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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圣僧+(日)泉镜花

_5 泉镜花(日)
“于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
“那时我还年轻哪,不由得涨红了脸,犹豫着不敢喝手里舀的那杯水。
“那家伙砰地磕打了一下烟袋锅子: “‘喂,别客气,你就敞开儿喝吧。小命儿有危险,我给你药吃。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跟着你的。对吧,大姐?可不能白给,别见怪,一袋神方万金丹值三文钱。想要就掏钱。我决不造那份孽,向和尚施舍②。喂,你答应不答应?’
“卖药的说罢,拍拍茶馆老板娘的背。
“我赶紧跑掉了。
“我都这么一把岁数了,又是个和尚,竟跟你说什么膝啦,女人的背啦,请原谅。但是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请多包涵。”

“我一赌气,拼命赶路,大步流星地从山脚下走上了田间的小路。
“走了五十多米,忽然到了上坡路。从旁边看得很分明,仿佛是用土造的一座拱形勅使桥①。我抬头看着坡,正要迈上去,那个卖药的跨着大步追上了我。
“他没招呼我。即使他招呼了,我也无意搭理他。卖药的态度傲慢,斜眼瞥着我,成心匆匆地赶过我去,用伞杵着小山那样弓起的上坡路尽头,伫立片刻,随即走下去,消失了踪影。
“我踮起脚尖跟着他往上爬,不一会儿就到了鼓面般隆起的道路,旋即径直走下去。
“卖药的先下了坡,停下步子,一个劲儿地环视着。我以为他执意要捉弄我,就怏怏地跟着走。可是仔细—看,他止步不前是有缘故的。
“这里,路变成了两条。一条是陡直的上坡路,两旁杂草丛生。路口的一角长着一棵四五抱粗的扁柏树。树后是重重叠叠的岩石,嶙峋险阻。我觉得我所要走的路并不是这一条,刚刚走过来的那条平坦宽敞的路才是正道。从这里走不到二里就是山,接着就该是山顶了。
“一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棵扁柏树一无阻拦地横穿过道路,宛如彩虹一般延伸到像天空一样漫无边际的田野当中。雄伟的根部的土坍塌了,裸露出好几条像是大鳝鱼盘成的根。从根部哗哗地淌下一股水来,流到地上,把我要走的那条路整个淹了。
“奇怪的是,田地并没有变成湖,而变成了水流湍急的浅滩。前方可以瞥见一个树丛,以它为界,约摸二百多米的一段,简直淌成了一条河。水里零零落落地排着石头,似乎可以跨着大步,沿着石头渡到那一头。石头肯定是靠人工摆上去的。
“虽然还没有严重到脱衣涉水的程度,但这样的正道,也未免太难走了一些,就连马都不容易过呢。
“我思忖道:卖药的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拿不定主意的。他倒挺干脆,噔噔地沿着右边的坡路往上爬,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扁柏树甩在后面钻过去了。爬到我的上空后,他朝下面看看,说:
第32节:高野圣僧(3)
“‘喂,到松本得走这条路。’
“于是,毫不吃力地又走了五六步。
“他从岩石上面探过半截身子,嘲笑般地说了声: “‘待在那儿发愣,会给树精抓了去。大白天也不会饶了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走到岩石后面,被高处的草丛遮住了。
“过了片刻,旱伞的尖儿出现在我头顶上高高的地方,它擦着树梢,消失在林荫深处。
“这时,有个腰系草编的屁股垫①、手提光扁担的庄稼汉,边快快活活地嗨嗬嗨嗬吆喝着,边踩着石头跨过积水来到跟前。”

“不用说,自从先前离开茶馆,一路上除了卖药的,我还没遇见任何人呢。
“那个卖药的毕竟是个走江湖的,道路熟,所以临分手时他说的那句话不免使我犯起嘀咕来。我半信半疑地正想打开那张地图来看——刚才我曾说,今天早晨出发前我也仔细看过。
“‘喏,我想打听一件事。’
“‘您尽管说吧,什么事呢?’
“山民见到出家人就格外客气。
“‘喏,请问,是不是还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呢?’
