点,一个多月以前就害了病,卧床不起。丈夫疯狗源兵卫便把她赶出家门。阿绢没有力气跟丈夫吵嘴,无处可去,便来投奔这位耳背烂眼边儿的老妪。老妪的儿子一度经源兵卫介绍,去舂过米,自然也得过阿绢的照应。他行为不轨,溜门撬锁偷东西,被抓了去,目前在服苦役。过去由于儿子的关系,老妪曾得过阿绢的好处。老妪不忘旧恩,将阿绢收留下来,照拂她。但老妪本来就穷得几乎揭不开锅,耳朵又不好使,想讨杯水喝,也听不见。阿绢受的是这样的看护,设身处地地替她想想,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呢?蝶吉明知妈无人服侍,却连一个夜晚也未能守在她身边,那么又作何感想呢?到了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人们就会不禁抱怨起神佛来。
说话间,过了晌午。老妪诚心诚意地准备了点简单的菜:咸干鱼串儿和油炸豆腐。
“妈,我替你烤吧。”
对阿绢来说,这是毕生最美好的回忆了。她回光返照,有气无力地倚着火钵坐起来。时令虽即将入夏,老妪还是怕她着凉,要在她背上披一条海带般黑不溜秋的被子。阿绢边把它扒拉下去边说: “太脏了,好饭好菜都吃不香啦。”
蝶吉灵机一动,脱下自己的和式外褂,给妈妈穿上,并高高兴兴地说: “挺素淡的,妈穿着正合适。”
阿绢瞧了瞧女儿的脸,一面把手伸进长袖,一面审视面子和里子,说了句: “峰儿穿得怪讲究的哩。”
蝶吉的母亲兼有故乡京都的绝世姿色和江户的犟脾气。艺名阿小,不论在仲之町还是葭町,都是红得发紫的歌妓。她年仅三十三,今年是她最后的大厄年①。当天傍晚留遗嘱说,要嫁给自己所看中的男人,便溘然长逝,丢下蝶吉独自在日本这茫茫人世间——而且又是在妓馆里——挣扎。不出十天,小石川柳町至丸山的洼地发了大水。一辆大车被洪水冲过来,撞在支地板的横木上②,地板塌陷,老妪遂淹死。由于没人替她出殡,蝶吉为了报答她在母亲临终前曾予以照顾,就将她葬在同一座庙里。
蝶吉至今还没能为母亲竖墓碑,可是只要有机会就去参拜。在结识梓以前,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到母亲的坟头上去,紧紧靠着它。
蝶吉相信,她之所以能见到梓,是身归泉世的阿绢牵的线。
有个晚上,她张开手给梓看。她的手指尖染红了,像是渗出了血似的。梓感到纳闷,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去上坟时,用湿手攥线香①来着。她偎依着梓,哭道: “我一辈子只和妈吃过一顿饭啊。”
她的手是冰凉的,梓情不自禁地将她那双手搂在自己怀里。
“你家信仰什么宗派?”
“不知道。”
“你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那多可笑啊。”
“那么你上坟的时候念什么经?”
“我拼命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弱女子原来就这样独自在坟前哭泣啊。
梓这么思忖着,抱住她不撒手。
哎,怎么能抛弃她呢?蝶吉从小对社会怀着成见,愤恨不已,打定主意玩弄众多的好色之徒,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雪恨,借以解除身心的痛苦。但是刚好母亲死了,志未酬。欺骗、耍弄自不用说,她对男人连一句奉承话也没说过。她把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献给了梓。她恰似一位亡国的公主。家破人亡,海枯山崩,树被砍伐,妇女被奸污。她怀着报仇的愿望,卧薪尝胆。而今却没有这个劲头和志气了,反而乞怜于梓,希望获得一点同情。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可怜可悲的人了。梓又何尝忍心遗弃她?
