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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圣僧+(日)泉镜花

_4 泉镜花(日)
蝶吉和娃娃并着枕头,和衣而卧。她抻直下摆,将脚尖裹起,并把莹白如玉的臂搭在娃娃的棉睡衣上,和娃娃脸贴着脸说: “孩子,你怎么啦。妈不好,赌花纸牌,输得一塌糊涂。两夜没合眼,头都快裂了。多不好啊,躲在仓库①里,六个人赌。一直点着灯,透不过气儿来的时候,就四下里洒上醋②。我大概快死了。自从挨了你爹的骂,妈就不赌花纸牌了,水也烧开了再喝。可是妈已经被遗弃了,再当心身体也是白搭。自从认识了他,我就总是对他说:‘你要是把我甩了,我指不定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可是他还是遗弃了我。他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才不听他的呢。要不是认认真真地赌上一场有五块钱输赢的花纸牌,让头脑清醒清醒,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第24节:汤岛之恋(21)
“可我要是投河自尽嘛,就好像是跟他赌气似的,指不定让他心里多么不安呢。要是他嫌弃我,我和他在来世就不能结为夫妻了。他说并不是讨厌我,可是他必须在社会上保持体面,所以只得这么做。我却觉得他是只顾自己合适。
“反正我希望早死,管他呢。小乖,你要是个活娃娃就好了,可你光知道眨巴眼睛,什么都不说,一点都不带劲儿。假若我也死了,彼此都是死人,你大概也就肯开口了吧。爹说,我是什么都不懂做出来的事,他原谅我。小乖,我对你做了残忍的事,你准把我当成了鬼,当成了蛇,请饶恕我,叫我一声妈妈吧。”
她说着,仰过身去,把手悬空放在暗淡的灯光上看了看。
“哎呀,瘦了。尽熬夜,顾不上洗澡,变黑了。渐渐瘦得连影儿都没有了才好呢。”
她用另一只手抓住这只手的袖口,往肩上一拢,穿在胳膊上的和服袖子翻过来,膀子都露出来了。膀子上戴着一只偷偷地刻了个“神”字(神月的首字)的金属臂环①,虽然衬了天鹅绒,却紧得都快箍到白嫩的肌肤里去了。
蝶吉圆睁杏眼,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枕上抬起头,不顾一切地突然咬住臂环,摇头甩发,抽抽搭搭地说: “不干,我不干,决不分手!不干,不干,决不分手!”她浑身发颤。
“看看相片,不要紧吧。不行吗?哼,管它呢,我豁出去了。”
她正要一骨碌翻身爬起来,那只纸糊的狗模模糊糊映入眼帘。于是呼地叹口气,又突然倒在枕上。接着咂咂舌头,说了声: “睡吧!”
她偎倚过去说: “小乖,让我睡在边儿上,喏,吃咂儿吧。”
她也不管给人撞见了像是什么样儿,边说边拉开衣服,托着那丰满的白白的东西。可是一看,布娃娃的脸不见了。
“哎呀,真奇怪。”
蝶吉大吃一惊,神色蓦地严肃起来。她这才想起,临出门时曾把棉睡衣的领子盖在布娃娃的脸上。
“咦,我觉得一直看见那张脸来着,难道是幻影吗?”
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莞尔一笑道: “喂,我认为你长得像他,你倒捉弄起我来了,好狂妄!”
她边说边轻轻地打了一下棉睡衣,只觉得里面空空的,没有反应。
蝶吉哎呀一声纳闷了片刻,然后悄悄地提起棉睡衣的领子,提心吊胆地一掀,牡丹花般鲜艳的红绸里子便翻上来了。褥子上,连一张纸都没有。
蝶吉情不自禁地喊着:“富儿!”直直地跳了起来。
这边,在谷中瑞林寺借住一间屋的学士神月梓,端端正正地倚桌阅读着《雨月物语》①,他忽然说了声:“真怪!”便移开视线,朝屋子的一角望去。
他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冥思片刻,随即拉过身边的一张借来的读经小桌,上面摆着他所喜爱的香炉。据说这香炉是用从前长在某殿①里的老梅树的木材雕刻而成。他拿起香炉,捻了一点香料,添在炉里,像是告诫自己般喃喃地说: “这可不成。”
他看了看煤油灯,重新伏案。由于屋子宽敞,灯光照不到陈旧的纸隔扇,那里是一片昏暗。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咳嗽声,寺院的住持律师②云岳边说:“先生,读书哪,”边静悄悄地踱了进来。
他对学士作了个揖,感动不已地说: “打扰了。我原想再跟您下一盘棋,正赶上您在朗读,就在外面等了会儿。不知道读的是什么,很好嘛。有纸隔扇挡着,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可是说也奇怪,今天晚上您的声音无比清澈嘹亮,实在像是白莲花上滚露珠,或是小溪流水映明月,简直把我吸引住了。我感到寂寥凄楚,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不知您读的是什么?”
