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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之歌

_4 玛德琳·米勒(美)
  我们走的时候,喀戎给我们指出各种东西,用的是同样稳定的声音。
  这是俄特律斯山。
  你能看到北面这里的丝柏长得比较厚。
  这条小溪会喂入穿过佛提亚的阿匹达诺斯河。
  阿喀琉斯扭过身来看我,在微笑。
  我们还在爬得更高,马人甩起他的大黑尾巴,给我们赶飞虫。
  喀戎突然停了下来,我往前冲到了阿喀琉斯的背上。我们在树林里的一块小空地上,某种小树丛,被露出头的岩石半环绕着。我们还不算到山顶,但已经很近了,我们上方天空蓝莹莹的。
  “我们到了。”喀戎屈膝,我们从他背上下来,有点步伐不稳。
  我们面前是个洞穴。但叫它洞穴实在是委屈了它,因为它不是由暗色的石头筑成的,而是泛白的蔷薇石英。
  “来,”马人说。我们跟着他穿过洞口,洞口高得他不必弯腰。我们炸了眨眼,因为里面有点阴暗,虽然它因为水晶洞壁已经比寻常亮得多。洞穴的一头有一眼似乎外流到了石缝里的泉。
  墙上挂着我不认识的东西:奇怪的青铜器。线条和染料画的点在我们上方的洞顶上形成了星座和天堂的动态。雕刻而成的架子上(carved shelves)是好几个十个被歪斜的标记涂满的小陶罐。乐器挂在一个角落里,七弦琴和笛子,它们隔壁是工具和做饭的锅。
  那里有一张人类大小的床,厚实地垫着动物皮毛,为阿喀琉斯准备的。我看不到马人睡觉的地方。也许他不睡觉。
  “坐吧,”他说。洞里很凉快,晒过太阳后妙极了,我感激地陷进喀戎指出的几个坐垫之一。他走到泉眼那里装满了几个杯子,他把杯子拿来给我们。泉水新鲜甘甜。我喝着水,喀戎站在我身前(stood over me)。“你明天会累得浑身酸痛的,”他告诉我。“但你吃点东西比较好。”
  他从洞穴后一个小火上熬着的锅里舀出炖菜,浓厚的蔬菜和肉。那里还有水果,他放在挖空的石块里的圆实的红色浆果。我迅速地吃着,对自己的饥饿感到惊讶。我的眼睛总是回到阿喀琉斯身上,解脱那让人眩晕的轻快感令我哆嗦。我成功逃离了。
  带着新找到的胆量,我指向墙上的一些青铜工具。“这些是什么?”
  喀戎坐在我们对面,他的马腿弯在他身下。“它们是手术用的,”他告诉我。
  “手术?”这个词我不认识。
  “治愈术。我忘了低下国家(low countries)的蒙昧。”他的声音中正平和,说的是事实。“有时一部分肢体必须被放弃。那些是用于截切的,那些用于缝合。很多时候放弃一部分,我们才能拯救余下的。”他看着我紧盯这些器具,吸收着(taking in)它们尖利、带锯齿的边沿。
  “你想学医药吗?”
  我脸红了。“我对它一点也不了解。”
  “你回答的不是我的问题。”
  “对不起,喀戎大师。”我不想激怒他。他会把我送回去。
  “不必道歉,回答就是了。”
  我有点结巴。“是的。我想要学。它看上去很有用,不是吗?”
  “很有用,”喀戎同意道。他转向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一直留意着对话(following the conversation)。
  “你呢,珀琉斯之子?你也觉得医药有用吗?”
  “当然,”阿喀琉斯说道。“请不要叫我珀琉斯之子。在这里我只是——我只是阿喀琉斯。”
  某种东西流过了喀戎暗色的双眸。近乎笑意的闪光。
  “很好。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你想要了解的?”
  “那些。”阿喀琉斯指着那些乐器,那些七弦琴和笛子,还有七根弦的基萨拉琴。“你会弹吗?”
  喀戎的凝视很平稳。“我会。”
  “我也会,”阿喀琉斯说。“我听说你教过赫剌克勒斯和忒修斯,虽然他们手指都很厚。是真的吗?”