第19节:汤岛之恋(16)
即将满期的蝶吉,自从借了款给母亲送殡后,由于无依无靠,心境凄凉,有点变得破罐破摔。本来就能喝几盅,酒量越来越大。有一次,在青楼陪客时喝醉了,深夜回来的路上,卧倒在京町①的露水上。她冻得肌肉和骨头都发了白,在月光映照下,仿佛是盖了一层霜。一位过路的土木建筑师傅看见了,把她抱进大阪屋。她虽苏醒过来了,可是胸口猛地感到一阵剧痛,于是留下病根子,每隔三天左右就犯一次。最后由于疼得厉害,咬紧牙关也还是要发出几声惨叫。于是在铺席上乱挠一气,滚来滚去。鸨母嫌吵得慌,将她的手脚捆起来,用手巾堵住她的嘴,还借口让她提神,叫她脱下布袜,在脚趾间接连施灸。蝶吉气愤地说,皮肤上起的燎泡,直到她进入妙龄后的今天还留着明显的疤痕。于是就像向妈妈撒娇一般,摇着肩膀,把脚并齐,夹着单衣下摆,露出小小的趾尖。她两眼噙着泪水,看见酒馆的纸隔扇上有个螃蟹形的破洞,就一面勾起脚趾去剜那个洞,一面像申斥似的说: “怎么不补一补啊?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
梓责备她道: “傻瓜!”
蝶吉热泪盈眶,鼻子也酸了,高兴地看着梓的脸。这个情景,梓是难以忘怀的。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憨态可掬,说话不着边际,一味地依赖他,他又怎么忍心遗弃她呢?
当时由于鸨母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她,她愤愤不平,一赌气就到天神下的荐头行来了。她正拿不定主意是去柳桥呢,还是去葭町,有人私下里对她说,有个绝密的计划。要挑选十二个妇女,由一个梳头的、两个做针线的,一个厨师、一个医生、三个管事的陪着,在队长率领下赴巴黎或芝加哥的博览会①,让大家看看日本妇女是什么样子。展览馆盖在蔷薇花盛开的地方,周围还砌起朱漆墙垣。说是每日三块钱工资,为期十个月,并劝她去。她思忖道:自己即使死在东京,也没人关心,差点儿就去当这个展览品了。亏得在澡堂前面偶然遇见了梓,对他有所依恋,才没去,从而避免了受洋鬼子玩弄的命运。讲这件事的时候,蝶吉一直坐着,甩着胳膊说: “我原想这样逞逞威风来着。”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没说‘我乃好斗的母鸡是也’吗?”
蝶吉莞尔一笑道: “差不离吧。”
她真是大大咧咧,目光短浅到极点。
“要不是我守在你身边,阿蝶,你指不定会有什么遭遇呢。”梓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说道,“可你真不该把娃娃打掉,逼得我非撇下你,跟你分手不可。”
梓搂住蝶吉的脖颈,深入浅出地把自己对蝶吉的一片赤心和盘托出,而这腔真挚的感情是在一段漫长的期间内,由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而培养起来的。
蝶吉刚听了一半,脸色就刷地变了。梓发自肺腑的话,一句句戳在她的心坎上。她忽而把脸扭到左边,忽而扭到右边,简直好像给梓看到了,她就受不住了。又仿佛恨不得溜出去,跑掉。但是梓的手越来越使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开诚布公,于是弄得她魂不守舍,动弹不得。及至他谈到那档子事①,她终于悄然耷拉下头。额前的一绺青丝垂到梓的胳膊上,冰凉冰凉的,触动了梓的心。
他想道: ——难道尘世的风会一下子就无情地刮散自己攀折的这朵女萝①上的露水不成。
“打一开始我就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关系,迟早得落个悲惨的结局,所以每一次都是垂头丧气地来到这儿,蛮想开口谈谈分手的话。可是你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使我的感情越来越深。每一次我都像是被灌了一剂麻醉药似的。
“如今,家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在谷中隐居着。我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和你结为夫妻。反正已经闹成这步田地,我也豁出去啦。不再去管什么舆论啦,情理啦,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那档子万万想不到的事。
“阿蝶,你太糊涂,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使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没有廉耻的事,凡是堕了胎的女子,心已经烂了,只要一天还披着人皮,有鼻子有眼睛,就不能跟对方结为夫妻。我这么说,你一定会抱怨我,嫌我太冷淡。正如我经常对你说的那样,我的姐姐和姑表姐妹也是做你这个营生的,而且都没少照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缘分,你对我也是有恩的,我明白应该报答你。甭瞧我这个样儿,说来怪害臊的,我也坐过马车,被人老爷长、老爷短地服侍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大声吩咐你做过一件事。你作为艺伎,老是对我说:
