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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之歌

玛德琳·米勒(美)
  《阿喀琉斯之歌》
  至我的母亲玛德琳,以及纳森尼尔
  第一章
  我的父亲是位国王,也是王室的血脉。正如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他长得不高,但壮实得像头牛,肩膀宽阔结实(all shoulders)。我母亲嫁给他那年才十四岁,女祭师发誓她必会多子。他们的结合确是不错:我的母亲是独生女,她父亲的财富将会由她的丈夫继承。
  直到婚礼当天他才发现她头脑简单,此前她的父亲一直小心地让她盖着面纱,我的父亲为了取悦他也没有表示异议。她要是长得丑,宫里总还有供奴役的男孩女孩。据说,在她的面纱最终被揭开那一刻,我的母亲咧嘴笑了。就这样他们发现她脑子并不灵光——新娘都不笑的。
  我刚被生产出来时——一个男婴——他把我从母亲的怀中夺走,然后递给了奶妈。产婆出自怜悯给我母亲塞了一个枕头代替我来让她抱。她抱住了它。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
  我很快就让人失望了:幼小、单薄。跑不快,没力气,连歌都唱不好,唯一算得上不错的地方就是没病没痛。我的同伴们无一幸免于风寒、抽筋,而我从未被此烦扰。但这只是让我父亲生疑: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仙灵调换的精怪,或许根本就不是人?他蹙眉瞪我,观察着。我的手在他的凝视下不住地颤抖。我的母亲呆在一边,把葡萄酒酒滴滴答答的弄在自己身上。
  我五岁那年正好轮到父王举办大赛。人流从远至色萨利和斯巴达的地方汇集而来,我们的库房渐渐被他们的金子堆满。上百个奴仆花了二十多天凿出跑道并且清走其中的石子。父王很坚决,他要让他所主的赛事成为当时最成功的一场。
  可改成赛跑者的身影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栗色肌肤上的油膏闪着光泽,在阳光下的跑道上伸展。他们站在一起,肩膀宽厚的男人,还没长出胡子的青年和少年,他们的小腿上都起伏着肌肉。
  献祭的公牛被宰杀,牛血流到了土壤和铜碗里。牛安静地死去了,对于将来到来的赛事是个好兆头。
  我和父王坐在高台上,四周环绕着将要被颁出的奖,选手们就聚集在台前。这些奖品里有金子做的酒碗,铜打的三足鼎,还有顶端镶了珍贵烙铁的灰木长矛。但真正的奖品在我手里:一圈灰绿色的叶子,新近编成,被我的拇指磨出了光泽。父王不情愿把它交给我。他一再告诉自己:我只需要拿着它,不会出什么问题。
  年纪小的一组要先跑,他们焦急地在沙上踢着脚,只等祭司点头。他们正在经受第一波成长的冲击,骨骼细长纤瘦,支着紧绷的皮肤。我的目光在一堆凌乱的暗色头冠之间捕捉到一颗浅色头颅。我向前倾去看。像阳光下的蜂蜜一样发光的头发,其间还有一抹金色——王子的顶冠。
  他比其他人矮一些,而且还有点他们都没有的婴儿肥。他的头发有点长,被他用皮筋绑起,在他黝黑光裸的背脊上灼烧。他的神色——在他转过身时——就像大人一样严肃。
  祭司击打地面时,他迅速蹿出,掠过那些比他年长的男孩厚实的身躯。他动作轻松,脚跟闪着粉红色,就像舔舐中的舌头。他赢了。
  我紧盯着父亲把花冠从我膝上提起然后冠到他头上;这些叶子在他头发的光彩下黯淡得简直像是黑色的。他的父亲,珀琉斯,骄傲地笑着把他领走。珀琉斯的王国比我们的小,但有传言说他的妻子是女神,而他的子民也极其爱戴他。我自己的父亲心怀艳羡地看着。他的妻子是傻子,他的儿子则笨拙到连在年纪最小的分组里跑步的资格都没有。他转向我。
  “这才是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
  我的手上没了花冠,感觉有些空落。我看着珀琉斯王拥抱他的儿子。我看见那个男孩把花冠抛向空中,然后又再接住。他在欢笑,脸上满是胜利的光彩。
  
  除开这些,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就只有一点零碎的片段:在王座上紧锁眉头的父王,我曾经很喜欢的一个精巧的玩具木马,沙滩上眺望爱琴海的母亲。在最后那段记忆里,我正为她打水漂,乒、乒、乒,石子越过海面。她好像喜欢看波纹荡起后再慢慢恢复镜面的平和。也有可能她喜欢的是大海本身。她的太阳穴上有一条小伤疤像骨头一样发亮,这是她父亲用剑柄打她时留下的。她把脚趾埋在沙子里,又把它们向上翘起来探出沙子,我小心注意着,以免在捡石子的时候扰动它们。我选了一块小石头甩了出去,心里高兴自己擅长这件事。这是我对于母亲唯一的记忆,它美好得使我几乎确信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毕竟父亲不可能会让他愚笨的儿子和他更愚笨的妻子单独相处。再说我们当时在哪里呢?我认不出那个沙滩,那条海岸线的景色。那之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第二章
  我被父王传召。我还记得那时自己有多讨厌走上王座室那段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路。在王座室的前部,我跪到了石板上。有些国王选择在那里铺上垫子,让那些带来冗长消息的信使舒服些。我的父亲不乐意这么做。
  “廷达柔斯王的女儿总算到了适婚年龄,”他说。
  我知道这个名字。廷达柔斯是斯巴达的国王,在南方统治着大片父王眼红的肥沃土地。我也听说过他的女儿,据传她是我们这些国家里最美的女人。有人说她的母亲勒达曾被伪装成天鹅的众神之王宙斯夺走了贞洁*。九个月后,她产出了两对双胞胎: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卡斯托耳,是她凡夫的孩子;海伦和波吕丢刻斯,神耀眼的小天鹅。但神都是臭名昭著的父母,因此人们料定廷达柔斯会将财产留给他们所有。
