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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圣僧+(日)泉镜花

泉镜花(日)
高野圣僧 作者:泉镜花
第1节:瞌睡看守(1)
一、
这是一位看守对囚犯们讲的故事。
“不知是由于什么缘故,憨厚老实、勤勤恳恳干活的人,往往受穷。有一对夫妇,家里既没有衣柜碗橱,又没有棉被褥子,连火盆都没有,只好在瓦钵里装上灰,用松枝代替火箸,夹上点碎炭饼来笼火。
“已经五个月没交房租了,总管再也耐不住性子,终于决定撵他们搬家。总管说:‘我知道你们没地方去,困难很大,可我吃的就是替东家收房租这碗饭,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起,还是请你们走吧。你们欠了这么多钱,什么抵押也拿不出,未免说不过去。欠了千金,哪怕用一顶草帽来抵押也好嘛。我并不逼你们拿出没有的东西,不过,锅也好,稻草包也好,茶壶也好,你们的全部家当都得撂下。你们必须承认我的话在理,照我的办。只要你们走掉了,不论是米店还是劈柴铺来讨债,都由我顶着。我告诉他们,这家人下落不明,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并把他们统统赶走。这么一来,你们就可以赖掉了债。谢天谢地,再也不会有人用绳索套住你们的脖子,扭送官府。你们一身轻,夫妻俩也好一道去挣钱。等你们发了迹,再把欠的房租还我不迟。在这期间,不论在哪儿见面,咱们还是照样问寒问暖。‘你好吗?’‘工作顺利吧?’也用不着吓得抹头就跑。过去的冤家变成了好朋友,我心里高兴,你们也痛快,双方都合适。真是大吉大利,可喜可贺,请你们好好庆祝一番,就动身走吧。这年头不好过啊,你们要是漫不经心,随便往下拖,轮到别的债主来收拾你们,可就不会有我这么好说话了。现在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担下来啦,用不着你们操心。就乖乖儿给我腾房吧。’
“总管口若悬河,夫妻俩听得都发呆了。他们千恩万谢,反复念叨着: “‘唉,唉,谢谢您喽,多亏老爷发善心。’
“他们把瓦钵、碎炭饼、松枝火箸等等破烂家什一股脑儿留在房里,傍晚走出大门,也不知该到哪儿去。从前把和尚赶出庙宇,还兴许让他捎上一把伞哩,夫妻俩却连双木屐也没有,趿拉着草屐匆匆走去。
“这夫妻俩除了一身破烂衣服,啥也没有。娘儿们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娃娃有气无力,都哭不出声儿来了,只是嘤嘤抽搭着。而且当时天色越来越黑了,眼看就要闹天气。娘儿们心里着急,身上又冷,产后血虚,惨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小娘儿们长得可标致啦:手脚格外秀气,越发显得衣着邋遢;俊眼修眉,小嘴儿一抿,披散着乌发。
“这里叫原町,一家住户的木栅栏门上装着盏煤气灯,一下子点燃了,映出红光,逐渐暗淡下来,倏地灭了。她来到这个地方,无精打采地站着,累得微微喘气,两腿发软,差点儿栽倒在地上,赶紧抓住篱笆,颓丧地低下头去。丈夫呆呆地望着她,两口子都没吱声。
“以前这个男人走运的时候,有个小伙子得过他不少好处。五年不见,两个月前他们偶然碰到了。据说小伙子目前在这一带当花匠。
“这小伙子并没有忘记他,还招呼了声: “‘哎呀,老爷!’