梓仿佛被一语道破了心事,回答说: “有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师父,我读的是您也熟悉的《雨月》。不知怎的,我的声音使我自己都听得入了迷,边读边感到吃惊。就像是一滴滴地喝凉凉的清水似的,连唾沫都是凉的。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时候,口水发粘,舌头都给裹住了,可不自在啦。可是刚才好像半边身子变成水做的,用清水冲洗过,融化了似的。那么,是不是觉得爽快了呢?其实不然。这个地方……”
第25节:汤岛之恋(22)
梓说到这里,像是感到冷似的隔着冰凉的衣服按住了胸口。他已闭门谢客达两个多月之久,脸色越发白净,眼睛愈益清亮,唇不涂而赤。头发略嫌长了一些,却油亮油亮的,清妍消瘦的面容,看上去令人吃惊。
“无非是心慌意乱吧!”
“并不觉得疼,只是痒痒的,心里没有着落。压上个东西,就怦怦乱跳,心酸得厉害。要是坐着不动,就几乎要倒下去。我想分分神,就朗诵起来,我是轻易不这么做的。那声音连我自己都听得入迷了,用您的话来说,就是清澈嘹亮吧。”
“可不是嘛。说来也奇怪,调子铿锵,不啻是美妙的音乐,直通幽冥,连饿鬼畜生①都洗耳恭听。那么,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我觉得附在身上的邪魔像是忽然离开了我。恐怕就是这档子事。”神月微微含笑,羞惭地看着和尚那留着白须的枣形脸。“说实在的,我一直是藕断丝连……”
这里得交代一下梓是生长在盛行抽签、占卜、席卦、占梦等迷信风气的人们当中的,而且受到了影响。
神月开始和蝶吉在歌枕频频幽会那阵子,由于已做了玉司子爵的女婿,所以在他来说花重金把蝶吉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并非难事。
神月和别人不一样,根据过去的经历,他晓得花街那些艺伎反而心地善良,诚恳,关怀人,尤其是有股侠气。然而他毕竟不曾认为她们的身子是干净、纯洁的。他的手掌和前额都从来没淌过不健康的汗水,浑身连颗痣都没有,更没有伤痕。他在歌枕的一室与蝶吉同衾之际,尽管爱欲炽烈,却像火中一条冷龙般守身如玉。他完全不想为这样一个婀娜窈窕的佳人而玷污自己,还在两个人的枕头之间留出空隙。一天早晨,蝶吉忽然醒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梓推醒,惊愕地四下里看看,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拎着三枝含苞待放的菖蒲花,站在暗处。周围亮了,太阳出来了。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三朵花一下子全开了。她天真烂漫地问梓:这梦说明了什么呢?梓正在做噩梦,被魇住了,在梦幻中受着情欲的折磨,浑身出着冷汗。他听蝶吉讲她做的梦,内心羞愧,脸都红了。学士这才深深领会到蝶吉的心地多么纯洁,和这朵出污泥而不染的楚楚白莲比起来,他自己的心却是卑污的。
另外一次,一帮地位很高的军官叫条子,蝶吉去侍酒。有个军官,不但说了许多使蝶吉恼怒的话,还醉醺醺地伸手要摸她怀中那颗玉①。她发了脾气,啪地打了那家伙一记耳光。那家伙虎髯倒竖,像张飞一样大发雷霆,狠狠地踢她的侧腹,踢得她呜呜大哭。这样还不解恨,当天的东道主说,对不起客人,就把半死不活的蝶吉拖起来。两个人齐力按住她的手,用小刀割掉她前额的头发,将她轰出屋子。在场的其他艺伎和女佣,以及听了风声跑上楼来的伙计,都吓得直打哆嗦,没有一个敢出面拦阻。