  我没有对父亲的消息作出回应。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父王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听着很响。“我们会尽力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你将前去求婚。”殿里没有别人,所以我的惊喘只入了他的耳。但我知道自己不该把心中的不适说出来。父王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我才九岁,没长相,没出息,没兴趣。
  翌日清早我们就出发了,行李沉甸甸的,装满礼物和为旅途准备的食物。士兵穿上最好的盔甲护送我们。这段旅途的事我记得的不多——我们走的是陆路,穿过印象不深的郊外。父王在队伍的前面给随从和信使下了新命令,他们朝各个方向飞驰而去。我低头看向皮缰绳,用拇指抚顺上面的绒毛。我不太清楚自己在这里面的位置。这件事就像父王从前所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费解。我骑的毛驴在摇晃,我也跟着它晃,这样的娱乐都能让我很高兴。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廷达柔斯城堡的追求者。马厩里站满骡马,仆人忙进忙出。父王看上去对我们受到的接待不太满意:我看见他皱着眉用一只手来回抚摸着石炉。我从家里带了个玩具,一匹会动腿的马。我抬起它一只蹄,又抬起另一只,想象自己是骑的是它而不是小毛驴。有个士兵可怜我,就把他的骰子借给了我。我把它们往地上掷,直到它们在某次投掷之后全得了六。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父王命令我去梳洗。他让我一件又一件地换衣服。我听从了,虽然我看不出紫色配金色的和赤红色配金色的有什么不同。反正没有一件能遮住我疙瘩一样的膝盖。父王看上去尤其威武严肃,他的黑胡子遮住了他整一张脸。我们给廷达柔斯的献礼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个金碗,上面雕了达那厄公主的故事。宙斯化作一阵金雨向她求爱向她求爱,她则为他生下了珀耳修斯,杀戮戈耳工蛇妖的英雄,他在我们的英雄中仅次于赫剌克勒斯。父王将碗递给我。“不要给我们丢脸,”他说。
  在看到大殿以前,我就听到了从中传出来的声音,成百上千个不同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还有)高脚杯和盔甲的敲击声。侍从把窗户全部打开,想藉此减弱这些噪音;他们还在每面墙上都挂了壁毯,真有钱。我还从来没在一个屋子里见过这么多人。不是普通人,我纠正自己,是国王。
  我们被叫到国王的议事厅前,就座于挂着牛皮的长椅上。侍从退到阴影里了。父王把手指抠进我的领口警告我不要乱动。
  那么多王子、英雄和国王要竞争一个位置,屋里不乏暴力,但我们知道要怎么表现得文明。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轮着自我介绍,炫耀自己亮丽的秀发,美妙的腰肢以及染了名贵颜料的衣饰。他们大多是神的子孙,每一位至少都有一两首描述他们事迹的歌曲。廷达柔斯则轮番向他们问好,收下的礼物都被堆在屋子的中央。他请他们说话,介绍自己的条件和意愿。
  父王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除了一个——在轮到他时——自称菲罗克忒忒斯的男人。“赫剌克勒斯的同伴,”我们旁边的男人带着我能理解的敬仰小声地说。赫剌克勒斯是我们最伟大的英雄,而菲罗克忒忒斯则曾是他的同伴中和他最亲密的一个,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他的头发是灰色的,他粗厚的手指上全是肌腱,那是弓箭手的强壮灵巧。他之后也真的拿出了一把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弓,红豆杉木上抛了光,把手则是狮子皮。“赫剌克勒斯之弓,”菲罗克忒忒斯指出,“他死时留给我的。”在我们这里,弓箭被戏称为懦夫的武器。但没人敢这么说这把弓;拉开这把弓所需的力量让我们谦卑。
  紧接着走上前的男人的眼睛被画得像个女人的一样,他报上自己的名讳,“伊多墨纽斯,克里特之王。”他很清瘦,直立时长发落到腰边。他献上的是稀有的铁器——一把双头斧。“象征我的人民,”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母亲喜欢的舞者们。
  之后是墨涅拉俄斯,阿特柔斯之子,他坐在他熊一样笨重的哥哥阿伽门农身边。墨涅拉俄斯的头发红得吓人,那是火炼的铜的颜色。他很强壮,满身的肌肉敦实又充满活力。他给的礼物非常露富,那是一匹染得极漂亮的布。“尽管殿下(指海伦)无需装饰品的点缀,”他笑着补充。这话说得实在巧妙。我希望自己到时也能说出点聪明话来。我是这里唯一一个不足二十岁的人,而我也并非神祇后裔。或许珀琉斯的金发儿子够资格到这种场合来,我想。但他的父亲让他留在了家里。
  这些男人的名字一个个在我的脑海中模糊。我的注意力游移到了高台上,这时我才发现那里有三个蒙着脸的女人坐在廷达柔斯身侧。我盯着他们脸上的白布,好像这样说不定就能瞄到她们布后的面容。我的父亲想让她们中的一位成为我的妻子。三对戴着漂亮手镯的手安静地摆在腿上。其中一个女人比另两个都高。我觉得自己在她的面纱底下看见了一束暗色的卷发。海伦的头发是浅色的,我想起来。这么说那一位不是海伦。我不再听国王讲话。
  “欢迎,墨诺提俄斯**,”父亲名字被提及吓到了我。廷达柔斯看着我们。“得知你妻子的死讯我很难过。”
  “我的妻子还活着,廷达柔斯。今天是我的儿子要来迎娶你的女儿,”我在一片沉默中跪下,四周旋转的人脸让我晕眩。
  “你的儿子尚未成人,”廷达柔斯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他也没有那个必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这正是我们的人民热爱的幽默和大胆吹嘘。但没人发笑。