“他绝不会像别人似的,看到老朋友倒了霉,见面就装作不认识,抹头就走。
“眼下没地方可投奔,丈夫想起这位花匠来,觉得只要求求他,总会照顾照顾,给出出主意,留他们过一宵吧。丈夫就硬拖着老婆到这儿来了——老婆一路上跌跌撞撞,石头把脚趾尖儿都碰疼了,哭丧着一副脸。但他只听说花儿匠叫‘卯之’,连姓什么,门牌多少号都不知道。
“一路上,他们也到处打听来着,但是光提花匠卯之,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何况这一带全是深宅大院,每家的木栅栏门都伸到街上,卖豆腐的还得吹起喇叭叫卖呢,可难打听啦。
“男的说: “‘站在这儿也没办法,再到那边去找找吧。你就站在这儿等一会儿,用不着一道去。妇道人家,别累坏了。我去兜个圈子找一趟。’
“于是丈夫就让老婆站在那儿等,自己匆匆跑去。一拐弯儿,就不见了。这时哗啦哗啦下起雨来。天空黑压压的,这场秋雨透心儿凉,叫人发愁,看来要下个通宵。刚刚黄昏,周围已鸦雀无声,人们都静悄悄地待在家里。
第2节:瞌睡看守(2)
“这个男人本来就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又碰上了这场雨,越发垂头丧气。他不敢大声问话,只是到处转悠了一通,回来的时候已淋得精湿。他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只见老婆还灰溜溜地站在黑暗的木栅栏门角落里等着他呢。
“男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了按胸脯,说: “‘好,好,不要紧,马上就会找到了,刚才差点儿就找着了。’
“说到这里,他漫无目标地拔腿就跑。
“可怜哪。男的觉得,都怪自己没能耐,才弄得老婆害着病流浪街头,深更半夜站在人家的房檐底下,没处避雨。他不忍心待在老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所以宁可这么乱跑一气。做老婆的呢,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孤零零地冒雨待在这样黑魆魆、阴惨惨的地方,心里直发慌,巴不得丈夫留在自己身边。
“于是老婆说: “‘下这么大雨,要是没什么指望,就别去找了吧。’
“丈夫听了这话,再也憋不住了,就哭起来了。
“他说: “‘你别把我看扁了,那人肯定就在这一带,很快就能找到的。求求你啦,再忍耐一会儿吧。’
“丈夫正要第三次跑出去的时候,老婆哀声说……”

看守刚讲到这儿,通到树林子的那条覆满落叶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于是他蓦地住了口。
“呀,是一片野地。”
“风景多好哇。”
两个学生沿着这条略微倾斜的小径大步流星地跑下来了。一个穿的是大学制服,手持拐杖,另一个头戴鸭舌帽,穿着厚厚的和服棉外褂。那个戴眼镜的,四下里看了看,说: “哎呀,这水池是怎么回事?”
“水是紫色的哩,唔,简直像是油画一样。”
两个大学生快嘴快舌地唠叨着,旋即折回去了。因为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这里竟撞上了一群囚犯,有的背靠背,有的面对面,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草地上,正歇晌呢。

大学生走了以后,看守接着又讲下去。
“哈哈哈哈哈,看到他们来了,我就闭上了嘴巴,可他们也知趣,自个儿走开了。倒不是学那个总管的说法,反正为人处世嘛,总得互相体谅一下才行。你们听的时候,可别忘了这一点。
“刚才正讲到那个老婆……
“她说了声:‘对不起,我再也站不住了。’声音细得几乎叫人听不见,边说边抱着娃娃,脸朝上,蜷缩着脚,瘫倒在地上了。
“丈夫心想:这也怪不得她。已经有四五天没正经吃上饭了,又害着病,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怎么受得了呢?
“他心里吃不住劲儿,一声也吭不出来,逃也似的又溜走了。他无可奈何,只好强打起精神,寻思:这下说什么也得找到卯之住的地方。
“为了打听卯之住在哪儿,就又往前迈了几步,不巧走进了人家的院子,哎呀,可大祸临头了。他已经快急疯了,闹不清时刻,其实,已经下半夜了。这还了得!突然有人大声嚷: “‘抓贼呀!’
“他哇的一声就往外逃,又给狗包围住了。那些狗朝他汪汪地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儿。他真抓了瞎,只好逃吧,可又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丈夫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去。
“他抽冷子被玉米茬绊住了脚,吓了一大跳。身子晃晃悠悠的,心想:穿过田里走好不好?
