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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之歌

_3 玛德琳·米勒(美)
  阿喀琉斯用一根手指轻拍他坐着的树枝。“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那个男孩子跟你说话的样子,”他耸肩。“没人试过从我手上夺走什么东西。”
  “从来没有?”我无法相信。没有这些事情的生活简直是不可能存在的。
  “从来没有。”他安静了一会,在思考。“我不知道,”他终于重复道,“我想我会生气。”他闭上眼睛然后把头往后靠在一根树枝上。绿色的橡树叶子在他头发上聚拢,像王冠一样。
  现在我时常能见到珀琉斯王;我们有时候会被传召去参与议事,和来访的国王进餐。我被允许坐在阿喀琉斯旁边的桌子上,在想的时候甚至还可以说话。我并不想说;我很乐意安静地坐着观察四周的这些人。Skopt,珀琉斯曾叫我。猫头鹰,因为我的大眼睛。他长于给予这种慈爱,笼统又不加约束。
  那些人走后我们会和他一起坐在火边听他年轻时的故事。这个如今灰白黯淡的老人,告诉我们他曾在赫剌克勒斯身旁作战。当我说我见过菲罗克忒忒斯时,他笑了。
  “对,伟大的赫剌克勒斯之弓的背负者。那时候他是用枪的,还真的是我们当中最勇敢的。”这也很像他,这些褒扬。我现在明白了,他的宝库里怎么满是为礼的条约和结盟。在我们自吹自擂、怒吼咆哮的英雄之间,珀琉斯是那个例外:他是个谦虚的人。仆人往火焰里加上一块又一块的木头,我们留在那里听着。他送我们回房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
  我唯一没有跟着他去的地方就是去见他的母亲。他会晚上很晚的时候去,或者黎明,在王宫苏醒之前,然后全身通红地回来,闻起来带着海的味道。我问他这件事的时候,他自如地告诉了我,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起伏。
  “每次都一样。她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还有我过得好不好。她跟我说我在人民之间的声誉。最后她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正全神贯注。“哪里?”
  “海底的洞穴。”海神住的地方,深到阳光无法穿透。
  “你会去吗?”
  他摇摇头。“我父亲说我不该去。他说没有哪个看见他们的凡人回来会是原来的样子。”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做了那个农夫抵抗恶魔的手势。神祇回避。(I made the peasant sign against evil. Gods avert.)听他说这么平静地这些东西有点吓到我了。在我们的故事里神祇和凡人从不曾愉快的交往过。但她是他的母亲,我再安慰自己,而他自己也是半神。
  很快他和她的会面就只是我已经习惯的他身上的又一件怪事,像他双脚的奇异和他手指非人的灵巧。我听到他清晨从窗户爬回来时,我会从我的床上闷声问:“她好吗?”而他会回答。“是,她很好。”然后他可能会补充:“今天的鱼很多”或者“海湾暖得像泡澡。”然后我们就接着睡觉。
  ***——***
  我第二个春天的一个早上,他去见他的母亲回来得比平常晚;太阳几乎已经迈出水面,而羊铃已经在山上叮当。
  “她好吗?”
  “她很好。她想见你。”
  我感到一阵惊慌,但很快将它压下。“你觉得我应该去吗?”我无法想象她从我身上想得到什么。我知道她是出了名的讨厌凡人。
  他没有接触我的目光;他的手指不断地转动着一颗他找到的石子。“见她没有什么坏处。明天晚上,她说。”现在我明白这是一个命令了。神是不会作出请求的。我足够了解他,知道他觉得很尴尬。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试过这么生硬。
  “明天?”