  “是的。”
  我感觉到一瞬间的不现实:他认识赫剌克勒斯和忒修斯。认识还是孩子的他们。
  “我想让你教我。”
  喀戎严肃的脸柔和了下来。“这就是你被送到这里来的目的。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教给你。”
  在傍晚的阳光里,喀戎带我们穿过了山洞边的山脊。他给我们看山狮的窝都在哪里,让我们可以游泳的、被阳光烘暖的缓慢的河流又在哪里。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洗个澡。”他在看我。我都忘了自己有多脏,沾着汗渍和路上的灰尘。我用一只手捋了把头发,摸到了里面的沙粒。
  “我也洗,”阿喀琉斯说。他脱下了他的长袍,不久后我也跟上了。水的深处很凉,但并不会产生不适。站在岸边的喀戎还不忘指导:“那些是泥鳅,看见了吗?还有河鲈。那是鲤鱼(vimba:某种鲤鱼),再往南就找不到这种鱼了。可以通过那翻起的嘴和银色的肚皮认出它来。”
  他的话语声和河流滚过岩石的声音混在一起,平抚着阿喀琉斯和我之间的任何陌生感。喀戎的表情里有着东西,坚定、平静、注满威严,让我们又变回了孩子,世界里只有这一刻的玩乐和今晚的晚饭。有他在身边,很难想起那天在沙滩上也许会发生什么。在他的大个子旁边,感觉我们连身体都变小了。我们怎么会觉得自己已经长大?
  我们干净愉悦地从水中出来,在最后一点阳光下甩干头发。我在河岸边跪坐下来,用石头刮洗束腰衫上的尘土和汗水。在衣服干之前我都只能光裸着身体,但只要喀戎的影响力还伸展着,对此我没有任何想法。
  我们跟着喀戎回到洞穴,我们拧干的束腰衫搭在肩膀上。他偶尔停下,指出野兔、秧鸡和鹿的足迹。他告诉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去捕猎它们,并且学会跟踪。我们听着,急切地提问。在珀琉斯的宫殿里我们只有严厉的七弦琴师父一个老师,或者珀琉斯本人,说话时还半打着瞌睡。我们对林业或者喀戎说到了其它技艺一无所知。我的思绪回到了洞壁上挂的器件,草药和医疗工具。手术,这是他用到的词。
  我们再次到达洞穴的时候天几乎黑透了,喀戎交给我们简单的任务,搜集柴木,在洞口的空地燃起火。火点着以后,我们留在火焰边,对逐渐变凉的空气里它们平稳的暖意感到感激。我们的身体已经感到舒适的疲惫,因为花了太多力气身体很沉重,坐着时腿和脚舒服地搅在一起。我们聊起明天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懒洋洋地,我们的语句因为满足变得肥慢。晚饭还是炖菜,还有喀戎放在铜片上烤的一种薄面包。甜点则是浆果,伴着山上采集的蜂蜜。
  火苗逐渐变小,我半做着梦闭上了眼。我感觉很温暖,身下的土地铺着青苔和落叶非常柔软。我无法相信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珀琉斯的宫殿醒来。这块小空地,洞穴里面闪亮的墙壁,都比那个苍白的皇宫生动。
  喀戎的声音出现的时候吓到了我。“我会告诉你,你的母亲带来了消息,阿喀琉斯。”
  我感觉到阿喀琉斯抵着我的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我感觉到自己喉咙发紧。
  “哦?她说什么了?”他的语气小心地保持着平和。
  “她说要是墨诺提俄斯被流放的儿子跟着你,我不能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我坐了起来,睡意尽消。
  阿喀琉斯的声音漫不经心地晃过黑暗。“她说为什么了吗?”
  “她没有。”
  我闭上眼睛。至少我没有在喀戎面前被羞辱,沙滩上那天的事没有被说出去。但这也算不得安慰。
  喀戎继续道,“我想你知道她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我不喜欢被欺骗。”
  我脸红了,我很高兴现在四周很黑。马人的声音听着比先前还要强硬。
  我清了清生涩的、突然发干的喉咙,“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这不是阿喀琉斯的错。我是自己来的。他不知道我会来。我没有想——”我自己停住了。“我那时希望她不会注意到。”
  “你这样做很愚蠢。”喀戎的脸深埋在黑暗中。
  “喀戎——”阿喀琉斯勇敢地开口道。
  马人举起一只手。“事实上消息是今天早上在你们到之前送到的。所以尽管你们的做法非常愚蠢,我并没有被欺骗。”
  “你知道?”这是阿喀琉斯。我永远不会这么大胆地说话。“那你决定了?你会无视她的消息?”