他六神无主,趔趔趄趄地走着,那副样子活像是喝得烂醉。周围连盏煤气灯也没有,只觉得仿佛是徘徊在六道①口上一般,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这时一脚踩到烂泥里,跪倒在地下,痛哭流涕。
雨稍微小了一点,天空的一角云彩薄了,高处显得黑糊糊的,朦朦胧胧露出一颗星星,发出淡淡的光。
这个男的抬头望望星星,拜了拜,颤悠悠地说: “‘谢、谢、谢谢啦!’
可怜的人哪。
——世上没有可投靠的人了,连明天的生活都没着落,没法子,干脆死掉算啦。
想到这里,这男人的心情才略微安定下来。可是这么来寻求安宁也不是办法,都是走投无路,逼出来的呀。
第3节:瞌睡看守(3)
——老婆与其落个喂狗的下场,还不如一道寻死呢。
打定主意刚要起身,哦,腰都直不起来了!
刚才拼死拼活地跑跑颠颠,倒还没觉得什么,其实这个男子跟他老婆一样,也一直没吃上饭,夫妻俩都累垮了啊。
“男的淋成落汤鸡,浑身泥泞,好歹挣扎着爬起来,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一看,老婆还没断气呢。”

看守刚讲到这里,森林里蹦出一只猎狗,它蹿过田埂,纵身跳上通到幽暗的树林子的那道缓坡。一个七岁上下的村童正扛着一捆芒草,跟在狗后面走了过来。
接着又出现了一位狩猎的绅士,衣冠楚楚,一看到这副情景,他马上把脸掉过去。村童也露出诧异的神色,盯着正吃午饭的囚犯们。绅士摸摸村童的头,莞尔一笑,说: “小孩儿,你可得乖乖的呀。”
话音未落,绅士迈着大步径直走去。村童也尾随着绅士溜掉了。

看守略仰着头,笑容可掬。这是小阳春天气,日光温煦地照在他那和蔼可亲的脸上。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又安详地讲下去。
“说起来,这人虽然没出息,没能力,是个不成才的窝囊废,但总不能说他不可怜,不值得同情吧!要是他因为太穷,出于一时的冲动偷了东西,被扭送官府,我又怎么能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狠狠地对待他,一会儿怪他歇了口气,可恶透顶,一会儿又说他不该蹲下,要他马上站起来,口口声声骂他混账王八蛋呢。
“我是吃这行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总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让囚犯们干活干得轻松一些。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嘛,你们说呢?
“所以我才老是这样打瞌睡。我不去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鸡蛋里挑骨头,你们也自在一些。我已经这把岁数啦,像这样的好天气,待在田里,就只当是乌龟晒壳吧。咱们是彼此彼此。
“现在再来说说刚才那个男人:他终于鬼迷心窍,偷了东西,蹲监狱了。
“由于无计可施,他准备只身去寻死,好说歹说,和老婆分了手,茫然走去,想找根合适的松枝来上吊。这当儿,他忽然看见了一瓶牛奶。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登时转了个念头,想让娃娃喝上一口新鲜牛奶。那瓶牛奶摆在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这里面显然是有圈套的呀。
“这男人刚把那瓶奶抓到手里,就被送奶的逮住了。他正在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恰好警察走过来了。
“自从听了这档子事,我才成心打瞌睡的。你们总是问我为什么老打瞌睡,所以我就讲给你们听了。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我这么讲着话儿,都发困了。