“‘您要到松本去吗?对,对,这是正道。只是因前不久的梅雨,发了大水,出现了这么一条大得出奇的河。’
“‘前面一直都是这么大的水吗?’
“‘只不过就是您看见的这一片,很容易就能过去。水只淹到前面的树丛那儿,树丛后头就还是这条道儿,大车可以并排着走,一直通到山跟前。这一带从前还是座村子呢,树丛那儿是一位医生的公馆旧址。十三年前发大水,成了一片荒地,人可死海啦。师父一路走,一路替他们念念佛吧。’
“山民出于一番好意,连没问到的都说了。这下子我就清楚了,也有了把握,可是却有个刚刚走错了路的人。
“于是我就向山民打听卖药的所走的左手那条坡道的情况:‘这条路是通到哪儿去的?’
“‘哦,这是旧道,也能通到信州,约摸五十年前还有人走来着。比起正道,总共可以节省七里来路,可是如今却走不得了。师父啊,去年也有一对朝山参庙的父子走错过。后来有人说,糟啦,看见叫花子模样的人进了山。大伙儿就说,人命要紧,追上去救一救吧。三个警察和十二个老乡就组织起来,从这儿硬登上去,好容易把他们追了回来。师父,您可不能出于蛮勇去抄近道。即便累得在野外过夜,也比走这条路强。嘿,路上请当心。’
“和庄稼汉分手后,我原打算沿着河里的石头走去,可是想到卖药的安危,就踌躇不前了。
“——也许不至于像听到的那样,但倘若是真的,我就是见死不救喽。好在我是个出家人,不一定非在天黑之前赶到客栈,睡在屋子里。还是赶上去,把他叫回来吧。搞不好,就得把旧道从头到尾走一遍,那也没什么关系。这个季节,既没有狼出没,也没有魑魅魍魉作祟。管它呢……
“想到这里,一看,那个好心的庄稼人已不见踪影。
“——好吧。
“我拿定主意,沿着上坡路走去。我不是出于侠气,更不是出于蛮勇。照我这么说来,你会觉得我早就悟了道,其实我胆小得很,贪生怕死,连河水都不敢喝。那么,你问我为什么偏偏要走那条路?
“说实在的,倘若只有点头之交,我准就随他去了。可是正因为我讨厌这个人,要是撇下他不管,就好像故意见死不救似的,我感到内疚。”
宗朝依然伏在被窝里,合着掌说: “我觉得那样的话就对不起我念的佛。”

“喏,听我讲下去吧。‘接着我就绕到扁柏后面,从岩石脚下爬到上边,钻过树林。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走啊,走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翻过一座山,前面不远的地方又是一座。两座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野地,有一条比刚才走过的正道还要宽而平缓的路。
“隔着中间那座山,一东一西排列着两条路①。道路如此之宽,甚至举着标枪的队伍②也走得过去。
“我放眼望着这片开阔的野地,卖药的连一丁点儿影子都不见。不时地有小虫在灼热的空中飞来飞去。
第33节:高野圣僧(4)
“走在这条路上,觉得格外凄凉。周围越是宽敞,心里反而没有着落。当然,当初既然标榜要翻过飞■山的天险,已经估计到,有时走上七里才有一家,或走上十里路顶多有五家可以投宿,而且能捞上一顿小米饭吃,就算幸运了。所以,我健步如飞,不屈不挠地前进。于是,山又从两边逼过来,窄得差点儿压着肩膀。紧接着又往上爬。
“我心想:接着就是以险峻出名的天生岭①了,就跃跃欲试,但天气毕竟酷热,我气喘吁吁地先把草鞋带绑紧。
“多年后,我听说山口附近有个风洞,从这里刮进去的风,一直刮到美浓莲大寺正殿的地板下面②。当时我可顾不上这些,管它风景、奇迹,连天气是晴是阴都闹不清,只是直着两只眼睛,拼死拼活地扭着身子往上猛爬。
“要给你讲的故事还在后头呢。正如起初说的,路糟透了,简直像是从来没有人走过似的,更可怕的是蛇,把头尾伸到两边的草丛里,搭起一座晃晃悠悠的桥。
“我戴着斗笠,拄着竹棍。第一次碰见这么一条蛇的时候,倒吸了一口气,两条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了。