  喀戎的声音带着不悦的警告。“她是女神,阿喀琉斯,还是你的母亲。你就这么小觑她的意愿?”
  “我尊重她,喀戎。但这件事上她错了。”他的手握得那么紧,即便在微弱的光线中,我几乎都能看到其中的筋腱。
  “那她为什么错了呢,珀琉斯之子?”
  我透过夜色望着他,肚子里抽紧了。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她感觉——”他颤抖了一下,我几乎没有呼吸。“感觉他是凡人,所以不适合做同伴。”
  “你觉得他适合?”喀戎问。他的声音丝毫没有透露答案的线索。
  “是的。”
  我的面颊变得温热。阿喀琉斯,他突出下巴,毫不犹豫地把话抛了回去。
  “我知道了。”马人转向我。“你呢,帕特罗克洛斯?你值得吗?”
  我咽了口唾沫。“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得。但我希望留下。”我停了一下,又吞了口唾沫。“拜托。”
  一阵安静。然后喀戎说,“我带你们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忒提斯能看到很多过错,有些的确如此,有的则不对。”
  他的嗓音又变得无法猜测了。希望和绝望轮流在我体内闪光、衰亡。
  “她也很年轻,有属于她种族的偏见。我要年长一些,自以为看人更清楚。我不反对帕特罗克洛斯做你的同伴。”
  我的身体因为放松而感觉空荡荡的,好像暴风雨刚冲刷过。
  “她不会很高兴,但我曾经受过众神的愤怒。”他停顿了一下。“现在已经很晚了,是时候睡觉了。”
  “谢谢你,喀戎大师。”阿喀琉斯的声音,真诚而有活力。我们站起身,但我犹豫了。
  “我就想——”我手指扭向喀戎。阿喀琉斯明白了,然后消失在洞穴里。
  我转身面对马人。“要是会产生麻烦的话,我会离开。”
  长久的沉默,我几乎以为他没听见我说话。终于,他说:
  “不要让你今天得到的一切这么容易就再次丢失。”
  然后他向我道了晚安,而我转身进入洞穴加入了阿喀琉斯。
第九章
  第二天我在喀戎准备早餐的轻微声响中醒来。我身下的床垫很厚;我睡得很好,很沉。我伸展四肢,碰到还在我身边熟睡的阿喀琉斯时吓了一跳。我看了他一会,双颊玫红,呼吸平稳。就在我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戳了我一下,但之后喀戎从洞穴对面举起了一只手打招呼,我也羞涩地举起一只手作回应,然后那种感觉就被忘记了。
  那天吃过以后我们加入喀戎处理杂物。这些都是简单、有趣的工作:收集浆果,为晚饭捕鱼,给鹌鹑下陷阱。我们学习的开始,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因为喀戎不止按着既定的课程上课,他还喜欢随机地进行教导。要是漫步在山脊上的山羊病了,我们就会学怎么给它们的坏肚子调泻药,等它们好了,就学怎么制糊药根除它们的抽搐。我掉下山沟,摔断手臂、撕破膝盖的时候,我们就学怎么放加班,清理伤口,还有用什么草药抗炎。