“说实在的,并没偷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偷的是清早送牛奶的放在主顾门上的一瓶牛奶。而且也没偷到手,真倒霉,刚要偷就……倒霉这个词儿用得不合适,不该替小偷说话。反正他运气不好,那阵子山岗地区①尽丢牛奶,有个送牛奶的叫佐吉,他故意把一瓶牛奶放在顺手的地方,自己就躲在角落里盯着。真是不凑巧呀……不过,这么说也许不合适。
“听说还有这么回事呢:当那个男人抱住他老婆的头,哭哭啼啼地跟她商量要一道寻死的时候,尽管潦倒到这个地步,女人却刚强得很哩,她斩钉截铁地说: “‘决不干,我舍不得丢下娃娃。’
“做丈夫的恍然大悟。倒不是经老婆这么一说,他才知道心疼娃娃,但是老婆的话确实有道理。”
看守说到这里,啊的一声打了个哈欠: “等巡逻的来了,你们可得把我喊醒。我是吃这行饭的,砸了饭碗可吃不消呀。你们替我留意一下,别露出什么破绽来才好。倒不是学总管的说法,咱们是彼此彼此。
“你们问我那个老婆后来怎样啦?哈哈哈哈哈。大家偏偏想打听女人的下场,可我就是不告诉你们。在这种景况下,这老婆会怎么行事,后来又怎么样了,你们自个儿琢磨去吧。
“你们要是真关心这档子事,那么就老老实实干活吧。政府是宽大的嘛,争取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去吧。大伙儿要都这么肯干,我打着瞌睡也心安。老婆的事儿我全知道,可是故意不告诉你们。哈哈哈哈哈。”
看守笑而不答。他穿着制服,身材虽矮,却胖如一头象。这位看守又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了。

丽日当空,万里无瑕,辽阔的原野上,排列着一堆堆干草。天气暖洋洋的,已经过了晌午。蔚蓝的天空下,一群穿着赭红色囚衣、头戴竹笠的囚徒,在遍布白色枯草的田野上欣然干着活,小小池塘里是一泓紫汪汪的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1899年)
第4节:汤岛之恋(1)
瓦斯灯的毛玻璃上写着御待合歌枕②字样。灯下,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上半身。神灯③的光照在背上,防雨和式外套的颜色格外鲜明。此人急步走到格子门外,缩着肩,在柳树底下猛地用双手撑开一把簇新的蓝蛇目伞④,站在那儿。身材苗条,姿势优美,只是脸被伞遮住了。细腰上紧紧地系着桃色绉绸腰带⑤。脚上是白布袜,小小的高木屐上套着宽宽的黑护皮⑥,在花岗石上走了两三步,咯哒咯哒发出细碎的声音。头刚一离开房檐,就伸直了腰,仰望天空。
这里刚好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坐在脚踏板上等着拉座儿。看着主顾来了,就站起来,赶快掀开漂亮的车帘。写有巳之屋字样,挂在车把上的灯笼,发出崭新的光①,连透过蜡纸看到的灯笼架子,都干干净净。
“哎呀,没下呀。”
那个女人轻轻地收拢了伞,用一只手提着,刹那间露出了高鼻梁、端庄秀丽、细长的侧脸。她身轻如燕,欲迈过车把时,下摆紧紧的,没有散开。
“请到这边来。”
车夫说着,弯下腰,麻利地接过那把蓝蛇目伞。她正要上车的时候,传来了咯嗒咯嗒敲梆子的声音,柳树背后的黑墙前面,出现了两个用毛巾包着头和脸的人②。
“嘿,拣各位爱听的表演一两段尾上菊五郎③和泽村源之助。”
那个女人,听到这声音,就伫立在人力车后面了。
这当儿,板墙上边,二楼明亮的纸窗上出现了人影儿,酒馆的女佣拉开纸窗,来到走廊上。她隔着院内树梢招呼了一声。
“瞧着!”
一包钱腾空掠过墙头遮拦的钉子,啪的一声掉在两个人前边。① “现在表演《鼠小纹春着新形》②。神田的与吉嘛,其实就是鼠小僧次郎吉③,他的情妇就是倾城松山④啊。”
稍顿一下,又说: “镰仓山的大小名⑤,以和田北条⑥为首,还有佐佐木、原、千叶、三浦⑦这些名家。当时的一■别当⑧工藤家呢,去了两三次。顺利的时候能捞到一千两千,少的时候也能有个一二百,从来没扑过空儿。可是另一方面呢,我又把偷来的钱送到穷得出了名的曾我那一带去。虽然做坏事,可又讲义气,说得上是个土头土脑的贼。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知道了我的身份,你不会嫌弃吗?”