第20节:汤岛之恋(17)
“‘你太老实了,靠不住,我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你还是狠狠地骂我一顿,发发脾气,打我个耳光才好。’
“被一个男人迷恋到这个程度,你也够有造化的了。我经常写信到家乡去,对于给人玩弄的姐姐,也使用敬语。我明知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做这种事的,可是只要你写信来,我在回信中必然称你作‘样’①。我既不是为了向你讨好,也不是为了巴结你,当上你的情人,才这样做的。
“道理我都懂。但是不论外表怎么样②,我由于从小习惯了,所以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我受过你的照顾,又觉得你可爱可怜,所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
“我是打心里把你看成体面的女子,看成闺秀,看成太太,才这么做的。我不说奉承的话。贫家女也能乘锦轿③,指不定何等身份的人会看中你哩。但那样的男人,是想赢得你的心,让你喜欢他,迷上他,无非是为了达到玩弄你的目的。
“这不等于是用上等饲料填肥一只野鸭,好吃它的肉吗?赌徒啦,街上的小伙子就很难说啦,至于被有点身份的人真正爱上的艺伎,恐怕也就是你一个。
“求求你啦,留下这段回忆,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妨对人家说: “‘神月曾经是我的丈夫。’
“并且告诉他们:‘由于不便说明的原因而分了手。’
“这么说,绝不会丢你的脸。喏,明白了吧。
“等你再上了点岁数,稍微懂点事,就会明白你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也会理解我这么做的苦衷。千万保重身体,好好忍受着,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分手,我也不会遗弃你,背地里我会深深地想念你的。”
说到这里,神月万感交集,热泪盈眶,蝶吉就像个死人一样。
梓语重心长地说: “我好意劝你,可不要再逞能,穿夹衣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天热了以后,不要再在米饭上浇刨冰吃,也不要被人灌酒。喏,今年你赶上了大厄年,可要当心呀。”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手攥得太紧了,就稍微松开了一些。
“酒醒了吗?冷不冷?”
蝶吉若有所思地嗫嚅道: “不冷。”
“是吗?再着了凉,可就不好啦。”
这一次蝶吉以小鸟依人般天真、坦率的口气回答道: “唉。”
梓照例一听到这声音,就怜爱交加,越发疼她。
“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唉。”
“你是个任性的孩子,脾气犟,总是精神抖擞地猛冲猛撞,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真让我放心不下。这阵子没在家里跟师姐吵嘴吗?”
“呵呵。”
蝶吉差点儿哭起来了,在半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还是尽梦见妈妈吗?”
这一次,蝶吉没有答应“唉”,只是背过脸去,将印染着轮形花纹和蓝帘条纹的长衬衫那火红的绉绸里子拽出来,擦擦眼睛说: “什么都别说啦。我心里难过透啦,多可笑。”
她说着撒开袖口,圆睁杏眼,朝一边望着,好像故意不去看梓。
“哎呀呀,真糟糕,”她低下头,闭上两眼,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撒开手吧。”
梓知道蝶吉还没有到方寸已乱的地步,就照她的意思撒开了手。他认为几乎处于失神状态的女人,也许会就势儿仰八叉跌倒。
蝶吉却安然无事,双手抱膝,出神地望着梓的脸,细声细气地说: “你呀。”
“怎么啦?”
“求求你啦,不要看我的脸。”
梓情不自禁地掉过脸去。火钵里的炭火快熄了,灯台作竹筐状的煤油灯发出黯淡的光。只见两扇屏风上画着细细的芒草和许多已经开过的女萝、桔梗。布满乌云的天空上,斜月朦胧。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凄切的秋草图,恍若幻影,一片寂寥景象。
“我要哭了,背过身去行吗?”