  在打猎的旅途上,意外把一只秧鸡从它的窝里吓走以后,他教我们怎么安静地移动,还有怎么看交混的踪迹。当我们总算找到那个动物以后,又教我们怎么标准弓箭或者弹弓好让它死得利落。
  要是我们渴了又没带水袋,他就会和我们讲那些根须上会带有水珠的植物。当山上的岑树落下的时候,我们会学起木匠的工艺,砍掉树枝,给剩下的木材打磨、造形。我做了把斧头柄,阿喀琉斯做了矛把;喀戎说很快我们就会开始学锻造它们的锋刃。
  每个夜晚和早晨我们都帮忙做饭,搅拌羊奶用来做酸奶和奶酪,给鱼掏内脏。这些是我们以前作为王子不被允许做的事,我们热切地着手去做。在喀戎的指示下,我们惊奇地看着奶油在我们面前成形,看着雉鸡的鸡蛋在烤热的石头上嘶嘶地响着凝固。
  一个月后(的某天),早饭时喀戎问我们还有什么我们想学的。“那些,”我伸手指,墙上的那些器具。用于手术的,他说。他把它们一个一个给我们拿了下来。
  “小心。刀锋很利。这是切掉肉上腐坏的地方用的。压住伤口附近的皮肤,然后你就会听到咔的声音。”
  然后他让我们拿一只手在对方的突出的脊椎上撸一边,拿手追描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他用他的手指来指,教我们皮肤下的那些地方安陈着内脏。
  “任何脏器上的伤口最终都是致命的。但这里死亡来临得最快。”他的手指拍了拍阿喀琉斯太阳穴的浅凹。看见它被触碰让我一阵冷战,阿喀琉斯的生命被如此薄弱地防卫着的地方。话题转移我一阵宽慰。
  晚上我们躺在洞穴前面柔软的草地上,喀戎会教我们看星座,说它们的故事——仙女星座,在海怪的下巴前缩着,还有珀修斯蓄势营救;不朽的飞马珀伽索斯,在他的翅膀上凌空,从美杜莎被砍断的脖子上诞生。他还和我们说到了赫剌克勒斯,他的苦差,还有占据了他的疯狂。在它的控制下,他没法认出自己的妻儿,还把他们当做敌人杀死了。
  阿喀琉斯说,“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呢?”
  “这就是疯狂的本质,”喀戎说。他的声音比往常深沉。他认识这个男人,我想起来。认识他的妻子。
  “但他为什么疯了?”
  “众神想要惩罚他,”喀戎答道。
  阿喀琉斯不耐烦地摇头。“但这对她的惩罚太重的。对他们不公平。”
  “没有谁规定神必须公正,阿喀琉斯,”喀戎说。“而且说不定这还是更大的痛苦,另一个走了以后还留在世上。你觉得呢?”
  “也许吧,”阿喀琉斯承认道。
  我听着,没有说话。阿喀琉斯的眼睛在火光里很亮,他的脸被晃悠的阴影掩映得尖细。什么时候我都能认出这张脸来,不管是在黑暗中还是伪装过,我告诉自己。即便疯了我也会认得。
  “来,”喀戎说。“我给你们说过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传说没?还有他是怎么得知治愈的秘密的?”
  他说过了,但我们还想再听一次:这位英雄——阿波罗的儿子,怎样放过了一条蛇的命的故事。那条蛇感激地把他的耳朵舔净,好让他能清楚地听见她对他耳语草药的秘密。
  “但你才是那个教他治愈术的人,”阿喀琉斯说道。
  “是我。”
  “蛇把你的功劳都抢了,你不在意吗?”