当蝶吉一把搂住梓,气愤地诉说事情的经过时,梓简直忍不住了,巴不得当场就让她上车,把她移植到自己的家园里。① 女的说,不愿意给梓添麻烦,她要一辈子当艺伎,只要他不变心,不丢弃她就行了。但是梓经过耳闻目睹,越发了解她的禀性。所以不但是那一次,其他时候每逢怦然心动,他就想为她赎身。可是他在感情上天生有一种迷信,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谈到。
梓在天神神社院内,曾打定主意要报蝶吉的恩,然而一直没找到机会。次年一月,一批大学毕业生在伊豫纹举行新年会。蝶吉也在那里陪客。座中还有个神机军师朱武②。他在公寓的二楼租了间六铺席的屋子,席子上铺了块白熊皮,足足占了半个房间。他身穿和服便装,坐在这张熊皮上,就能操纵下谷的花街。他早就策划了秘计,埋伏好士兵①。酒宴正酣时,哇地发出一片射箭时的呐喊声②,猛地里从梓身上扒下那件染有五个家徽③的黑绸外褂,披在蝶吉肩上。蝶吉说声“真高兴!”把手伸进袖子,套在她那外出陪客时穿的三重小袖礼服④上。她把里外衣一齐拢在胸前,拖着长长的下摆,一闪身就从屋子里消失了。人们为了庆祝情夫梓君健康,不知干了多少杯斟得满满的啤酒。
第26节:汤岛之恋(23)
梓被扒去了外褂,就像是违犯了邸宅的禁令,靠夫人说情从后院逃到远处去似的⑤,坐上人力车被送到歌枕去了。他醉得人事不省,次日黎明前起来,脸色依然很坏。蝶吉一直穿着那件外褂,坐在枕畔照看他。见他醒了,就拿起他的腰带,举止娴雅而又麻利地递给他,又提着正式地叠好的裙裤腰板⑥,伺候梓穿上。最后才留恋不舍地脱下那件外褂,帮他穿上。外褂上还有热气儿,也染上了香气。梓就那样回到公馆,径直走进去。只听得室内人声鼎沸,还夹有女人的声音。他拉开纸门一进去,侍女哎呀一声,跪下来迎接他。另一个人从他背后哗啦地又把门拉上了。挡雨板①拉开了一半,有拿掸子的,也有举起扫帚或团扇的。恍若一早就慌里慌张地准备进行突然袭击。屋里有一只黄莺,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缝儿里钻进来的,惹得大家乱嚷嚷。它从门框上飞到人家送来的一钵梅花的枝子上。那花儿正盛开着,像堆着一层雪一般。人们说着:“不要让它跑了,”伸出扫帚来。梓边阻拦他们,边脱下那件外褂轻轻一扔,就把黄莺罩住,一股脑儿落到地下。
二十四岁的梓伸进手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欣然沿着走廊进入龙子夫人的寝室,将黄莺放在她枕畔,叫醒了睡在床上的她,沾沾自喜地拿给她看。她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说了句:“还不到我起床的时间呢,”就头也不回,泰然自若地合上两眼。梓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但并没有和她争吵,只是说了声:“对不起,”就走出屋去。
梓站在廊子里,叫人拿鸟笼来。等待着的时候,他觉得托在手上怪可怜的,就把黄莺揣在怀里,并眺望汤岛那一望无际的天空。那只黄莺竟在他怀里婉转地嘤嘤叫了三声。
直到鸟笼送到了,从怀里取出鸟儿来时,却连翅膀都不扑打一下。他以为鸟儿已跟他混熟了,岂料它缩起两翼,啊,真可怜,眼睛已不会转了。他把死去的黄莺装在描金鸟笼里,派人专程去把它埋掉,并拿那钵梅花陪葬。从此这件事总是萦回在他的脑际,成了心病。他也知道为蝶吉赎身,总不至于发生像黄莺那样的事。但他从小迷信,觉得外褂是个兆头,倘若救出蝶吉,让她成为掌中之玉,要不了多久就会破碎。她大概很快就会患上病,一命呜呼。由于这种想法牵制着他,为了让阿蝶享尽天年,他就老是踌躇着,明明有这个意思,却迟迟不肯为她赎身。