“我平生最讨厌蛇了,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感到害怕。
“谢天谢地,那当儿它拖着尾巴,在那边把镰刀形的脖子一抬,就刷刷地从草丛上爬过去了。
“我好容易站起来,刚走上五六百米,眼前又蓦地出现一条不见头尾、只让身子沐浴在阳光下的蛇。
“我哎呀一声往后一跳,那条蛇也藏起来了。第三条蛇没有马上蠕动。身子粗得很,如果慢慢爬的话,看来得足足爬上五分钟左右才能露出尾巴。我不得已,就从上面迈过去。小肚子蓦地发胀,毛骨悚然,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变成了蛇鳞,脸也变得跟那条蛇一个颜色了。于是不由得捂住了眼睛。
“冷汗像雨一样往下流。不管多么瘆得慌,不管腿多么软,也不能站在那儿,我就胆战心惊地赶路。只见又是一条。
“这次的蛇只有下半截身子和尾巴,伤口发青,淌着黄汁子,一个劲儿地抽动着。
“我不由得吧嗒吧嗒往回跑。但是猛地想起,原先那条蛇肯定还在那儿。打死我,我也不想再从它身上迈过去了。我被炎热的太阳蒸烤着,流着眼泪想道: “——哎呀,刚才那个庄稼汉哪怕是搞错了,要是告诉我旧道上有蛇,我情愿下地狱也不会来的呀。
“南无阿弥陀佛,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吓得浑身打哆嗦。”
旅僧说罢,额手沉吟片刻。

“犹犹豫豫地也没个了结,我就壮起了胆子。折回去是不行的,来路上有不到一丈长的尸体。我逃得远远的,跑进草丛,可是总觉得那半截蛇马上就会缠在我身上。心里发怵,两脚暴起青筋,被石头绊了一跤。看来膝盖就是那时磕伤的。
“以后脚就不听使唤了,走路有点困难。我想:要是在这儿倒下去了,就会给暑气闷死。我给自己打气,就像是提着脖领儿拽着走似的,往山顶上爬。
“路旁的草丛发出来的热气真是可怕。那草长得又高又密,脚底下满是蛋,似乎是大鸟下的。
“我沿着大蛇爬行那样弯弯曲曲的坡道走了二里来路,碰到洼地就拐过岩角,绕过树根往前走。走到这儿,路太糟糕了,就打开了参谋本部的地图册。
“果然,听到的和看到的是同一条路,没有两样。没错儿,这就是旧道,看了地图也没能得到任何安慰。尽管是可资依据的,也只不过是在栗子壳的刺上①画了两道红线而已。
“地图上不可能标出路有多么难走,更不可能标出蛇和毛毛虫啦,鸟蛋啦,草发出来的热气啦。所以我就干脆把它叠好,揣到怀里,胸脯底下嗯地使了下劲,念声佛,重新振作起来。可是我还没缓过气来,无情的蛇就横穿过道路而来。
“我是想到:它大概是山精。反正我是招架不住的,只好认输,就丢掉竹棍跪下,双手按着灼热的地面,诚心诚意地央求道:‘对不起,请放我过去吧。我轻轻地走,尽量不妨碍您睡午觉。您瞧,我把棍子也扔掉了。’
第34节:高野圣僧(5)
“说罢,抬头一看,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
“我觉得可能是条相当大的蛇。草在晃动——三尺,四尺,五尺,一丈多,范围越来越大,朝着旁边的溪谷笔直地倒伏了。最后,山摇地动,我吓得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忽然浑身发凉,这才发觉,从山上刮下大风来了。
“这时开始传来了一连串訇訇的回声。只觉得深山里好像起了旋风,刮出了一个洞似的。
“莫非是我的祈求感动了山精,蛇不见了,酷暑也消退了。我的精神振作起来,加快了步伐,过一会儿就明白为什么风骤然变凉了。
“原来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森林。
“俗话说,天生岭上,晴天下雨。我也听人说过,这里有座森林,自神代①起,从来没有樵夫动过斧子。可是一路上,树太少了。