“我咋会嫌弃呢?人嘛,各有所好。我从小不喜欢被人叫做小姐。与其梳那抹油高髻①,宁愿梳扁岛田②,与其穿带字的贵府花样③的衣服,我宁愿穿粗布棉袍儿。与其被人叫做少奶奶、太太,宁愿被叫做娘们儿、婆娘。所以才丢下爹娘,被断绝了关系,成了你的老婆。不论发生啥事,我咋能嫌弃你呢!”
菊④:“那么,你明知我是贼,也不嫌弃?”
源:“跟你在一起,好比俗话所说‘性格相似成夫妻’。”
菊:“甘当夜盗的老婆?”
源:“好像是同趁旅客睡觉时进行偷窃的贼在一起。”
菊:“你既有此等度量,哪怕明白事发遭绳绑,”
源:“哪管被衙门押赴刑场,”
菊:“倏尔双双骑光背驹儿。”
源:“齐死双枪①下,冥府两不寓。”
菊:“两相离不开,留在招子②上。”
源:“曝尸野地里。”
菊:“布告街头立③。”
源:“想来命无常。”
这时,从昏暗的巷子后边,想不到传来了年轻清脆的声音: “纪之国屋④!”
“呵呵呵呵呵呵。”那个女人爽朗而天真地笑了笑,又漫然以兴奋的高声喊道:“纪之国屋!”
第5节:汤岛之恋(2)
她大概醉了,晃晃悠悠地站在相声演员背后说:
“真高兴。”
她冒冒失失地拍了一下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人吃了一惊,默默地发着愣。女人又稚气地笑道: “呵呵呵呵呵。”
在二楼倚栏而立的那位女佣不禁起劲儿地喊道: “哎呀!是蝶姐!”
阿蝶仰起头来说: “晚上好!”
“神月先生来啦,他来啦。”
女佣说罢,消失在纸窗后面。
那两个说相声的吓糊涂了,大概慌得弄错了人,反而向站在背后的人①道了谢: “嘿,谢谢您啦。”
然后,一个说“喏”,一个应了声“哦”,转身而去。
女的连头也没回,想从柳树下穿过去,一歪身,踉跄了一下。
方才那个妇女在门口招呼她道: “蝶姐!”
“唉。”
“当心点儿!”
“是才姐①吗?”
“好开心哪。”
那个妇女轻盈地上了车,同时车把也被抬了起来。妇女从车上说: “再见。”
蝶吉用纤纤手指敲着轻轻垂下来的柳枝梢,念道: “喳喳喳哧喀哧哧噔噔。”② 阿才在车上“噢”了一声,假装不去看,却又瞥了一眼,然后侧过脸去。车夫蓦地将车把掉转方向。一盏写着招牌的灯笼,就像流星一样沿着黑夜笼罩下的小巷疾驰而去。
她边低声哼着“喳喳喳哧喀哧哧”,边哗啦一声拉开格子门。
刚才在栏杆上出现的那个女佣,此刻拉开了里屋的纸门,迅速迎出来说: “你来啦。”
账房的灯光和神灯光,把下谷数寄屋町大和屋的蝶吉那美丽的姿容映照出来。
她腰上系的是昼夜带①,正面是深蓝的彩缎,用金线织出乱菊花样,反面是黑缎子。瀑布条纹②的绉绸和服,下摆是褐色的。套穿两件同样的和服③,里面是印染了红叶和轮形花纹④的友禅⑤长衬衫,配以大红里子,还有一条黑地上染着白色铃铛花的挂领。
刚刚洗过的扁岛田髻蓬蓬松松,横插上一根金簪,直径五分的红珊瑚稍稍露在外面。她双目明亮,眉毛清秀,年纪虽轻,不施脂粉,只淡淡地涂点口红。身材并不消瘦,有点富态,从小以善于跳舞自豪。