  他点点头。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恐惧,虽然我们平常什么都不会向对方隐瞒。“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该带份礼物?蜂蜜酒?”节日时我们会把它倒在神的祭台上。这是我们最丰裕的贡品之一。
  他摇了摇头。“她不喜欢那个。”
  第二天晚上,城堡的人都入睡以后,我从我们的窗户爬了出去。月亮半圆,刚好亮得能让我不带火炬从岩石上摸索出道路。他说过我要站在海潮边等着,然后她就会来。不,他再次跟我确认,你不用说话。她会知道。
  海浪很暖,带着厚厚的沙子。我动了一下,看着白色的小螃蟹穿过海岸。我在听,想着也许我能听见她接近时她脚下水的泼溅声。一阵微风吹下海滩然后,满怀感激地,我迎风闭上眼睛。我重新张开眼睛的时候她就站在我面前。
  她比我高,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高。她的黑色头发散在背后,皮肤发出明亮的光而且白得不可思议,就好像吸饮了月光。她近得我都能闻到她的气息,海水带着点暗棕色的蜂蜜。我没有呼吸。我不敢。
  “你是帕特罗克洛斯。”我对她嘶哑粗糙的声音瑟缩了一下。我原以为会是钟乐,而不是海浪里磨石的声音。
  “是的,夫人(Lady)。”
  厌恶爬满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和人类的不一样;他们通体漆黑,带有金色斑点。我没法让自己对上这样的眼睛。
  “他会成为神,”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她向前倾,我差点以为她要碰我。但她当然没有。
  “你明白吗?”我能感觉到双颊上她的呼吸,一点都不温暖,冰凉得像海的深处。你明白吗?他还告诉过我她很讨厌等待。
  “是。”
  她再向前倾得更近,笼在我上方。她的嘴唇是个红色的豁口,想牺牲品被撕开的肚皮,庄严而血淋淋的。双唇后她的牙闪着锋芒,白得像骨头。
  “很好。”心不在焉地,好像在对她自己说一样,她补充道,“你不久就会死。”
  她转身潜入海中,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我没有直接走回宫殿。我做不到。我去了橄榄树丛,去坐在扭曲的树干和跌落的果子之间。这里离海比较远。我现在不想闻到海水的盐味。
  你不久就会死。她冰冷地说,陈述事实。她不希望我做他的同伴,但我还不值得谋杀。对于一位女神来说,人类几十年的生命甚至不会造成不便。
  她还希望他成为神。她说得那么简单好像这很明显。神。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他。神都很冷漠遥远,像月亮那么远,不像他明亮的眼睛,他笑容里的狡黠。
  她的愿望很不凡。即使是半神要成为神也是很难的。没错,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发生在赫剌克勒斯,俄耳甫斯和俄里翁身上。现在他们坐在天上了,作为星座掌管人间,和众神享用神的珍馐佳肴。但这些男人是宙斯的儿子,他们的力量因为纯净的血脉而强盛。忒提斯是众神之中弱小中的弱小,她只是一个海神。我们的故事里,这些神灵只能靠奉承谄媚,获得更强大的神的眷顾。他们自己做不了什么。除了活着,永远不死。
  “你在想什么?”是阿喀琉斯,来找我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树丛里很响亮,但我没有受惊。我心里半指望着他来。我希望他来。
  “没什么,”我说。这不是真的。我想这一直不是真的。
  他坐在我身边,双脚光裸,灰扑扑的。
  “她是不是告诉你说你很快就会死了?”
  我惊讶地转身看他。
  “对,”我说。
  “对不起,”他说。
  风吹过我们头上的灰色叶子,我听到某处橄榄掉落的“啪”的一声。
  “她想让你成为神,”我告诉他。
  “我知道。”他的表情因为困窘而扭曲,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突然明亮了不少。真是孩子气的反应。而且充满人性。父母,哪里都是。
  但问题还等着被问出口;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成为——”我停顿了一下,内心在挣扎,尽管我向自己保证过绝对不会。我刚坐在树丛里等他找到我的时候,反复地练习过这个问题。“你想成为神吗?”
  昏光中他的眼睛很暗。我看不到绿色里的那些金色斑点。“我不知道,”终于他说。“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或者它要怎么发生。”他低头看他的手,紧握膝盖。“我不想离开这里。再说它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呢?很快?”