  “我明白了,”廷达柔斯说。
  石地板压进了我的肉里,但我没有动。我已经习惯了下跪。在父亲的王座室里时我就没喜欢过下跪的滋味。
  沉默中,父王再次开口,“其他人带来了青铜和美酒,油和羊毛。我带来了金子,而这只是我的财产里很小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捧着那个精美的碗,正贴着故事上的人形:流光中现身的宙斯,受了惊吓的公主,他们的交合。
  “我的女儿和我很感谢你为我们带来了这样贵重的一件礼物,尽管这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窃窃私语声,它们来自那些国王。这是羞耻,父亲似乎不能理解的羞耻。我因此脸红了。
  “我会让海伦成为城堡的女主人。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我的妻子无法管理。我比在场的这些年轻人富有,我的事迹更是无需多言。”
  “我还以为求婚的是你的儿子。”
  我抬头看向那个新的声音。这个男人之前还没发过言。他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悠闲地坐在凳上,卷发映着火光。他的一条腿上有条突出的伤疤,一条把他深棕色的皮肉从脚踵到膝盖都接在一起的缝,绕着他小腿肚的肌肉,埋藏在他的外衣下的阴影里。看起来就好像有一把刀,我想,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往上划过,留下不平滑的边缘,豁口的柔软掩饰了造成创伤的暴行。
  父亲很生气。“莱耳忒斯之子,我不记得有邀请你说话。”
  男人微笑。“没有人请我说话。我插话了。但你不用为我的干预担忧。我无意参与此事。我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发言。”高台上一个小动作吸引了我的目光。其中一个蒙了面的身形动了动。
  “他是什么意思?”父亲皱着眉。“他如果不是为了海伦而来,那是为了什么?让他回到他的岩石和山羊身边去吧。”
  男人挑动眉毛,但他什么也没说。
  廷达柔斯同样很温和。“要是如你所说,你的儿子是要来求婚的,那就让他自己介绍吧。”
  连我都知道这会儿轮到我说话了。“我是帕特罗克洛斯,墨诺提俄斯之子。”我的声音有点高,因为一直没说话还有些沙哑。“我作为海伦的追求者来到这里,我的父亲是国王,亦是国王之子。”我没别的可说。父亲没有给我指示,他也没想到廷达柔斯会让我说话。我站起身,把碗带到献礼堆上,把它放稳,然后转身回到座椅上去。我没有发抖或者绊倒给自己丢脸,我说的话也不算傻气。但我还是羞得脸上发烧。我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追求者的队伍漠然地继续往前动作。现在跪着的男人身躯庞大,比我父亲高出半个身子,并且肩膀很宽。他身后两名仆从撑起一面巨大的盾牌。它好像是和他是一个整体,从他的脚踝伸到他的皇冠;普通人不可能搬动它。它也不是什么装饰:上面被砍的斑驳痕迹见证了所有它经历过的战斗。埃阿斯,忒拉蒙之子,报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发言简短直率,他声称自己有宙斯的血统,并用自己的高个子证明他曾祖父传下的恩典。他奉上的是一杆长矛,裁得很好的柔木。火炼的矛尖在火炬的光下发亮。
  总算轮到了那个长了一条伤疤的男人。“那么,莱耳忒斯之子?”廷达柔斯在座椅上转动身子好面向他。“一个不感兴趣的旁观者对此事有何说法?”
  男人身体后倾。“我想知道你要怎么阻止那些失败者向你开战。又或者向海伦幸运的丈夫开战。我能看到在场不少人都准备好扑向对方的喉咙了。”
  “你好像很高兴?”
  男人耸肩。“我觉得人滑稽得有趣。”
  “莱耳忒斯之子在笑话我们!”这是那个身躯庞大的男人,埃阿斯,他握紧的拳头和我的脑袋一样大。
  “忒拉蒙之子,我可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奧德修斯?至少这次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廷达柔斯的声音正像我听到的那么尖锐。
  奥德修斯又耸了耸肩。“这是场危险的赌博,就算你赢得了珍宝和名声。在座每一位都是极为杰出的,并且也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可没这么好打发。”
  “这些你私底下都和我说过了。”
  父亲在我身旁僵直身子。阴谋。他不是殿中唯一一个感到生气的。
  “的确。但我现在给你一个解决方法。”他抬起双手,手中空无一物。“我没带来任何礼物,也不是来追求海伦的。我是——正如人们所说——岩石和山羊之王。我希望得到我已经指明的奖品作为这个解决方法的回报。”
  “把你的解决方法告诉我吧,你会得到你所要的。”又来了,高台上,那个细微的动作。一个女人的手扭住了她同伴的裙子。
  “那么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法。我认为我们应该让海伦选择。”奥德修斯暂停了一下,让人们抱着怀疑交头接耳;女人在这些事情上是没有话语权的。“这样的话,没人会指责你。但她必须马上选择,就在现在,那就不会有人说她是听从了你的意见或者指示才这么选的了。而且,”他举起一只手指,“在她作出选择以前,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立誓:支持海伦的选择,并保证她的丈夫不受任何意图从他身边夺取海伦的人的侵害。”
  我能感觉到屋内的不安。立誓?还是为了一个女人选择她的丈夫这样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些人对此感到怀疑。
  “很好,”廷达柔斯的神情很难看懂,他转向蒙面的女人。“海伦,你接受这个提议吗?”