“这会子虽然没有蛇了,但森林太潮湿,草鞋冰凉,我几乎怀疑会出现螃蟹。没过多久,周围就黑下来了。有些地方,微弱的阳光远远地照进来,勉强可以辨认出哪是杉,哪是松,哪是朴,也看得出土壤都是黑魆魆的。可能是射进森林时折光的关系,有些地方出现了或浓或淡、红红绿绿的光带,好看极了。
“树叶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枝子像连线的珠子一般从高处淌下,不时地打在脚尖上。忽而又有常绿树的叶子落下来。有时,不知是什么树哗啦哗啦响着,水就刷刷地打在扁柏笠上。要么就等我走过去后,洒在我背后。那水从这根树枝流到那根树枝上,指不定经过几十年才落到地上来呢。”

“我心里自然是忐忑不安。说起来像是个胆小鬼,然而我的修行不到家,走在这种暗处,倒更便于悟道。但这里凉爽,身上好过了。于是忘记了脚痛,走得飞快,估摸着已经在森林里走了七成的路。这时,有个东西从离我的头顶五六尺的树枝上,扑通一声落在斗笠上了。
“我以为是铅坠子,或是什么树的果实,就晃了两三次头,但是它扒在斗笠上甩不下来。我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抓,又凉又滑溜。
“一看,那玩意儿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就像是撕开了的海参。但显然是个生物。我吓得想把它扔掉,它却哧溜一下滑下去,吮住了我的手指尖,悠悠荡荡的。只见从我伸开的指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红艳艳的鲜血。我吃了一惊,把指头抬到眼睛下面仔细一看,忽然发现,刚弯起来的胳膊肘子那儿也滑溜溜地吊着一只同一形状的山海参①,大约有半寸宽,三寸长。
“我呆呆地看着它。它在尽情地吸我的鲜血,下半身抽缩着,逐渐鼓胀起来。它那黑绿光滑的皮上,带有茶褐色的条纹,活像是疙里疙瘩的黄瓜。这个生物就是水蛭。
“谁也不会认错的,可是因为大得特别,所以一时疏忽了。不论是任何一块田,或是多么有来历的沼泽,看来都不会有这样的水蛭。
“我使劲甩了一下胳膊,但是它咬住不放,我就战战兢兢地捏在手里一拽,噗的一声好容易拽下来了。我一会儿也忍不住,猛地把它砸在地上。这是几万只水蛭盘踞的地带,好像早就做好准备似的,森林里不见阳光的土,暄腾得连水蛭都摔不死。
“一眨眼的工夫,脖颈那儿也发痒了。我用手一抹,巴掌就在水蛭背上哧溜一滑。哎呀,腰带里也钻进一只,藏在胸脯下面。我的脸都吓白了,悄悄一看,肩上也有一条。
“我不由得跳起来,浑身发抖,从大树枝下一溜烟儿地跑过去。边跑边拼命地先把看到的那几只拽下来。
“真可怕。我想:刚才的树枝上准长着水蛭,太吓人了。回头一看,也不知那是什么树,枝子上也覆盖着无数的水蛭皮。
“这可真是,原以为没啥事的,左右两边和前面的枝子,也爬满了水蛭。
“我恐惧万分,不禁叫喊起来。天哪!接着就看见黑瘦而带条纹的雨从上面吧嗒吧嗒地掉到身上来。
“穿着草鞋的脚背上,重重叠叠地落下水蛭,并排着的水蛭旁边又粘上另一批,连脚趾尖都看不见了。我看着水蛭拼死拼活地一股一股吸着我的血,每吸一口似乎还伸缩着身子,吓得我都快昏过去了。这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
第35节:高野圣僧(6)
“这些骇人的山水蛭,从太古的神代就盘踞在这里。遇到有人来,就吸血。经年累月,吸上若干石①血,这虫子就如愿以偿了。到那时候,所有的水蛭把它们所吸的人血统统吐出来,土就融化了,整座山变成一片血和泥的大潭。同时,把阳光遮得白天都昏暗的大树,也必将碎成片片断断,变成一只只水蛭。喏,完全是这样。”

“我昏头昏脑地思忖道:人类灭亡,既不是地球的薄皮破碎,天上降下火所造成的,也不是被大海淹没的关系。起初是飞■国的森林变成水蛭,最后化为一片血和泥,带条纹的黑虫在里面游来游去,一个新世界恐怕就是这样产生的。