  我有些无措。关于神是怎么造就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凡人。
  他现在在皱眉了,他的声音更大了一点。“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奥林匹斯?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她假装她知道。她以为只要我成名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至少这个我能跟上了。“那样众神就会自愿带走你。”
  他点点头。但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阿喀琉斯。”
  他转向我,双眼充满烦躁,带着一种愤怒的困惑。他还不到十二岁呢。
  “你想成为神吗?”这回容易多了。
  “现在还不想,”他说。
  我之前都感觉不到的一种紧张感这时松懈了一点。我现在还不会失去他。
  他用一只手裹着下巴;他的五官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精美,像刀刻的大理石。“不过我还是想成为英雄。我觉得我能做到。如果预言是真的。如果真的会有战争。我母亲说我还胜过赫剌克勒斯当年。”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的偏爱,或者事实。我不关心。现在还不。
  他安静了一会。然后突然转向我,“你想成为神吗?”
  在那里,在青苔和橄榄树之间,这让我感到好笑。我哈哈大笑,然后,过了不久,他也笑了。
  “我不觉得有这种可能,”我告诉他。
  我站起身,向下伸出一只手给他。他握住了,把他自己拉起来。我们的束腰衫都沾满了土,干了的海盐让我双脚发痒。
  “厨房里有无花果。我刚看到的,”他说。
  我们才十二岁,还不会沉闷太久。
  “我打赌我能吃得比你多。”
  “跟你赛跑!”
  我笑了。我们跑了起来。
第七章
  之后的夏天我们到了十三岁,先是他,然后是我。我们的身体开始伸展,我们的关节被拉得酸软。珀琉斯锃亮的铜镜前,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瘦高个字,带点虚弱,鹳鸟一样的腿,还有削尖的下巴。阿喀琉斯比我还高,似乎在我之上耸立。最终我们会长到一个身高,但他成熟得比我早,速度惊人,也许是因为他非凡的血统。
  那些男孩子也在成长。现在我们时不时会在紧闭的门后听到呻吟声,看到黑影在黎明前回到他们的床上。在我们这些国家当中,男人经常在胡子长齐之前就娶妻了。那他们得到(took)这些丫鬟还要早多少呢?这是意料之中的;很少人上婚床前会没有做过这些事。那些没做过的可就实在不行:太弱无法用强,太丑迷不了人,太穷不能给钱。
  王宫里有一帮出身高贵的女人是习俗,作为城堡女主人的侍女。但珀琉斯城堡里没有妻子,所以我们能见到的女人大多是奴隶。他们多是被买来或者从战场上俘虏来的,或者是这些奴隶的孩子。白天他们倒酒、擦地,保管厨房。晚上她们属于士兵或者国王的养子,属于来访的国王或者珀琉斯本人。随之鼓起来的肚子不是羞耻,而是利益:更多的奴隶。这些结合并不都是强暴;有时其中也会有双方相互的满足,甚至情意。至少说起来的男人相信是这样。