梓从头到脚都发冷,点点头。蝶吉转过身去,屏风上便映出了她的姿影。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口。
和服长袖从两边轻轻地拢过来,越发衬托出蝶吉那苗条的身段。肩下露出纤纤十指,扁岛田髻散乱了,几缕青丝摇曳着。她就那样端坐片刻,蓦地像折断了一般伏下去,整个儿的人仿佛蔫了,压低嗓门呜呜哭起来。梓也憋不住,背对背地陪她哭。他俩那模糊单薄的姿影,印在秋草图上。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影子却晃悠起来,只见一个伏在铺席上,一个往墙上一靠,一对影子遂分开了。
第21节:汤岛之恋(18)
有个三游派①相声②演员,叫做圆辅。他招呼了一声“啊,那么……”,就拉开大和屋的格子门进来了。这个好汉,有时在酒筵上剪蜡花③,有时在曲艺场演压轴戏。每逢演压轴戏,必定送给老主顾半票,所以外号就叫半票圆辅。这一天晚上,铃木④散了场,不巧没有一个主顾肯带他去花街喝一杯,家里只有妹妹,也代替不了。所以就到附近的大和屋来坐坐。半票圆辅是这里的常客,这会子又从神灯下面探探头。
这时有人从长火盆前面奇声怪调地应道: “哟!”
莫非是这家的鸨母?不是。老女佣?不是。正在碾茶叶的包身艺伎?不是。猫吗?不是,不是,不是。那是汤岛天神中坡下的松寿司的儿子阿源。此人懂得了免费冶游的窍门,真是让人束手无策。他每夜像飞燕一样在数寄屋町的神灯底下鬼混。尤其大和屋又有一位这家伙所迷恋的艺伎蝶吉,他巴结起来也就不同寻常。以连别人家的拉门纸都管糊的手法,替艺伎跑腿,给老女佣当助手自不用说,有空儿还在长火盆前面替家猫梳毛。走运的话,还有这样的好处:能拽拽雏妓的袖子,拍拍婢女的屁股什么的。他不但碰了蝶吉的钉子,怀里揣的木屐也被头头烧成了灰。再加上这家的鸨母又责怪他剥削了自己的女儿①,简直成了狮子身上长的虫子②。他像捣蒜一样叩头道歉,说是明白了,今后一定当心,仍请关照。所以今天晚上又来了。
不巧包身艺伎都前去陪客,女佣忙忙碌碌,鸨母出门办事去了。火盆里的灰挺干净,灌上铁壶,水一会儿就煮沸了。这位风流好汉闲得无聊,变着花样摆弄那只猫,忽而爱抚,忽而摩挲,忽而又说: “你怎么啦?”
要么就拽拽耳朵,数数胡子。就连畜生也忍不住了,喵的一声打了个哆嗦就要逃跑。他说: “凭什么让你逃跑。”
于是抱紧了猫,搂住它的脖子。接着用手托腮帮子,念头一转,模仿起“雪中讨奶恩爱深”①的作科来,脸上也故意泛出闷闷不乐的神情。就在这当儿,那位“半票”招呼道: “啊,那么……”
源次郎俨然摆出一副当家人的姿态,寒暄道: “师父,请进,欢迎。”
圆辅马上就明白了,四下里打量着说: “嗬,原来偏巧都出门去了,没人接待呀。大姐②到哪儿去啦?”
“听说又是这个。”
源次郎边说边朝着他那扁平脸的中央③指了指。他用一根指头将近视眼的镜圈垂直地划成两半,做着怪相。这位俳句师父今天晚上心血来潮,打扮得怪俏皮的,身穿短号衣,扎着三尺带,腰挂素花绸子烟袋荷包,象牙雕的烟袋杆儿,透露出他人品风雅。
圆辅套穿着两件小花纹薄绉绸和服。他隔着衣服,用手掌将自己细长的腿摩挲了三遍,一直摩挲到膝头,随即颓丧地把头一耷拉,说道: “啊,那么……”
源次郎倚着挂有三弦的柱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看上去垂头丧气的,怎么啦?没有新交上情妇吗?”
圆辅又用手心从腮帮子搓到耳垂,说: “不,这个,哈哈哈哈。说起来,你那位情妇怎样啦?陪客去了吗?”
“是这样,说是出远门①啦。”
“嗬,出远门了吗?这个那个的,够你焦心的。喏,情夫。”
圆辅边说边轻狂地使劲捅捅源次郎的屁股。
源次郎随即将两腿并紧,说: “别这样,喏,多没意思。甭瞧我这样,还有操心的事哩。喏,喂。”
最后一句话是嗲里嗲气地说的。
“咦,操心!”圆辅双手扶席,紧接着又将身子向后一挺,“说出了心里话。队长①,我甘拜下风。操心!你这小子,请客,请客。”
源次郎窃笑着说: “等她回来了,让她请吧。”
“这可不敢当!”