“……我和蝶吉已经一刀两断,于心无愧,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实际上还是对她依恋不舍。我打算迟早到玉司家去,跟龙子正式离婚,坦率地告诉她,我要为艺伎赎身,向她要一笔钱。即便人家议论说我讨了赡养费,我也不在乎。尽管我无意和她重温旧谊,起码也想把她救出苦海,让她从良。师父,虽然说来脸红,我还是统统告诉你吧。说实在的,就是因为有这么个盼头,我有点觉得好像还没完全和她断绝关系,只是暂时不见面而已。
“刚才不是有个体面的老太婆来看过我吗?她是龙子的奶妈,多年以来,在玉司家当总管。几十年没出过门,连火车都没坐过。她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苦口婆心要我回去。她说: “‘小姐就是那么个脾气,打死也不会说出来。但无论如何您是她唯一的男人,自从您离开了家,她就郁闷得谁也不肯见。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她患了失眠症,甭说三四天了,有时一连七天都完全睡不着觉,苦恼得厉害。前些日子正在打盹儿,侍女从廊檐下走过,脚步重了一些,把她吵醒了。她一发脾气,拿起小刀丢过去,差点儿戳在侍女的胸脯上。
“‘这阵子闹得一步也不肯走出屋。不管小姐表面上是什么样子,她的心事只有我这个做奶妈的最清楚。’
“所以奶妈就劝我回去。她还说: “‘听说您现在闭门不出,品行也端正了。’
“那个犟脾气的老奶妈变得很是谦恭,恐怕她讲的不是假话。
“但是我斩钉截铁地对老奶妈说: “‘唔,我这才知道,别看夫人那样,竟对我有这么深的感情。可是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
第27节:汤岛之恋(24)
“‘我之所以谨言慎行,并不是为了想回玉司家去而做出的苦肉计。我只是因为觉得对不起祖先,才闭门反省的。所以就请夫人死了这条心吧。’
“我就这样把她打发回去了。”
“哦。”和尚点点头,沉吟了半晌。“喏,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回答得很好。好得很哪。”
说到这里,和尚审视着梓那神情凄楚的面孔,问道: “那么,你心里爽快了吧?”
“对,这下子爽快了。当我还有棵摇钱树,暗中想替蝶吉赎身,让她从良的时候,不知怎的,内心深处还温情脉脉的。现在已经坚决地把来人打发回去了,况且也知道了夫人的心情,不论我怎样破罐破摔,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向她开口。这么一来,跟蝶儿也彻底断了关系。我觉得就像是一个人被丢在孤岛上似的,无依无靠。说来也真惭愧,恐怕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心慌意乱的。”
学士那清秀的面孔泛着凄笑。
“嗐,你还年轻嘛,不宜大彻大悟。多迷恋迷恋也有意思。”
和尚以真正看破红尘的口吻说罢,朗笑了几声。临走时大声说: “给先生倒杯茶!”
梓又伏案读书。但是木桌角是压不住心跳的。他郁悒心慌,几乎要晕过去了。他再也憋不住,就穿着那件熏了香的家常衣服出了门了。这种时候,他必然到汤岛去。
蝶吉用惊慌失措、肝火很旺的声音喊道: “富儿,喂,富儿,你看见我的布娃娃了吗?”
源次听罢,心中有数地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说: “就是那档子事儿。”
“来啦。”
圆辅小声说。随即无缘无故地拍拍脑袋,缩缩脖子,咳嗽一声,用假嗓子朝二楼喊道: “阿蝶姐,什么事呀?布娃娃?出了大事儿啦,哪里顾得上布娃娃!真是大事儿,了不起的事儿。”
蝶吉恼怒地冷冷问道: “什么事呀?”
“喂,你倒是来呀,下楼来嘛。”
蝶吉不予理睬,只顾喊雏妓: “富儿,富儿呀!”
“请你下来呀。出了件大事儿哩。阿蝶姐,神月老爷……”
“咦?”
“瞧。”
源次捅捅圆辅,咧嘴一笑。圆辅越发起劲了: “喏,老爷寄包裹来啦。”
“咦?”