  阿喀琉斯或者我自己要去和那些女孩子上床很容易,无比容易。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几乎可以说开始得太晚了,尤其是他,因为王子都是以他们的胃口而闻名的。相反,我们安静地看着那些养子把女孩子拉上他们的大腿,或者珀琉斯晚饭后召走其中最好看的那个。有次我甚至听到国王把她送给他的儿子(offer her to his son)。几乎有些心虚地,他回应道:我累了,今晚。之后,在我们走回我们的房间里时,他躲开了我的双眼。
  我呢?除了跟阿喀琉斯以外我在所有人面前都很害羞安静;我几乎不和其他男孩子说话,更不用说一个女孩子。作为王子的同志,我想我大概不用说话;一个手势或者眼神就该足够了。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晚上我心里翻动的情绪奇怪地和那些顺从地垂着眼的丫鬟离得很远。我见过一个男孩子摸索一个女孩子的裙子,还有她倒酒时候脸上呆滞的表情。我对此没有欲望。
  一天晚上我们在珀琉斯的房间里呆得很晚。阿喀琉斯在地板上,一只手臂往后抛到脑袋下枕着。我坐得比较正式,坐在椅子上。这不完全是因为珀琉斯。我不喜欢自己新的肢体铺展开的长度。
  老国王的眼睛半闭着。他在给我们说故事。
  “墨勒阿格是他一辈里最好的战士,但也是最骄傲的。他指望得到最好的一切,而由于人民爱戴他,他也得到了最好的一切。”
  我的目光游移到阿喀琉斯身上。他的手指在空中轻微地搅动。他在作新曲子的时候时常这样动作。墨勒阿格的故事,我猜,就像他父亲说的那样。
  “但有一天卡吕冬的国王说,‘为什么我们要给墨勒阿格那么多东西?卡吕冬还有其他出色的战士。’”
  阿喀琉斯动了动身体,他的长袍在他的胸口上绷紧。那天我偷听到一个丫鬟跟她的朋友小声说着:“你说晚饭的时候王子是不是看我了?”她的声音里充满希望。
  “墨勒阿格听说了国王的话,非常生气。”
  这天早上他跳到了我的床上,然后把他的鼻子摁在我的鼻子上。“早上好,”他说道。我记得他抵在我皮肤上的热量。
  “他说,‘我不会再为你而战。’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他妻子的怀中寻求安慰。”
  我感觉到一只脚上被揪了一下。是阿喀琉斯,正从地板上对着我笑。
  “卡吕冬有很多凶狠的敌人,他们听说墨勒阿格不会再为卡吕冬战斗后——”
  我挑衅(逗)似地把脚朝他捅了捅。他的手指裹住了我的脚踝。
  “他们攻击了。而卡吕冬的城镇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阿喀琉斯用力一扯,我就从椅子上滑出去一半。我扣紧椅子的木架好不被扯到地板上。
  “于是人们去找到墨勒阿格,请求他的原著。而——阿喀琉斯,你在听吗?”
  “是的,父亲。”
  “你没有。你在折磨我们可怜的小猫头鹰呢。”
  我试图做出被折磨的样子。但我只能感觉到脚踝上冰凉的感觉,在他手指不久前碰过的那个地方。
  “可能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有点累了。我们改天晚上再说完这个故事。”
  我们站起身,向老人道晚安。但就在我们转身时他说道,“阿喀琉斯,你可能要去找下厨房那个浅色头发的女孩子。我听说她一直在门道边上等你。”
  很难说清是不是火光让他的面貌产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可能吧,父亲。我今晚很累了。”
  珀琉斯笑了,就好像这是个笑话。“我敢肯定她能让你清醒过来的。”他挥手让我们走了。
  回房的时候我要迈大点步伐才能跟得上他。我们沉默地洗了脸,但我感觉身上有种痛感,像坏了的牙。我不能让它就这样。
  “那个女孩子——你喜欢她吗?”
  阿喀琉斯在房间另一端转身面对我。“怎么这么问?你喜欢?”