“是啊,刚走进这座森林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走到中间就这样了。要是再往里面走,大概树木早就一股脑儿连根腐朽,变成了水蛭。我多半活不成了,命中注定要在这里遇害。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到了弥留之际,才会漫然地这么想。
“反正是一死,索性尽量地往前走,哪怕看看世人连做梦也没想到的血泥大潭的一鳞半爪也是好的。我下了决心,就顾不得害怕了。我把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水蛭信手扒拉掉,拽下来就扔,像疯了一般,扬手跺足地往前走。
“起初痒得受不了,身子好像胖了一圈,后来却觉得消瘦了许多,一跳一跳地作痛。走着的时候,水蛭依然毫不留情地左右夹攻。
“我两眼发花,快要倒下去了。看来灾祸已到了尽头,我宛如钻出隧道一般,从水蛭林的出口远远地瞻仰到一轮朦胧的月亮。
“刚来到苍空下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一歪身倒在山路上。只想把身上的水蛭压得粉碎。哪怕地上有沙子或针,我只管蹭来蹭去,终于让十几只水蛭横尸遍野。我一个箭步蹿到三四丈开外去,打着哆嗦伫立在那儿。
“这不是拿人耍着玩吗?周围的山里,东一处,西一处,知了在叫。而山后就是那座即将成为血泥大潭的森林。太阳已西斜,山涧里暮色苍茫。
“即便被狼吃了,也还死得干脆一些哩。正好赶上缓缓的下坡路,小沙弥①莫名其妙地将竹棍扛在肩上,拼命逃走了。
“我被水蛭咬得也不知是疼是痒,吃够了难言的苦头。不然的话,我准会高兴得独自在越过飞■山的小道上,吟诵着经文跳起外道舞②。我的神志恢复得差不多了,想着要是把清心丹咬碎,涂在伤口上,不知怎样。我掐掐自己,知道确实活过来了。然而,富山那个卖药的也不知怎样了?看光景,早就化为一摊血,融在泥潭里了。皮包骨的尸体横在森林里黑咕隆咚的地方。再加上那些嘴馋的下等动物成百地压在他身上,恨不得连骨头都给嚼了,恐怕就是泼上醋③,也找不到了。
“我边这么想着,边走下那个长长的缓坡。
“走完了坡,传来了淙淙流水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架着一座六尺来长的土桥。
“我浑身难受,活像是被水蛭吸剩下的渣子。一听到流水声,我就想,要是纵身跳下去,泡在水里,一定很舒服。要是正过着时桥垮了,就会这样。
“我并没觉得危险,径直走上去。虽然晃悠了几下,却轻而易举地就过去了。迎面又是一道坡。真辛苦,这次是上坡路哩。”

“我已精疲力竭,觉得上不了坡。忽然从前面传来了马嘶声,激起了回响。
“是马夫回来了呢,还是驮着货呢?自从今天早晨告别了那个庄稼汉,还没过多久,可是只觉得三五年没见着能够与之说话的人了。既然有马,横竖也有人烟吧。因而精神振奋起来,我又摇动着身子走了一阵。
“没怎么觉得吃力就到了山里的一栋房子跟前。那是夏天,门窗都没关。其实这座孤零零的房子没有什么像样的门,劈头就是破破烂烂的廊沿,那儿坐着个男人。我也顾不得看那是个什么人,就用呼救的口吻央求道: “‘劳驾啦,劳驾啦。’
“我接着又说: “‘麻烦您。’
“但是他闷声不响。脖子软瘫瘫的,头歪得耳朵都快压在肩膀上了。两只稚气的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盯着站在门口的我。死样活气的,似乎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一下。身上穿的是浆洗过的半长不短的和服,袖子还不到胳膊肘那儿,胸脯上扎根细带子。那件和服似乎是用单幅料子做的,遮不住他那挺着的大肚皮。胖胖的肚子鼓鼓囊囊,活像是一面鼓。肚脐眼儿也是突出来的,奇形怪状,宛如倭瓜蒂。他用一只手摆弄着它,另一只垂在半空中,手势像幽灵。
第36节:高野圣僧(7)