源次也从旁插嘴道: “神月先生寄来了东西。”
“不知道。”
蝶吉的口气虽然冷漠,却带有一点柔和的底蕴。圆辅在楼下听得分明,就又说: “你应该认识的呀。这位神月先生……”
“你甭管。”
圆辅装腔作势地说: “那么你就甭要了呗。”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吭声了。
“富儿。”
“啊,又是富儿。”
圆辅说罢,朝着来到门限那儿伫立着的雏妓,使了使眼色。
“我不知道。”过了半晌,她又温和地说,“不知道什么包裹。”
源次一本正经地说: “是真的呀。你疑心什么?”
“尽说瞎话。”
蝶吉说着,似乎迟疑了片刻,只听得楼梯咚地响了一声。
楼下的人大惊小怪地阻拦道: “等一等,阿蝶姐,还得要收据哪!要是下来的话,请带钱包。”
蝶吉用男人般的腔调豪爽地说: “好的。”
蝶吉刚才哄着布娃娃躺了一阵,衣服穿得邋邋遢遢,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下楼来。她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抽冷子像娃娃缠着要什么东西似的问道: “在哪儿呢?”
“瞧你这急性子。师父,给她拿出来吧。”
“请先给收据。”
“都输光了,剩不下多少了。”
圆辅穿的是缎子里的细纹绉绸和服,套了一件同样料子的薄外褂。他说了声:“了不起!”就呼啦一下掀起外褂,从青灰色腰带间拔下折扇,砰地放在膝前,探过身子,接住钞票,问道: “吃什么呢?”
源次已经在归着桌子了。
“喏,师傅。”
“喂,阿升。”
第28节:汤岛之恋(25)
阿升在厨房里应道:
“让您破费啦。”① “那么,寄来的是啥呢?”
圆辅说着,朝煤油灯伸过脸去。源次则头抵柱子,在角落里仰着脸。在长火盆前面,两个人的上半身刚好交叉成X形。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在对面坐下来说: “我也来奉陪,真是多谢喽。”
这是个典型的衰老了的鸨母,名叫阿仓。花白的头发,眼睛已经落了坑,还把牙齿染得漂漂亮亮的②。打胎的秘方怎么煎,怎么喝,打掉后如何收拾,连事后怎样保养,都是这个有口臭的老妪一手包办的。
蝶吉没成想真收到了包裹。有个时期,她曾按照梓的嘱咐没有再赌花纸牌,可她毕竟年轻,刚才又赌得精疲力竭,惨败而归。接到包裹固然高兴,又觉得对不住梓,怎样也掩饰不住愧色。她两手发颤,把包裹抱到亮处,怕人看到脸,眼睛也不敢抬,连耳根都涨红了。她楚楚可怜地端坐着,左看看,右看看,说: “哎呀呀,写着‘大和屋、凇山峰子样收’哩。”
圆辅吆喝道: “峰子样!哎唷!”
“你就嚷吧。”
蝶吉羞答答地把包裹翻过来看。
“神月寄……哎呀,怎么跟他平时的字迹不一样啊……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尽管她并没有怀疑什么,可是巴不得别人给证实一下,所以故意这么纳闷地嘟囔。
老妪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当然喽,他是成心换个字迹写的嘛。”
“是啊,怎么这么大呀。是什么呢?”
蝶吉把它当做玉匣①似的,双手捧着,闭上眼睛琢磨着。
蝶吉并没有生气,只是兴冲冲地把那包裹斜抱在腿上,拔下一根簪子,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真讨厌,封得这么严。”
她边说边像名工雕刻什么东西似的盯着包裹,用簪子尖儿挑开封口。
包在外面的那层纸打开了,《大和新闻》①的第一版哗地摊开在蝶吉腿上。里面不是别的,而是一只手提文卷箱大小的白木匣。
“瞧,瞧,拆着拆着包儿,阿蝶姐的神情就愉快起来了。”
源次郎挖苦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真奇怪!”
“够啦,饶了我吧。”
“你也用不着生气呀,把脸鼓成那个样儿。”② “专心致志啊。哎呀,简直受不了啦。嗬。”③ “咦,笑啦。”④ 蝶吉莞尔一笑道: “请原谅。”
她连忙捧着白木匣,回过脚来踢着和服下摆,一溜烟儿似的就上了楼。
圆辅大吃一惊,软瘫瘫地坐在那儿说: “可了不得!”