  “不是,没有。”我脸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最开始那些日子之后我从没试过对他感到如此没有把握。“我是说,你想不想——”
  他冲向我,把我推倒在我的床垫上。朝我俯下身。“我烦死说她了(I'm sick of talking about her)。”
  热气升上我的脖子,伸出手指包裹住我整个脸。他的头发落在我四周,而我只能闻到他的味道。他嘴唇上的皮似乎只离我一根头发远。
  然后,就像那个早晨一样,他走开了。到了房子对面,在倒最后一杯水。他的脸很平静。
  “晚安,”他说。
  ***——***
  夜晚在床上时,会出现一些画面。他们最开始时以梦的方式出现,在我的梦中拖曳着爱抚,我会颤抖着从中惊醒。我清醒地躺着,他们也照样来临,脖子上忽闪的火光,髋骨的弧线,逐渐向下拉。手,柔滑而且强壮的手,伸出来碰我。我认得出那双手。但哪怕是在这里,在我眼睑的黑暗后面,我也还是说不出我想要的是什么。白天我变得坐立不安,总是动来动去。但我怎么踱步、唱歌、跑步都不能驱除它们。它们总会来,而且无法被阻止。
  现在是夏季,是放晴的好天。午饭后我们呆在沙滩上,背靠着一块倾斜的浮木。太阳很高,我们四周的空气也很温暖。阿喀琉斯在我旁边挪了挪,然后他的脚就张开抵在我的脚上。它凉凉的,被沙擦成了粉色,因为一整个冬天都躲在室内所以很柔软。他哼了点什么,他早前弹过的一小段曲子。
  我转过去看他。他的脸很顺滑,没有那些已经开始折磨其他男孩子的斑点。他的五官被一只坚定的手画成;没有哪里是歪了或者松松散散的,没有哪里是太大的——一切都是精准的,由最尖锐的刀锋切割而成。然而它的效果却没有任何锋锐。
  他转过来,发现我在看他。“什么?”他说。
  “没什么。”
  我能闻到他。他用在脚上的油,石榴和檀香,干净汗水的盐味,我们走过的风信子,它们的气味被压在我们脚踝上。在这一切之下,是他自己的味道,我伴随着入睡的味道,我醒来时迎上的味道。我没法描述它。它很甜美,但不止如此。它很强烈,又不会太强烈。有点像杏仁,但那也不对。有时我们扭打过后,我自己的皮肤也会带上那种味道。
  他放下一只手来靠着。他手臂上的肌肉柔和地形成弧线,随着他的动作出现又消失。他望向我双眼的眼睛是深绿色的。
  我的脉搏突跳了一下,原因我无法说清。他看我看过千千万万次,但这个注视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我不明白的烈度。我的嘴唇发干,我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他望着我。他看上去好像在等待。
  我朝他动了动,动作小得不能更小。感觉就像朝瀑布纵身一跃。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我向前倾,然后我们的嘴唇落到了一起。它们像蜜蜂的胖身体,软而且圆,还有花粉带来的晕乎乎的感觉。我能尝到他嘴里的味道——带着甜点里蜂蜜的温热甜美。我的肚子发起抖来,一滴温暖的愉悦感在我皮肤下展开。还要更多。
  我欲望的力量、它绽放的速度令我震惊;我猛地往后瑟缩。我有一个瞬间,仅一个瞬间,看到午后的阳光构成他的脸,他的嘴唇稍微张开,还半成一个吻。他讶异地大张着眼睛。
  我很害怕。我做了什么?但我没有时间道歉。他站起身往后退。他的表情被收了起来,无法穿透,很遥远,冻住了我到嘴的解释。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男孩子,他转身跑上沙滩,跑开了。
  他不在,我身侧冰凉。我皮肤发紧,而我的脸则,我知道,红得像烧伤了。
  亲爱的众神(Dear gods),我想,不要让他讨厌我。
  我应该更明智点,不该召唤神的。
  我转过角落来到花园的小路上时,她就在那里,刀锋一样尖利明亮。一条蓝色裙子好像打湿了一样贴在她的皮肤上。她暗色的眼睛锁住了我的目光,而她的手指——冰凉、苍白得不像凡物——伸向了我。她把我举起来的时候我的两只脚打到了一起。
  “我看到了,”她嘶声说。海浪碎在石头上的声音。
  我说不出话。她握着我的喉咙。
  “他要离开了。”她的眼睛现在是黑色的,像被海水大湿的岩石,也像岩石一样突起(jagged:剡;钩状的;盘陀;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的;粗糙的)。
  现在我无法呼吸了。但我没有挣扎。这个至少我还是懂的。她好像停顿了一下,而我以为她还会再说话。她没有。只是打开手把浑身无力的我放回地上。
  一个母亲的愿望。在我们的国家(In our countries),它们没什么意义。但她是位女神,永远先是女神(But she was a goddess, first and always)。
  我回到房间时天已经黑了。我发现阿喀琉斯正坐在他的床上,盯着他的脚。我到门道前时,他头抬了起来,几乎充满希望。我没说话;他母亲的黑眼睛还烙在我面前,还有他的脚跟,闪过沙滩。原谅我,我犯错了。这是我那时原本会大胆说出的话,如果不是她的话。
  我走进房间,坐在我自己的床上。他动了动,目光闪向我的眼睛。他和她的相似并不是和一般小孩长得像父母那样,下巴的倾侧,眼睛的形状。而是他动作里的某些东西,还有他发亮的皮肤。女神的儿子。我以为会发生什么?