“两只脚伸在那儿,像是被遗忘了似的。倘若没有腰骨,简直像折叠起来竖在那里的布帘子。年龄有二十二三,嘴张得大大的,鼻子低得几乎可以卷在上唇里。大锛儿头,推成半寸的头发已长得前面像鸡冠子一样撅起来,后脖颈那儿翘得遮住了耳朵。是哑巴呢,还是白痴?这个好像快要变成青蛙的少年,使我吃了一惊。我的命倒不会有危险,他那副尊容可真够呛。哎呀,长得太特别了。
“我没有办法,又招呼了一声。他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呼地一下稍稍扭了扭脖子,这一次把头歪在左肩上了。嘴依然是张着的。
“看那个样儿,一个不合适,他也许会蓦地抓住我,一边摆弄肚脐,一边舔我,以代替回答呢。
“我往后退了一步,又寻思:尽管是深山,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呀。于是踮起脚尖,略提高嗓门说:‘借光,有人吗?’
“从后门那边又传来了马嘶声。
“‘谁呀?’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是从堆房那儿发出来的。
“老天爷,白净的脖子上长着鳞,身后拖着尾巴,会顺着地板爬出来吧。我这么想着,又向后退去。
“哎呀,师父。”
“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儿边说着边走出来了。她的声音圆润,举止娴雅。
“我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唉’的一声低头致意。
“女人跪坐下来,探过身子,觑着眼睛看着悄然站在暮色苍茫中的我: “‘什么事呀?’
“她也不招呼我坐下。可能因为主人常世①不在家,看来她是不打算留人住的了。
“要是不早点开口,反而不好央求了。于是就腾腾地走向前去,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我是翻过山到信州去的。请问,要走多少路才能到有客栈的地方呢?’”
十一
“‘你呀,还有八里多路呢。’
“‘另外就没有肯留人住的人家了吗?’
“‘没有啦。’
“她那清亮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边这么说边端详着我。
“‘是这么个情形。说实在的,即使有人告诉我,只要再走一百多米,就有一个人家,为了积阴德,让我睡上房,整宵替我扇扇子,我也连一步都走不动了。不管哪里的库房也好,马棚的一角也好,求求您啦。’
“我心想,刚才的马嘶,准是从这个人家发出来的,所以就这么说了。
“妇人沉吟了半晌,她抽冷子侧过脸去,拿起布袋,像洒水一样哗啦一声把白米倒在膝边的桶里,她按住桶边,用一只手掏着米,低头看了看。
“‘啊,就留您住下吧。刚好大米也够给您煮饭的。又是夏天,山里的房子虽然凉,没有被子大概也能对付。喏,您好歹先上来吧。’
“话音未落,我已经一屁股坐在廊沿上了。妇人倏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来说: “‘师父,我得预先交代一声。’
“她的口气很坚决,我就胆战心惊地答应道: “‘唉,唉。’
“‘不是别的。我有个毛病,就想打听京城的消息。您的嘴封得再严,我也死乞白赖地想问您。但是到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知道了吧?我一个劲儿地问,您说什么也不要回答。即使我一定要求您告诉我,您也无论如何不要说。这一点您可要好好记在心上。’
“妇女的话里似乎有文章。
“我觉得,住在孤零零的房屋里的妇女这番话,像崇山幽谷一样莫测高深。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以遵守的戒律,我唯有点头而已: “‘是,好的。我决不违背您的嘱咐。’
“妇人立即变得亲切了。
“‘屋里尽管脏一些,请您快到这边随便坐吧。我给您打盆洗脚水来吧?’