  她的声音低沉优美,传到大厅中的每个角落。“我接受。”她只说了这么多,但我感觉到了自己身边这些男人的颤抖。还是个孩子的我都能感受到这个让人惊艳的女人——尽管她蒙着面——的力量,并为之惊叹。她的肌肤——我们突然想起——据说是镀了金的,她的双眼就像我们用橄榄交换的黑曜石一样黑亮。在那个瞬间,她值得大堂中央的所有礼品,甚至更多。她值得我们付出生命。
  廷达柔斯点头。“那就这样吧。所有愿意的人现在就开始宣誓。”
  我听到咕哝声,几个有点生气的声音。但没有人离开。海伦的声音,和那个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鼓动的面纱俘虏了我们。
  祭司很快被召来,他牵着一只山羊上祭坛。在堂内,这样比用公牛要吉利些,公牛的血会溅到石地板上,很不干净。山羊安逸地死去,神甫把它黑色的血和火里的柏灰拌在一起。碗发出嘶声,在安静的室内听着很响。
  “你先来,”廷达柔斯指向奥德修斯。连一个九岁小孩都能看出这有多妥当。奥德修斯的卖弄已经让人厌烦。我们短暂的粗糙结盟只建立在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超出别人太多的前提上。我能看到屋里的这些国王的讥笑和满足:他将无法逃出自己的圈套。
  奥德修斯的嘴咧出半个微笑。“当然,我很荣幸。”但我猜这不是真的。牺牲时,我看到他向后靠入阴影里,好像这样他就会被忘记。他站起身,走向祭台。
  “现在,海伦,”奥德修斯停顿了一下,他把手臂半伸向祭司,“记住我只是以友人的身份宣誓,而不是以追求者的身份。你要是选择了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他的话只是调笑,也引来了零落的几声笑。我们都知道像海伦这般光鲜的人物不会选择贫瘠的伊塔刻岛的国王。
  神甫把我们一个个召向炉边,用血和灰在我们腕上标记,像锁链一样紧紧连结。我向他重复一遍誓言的吟诵,手臂高举给所有人看。
  最后一个人也回到了座位上时,廷达柔斯站起身。“现在选择吧,我的女儿。”
  “墨涅拉俄斯。”她毫不犹豫地说,把我们都吓到了。我们以为会有悬念,她会犹豫。我转向那个红发的男人,他站着,脸上咧开一个巨大的笑。他在巨大的喜悦中拍了拍他安静的兄长的背。其它地方都是愤怒,失望甚至悲痛。但没有人拔剑,羊血在我们腕上干成了很厚的一层。
  “那就这样吧,”廷达柔斯也站起来。“我很高兴能够迎来阿特柔斯的又一个儿子。你将得到我的海伦,哪怕你优秀的兄长已经迎娶了我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他向那个最高的女人打了个手势,好像要她站起来。她没有动,可能她没听到。
  “那第三个女孩呢?”这是一个矮小男人的叫唤,他站在巨大的埃阿斯身边。“您的侄女,我能要她吗?”
  众人大笑,很高兴紧张的气氛有了缓解。
  “太晚了,透克。”奥德修斯的声音压过噪音。“她已经被许给我了。”
  我没能听到更多。父亲的手掰过我的肩膀,愤怒地把我从座椅上拉走。“我们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我们当晚就启程回家,我爬回自己的驴背上,心里满是失望: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海伦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面容呢。
  父亲再也不肯提起这次旅程,刚到家这件事就在我的脑海中扭曲成了奇怪的模样。血和誓言,全是国王的房间:他们看上去遥远苍白,更像游吟诗人的诗句,而不像我自己经历过的事。我真的在他们面前跪下了吗?我的誓言都是什么内容呢?晚饭之前这件事情就已经变得像一个梦一样愚蠢而不可置信,光是想想都荒谬。
注:*ravish: 原词并无夺取贞洁之义,而更倾向于“掳走”、“强暴”或者“掳走强暴”,为了维护众神的形象,并且与上下文风格保持一致,这里翻译为“夺取贞洁”。
  **与提坦神伊阿珀托斯与克吕墨涅的儿子,阿特拉斯、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的兄弟区分,这里的墨诺提俄斯是阿克托耳与埃癸娜之子,帕特洛克勒斯与墨耳多之父。
第三章
  我站在田间。我手里是两对骰子,这是个礼物。不是父亲给的,他不会想到这种东西。也不是母亲给的,她有时甚至认不出我。我不记得是谁把它们给了我。来访的国王?阿谀奉承的贵族?