  就连坐在我现在这个位置,我都能闻到他身上海的气味。
  “我明天就该离开了(I'm supposed to leave tomorrow),”他说。几乎是在责怪。
  “哦,”我说。我感觉嘴里发胀发麻,肥厚(thick)得吐不出字。
  “喀戎会教导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他教过赫剌克勒斯,还有珀耳修斯。”
  现在还不会,他跟我说过。但他的母亲给他作了不同的选择。
  他站着脱下了他的长袍。现在是炎热的深夏,我们都惯于裸睡了。月光照在他的肚子上,平滑、长着肌肉的,往下是越往下越黑的浅褐色毛发。我回避了目光。
  翌日清晨,他起身穿上了衣服。我已经醒了;我没有睡过。我从眼缝里朝外看着他,假装在睡。他时不时会看我一眼;在幽暗的昏光里他的皮肤发出灰色的光,柔顺得像大理石。他把他的包甩到肩后,然后最后一次在门口停了一下。我记住了那里的他,在石门框里的轮廓,他的头发松散地落下,还是晚上睡乱的样子。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等我再张开眼睛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八章
  到早餐的时候,所有人就都知道他已经走了。他们瞥来的目光和耳语跟随着我到了桌前,我伸手取食物时还停留了一会儿。我咀嚼吞咽,尽管面包像石头一样坐在我肚子里。我渴望离开宫殿;我要空气。
  我走到橄榄树丛,脚下的泥土干燥。我半想着他们是不是指望我加入那些男孩子,现在他都走了。鞭打我(Whip me),我想。
  我能闻到海。它无处不在,在我头发里,在我衣服里,在我皮肤的黏湿里。就连树丛这里,在树叶和土地之间,那种不干净的、咸味的腐朽还是找上了我。我的胃往上提了提,然后我靠在了一棵树满是疮疤的树干上。粗糙的树枝扎到了我的额头,稳住了我。我必须躲开这个味道,我想。
  我朝北边走,走到宫路上,一条被车轮和马蹄磨平的道路。它在王宫的庭院外不远岔开了。一半走向西南边,穿过草丛、石头和小山;那就是我三年前来时走的路。另一半扭向了北边,朝向俄特律斯山,还有更远处的珀利翁山。我用眼睛追踪这条路。它掠过山麓直到消失其中。
  阳光压到了我身上,夏空中太阳热而强硬,好像要把我赶回宫殿。但我留在了那里。我听说它们很美,我们的山峦——梨子和丝柏,还有刚融的冰水的溪流。那里会很凉快,还有遮阴。远离灿烂得像钻石的沙滩,还有海面的闪光。
  我可以离开。这个想法很突然,引人注意。我来到这条路上只是为了逃离大海。但我面前有这条路,还有那些山峰。还有阿喀琉斯。我的胸口快速起伏,好像在试图跟上我的思路。我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衣衫,没有凉鞋;它们都是珀琉斯的,所有都是。我甚至不用收拾行李。
  只有我母亲的七弦琴——锁在内室的木箱里——让我停留了。我犹豫了一会,想着我也许会试图回去,带上它。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在他们发现我的消失——我这样自以为是地想着——并且派人来找之前,我只有一个下午可以行动。我回身朝王宫瞥了一眼,谁也没看见。卫兵在别的地方。现在。必须是现在。
  我跑了起来。从王宫逃离,跑下那条引向树丛的路,双脚拍在被热气烤过的地面,感到阵阵刺痛。在我跑着的时候,我向自己发誓,要是再看见他,我一定会把自己的想法藏在眼后。现在我学会了,要是不这样的话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腿里的酸痛、胸膛刀割似的起伏感觉非常清爽。我跑着。