“不,师父,咱们说点正经的。只要蝶吉回来了,我有办法让大家都打打牙祭。再小器,也能吃上鳝鱼或是鸡。中不溜的是冈政②,在雅致的店堂里吃上一顿。说不定大大破费一下,到伊豫纹③去。我家里开寿司店,甜东西,东道主又吃不惯。也就是这两三家吧。喏,你就等着好啦。”
第22节:汤岛之恋(19)
“真的吗?”
“嗯,真的。”
“了不起!”圆辅大叫一声,鞠了个大躬,又抬起头,端正了姿势。“到哪儿去了呢?这下子我真盼望她早点回来。”
“听说是八丁堀④。”
“果然挺远。几点钟去的?”
“前天晚上就去了。也是这个,”他指指鼻子①。“喏,刚才派人来说,今天晚上再迟也回来。对吧,阿升?”
女佣在厨房里答应道: “唉。”
“喂,阿富!”
那个叫阿富的雏妓,将饭桶和茶壶挪到身边,借着这边的一点光,正在隔壁房间对着托盘扒饭呢。诚然是: 秋夜幼儿独进食。② 可怜巴巴的雏妓应了一声,咕嘟咕嘟喝起茶来。
“准回来吗?”
“说是一准回来。”
“太好啦!”
话音未落,门哗啦地拉开了。
圆辅回头看了看,喊道: “哎呀,回府啦!”
他掉过身去,让开一条路。
源次突然伸过脖子来问道: “谁呀?”
“是蝶吉姐。什么谁不谁的。”
“是吗?”
源次边说边撂下了猫,端正了姿势。
蝶吉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她是一身家常打扮:扎着围裙,腰系缎带,穿了件条纹布外褂。梳得紧紧的银杏返①,发髻蓬乱,神情呆滞,面颊瘦削,显得苍老。她凄然而入,谁也不理睬,直着两只眼睛冷漠地往楼上奔。
圆辅觉得希望可能会落空,就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说: “您回来啦。”
蝶吉只是说了声“回来了”,就绷着脸噔噔地上了楼。
圆辅摸摸他那光秃秃的前额说: “情绪不佳呀,瞧那脸色多坏。看来是赌花牌输了一笔钱,这下子请吃饭的事也吹了。”
“哪里,师父,输赢跟请不请客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情绪不佳,这一阵子一直是这样。倒不是凉粉做的梆子,反正总是气冲冲①的。”
“还是……”圆辅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又心领神会地问道,“那档子事吗?”
源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圆辅压低嗓门接着问: “说是那事儿给那位神月先生知道了,就和她断了关系。是真的吗?”
源次郎好像不愿意听,死样活气地回答了一声“嗯”。
“倒也难怪。虽然是天生的一对才子佳人,但是身份毕竟有高低啊。学士嘛,本来就很了不起,何况还是华族家的女婿。你说说,世上可真有荒唐鬼。年轻人再怎么相恋,可是身份这么高的一个人,由于艺伎的关系,竟离开了公馆。圆辅原也准备升大学的,正由于这个缘故,才放弃了,干脆当上了说书的。我觉得那个男的弄得没脸见人,但一听说她打了胎,就和她一刀两断,真是了不起。哼,尽管是个在酒席上该怎样交杯换盏都不懂的毛孩子,可是念过书的人到了节骨眼儿上到底有两下子,我算是服了。这么看来,蝶姐不光是迷恋上了男人英俊的外表。你认为两个人有破镜重圆的希望吗?”