  它们是象牙雕成的,缟玛瑙镶嵌,它很光滑,被我按在拇指下。那时是深夏,我刚从王宫里跑出在喘气。赛跑那日之后,一个男人被指派来训练我的体能:拳击,剑术,矛术和掷铁饼。但我从他那里逃走了,浑身散发着一个人时那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美好。这是我这么多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独处。
  然后那个男孩出现了。他名叫克吕索尼摩斯,是一个常来王宫的贵族的儿子。年龄比我大,身形比我大,而且臃肿得令人反感。他捕捉到我掌中骰子的闪光。他瞄向我,伸出手。“让我看看它们。”
  “不,”我不想让他肮脏肥厚的手指碰到它们。而且我是王子,不管我有多瘦小。难道我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吗?但这些贵族的儿子们已经习惯于让我照着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知道我的父亲不会干预。
  “我要它们,”他还懒得威胁我。我为此恼恨他。我应该是值得他去威胁的。
  “不。”
  他向前一步,“把它们给我。”
  “这是我的。”我厉声道,像那些为了我们桌上残羹剩饭打架的狗一样发起狠来。
  他伸手来够它们,但我把他往后推回去。他踉跄几步,我很高兴。他将不会得到属于我的东西。
  “嘿!”他很生气。我太瘦小了,传闻中的我是头脑有问题的。要是他现在退缩了,这就成了他的耻辱。他向我走近,脸上通红。我退后了,虽然自己并不想这样。
  他讥笑,“懦夫。”
  “我不是懦夫,”我的声音拔高,皮肤发烫。
  “你父亲认为你是,”他说得很刻意,好像他正在享受说出这些话,“我听见他跟我的父亲这么说了。”
  “他没有,”但我知道他有。
  男孩靠得更近。他抬起一只拳头,“你是说我在说谎吗?”我现在知道他要打我了。他只是在等一个借口。我能想象出父亲说出那句话的样子。懦夫。我把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猛力一推,极尽全力。我们的土地上长满青草和麦子,栽个跟头应该不会疼的。
  我只是在找借口。这片土地上也满是岩石。
  他的头闷声撞在石上,我看见他眼中突然的惊讶。他身边的地面开始渗出血来。
  我盯着,因为害怕自己做了的事而喉咙发紧。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死亡。是的,那些公牛,山羊,甚至鱼没有血的喘息。我还在画中、壁毯上、以及大盘子上烙着的黑色图像上看到过。但我从没看过这些:碎裂的声音,呛咳,挣扎着爬动。液体的味道。我飞快逃走。
  不久后他们在粗糙的橄榄树下找到了我。我瘫软苍白,被自己的呕吐物环绕。骰子不见了,在打架时被丢失。父亲向下瞪着我,嘴唇扯开露出黄牙。他打了个手势,然后仆从把我抬起带进了屋里。
  男孩的家人要求即刻流放或者处死。他们很强势,而且这是他们的长子。只要收了钱,他们能允许国王放火烧他们的田地,或者奸污他们的女儿。但你不能动人家的儿子。为了这个,这些贵族会发起暴动。我们都知道规则,我们谨遵规则以避免近在咫尺的混乱。世仇。仆人做了这个牌子抵挡恶魔。
  父亲挣扎了一辈子要保住他的王国,他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儿子冒险失去他的王国,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女人和子嗣不难得到。因此他答应了:我将被流放,被寄养在另一个王国里。作为我自身价值的交换,他们会把我抚养成人。我将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没有遗产。在我们那时候,死亡是更好的选择。但我父亲是个很实际的人。我自身的价值还抵不上我死后将会需要的那场气派葬礼的花费。
  我就这样长到了十岁,变成了孤儿。我就这样来到佛提亚。
  弹丸大小的佛提亚是我们这么多个国家里最小的,坐落于俄特律斯山和海中间以北的一块土地。它的国王,珀琉斯,是被神青睐的男人之一:他本身并非神祇,但聪明、勇敢、英俊,而且比同辈虔诚。作为回报,我们的神祇将一位女海神许给了他。这是他们眼中的最高荣誉。毕竟,哪个凡人不想同一位女神上床并与她生下儿子呢?神圣的血统能净化我们污秽的种族,从尘土中诞出英雄。而且这位女神还带来了更大的希望:命运三女神预言她的儿子会超越他的父亲。珀琉斯的血脉将得到保证。但,就像所有神的礼物,这是有限制的——女神自身并不情愿。
  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听说过忒提斯被掳走的故事。众神带珀琉斯来到她在沙滩上喜欢坐的隐秘地方。他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浪费时间试探她——她绝不会同意与一个凡人结婚。
  他们也警告过他一旦他抓住她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为女神忒提斯就像他的父亲普罗透斯,狡猾的海中老人,一样诡计多端,她还知道怎样让她的皮肤变成千种不同形状的羽毛和血肉。即便鸟喙、尖爪、利齿、线圈(coils)和带刺的尾巴可能扯去他的皮,他也绝不能放开她。
  珀琉斯是个老实顺从的男人,他照着众神说的去做了。他等她从石板颜色的海面浮现,她的头发黑而长就像马尾。而后他抓住了她,不管她如何激烈地反抗也一直扣着她,压着她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被沙刮得伤痕累累。他被她打出的血和她大腿上的处子血*混在一起。她的反抗再没意义:破处就像婚姻一样能把他们紧紧捆束在一起。