“‘不,用不着。请借给我一块抹布。喏,要是顺便把抹布拧得湿湿的就好了。路上遭了殃,难受极了,恨不得把这身子扔掉拉倒。我想擦擦背,真是不好意思。’
“‘啊,出汗了,一定把您热坏了。等一等。对旅客来说,最高级的享受就是到了客栈洗个热水澡。我这里,不用说洗澡水,连茶水都不能好好招待。可是,房后的悬崖下边有一条清凉的小河,去冲个澡好不好?’
“我一听,恨不得飞去。
“‘啊,敢情好。’
“那么,我领您去吧。喏,我也正要去淘米哩。’
“她将那个桶夹在腋下,下了廊沿,穿上了稻草屐。然后蹲下去看了看廊沿下面,拽出一双旧木屐,把尘土拍打下去,替我摆好。
“‘请穿吧,草鞋就撂在这儿好了。’
“我把手一扬①,向她鞠了个躬。
“‘实在不敢当,我太过意不去了。’
“‘留您过夜也是前世因缘②。您不要客气嘛。’
“真是殷勤得很哩。”
十二
“‘喏,跟着我往这边走吧。’
“妇女又夹起那只淘米桶,将一条手巾往细细的腰带间一掖,站起来了。
“她那浓密的头发是束起来的,还插了把梳子,用簪子一别。那风韵就甭提有多么姣好了。
“我也赶紧解下草鞋,马上换上旧木屐,从廊沿上站起来一看,那位白痴先生也直拿眼睛盯我哪。
“他好像是大舌头,以傻里傻气的声音说: “‘姐呀,着,着①。’
“他边说,边懒洋洋地抬起手,摸摸自己那头发蓬乱的脑袋。
“于是,妇女那丰腴的脸上露出酒窝,深深地一连点了三下头: “‘和尚,和尚?’
“少年嗯了一声,又软瘫瘫地坐在那儿摆弄起肚脐眼儿来了。
“我很同情她,几乎头都抬不起来。偷偷一看,女人好像毫不在意。我正准备跟在她后面走出去,从绣球花后面蓦地钻出一个老爷子。
“他大概是从后门绕过来的,穿着草鞋,从卡在腰间的坠子①垂下一根长带,下端系着药包。嘴里横叼着烟袋杆子,和妇女并肩站住了。
“‘师父,你来啦。’② “妇女掉过头来看看他: “‘大爷,怎么样?’
“‘俺正要说这事儿呢。那家伙又笨又蠢,也就只有狐狸能骑。凭俺这张嘴,巧妙地从中周旋,总算成交,明天就给小姐送上一大笔,管保够你花上两三个月的。’
“‘拜托啦。’
“‘行,行。啊,小姐,你上哪儿去呀?’
“‘到悬崖下边的水那儿去一趟。’
“‘可别带着年轻师父掉进水里去。俺就在这儿一直等你回来。’
“他说着就一歪身坐在廊沿上了。
“妇女看着我的脸,微微笑了笑,说: “‘您听他说这样的话①。’
“我退到一边去说: “‘我一个人去吧。’
“老爷子吃吃地笑着说: “‘哈哈哈哈,喏,快点去吧。’
“‘大爷,今天来了两位稀客,这种时候,说不定还会接着来。光是次郎君在家,来客会为难的。你就在那儿歇着,等我回来吧。’
“‘好的。’
“老爷子说着,挪到少年身边,用铁锤般的拳头,朝他的背就是一拳。白痴的肚子晃荡了一下,像要哭出来似的,撇嘴一笑。
“我打了个寒战,背过脸去,妇女却若无其事。
“老爷子张着大嘴笑道: “‘趁着你出门,俺可要把当家的偷走啦。’
“‘好的,那么就给你立一功。喏,咱们走吧。’
“我觉得老爷子从背后盯着我;于是由妇女领着,背着绣球花,沿墙走去。
“一会儿就到了后门那儿。左手出现了马棚,里面咯噔咯噔的,大概是马在踢板壁呢。这时,天色已黑下来了。
“妇女说: “‘师父,从这儿下去。并不滑,可是路很糟糕,请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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