出来迎接的女佣,以为她要往前栽,就赶紧闪身,说道: “哎呀,多危险。”
蝶吉像是要绊倒似的脱下木屐,打了个趔趄,栽进来,差点儿撞在纸门上。她把肩闪开,朝后退去,抬头看看电灯,使劲站住脚跟,呼地吐出一口酒气,精神抖擞地笑道: “晚上好。”
老板娘在账房里喊道: “蝶姐,你得请客啦。”
这座酒馆不论房间、器皿,还是服务态度,样样都差劲。五个人一桌席,竟给两个人摆上花样不齐的坐垫,小草花图案也罢,蔓草花纹也罢,那不成套的坐垫都无非是劝业场买来的。至于放着洗杯盂、紫菜和酒壶的桌子,也不过是把吃鸡素烧用的桌面上那个洞①填上木头而已。然而房间费用并不便宜,简直没有可取之处。值得注意的是:老板娘就像是哥哥的情人一样②,连女佣也都守口如瓶,绝对可靠,所以那些怕事情败露有失身份的人,也不时放心大胆地利用这个地方。
天下并没有只要是三角形就能保密的数学原理,可歌枕的老板娘却长着一对三角眼。鼻子和嘴是三角形的,眉毛剃掉后,也留下了三角形的痕迹。高颧骨下的尖下巴,又形成一个底朝天的三角形。这些相似的三角形都相应地排列在这么个脸盘上。她把身上那件白糊糊的丝质外褂的下摆往后一甩,戴着扁平金戒指的手从长火盆的边沿离开,便从坐垫上轻轻地站起来。一头家犬也随着腾的一下抬起身。
它把那黄铜脖圈晃得咯喳喳地响,掠过蝶吉的和服下摆,沙沙地走过铺席,一个箭步蹿上楼梯,在前边带路。
这只狗眼睛尖,根据女主人的一举一动,能够领会她的心意。它一看女主人起身,就认为她准是要上二楼,于是赶在前头跳了出去。它跑上约莫六个梯磴,回过头来,做出一副迟迟疑疑等待的样子。
第6节:汤岛之恋(3)
三角形的老板娘不慌不忙地说:
“喏,请上二楼。”
女佣也从旁催了一遍: “请快点去吧。”
蝶吉的眼睑犹如雨天的早晨打湿了的樱花一般,染成了粉红色,说声: “我不愿意。”
她边说边像闹脾气似的摇了摇肩。
主仆二人从两旁一本正经地伸过脸来。老板娘笑吟吟地问道: “你这么说话,合适吗?”
女佣也微笑着说: “横竖……”
蝶吉盯着楼梯笑道: “我怕狗。”
老板娘匆匆走向前,抬头望了望滴溜溜地窥伺着她的狗,将左手缩进袖口,又伸出一点,往上一指,小狗就像触了电一样,转过身,迅速地跑上了楼。
“不行!”
话音未落,蝶吉已把一只脚迈上阶磴,用双手支着那娇娜的身子,下摆拖得长长的,随即吧嗒一下倒下去,就像被捆住似的俯卧在阶磴上了。
老板娘和女佣一起惊叫道: “危险!”
“哎呀!”
蝶吉充耳不闻,伸出胳膊,脚步蹒跚地边上楼梯边说:“不行啊,不行,不行!畜生!凭什么比我先上去!”梓回过头来,轻轻地拍拍膝盖,对狗说:“来呀。”
那只家犬正在楼梯口转悠,听他这么一叫,就毫不犹豫地猛蹿去,突然把前爪搭在梓的袖子上,乖乖地坐在他的膝上了。
“不行嘛!哎。”
“要是警察,就会说:无礼的家伙,好没规矩,讨厌,什么东西!”