  汗水让我的皮肤变得溜滑,落在我脚下的土地上。我变脏了,又变得更脏。尘土和碎叶沾上了我的腿。我四周的世界只剩下我双脚的敲击,还有路上满是灰尘的下一步。
  终于,一个?两个?小时以后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在痛苦中弯下腰,明亮的午后阳光忽晃着变成黑色,血液冲震得我耳朵发聋。现在道路两边都长满了树木,而身后珀琉斯的宫殿已经离我很远。我右手边隐约是俄特律斯山,珀利翁山就在它后面。我盯着它的峰顶,试图猜测我和它距离。万步?一万五?我开始走路。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肌肉变得虚弱、摇摆不定,我的脚缠到了一起。太阳已经过了顶点,低垂在西边的天空上。天黑前我还有四个,或许五个小时,而山峰还是那么遥远。我突然之间明白了:天黑前我到不了珀利翁的。我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找到遮蔽的希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上的凉鞋和紧贴背脊的汗湿衣衫。
  我跟不上阿喀琉斯的,我现在很确定了。他早就动身上路了,也早就离开他的马了,现在正步行着上坡呢。一个好的追踪者会观察路旁的树丛,会看到哪里的蕨菜被压弯或者撕开了,一个男孩子曾经路过那里。但我不是什么好的追踪者,而路边的灌木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的耳朵沉闷地嗡嗡作响——蝉鸣,尖利的鸟叫,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我肚子里有股疼痛,像饥饿,或者绝望。
  然后那里出现了别的什么东西。极小的声音,刚好能听见。但我捕捉到了它,而我的皮肤在这样的热气之中也突然变冷了。我知道这种声音。这是躲藏的声音,这是一个人试图不作声的声音。它也许只是踏错的很小一步、一片树叶的揭露,但这就足够了。
  我绷紧来听,恐惧在喉头跳动。它从哪里来?我的目光检视过两边的树丛。我不敢动;任何声音都会在山坡上被回音放大。我跑时没有想过危险,但现在危险在我脑海里翻覆:士兵,被珀琉斯派出,或者忒提斯她自己,我喉咙上她冷得像沙子一样的白手。或者山贼。我知道他们会在路边候着,我还记得那些关于男孩子被抓走,被留着,直到被虐死的故事。在我试图平静自己所有呼吸和动作,不让任何声响暴露自己时,我的手指把它们自己扎得发白。我的目光捕捉到一大丛可以藏身的开着花的蓍草。现在。走。
  我身边的树丛有一阵动作,我把头甩向那里。太迟了。有什么东西——什么人——从我身后攻击了我,把我向前扔。我重重地落地,脸朝下,那个人一直在我身上。我闭上了眼睛,等着刀子。
  什么都没有。除了沉默和压着我后背的膝盖。过了一会,我突然发现那对膝盖并没有那么重,而且摆放的位置正好能让施加的压力无法造成疼痛。
  “帕特洛克勒斯。”帕-特-洛-克-勒-斯。
  我没有动。
  那对膝盖抬了起来,一双手伸下,温和地把我翻转过来。阿喀琉斯正朝下望着我。
  “我刚才就希望你会来,”他说。我肚子里在翻滚,同时溢满紧张和宽慰。我吞饮着他的存在(I drank him in),那头明亮的头发,他嘴唇翘起的柔和弧线。我的喜悦如此激烈,让我不敢呼吸。我不知道我那时可能会说出什么话。对不起,也许。或者还会说点别的。我张开嘴。
  “那个男孩子受伤了吗?”