  喀戎的牙齿从他的黑胡子后露出来。一个微笑。“不,阿喀琉斯,我不介意。”
  之后阿喀琉斯会弹七弦琴,喀戎和我听着。我母亲的七弦琴。他把它一起带来了。
  “我希望我之前就知道,”我说,在第一天他给我看的时候。“我差点就没来,因为我不想丢下它。”
  他笑了。“现在我知道怎么让你到哪里都跟着我了。”
  太阳落到了珀利翁的山脊之下,而我们很开心。
  珀利翁山上的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在牧歌里溜走。现在我们早晨醒来时山上的空气已经很冷了,而且只有在单薄的阳光漏过干枯的叶子时才不情愿的暖和一点。喀戎给我们穿上皮毛,而且在洞口挂上了动物的皮来把一点暖意留住。白日里我们收集冬天升火用的木柴,或者腌肉来保存。动物还没躲回窝里,但它们很快就会了,喀戎说。早上我们纳罕地瞅着那些霜冻叶子。我们只从吟游诗人的嘴里和故事里听说过雪;我们从来没见过。
  一个早上,我起床发现喀戎走了。这并不是不寻常的。他经常在我们起床之前就起来了,去给羊挤奶,或者摘早餐要吃的果子。我离开洞穴好让阿喀琉斯继续睡,然后在空地上坐着等喀戎。昨晚的篝火留下的灰冰冷苍白。我随意地用一根树枝拨弄它们,听着身边树丛的动静。一只鹌鹑在草丛里低声地咕咕,一只啼鸣的鸽子叫了一声。我听到地上铺盖的沙沙声,因为风吹,或者某个动物粗心的体重。过一会我就再搜集点木柴,重新点燃火堆。
  那种奇怪的感觉先是从我皮肤的刺痛开始的。先是鹌鹑安静了下来,然后是鸽子。叶子静止了,风也变得死寂,没有动物再在灌木里动作。这片沉静有点什么很像屏住的呼吸。好像猎鹰阴影下的兔子。我能感觉到我的脉搏打击着自己的皮肤。
  有时候——我提醒自己——喀戎会耍些小魔术,一些神灵的玩意,比如让水变暖,或者让动物平静下来。
  “喀戎?”我叫道。我的声音细微地动摇了一下。“喀戎?”
  “不是喀戎。”
  我转过身。忒提斯站在空地的边缘,她骨白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像霹雳一般明亮。她穿得裙子紧贴在她身上,像鱼鳞一样闪光。我的呼吸消在了我喉咙里。
  “你不该在这里,”她说。凹凸不平的岩石刮在了船壳上。
  她向前几步,草似乎在她脚下枯萎了。她是海的女神,地面上的东西可不喜欢她。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这句,声音像片干叶子,在我的喉咙里发慌。
  “我警告过你,”她说。她眼睛里的黑色似乎渗到了我身体里,溢上我的喉咙让我窒息。就算我敢,也叫不出声来。
  我身后一阵声响,然后是喀戎的声音,在沉静中很响亮,“你好(Greetings),忒提斯。”
  温度涌回我的皮肤上,呼吸也恢复了。我几乎要跑向他。但她的注视把我锁在了原处,一动不动。我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她伸手就能碰到我。
  “你吓到这孩子了,”喀戎说。
  “他不属于这里,”她说。她的嘴唇就像新泼的血一样鲜红。
  喀戎的手坚定地落在我的肩膀上。“帕特罗克洛斯,”他说。“你现在回洞穴。我过会儿再和你说话。”
  我不太稳地站着,然后服从了。
  “你和凡人在一起住得太久了,马人,”动物皮毛在我身后合拢之前,我听到她说。我颓靠到洞壁上;我喉咙里又苦又咸,还有生腥的味道。
  “阿喀琉斯,”我说。
  他的眼睛睁开了,我再开口之前他就已经到了我身旁。
  “你还好吗?”
  “你的母亲来了,”我说。
  我看到他皮肤下肌肉的紧绷。
  “她没有伤害你吧?”
  我摇摇头。我没有补充说我觉得她想伤害我。还有她可能已经伤到了我,如果喀戎没来的话。
  “我得走了,”他说。那些皮毛为他分开时再次互相低语,然后又溜合了。
  我听不到空地上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很低,又说不定他们走到了别的地方去说。我等着,描着结实的地面上的螺旋。我不再为自己担忧。喀戎要让我留下,他比她还要年长,在众神还在摇篮里摇着的时候、她还只是海的子宫里的一颗蛋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成熟了。但还有点什么,很难说清。我害怕她的到来会从我这里削夺什么。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我的注视先落到了阿喀琉斯的脸上,搜寻着他的目光,他牙齿的位置。除了一点疲惫我什么都没看到。他把自己抛到了我身边的床垫上。“我饿了,”他说。
  “是该饿了,”喀戎说。“午饭时间都过了。”他已经在给我们做饭了,块头虽然很大,在洞穴的空间里依然动作自如。