  众神强迫她发誓留在自己的凡人丈夫身边至少一年,她在人间就像履行义务一样待完了这段时间,不说话,不作反应而且郁郁寡欢。现在他抱住她的时候,她不再试图翻拧着反抗。反而僵着身子安静地躺着,就像条老鱼一样湿滑冰冷。她不情愿地只诞下了一个孩子。刑期已满那一刻,她跑出那座房子,潜回了海中。
  她只会回去看望男孩,从不会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理由,而且也不会留在那里很久。剩余的时候孩子都由教师和保姆照顾,由福尼克斯,珀琉斯最信任的参事监督。对于神给他的礼物珀琉斯是否曾经反悔呢?一个普通的妻子会认为能找到像珀琉斯这样温和常笑的丈夫实在幸运。但对于海中女神忒提斯来说,没什么能够遮蔽他的污点——他肮脏凡俗的平庸。
  我被一个仆从领过皇宫,他的名字我没有听到。可能他没有说。这里的厅室比家里的小,好像被他们统治的王国的卑逊约束住了。墙壁和地板用的都是本地的大理石,比南方的白一点。我的脚被它的苍白衬得黝黑。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那一点行李都被带到了我的房间,父亲送来的金子正在去金库的路上。和它分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慌张。这几个星期的旅程里它一直陪伴着我,提醒我自己的价值。现在我已经牢牢记住了它里面有着什么:五颗雕刻了根茎的宝石,一块沉重的把手形的笏,一条金项链,两个用作装饰的鸟的雕塑,一把被镂刻过的七弦琴,顶尖上镀了金。最后这个,我知道,是欺骗行为。木头廉价、丰足而且笨重,占据了本该属于金子的地方。然而这把七弦琴实在是非常漂亮,以致没人会嫌弃它,它曾是我母亲嫁妆的一部分。我们骑行的时候,我会把手伸进自己的马鞍袋里抚摸它光滑的木头。
  我猜我要被带到议事厅去,我在那里会跪下倾诉自己的感激之情。但那仆从突然在一扇侧门前停下。珀琉斯王不在,他告诉我,所以我将向他的儿子介绍自己。我感到不安。这和我在驴背上预料准备的不一样。珀琉斯的儿子。我还记得他明亮头发下黝黯的花圈,还有他粉色的鞋底如何沿着跑道闪现。这才是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
  他靠在宽大的、摆了枕头的躺椅上,把一把七弦琴搁在肚子上。他懒散地拨弄着它。他没有听见我进来,或者他选择不去看我。我就这样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位置。一直到这一刻我都还是个王子,我的出场是被期待的、有人宣布的。现在我是可以随意忽视的。
  我再往前一步,拖着脚,他把头懒洋洋地摆到一边来看我。从我见到他开始的这五年里他的婴儿肥消下去了。我对他的美丽给我带来的冰冷的震撼目瞪口呆,深绿色的双眼,像女孩一样精细的面孔。一阵突然、惊人的厌恶涌向我。我没有这么大的改变,也没有这么好的改变。
  他打了个呵欠,他的眼皮沉重。“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王国只是我父亲的王国的一半,四分之一,八分之一,而我杀了一个男孩还被流放了,这样他还是不认识我。我扣紧下巴不肯说话。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你叫什么名字?”第一次时我的沉默还是可原谅的,也许我们听见。现在就不是了。
  “帕特罗克洛斯,”这是我的父亲在我出生时给我取的名字,乐观但是不明智,在我的舌尖上它尝着有种苦涩的味道。它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誉。”。我等着他拿我的名字开玩笑,关于我的耻辱的巧妙笑话。他没有。可能,我想,是他太蠢了想不出来。
  他又再侧身来面对我。一缕零散的金色半落到他眼中;他把它吹开。“我的名字是阿喀琉斯。”
  我把下巴抬起一点,一英寸,只是作为一种对对方的承认。我们彼此注视了片刻。然后他眨眨眼并且再次打了个呵欠,他的嘴巴像猫一样咧得很宽。“欢迎来到佛提亚。”
  我在宫中长大,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他要打发我走了。
  那个中午我发现我不是珀琉斯唯一的养子。这位谦逊的国王原来有着许多被抛弃的儿子。据说他本人也曾逃亡,他因为在对待被放逐的人们的事上很是仁慈赢得了不错的声誉。我的床是一个巴洛克式房间里的草垫子,上面全是在打闹或者溜达的其他男孩。一个仆从指给我看我的东西被放在了哪里。几个男孩抬起头,盯着。我肯定他们中的一个跟我说了话,问了我的名字。我也确信我告诉他了。他们回到他们的游戏中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僵着腿走向我的草垫子等待晚餐。
  黄昏时我们被铜铃声召集去吃饭,在皇宫里许多拐角的深处被撞击的黄铜。那些男孩放下游戏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厅。这个建筑被建得像个养兔场,到处都是扭曲的走道和突然出现的暗室。我几乎被走在我前面的男孩的脚跟绊倒,害怕被落下然后迷路。
  进餐的地方是个宫殿前面一个长长的厅室,窗户正对着俄特律斯山的山脚打开。厅室大得足以让我们所有人,甚至翻几倍,在这里吃上饭,珀琉斯是个喜欢宴请宾客的国王。我们坐在它的橡木长椅上,坐在被多年里互相撞击的盘子留下了许多划痕的桌子前。食物简单但是很充足——腌鱼,和鲜草奶酪一同被端上来的厚面包。这里没有羊肉或者牛肉。那是只有皇家或者节日时能享用的。我的目光越过房间捕捉到了灯光中一缕明亮头发的反光。阿喀琉斯。他和一群因为他做的或者说的什么事咧嘴欢笑的男孩坐在一起。这才是一个王子该有的样子。我向下盯着自己的面包,盯住它摩擦着我手指的粗糙颗粒。
  晚饭后我们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几个男孩在一个角落聚集起来游戏。“你想玩吗?”一个男孩问。他的头发还翘着稚气的卷,他比我年幼。
  “玩?”