由于收到了包裹,蝶吉认为神月已宽恕她了,所以一上楼,就首先把神月的照片揣在怀里。
“真对不起。我只当你再也不理睬我了,所以自暴自弃,又赌起花纸牌来了。请饶了我吧,行吗?我好像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可我是万不得已啊。以后我一定乖乖儿的。你以为我一直是听话的,对吗?我错了。我可以打开吗?好高兴呀。”
她说着,紧紧抱着怀里的照片,浑身打哆嗦。
她惦念着匣子里的东西,神魂不定,双手发颤,兴奋得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于是把相片按在胸前,拼命掀开了盖子。
匣子里装的是剥得一丝不挂的布娃娃,连张纸都没裹着。
她一眼瞥见了布娃娃,脸上刷地变了色。
“哎呀呀,真奇怪。是为了讽刺我而寄来的吗?已经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再做这样的事呢?他不是那种人。”
这当儿,她联想到了自己的布娃娃。
蝶吉心里发瘆,仿佛是在做梦似的,四下里打量着这间灯光暗淡、精致整洁而寂静的屋子。对啦。一听说神月寄来了包裹,她就神魂颠倒,把那件事忘了。她想起方才的事,就吓得把匣子丢在地下,站起来。虽然用不着顾忌什么,却蹑手蹑脚地悄悄踱过去,掀起被子一看,一无所有。于是毅然决然把那白皙的手伸到冰凉的小被窝里,只摸着了一团衣服——从窄袖和服到衬衣,以至绉绸兵儿带,一样也没少。那都是她为布娃娃精心缝制并给它穿上的。蝶吉屏着气,咽了口唾沫,端然而坐,把那团衣服拽过来,凝眸看着,脸上白得像纸一样。她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喊声“小乖”,就扑向那可怜的赤身娃娃,想将它抱起来。但是她抓住娃娃的胸脯后,娃娃的脑袋和四肢稀里哗啦地全脱落了,手里只剩下一截圆圆的躯体。她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条蛇,就喊了声:“讨厌!”使劲甩掉了。那截躯体腾空而起,砰的一声砸在穿衣镜上落了下去。
第29节:汤岛之恋(26)
“哎呀!”
楼下哄堂大笑。圆辅亮了个相,说: “刚才这声音,准是的。”① “嘘!”
源次泛出如愿以偿的神色,制止了他。
圆辅说: “揭下云井的印花贴在上面,用墨笔画邮戳,这技巧……”① “够高明的吧!”② “哎呀,可叫我饱了眼福。”③ 这时,从楼上传来了刺耳的哭声: “气死我啦。”
接着,蝶吉用双手拽着细带子④的两头,边使劲扎在腰上,边踉踉跄跄走下楼来。她的神色大变,脸色苍白,眼角吊起,撇着嘴,咬牙切齿,将瞠目而视的雏妓一把拖过来,劲儿大得雏妓的小手都差点儿给攥碎了。
“哎呀,姐姐。”
蝶吉使劲儿按着她,厉声说: “喏,告诉我。谁把我的布娃娃搞成那样了?我决不饶他。不许你说不知道。我好好儿托付过你……”
她浑身战栗,前额上暴起青筋。
“胳膊腿儿都散了,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喏,你说说是谁干的。告诉我。明里暗里,姐姐总是护着你。告诉我呀。啊,畜生,你不说吗?”
“疼,疼,姐姐。”
雏妓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嘿,嘿,你干什么,不要那么粗暴。”
老妪抬起一个膝盖,直着腰,拽住蝶吉的袖子,想从中调停。
蝶吉扭动身子把她甩开,回头狠狠地看着她说: “老婆婆,我也恨你。你信口胡说,把我骗了。问我肚子疼不疼,要给我揉一揉,我还只当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呢。真窝心哪。畜生,放开,你干什么?”
阿仓刁悍地说: “哎哟,好厉害,好厉害,哼。”
蝶吉两眼充血,眼看着就要扑到阿仓身上,所以呆呆地看着的圆辅便挤到两个人当中来。
“喂呀。”
“喏,我有主子,你们敢碰一个指头!你这个臭帮闲!”