蝶吉头晕脚软,勉强站住了。
“谁答应你的?畜生,过来不过来?看,揍你!”
她把袖子一扬,举起手来,但她仿佛连站着都怪吃力的样子。
“谁愿意去讨打……”
梓低着头,边说边故意抚摸狗脑袋。
“讨厌,讨厌,我可讨厌它哩。这种东西,别理它!”
“可怕啊。那位大姐说,别理你哪!”① 蝶吉说: “真让人焦急。”
梓边笑边抓住狗的两条前爪,往前一伸,家犬就目光锐利地张开嘴“汪”的一声。
梓掉过半边脸来说: “你看它生气了吧?”
“干吗这样!听话呀!哎,真让人不耐烦!”
蝶吉顿足捶胸,梓却若无其事地不予理睬。于是蝶吉说: “可恨呀!”
蝶吉侧过脸去,边不顾一切地用手掌嘭嘭嘭地敲楼梯口的墙,边扭动着身子。本来就醉了,再这么激烈地一动,膝盖底下没了力气,差点儿摔倒下去。好容易挺住了,用手使劲扒住墙,遮着脸,呼的叹了口气。
老板娘听到声音,感到纳闷,边上楼梯边问道: “是怎么回事呀?”
“尽挑毛病,甭管她。哼,你先上来了,又有什么关系?”① “是为这个呀!哎,多叫人为难呀!咚!”
咚大概是家犬的名字,它“汪”了一声,跷起前爪。
“来,来,喂。”
“没关系,大娘,请这边坐。”
“可是太太②又该那个啦。呵呵呵呵呵。”
老板娘把三角形的嘴笑圆了,侍立在那里。
“没什么,小小不言的事,进来吧。”
老板娘弯下腰,双手垂膝,戏谑地向狗打招呼道: “唉,唉。”
咚颇能领会老板娘的心意,撂下前爪,尾巴也耷拉下来。狗的扁鼻子和老板娘的矮鼻子,隔着铺席,直直相对。
“哦,好的,好的,”老板娘点了两三下头,“那么,我就打扰啦。”
这当儿,蝶吉咚咚咚咚咚地把地板踩得山响,对着墙蓦地说道: “不……不干。”老板娘吓得往后一退,说:“哎呀,对不起,真对不起。”蝶吉胡乱晃悠着贴在墙上的岛田髻说。
“我不干,不干。”
“哎呀,她哭啦。啊,这是怎么回事呀?吓人一跳。”老板娘将手心按在乳房上,睁大眼睛说,“这娃娃,真让人没办法呀。”
梓把咚从膝上扒拉开,端正了姿势,郑重其事地说: “你给想想办法吧,搞僵了就麻烦啦。”
于是老板娘也正经八百地把手按在蝶吉的背上说:
第7节:汤岛之恋(4)
“喂,你呀。”
蝶吉却冷漠地甩开她的手,说: “不干。”
“别这么矫情。那一位来了,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自寻烦恼。妈可不答应。”
老板娘边说边打了蝶吉一下。
“好痛啊。”
“尽说瞎话。”
“我不干。”
“什么不干。喏,真叫人不耐烦,哎!”
蝶吉浑身发颤,喊道: “姐姐!”
“才姐早就回去啦,不在哩。喏,喏,不听话就来这个。”
“哎呀!”
蝶吉直打哆嗦,老板娘也不管,一个劲儿地胳肢她。后来吃了一惊,抱住了蝶吉的肩膀。
“哎呀,真的,老爷,她真的哭着哪。请原谅,请原谅我吧。是我不对。我以为你准是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可闯了祸啦。真对不起。”
老板娘极为后悔,伸长脖子,绕过肩膀看她的脸。只见蝶吉满脸涨得通红,眯起那双妩媚的眼睛,以欢悦的神情嫣然一笑。
蝶吉只说了声“真高兴”,歪过头来,斜眼看着老板娘的面孔和神月的侧脸,莞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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