  “骰子。”他张开手给我看它们,被雕琢过点上了黑色的染料的骨头。
  我大吃一惊,向后退。“不。”我相当大声地说。
  他惊奇地眨眨眼。“好吧。”他耸肩,然后走了。
  那晚我梦到了那个死去的男孩,他的头骨就像砸到地上的鸡蛋一样碎裂。他跟着我。血在扩散,就像被洒的红酒一样黑。他眼睛睁着,他的嘴也开始动。我把手拍到耳朵上。死人的声音能把活人折磨疯。我绝不能听见他说话。
  我在恐惧中醒来,心里希望自己没有大声叫出来。窗外的点点星光是唯一的亮光,我没看见有月亮。我的呼吸声在一片静默中很刺耳,沼泽芦苇(marsh-reed)床套在我身下作响,它细小的手指磨着我的背。其他男孩的存在并不能让我感到安慰,我们的死人复仇时从来不管是否有人目睹。
  星星转动,月亮在某处悄悄爬过天空。我的眼睛再次阖上时,他仍在那里等着我,全身是血,脸色苍白得像骨头。他当然在那里。没有任何灵魂愿意过早被送到我们地下世界的无尽黑暗中。流放也许能平息生者的愤怒,但它无法满足死者。
  我沙着眼睛醒来,四肢沉重笨拙。其他男孩在我身边走动,穿好衣服准备吃早饭,热切地迎接新的一天。关于我奇怪行为的传言蔓延得很快,那个比我小一点的男孩不再带着骰子或者任何其它东西靠近我。早餐时,我的手指把面包推进我的嘴里,然后我的喉咙进行吞咽。有人为我倒了牛奶。我喝了。
  之后我们被带到练习剑术和矛术的训练场尘土飞扬的太阳下。我在这里认识到珀琉斯好意的真相:训练有素并且欠了人情的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他的精锐部队。
  我拿到一杆长矛,一只长满老茧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纠正我的动作。我将长矛扔出,它擦过了橡树靶子的边缘。师父吐出一口气,交给我第二杆长矛。我的双眼在其他男孩之间穿梭,搜寻珀琉斯的儿子。他不在这里。我再次看向那棵橡树,它的树杈坑坑洼洼,被刺穿的地方渗出树汁。我用力掷。
  太阳爬得高了,然后又爬得更高。我的喉咙变得干热,被灼热的沙尘划破。师父放我们走时大部分男孩都飞奔到了沙滩上,那里还吹着微风。他们在那里扔骰子或者赛跑,用北方尖锐歪斜(slanting)的方言高声说着笑话。
  我感到眼睛在头里很沉重,我的手臂因为早上太用力正隐隐作痛。我坐在一颗橄榄树矮小的树荫下远眺海里的波浪。没人和我说话。我很容易被无视。这和在家中也没什么区别,真的。
  接下来的一天也是一样,一整个早上累人的训练,然后独自一人打发长长的午后。晚上月亮一条一条地分裂得越来越小。我紧盯着它直到我闭着眼时也能看到它,眼睑的黑色中它明亮的黄色弧线。我希望这能使我不再梦见男孩。我们的月亮女神被赋予了控制死者的魔力。她能驱除这些梦境,只要她愿意。
  她没有。男孩一晚又一晚地我的梦中,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头颅碎裂。有时他会转身给我看他头上的洞,他一块柔软的大脑松松地吊挂在那里。有时他会伸手够我。我会惊醒,被自己的惊惧呛住,然后盯着夜色直到黎明。
*处子血:原文是maidenhead,一般指的是处女初次的落红,但是原词并没有专门指出是血,谢谢@浣雪 姑娘的提醒:“我记得古希腊神话中神不流血的,只流汁液。”
第四章
  在拱形餐厅里的进餐是我唯一的慰藉。那里的墙不会紧压着我,庭院里的尘土也不会梗住我的喉咙。持续的人声也稍缓一些了,因为大家的嘴里都塞满了食物。我终于能和自己的食物单独呆着,喘过气来。
  我只有这时能看到阿喀琉斯。他的日程与我们有别,那是属于贵族的,尽是些我们没有资格参与的职责义务。但他和我们一同进餐,他在餐桌之间周旋。他的美就像火焰一样在餐厅里闪耀,明亮而充满活力,吸引着我不情愿的目光。他的嘴像一把张满的弓,他的鼻子则像一支贵气的箭。他坐下时并不像我一样歪斜着四肢,而是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姿态,仿佛雕刻家的作品。最异乎寻常的或许是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这一点。他不像其他长得好的孩子一样自负地摆弄自己。是的,他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对身边男孩的影响。但我无法想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像狗一样吊着舌头殷切地围在他四周。
  我在我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面包。我尖刻的嫉妒就像一块火石,随时会被火星点燃。
  有一天他坐在了一个离我非常近的地方;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他一边吃一边把脏兮兮的脚在地板上磨来磨去。它们可不像我的一样皲裂粗糙,他被泥土裹住的脚是粉嫩的,带着细腻的棕色。王子,我在脑中嗤笑。
  他像是听到了一样转过身。有那么一下我们的眼睛流连在对方身上,之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惊悸穿透了我。我扯开自己的目光,让自己忙着捣弄面包。我双颊发烫,皮肤感觉到一阵暴雨降临前的那种小小的刺痛。我重新抬起头时看见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我在和其他男孩说话了。
  那之后我观察得更小心了,低着头,双眼随时准备跳开。但他比我还狡诈。每顿晚餐都有至少一次他能在我装作一脸不在意之前转过头来抓到我。我们视线交联的那一秒半秒,是我一整天里唯一能感觉到什么的时候。那种肚子里突然一沉的感觉和升腾的恼怒。我就像一条盯着鱼钩的鱼。
  在被流放后的第四周里,我走进餐厅时发现他正坐在我一直坐着的桌子旁。我已经把它看作我的桌子,因为很少人会选择和我一起坐。现在,就因为他,长凳上坐满了正在打闹的男孩子。我动不了,在逃离的冲动和愤怒之间挣扎。怒气赢了。这是属于我的,不管他带了多少男孩子,他都不能把我从这里赶走。
  我坐在最后一个空位上,双肩像要打架一样紧张。桌子对面那些男孩子在说话、动作,说的好像是一杆长矛、一只沙滩上死的鸟和春季赛跑的事。我没有听清。他的存在就像鞋子里的石粒一样无法忽视。他的皮肤是新榨的橄榄油的颜色,就像磨亮的木头一样光滑,那些我们全身都是的血痂和斑点他一个都没有。
  晚饭吃过了,碟子也被收走了。圆整的橙色满月挂在餐厅窗外的暮色里。但阿喀琉斯留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将头发从眼前拨开,我在的这几周里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他伸手去够桌上那个装着无花果的碗,拿了几个放在手里。
  他手腕一抛,把那些无花果扔向空中,一个,两个,三个,他抛接(juggle)的动作很轻,没伤着无花果娇嫩的外皮。他加上第四个,然后是第五个。男孩子们拍着手掌嚷嚷。再来!再来!