蝶吉说着,打了他一记耳光。
圆辅抱住头,吃惊地说: “可不得了!”
源次插嘴道: “你有主子?真够意思!人家早把你扔了,你这个堕胎反倒怨起产婆的东西!”
源次再也没想到会闹成这么个局面。他原以为捉弄一下蝶吉,敲笔竹杠让她请客后,大笑一场就能了结。不但可以为木屐那档子事泄愤,还能借此和蝶吉言归于好,让蝶吉看看他有多么刁狡,从而爱上他。说起来,也真是贪得无厌。他耍着他的小把戏,今天晚上潇潇洒洒地穿着号衣,神气活现地摆起了臭架子。但是恶作剧做过了头,竟把布娃娃的四肢拽掉了。他见蝶吉面无人色,事态不是那么容易收拾,形势不妙,就想开溜。他骂了声:“活该!”也没忘记把烟袋荷包掖在腰间,突然起身,抬起苍白的脚就大踏步往外走。
“等一等!”
“啊?”
“是你捣的鬼吧?源,你这个浑蛋!”
“不,是我!”
这时大和屋的鸨母坦率地这么说着,径直走了进来。她叫茑吉,徐娘半老,手段高强。她穿的和服和外褂都是用细条纹薄棉布做的,打扮得很俏丽。她环视了一下账房,里面挤满了人,就像是被暴风雨刮跑了屋顶那样热闹。随即从从容容地端坐在长火盆后面的黑天鹅绒面大坐垫上,那是她的座位。她说声“好冷”,摇了一下肩。
“大家静一静。阿蝶姐,你也坐下。”
“你说什么?”蝶吉依然站着,直着两只眼睛掉向鸨母,厉声说: “是你捣的鬼呀。”
“对,是我。”
“什么?”
“你这么站着干什么?”
“坐下又怎么样?”
“哎呀呀,这姑娘眼角都吊起来了,给她泼上点凉水吧。”
圆辅急得光知道说: “啊,大姐。”
“阿蝶,我是主人。”
“哼,我可不是你的包身妓。谁给你这种又冷酷又不通情达理的家伙当包身妓。利用我无知,骗我喝药,害得我见不着他了。我连命都不要了。你太不体贴人了。究竟是哪一点不顺你的心,才把娃娃拆坏了的?喏,你明知道那是犯法的,还教给我,并逼着我去做,难道这还不够吗?畜生!缺德带冒烟儿的!你不是土包子吗?我可是在仲之町长大的哩。”
蝶吉激动得前言不搭后语。
(1899年12月)
第30节:高野圣僧(1)

经过岐阜①时,还能看到晴空,底下就是驰名的北国②天空了。米原③、长滨④薄云叆叇,阳光微弱,寒气袭人。到了柳濑⑤下起雨来,车窗外面越来越暗,雨雪交加了。
“下雪啦。”
“是啊。”
旅僧虽然搭了腔,却毫不在意,也不抬头看看天空。不只是这一次,就连我指着古战场,告诉他“这是贱岳⑥”,以及谈琵琶湖的风景时,他也仅仅点点头而已。
敦贺有招徕旅客的恶习,令人烦恼到起鸡皮疙瘩的程度。这一天也不出所料,一下火车,从车站出口到街头,手执写有客栈字号的灯笼和纸伞的人们排得水泄不通。他们把旅客密密匝匝包围起来,喧嚣地叫嚷各自的字号。甚至有一把抢过旅客手里提的行李,并来上一句“得,谢谢您啦”的话。有患头痛毛病的人会着急上火,忍无可忍。然而旅僧照例低着头,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他一点也不显眼,所以没人拽他的袖子,我就侥幸地跟在他后面走上大街,这才舒了一口气。
雨水不见了,又干又轻的雪花越下越紧,刷刷地打在脸上。刚交傍晚,敦贺的街道两侧,家家户户已上了门,阒然无人。我们沿着纵横交叉的街道前行,宽宽的十字路口积满了白雪。走了将近九百米,就到了目的地香取屋的檐下。
这是一座老房子。壁龛和客厅都没有特别的摆设,柱子却很讲究,铺席也是崭新的。地炉很大,排着两座漂亮的灶。自在钩①是鲤鱼形的,身上的鳞闪闪发光,简直像是黄金铸造的。钩子上挂着一口庞大的锅,看上去足可以煮一斗米的饭。