  阿喀琉斯转向我。“一切都好,”他说。“她只是想和我说话。看看我。”
  “她还会再来和他说话,”喀戎说。好像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他补充道,“这样比较妥当。她是他的母亲。”
  她先是位女神,我想。
  然而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的恐惧慢慢消下去了。我先前有些害怕她会把沙滩上的那天告诉喀戎,但他对待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而阿喀琉斯就和他平时一样。我如果不是平静地睡下了,至少也算宽心了点。
  那天之后她来的更频繁了,就像喀戎说的那样。我学会听它的前兆了——像窗帘一样突然落下的寂静——并且知道在那时呆在喀戎附近,还有洞穴里。这样的侵扰并不多,而且我告诉自己我并不憎恶她。但她离去时我总是很高兴。
  冬天来了,河水冻住了。阿喀琉斯和我在上面冒险,双脚打滑。后来我们在冰上切出圆圈,然后放线钓鱼。这是我们唯一的肉食;树林里除了偶尔出现小鼠或者貂,什么都没有了。
  下雪了,就像喀戎保证过的一样。我们躺在地上让雪花覆盖我们,用呼吸把它们吹到融化。除了喀戎给的皮毛,我们即没有靴子,也没有斗篷,因此对洞穴里的温暖感到高兴。连喀戎都穿上了上衣,他声称那是用熊皮缝制的。
  第一场雪之后我们就开始算日子,用线条在石头上把它们一天天划掉。“等你们算到五十的时候,”喀戎说,“河上的冰就会开始裂了。”第五十天的早晨我们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树木倒落。一条缝把冰冻的河面几乎从此岸到彼岸分开了。“现在春天很快就要到了,”喀戎说。
  不久之后草就又开始生长了,纤细的松鼠也从洞里冒头了。我们跟踪着它们,在春天刚被冲刷过的空气中吃早饭。正是其中一个这样的早晨里,阿喀琉斯问喀戎能不能教我们搏斗。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想到了这个。也许是整整一个冬天都待在了室内,锻炼得不够,或者是因为他母亲一周前的来访。也可能都不是。
  你会教我们搏斗吗?(此处斜体,这是帕特罗克洛斯记忆中阿喀琉斯说的话)
  喀戎回答之前出现的停顿短暂到我还以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你要是想的话,我会教你。”
  那天晚些时候,他把我们带到了山脊高处的空地上。他给我们准备了矛杆和两把练习用剑,刚从洞穴某个角落里的储物中取出的。他让我们各自展示自己所会的操习。我动作缓慢地演习了自己在佛提亚时学到的格挡、攻击和脚步。在我身侧,就在我视线的角落,阿喀琉斯的肢体模糊、攻击。喀戎带了一把箍着铜条的棍子,他偶尔用它插入我们的招式之间,用它来试探、测试我们的反应。
  这似乎进行了很长时间,我的手臂已经疲于高举和停放剑尖。终于,喀戎叫了停。我们从水袋里使劲喝水(drink deep from waterskins),躺倒在草地上。我的胸口在起伏,阿喀琉斯的则很平稳。
  喀戎安静地站在我们前面。
  “那么,你觉得如何?”阿喀琉斯很急切,我记得喀戎才只是第四个见过他打斗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指望马人会说什么。但肯定不是接下来的这些。
  “我教不了你什么了。你知道赫剌克勒斯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更多。你是至今为止最杰出的战士。(You are the greatest warrior of your generation, and all the generations before.)”
  一片红晕染上了阿喀琉斯的双颊。我说不清这是尴尬还是喜悦,又或者两者都是。
  “人们会听说你的技能,他们会想让你为他们而战。”他停顿了一下。“你会怎么回应?”
  “我不知道,”阿喀琉斯说。
  “这只是现下的回答。以后这样的回答就不够了。”喀戎说。
  然后出现了一阵沉默,我感觉到身边气氛的紧绷。我们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次,阿喀琉斯出现了被刺痛的、严肃的表情。
  “那我呢?”我问道。
  喀戎的暗色眼眸移动到我身上。“你永远不会从你的打斗中获得名声。这对你来说出奇吗?”
  他的语气非常实事求是,而且不知怎么地把句子里的刺都抚平了。
  “不,”我如实答道。
  “不过你能够成为一个得力的士兵。你想学这个吗?”