“哪里的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蝶姐早就欢欢势势地闹腾开了,才不会垂头丧气的呢。”
“唔。那帮人对蝶姐说:‘艺伎接客而有了身孕,那多寒碜呀。挺着个大肚子,在酒宴上完全败了客人的兴。倒不是食物中毒的癞蛤蟆①,反正临盆的时候,肠子都会耷拉下来哩。连在嘴上说说,都不雅。艺伎该不该怀孕,先去问问音羽屋②吧。’他们利用姑娘幼稚,欺负她,逼她喝下了药。看起来,这些人全都得被她抱怨。还指望吃她一顿呢,哼,别瞎扯淡啦。”
圆辅说罢,又气馁了。
源次神态自若地说: “师父,叫你别愁嘛,你怎么老是犯嘀咕。”
“你瞧她那神色。没错儿,不但在八丁堀赌花纸牌输了,又瞧见我这个不共戴天的支那人③来了,还怎么能指望她请客呢。”
“请的当然是我喽,你只是个陪客而已。”
“咦,你也不大像是够格儿的呀。”
“我才够格儿哪。对不起,我阿源胸中自有成竹。”
第23节:汤岛之恋(20)
圆辅逼问道:
“那么,请拿出打赌的证据来。”
“好,给你证据。师父,要是落空了,就把这个献给你怎么样?嘻嘻,小玩意儿。”
源次有意炫耀一下,就取下腰间的那只烟袋荷包。
圆辅翻过来看了看,摆弄着说: “这可是你腰间之物①,万一没吃上那顿饭,能够做到武士一言,驷马难追吗?”
源次不知是学谁的腔调,以坚定的口吻说: “没问题,我是江户儿嘛。”
“了不起!”
圆辅大叫一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时,从楼上传来了蝶吉一迭连声地喊叫“阿富,阿富!”的声音,圆辅吃惊地抬起头来。
“唉!”雏妓拖长了声音答应着,把饭盘向前一推,站起来,在楼梯底下仰起脸,娇声问道,“什么事,姐姐?”
“喏,今儿晚上我不舒服,不管是哪里来叫陪客,你全给我回掉。要是姐姐回来了,就告诉她:对不起,我先睡了。”
“唉。”
“听清楚了吧?”
回来之后,蝶吉一直无所事事,闷闷不乐地站在五斗橱前面发愣。
她吩咐了雏妓后,就从楼梯口斜穿过房间,折回到五斗橱前面。只见第一个抽屉打开了一半。蝶吉感到意外地嘟囔道: “哎呀呀,是我打开的吗?”
她一向把神月的照片立在这只抽屉里。
自从神月和她断绝了关系,即便背着人,而且神月并不知道,蝶吉也觉得不能随意去看那张照片。倒不是因为看了反而使她梦魂牵萦,徒感无常,所以故意不去看,而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误,那个人既然说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就连相片她也不该看。
她甩手按着抽屉的边缘,迟迟疑疑踮起脚尖,胆战心惊地想偷看一下,却闭上了眼睛。她有气无力地身倚抽屉,又思忖道: ——哎呀,过去,凡是有好吃的东西,我都是先供在这张照片前面,撤下来自己再吃的呀。
她受不住了,调过身来,用背一顶,抽屉就咚的一声关上了。刹那间,她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双手掩面,低头哭泣。
过一会儿,又像活过来了似的仰起脸来。
屋子角落里立着两扇小屏风。从屏风后面露出了友禅棉袍的下摆。灯光纹丝不动,那里孤零零地陈放着一具服装华丽的尸体①。那就是蝶吉所侍奉的布娃娃。棉袍是用过去陪神月睡觉时穿的印染有轮形花纹的长衬衫改的。配以红绸里子,铺上暄腾腾的新棉花,下摆滚了一道淡紫色绉绸边,并加了一条天鹅绒衬领。她在一铺席的六分之一大的地方,铺上两床黄八丈②棉被,用屏风隔开。还放上个小小的枕头,让布娃娃睡在这里。顶棚上吊着一只体面的纸糊大狗,耷拉着四条腿,一动也不动。蝶吉是个性格洒脱的野丫头,宁可骑自行车,也不肯玩布娃娃。只因为堕了胎,神月便和她断绝了关系。当神月向她说明不得不离别的原因时,她才明白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过。恍然大悟后,觉得因为和神月有缘,才怀了胎,她却没让胎儿见天日,就把小命儿葬送了。为了赎罪,她打算这么伺候下去,直到有朝一日追上孩子,牵起他的手。恰似爱抚活孩子一般,她起来就给娃娃换衣服,抱着娃娃,让它看风车,搂在怀里,将小小的奶头按在娃娃嘴上,要么就和娃娃并枕而睡,在别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个疯子。
“哎呀,头疼,胸口疼,浑身没劲儿。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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