老板是秃头,茫然坐在火盆前,将手指缩在棉布和服的窄袖里。老板娘却是个和蔼殷勤的老太太,旅僧一提起胡萝卜和葫芦干的故事,她就笑嘻嘻地端出饭菜来:有小白鱼干、鲽鱼干以及放了海带丝的豆酱汤。言谈举止,都显得和上人交情很深,我这个旅伴,就甭提有多么自在了。
老板娘随后在楼上为我们铺好了被窝。顶棚低矮,梁是圆木做的,足有两抱粗,从屋脊斜搭过来,尽头的房檐那儿,低得几乎连头都伸不直。盖得结结实实,即使后山有雪崩,也顶得住。
尤其是有熏笼①,我就欣然钻进去睡了。熏笼的另一头也铺了一套被褥,旅僧却没有过去,他和我并着枕头,睡在没有火气的被子里。
上人入睡时不解带,当然也不宽衣,他和衣蜷起身子,脸朝下,把腰部先伸进棉被,将棉被的袖子披在肩上,双手扶褥,伏下身去。姿势和我们相反,把脸伏在枕头上。
看来他即将悄然入睡,我就坦率地像孩子一样央求道: “我在火车里说过好几遍了。我这个人,不到半夜是睡不着觉的。请可怜可怜我,再陪我一会儿,讲讲云游各国有趣的见闻吧。”
上人点点头说: “我打中年起,就养成了不仰着睡的习惯,睡觉就是这么个姿势。可是眼睛亮亮的,和你一样且睡不着呢。我虽然是个出家人,也不一定就光是讲经说法。小伙子,好好听吧。”
于是,他就讲起来了。事后听说,他是六明寺的大和尚,叫做宗朝,系宗门①著名的说教师。

“说是这屋里还要来一个卖漆器的行商。是你的同乡,若狭人。年纪虽然轻,却是个好样的耿直人,值得佩服。
“我起初提到过在飞■翻山的事。在山脚下的茶馆,我和富山②的一个卖药的结了伴儿。那个后生说话黏黏糊糊,讨厌极了。
“翻山的那一天,半夜三点左右就从客栈起身了,趁着凉快一鼓作气走了六里来路,到了那个茶馆。是个晴朗的早晨,闷热得厉害。
“我太贪心,紧走慢走,嗓子干得不行,想马上喝杯茶,但说是水还没烧开呢。
“那是难得有人经过的山路。虽然已到了这个辰光,但牵牛花还开着的当儿,是不可能冒柴烟的。
“马扎子前面有条小溪,水看上去挺凉。我刚要从提桶里舀水,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第31节:高野圣僧(2)
“正赶上炎热季节,这一带流行着可怕的疾病,方才经过的辻村,遍地撒着石灰①。
“‘喂,大姐,’我觉得不大好意思,就迟迟疑疑地向茶馆的老板娘问道,‘这是井水吗?’
“她说:‘不,是河水。’
“我心想:真有点奇怪,就又说:‘山底下正流行传染病,这水不是从辻村那边流过来的吗?’
“老板娘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是的。’
“于是,我感到很高兴。你就听我说下去吧。
“那个卖药的,已经在那儿歇了好一会儿了。你也知道,兜售万金丹②的这种家伙,个个都是同样的装束。总是穿着细条纹单衣,扎着小仓腰带,如今还时兴掖上一块表。紧腿裤上打着绑腿,脚上自然是草鞋。脖子上绑着有棱角的葱绿棉布包袱③。要么把桐油斗篷④叠小了,用真田绳⑤捆在包袱上;要么就带上一把细方格花纹布伞。乍一看,个个显得规规矩矩,明白事理。
“这种家伙只要一住进客栈,就换上大花纹的单衣,腰带扎得松松的,呷着白酒,把小腿搭在客栈侍女那丰满的膝上。
“当时,这家伙一开始就没把我看在眼里,竟说什么:‘喂,花和尚①,倒不是我说话特别。已经注定了世上不会有女人跟你相好,剃成了秃葫芦,难道还贪生怕死吗?真是怪事,本性难移啊。大姐,你瞧,那身打扮还迷恋人世,够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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