  我想到了男孩黯然的眼睛,还有他的血那么迅速地渗入了地面。我想到了阿喀琉斯,他那一辈最杰出的战士。我想到了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忒提斯。
  “不,”我说。
  而这就是我们兵课的结尾了。
  春天过到了夏天,树林变得温暖而郁郁葱葱,充沛着游戏和果实。阿喀琉斯十四岁了,信使从珀琉斯处为他带来了礼物。在这里看到他们很奇怪,看他们穿着他们的制服和宫廷的颜色。我看着他们的眼神闪过我,闪过阿喀琉斯,还闪过喀戎,大部分时候。流言在王宫里是很珍贵的,这些人回去以后会受到国王的待遇。我很高兴看见他们背着空箱子离开。
  礼物是很受欢迎的——新的琴弦和束腰衫,由最精美的羊毛织成。同时还有新弓和铁尖的箭。我们用手指摸过它们的金属,还有那些未来将给我们带来晚饭的锋利箭尖。
  有些东西则没那么实用——因为镶着五十步以外就能透露主人身份地位的金子而僵硬的斗篷,还有钉着宝石的腰带,沉得派不上实际用场。还有马套,绣着厚厚的图案,用来装饰王子的坐骑。
  “我希望这不是给我准备的,”喀戎说,挑起一根眉毛。我们把它撕开做压条、绷带和抹布;它结实的材料极适合擦洗变硬的灰尘和食物残渣。
  那个下午,我们躺在洞前的草地上,“我们已经来了有一年了,”阿喀琉斯说。微风吹在我们的肌肤上很凉爽。
  “感觉没那么久,”我答道。我有点困,眼神迷失在午后天空下倾的蓝色里。
  “你想王宫吗?”
  我想起他父亲的礼物,那些侍从和他们的注视,他们会带回宫殿的低声流传的八卦。
  “不,”我说。
  “我也不想,”他说。“我以为我会想的,但我不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然后是好几个月,然后两年过去了。
第十章
  春天到来,我们也十五岁了。冬天的冰比以往留得更久一些,我们很高兴能再走到野外里,走到阳光下。我们的束腰衫都被抛开了,我们的皮肤在微风里有点刺痒。整个冬天我都没有试过脱得这么光;天气冷得不能脱下皮毛和斗篷,除了在用作浴池的挖空的石头里迅速的刷洗一下。阿喀琉斯在伸展身体,拧动着因为在室内呆得太久变得僵硬的四肢。我们一个早上都在游泳,还有在树丛里互相追逐游戏。我的肌肉感到一阵疲惫的满足,很高兴能再被用上。
  我看着他。除了河上不平稳的水面,珀利翁山上没有别的镜面,所以我只能根据阿喀琉斯身上的变化量度自己。他的四肢还是纤细的样子,但我能看到它们上面的肌肉了,在他动作的同时在他皮肤下起伏。他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更坚定了,而他的肩膀比以前要宽。
  “你看上去成长了一点,”我说。
  他停下来,转向我。“我有?”
  “对。”我点点头。“我有吗?”
  “过来这里,”他说。我站起来,走向他。他看了我一会。“有,”他说。
  “怎么样?”我想知道。“变了很多?”
  “你的脸不一样了,”他说。
  “哪里?”
  他用他的右手碰了碰我的下巴,指尖沿着线条走。“这里。你的脸比以前宽了。”我用自己的手往上摸,看我是不是感觉到不同,但对我来时还是一样的,骨头和皮肤。他握住我的手,将它带到我的锁骨处。“你这里也宽了,”他说。“还有这里。”他的手指温和地碰了碰我喉上出现的柔软的圆球。我咽了口唾沫,感受着他的指尖抵着那动作。
  “还有哪里?”我问。
  他指向那道从我胸口衍伸出去,又越过我肚皮的幼细的暗色毛发。
  他停顿了一下,我的脸变得温热。
  “够了,”我说道,语气比我预计的突兀。我重新坐到草地上,他也回到了他的伸展运动中。我看着微风吹拂他的头发,看着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皮肤上。我往后靠,让它也落在我身上。
  一会之后,他停了下来,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看着草丛、树木还有一簇簇刚萌出的花骨朵。
  他的声音很遥远,几乎漫不经心。“你不会不满的,我觉得。对于你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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