  果子的颜色都模糊了,它们飞得那么快看上去好像都没有沾上他的手,好像是自己在跳动。这种杂耍是地位低下的小丑和乞丐的把戏,但他好像把这种把戏变得不同了,变成了空气中活灵活现的一幅画,美得连我都不能假装不感兴趣。
  他一直跟随着舞动的水果的目光,突然闪向了我。我还没来得急移开目光,就听到他柔和却清晰地说:“抓住。”一颗无花果划出优美的弧线从连环里跳向了我。它落入我的掌心,软绵绵的,还稍微有点暖和。我能注意到男孩子们在欢呼。
  阿喀琉斯一个接一个地抓住了剩下的果子,用花哨的动作把它们放回桌子上。除了最后一个果子,这个果子被他吃了,暗色的果肉在他的牙下分开露出粉色的籽。果子已经很熟了,非常多汁。我想都不想就把他扔给我的那个果子放到嘴里。它带着颗粒感的甜味充满了我的口腔,我舌头上能感觉到果皮的绵软。我过去很喜欢无花果。
  他站起身,男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向他道晚安。我以为他会再看向我。但他只是转过身,然后消失在他皇宫另一边的房间里。
  ***——***
  第二天珀琉斯回到了皇宫,我被带到他跟前,王座室被烧着红豆杉的炉火弄得烟雾缭绕。我适时地跪下,向他致敬,接受他著名的友善的微笑。“帕特罗克洛斯,”他问我时,我告诉他。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空落感,我的名字不再有我父亲的名字跟在后头。珀琉斯点点头。我觉得他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他弓着背,但他绝不会超过五十岁,也就是我父亲的年纪。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征服了一位女神的男人,或者一个能生下阿喀琉斯这样的孩子的男人。
  “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杀了一个男孩。你明白吗?”
  这就是大人的残酷之处。你明白吗?
  “是的,”我告诉他。我本来还可以再告诉他一些别的,告诉他那些让我睡眼惺忪、两眼布满血丝的噩梦,那些几乎划破我喉咙的、被我生生咽下的尖叫。在我毫无睡意的双眼上方,星星是如何在夜空中转啊转。
  “这里欢迎你。你还有机会做个好人。”他这么说本是想要安慰我。
  当天晚些时候,可能是从他那里,也有可能是从哪个在旁听着的仆人那些,男孩子们终于听说了我被流放的原因。我本该准备好了的,我已经听够了他人的流言。传言是这些男孩子们唯一可以用于交换的货币。但看见他们突然的改变仍然让我吃了一惊,我走过时他们脸上浮现的惊恐和着迷的表情。现在就连他们当中最胆大的孩子和我擦肩而过时也会轻声祈祷:他们可能会走霉运,厄里倪厄斯,我们的复仇女神,出手时可难免殃及池鱼。男孩子们从安全的距离着迷地望着。他们会喝他的血吗,你觉得呢?
  他们的轻言细语噎住了我,把我嘴里的食物变成了灰土。我把我的碟子推开,找到我可以安静坐着,除了偶尔经过的仆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的角落或者闲置的厅室。我狭隘的世界更狭隘了:只有地板上的裂缝、石墙上的螺纹那么大。他们在我用指尖沿着他们的边缘划过时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听说你在这里。”一个清澈的声音,像冰水融汇的小溪流。
  我把头猛然抬起。我在一个杂物室里,膝盖顶着胸口,缩在一罐罐浓稠的橄榄油之间。我正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跳出海面时被阳光镀上银色。海浪融化了,又变回了双耳瓶和粮食袋。
  是阿喀琉斯,他站在我身前。他表情严肃,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我。我身上愧疚地刺痛,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我知道。
  “我一直在找你,”他说。这些话里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解读的暗示。“你没去参加早上的训练。”
  我脸红了。愧疚之外,愤怒也在慢慢地爬上来。他有权利惩罚我,我讨厌他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那里。”
  “训练的师傅注意到了,他告诉了我的父亲。”
  “而他派你来了。”我想要让他为这种故事感到丑恶。
  “不,我是自己来的。”阿喀琉斯的声音很冷淡,但我看到他的下巴紧了紧,就一下。“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了。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有回答。他把我好好研究了一下。
  “父亲正在考虑惩罚你,”他说。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将会是体罚,而且通常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实行。一位王子可永远不会被鞭打,但我不再是王子。
  “你没病,”他说。
  “不,”我呆滞地回答。
  “那就不能用这个做借口了。”
  “什么?”我因为太害怕,还跟不上他的思路。
  “你去了哪里的借口。”他很耐心地说,“这样你就不会被罚了。你打算怎么说?”
  “我不知道。”
  “你总得说点什么。”
  他的坚持点燃了我的愤怒。“你才是王子,”我怒道。
  他吃了一惊。他像只好奇的小鸟一样把头歪向一边。“所以呢?”
  “那就跟你父亲说,说我和你在一起。他会原谅的。”我说出来的语气比我心底里感觉到的要自信得多。以前的我如果在父亲跟前为另一个男孩求情,他一定会恶意鞭打我。但我不是阿喀琉斯。
  他双眼之间出现了非常浅淡的皱纹。“我不喜欢说谎,”他说。
  这就是那种会被其他男孩子嘲笑的天真;就算你感觉到了,你也不会说出来。
  “那就把我带到你的课上去,”我说,“这样就不会是撒谎了。”
  他抬起了眉毛,看着我。他一动不动,那种我以为绝不会属于人类的安静,除了呼吸和脉搏什么都不动了——就像一只小鹿在听猎人的弓箭声。我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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