  一个深沉的声音在我们两个身后开口说话。阿喀琉斯转过头。从我的位置——在他(阿喀琉斯)身下——我只能看到男人骑的马的腿——栗色,球节被泥尘黯了颜色。
  又是那个声音,一板一眼地。“阿喀琉斯,珀琉斯之子,我推断这就是你还没到山上会见我的原因了。”
  我努力地试图理解。阿喀琉斯没去喀戎那里。他在这里等着。等我。
  “您好,喀戎大师,十分抱歉。(Greetings, Master Chiron, and my apologies.)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还没来。”他用的是他王子的声音。
  “我知道了。”
  我希望阿喀琉斯能起身。我在这里,躺在地上,在他身下,感觉很蠢。而且我还很害怕。那个男人的声音里没有显露出任何怒意,但同样没有善意。它很清晰、严肃、镇静。
  “站起来。”它说。
  慢慢地,阿喀琉斯站了起来。
  要不是我的喉咙被恐惧锁紧了,那时我可能会尖叫出声。但我发出了一种近乎被遏止的喊叫的声音,往后扒了几步。
  那马肌肉结实的腿结束于皮肉,同样肌肉结实的人体躯干。我紧盯着——盯着那人体和马身不可置信的融合,盯着平滑肌肤变成发亮的棕色皮毛的地方。
  在我旁边,阿喀琉斯低下了头。“喀戎大师,”他说。“我对延迟感到抱歉。我需要等我的同伴。”他跪下来,他干净的长袍落到满是尘埃的地面上。“请接收我的歉意。我很久以来都希望成为您的学生。”
  男人的——马人的——表情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严肃。他还要更老,我看到,长了修剪齐整的黑胡子。
  他看了阿喀琉斯一回。“你不需要对我下跪,珀琉斯之子。虽然我很多谢你的礼貌(Though I appreciate the courtesy)。那这位让我们两个都等着的同伴是谁呢?”
  阿喀琉斯回身向我,伸下一只手。我不太稳地抓住了那只手,把自己拉了起来。
  “这是帕特罗克洛斯。”
  一阵安静,我知道这时轮到我说话了。
  “老爷(My lord),”我说。然后鞠了一躬。
  “我不是什么老爷,帕特罗克洛斯,墨诺提俄斯之子。”
  听到我父亲的名字,我猛地抬起头。
  “我是马人,人类之师。我的名字是喀戎。”
  我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我不敢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双眼探究似的细细看我。“你太累了,我想。你需要水和食物,两样都需要。到珀利翁山上我家还有很远的路,太远了你们不能走路去。所以我们必须另作安排。”
  然后他转过身,我试图不要对他的马身在他下面动作的样子目瞪口呆。
  “你们会骑到我背上,”马人说道。“我一般不会刚认识就允许别人这样做。但必须开次例外。”他停顿了一下。“我猜你们都学过骑术吧?”
  我们很快地点了点头。
  “太不幸了。把你们学的都忘记。我不喜欢被腿夹,也不喜欢被戳。坐在前面的会抱紧我的腰,后面的抱着前面那个。如果你觉得你要掉下去了,开口说。”
  阿喀琉斯和我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他上前一步。
  “我要怎么——?”
  “我会弯腿。”他的马腿下折到尘土里。他的背脊很宽厚,汗湿得有点发亮。“抓住我手臂平衡住,”马人作出指示。阿喀琉斯照做了,甩过一条腿,坐稳身体。
  到我了。至少我不会坐在前面,离皮肤让路给栗色皮毛的地方那么近。喀戎给我他的手臂,我抓住了。手臂很粗,长满肌肉,长着浓重的、丝毫不像他马身的颜色的黑色毛发。我坐好身体,双腿撑开跨在宽厚的背上,几乎感到不适。
  喀戎说,“我要站起来了。”动作很顺畅,但我还是抓住了阿喀琉斯。喀戎比普通的马要高出一半,我的脚晃荡在离地面那么远的地方,这让我眩晕。阿喀琉斯的手松松地放在喀戎的肢干上。“你抓得这么轻会掉下去的,”马人说。
  我手指因为紧抱着阿喀琉斯的胸口很快就被汗透湿。我一刻都不敢放开。马人的步伐没有马那么对称,地面也凹凸不平。我在汗湿发溜的马毛上吓人地打滑。
  我看不到路,但我们正被喀戎坚定、不放慢的脚步带着,迅捷地穿过树木往上升。每次颠簸让我的脚跟踢进马人身侧我都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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