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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林·沃《旧地重游》中文版

_4 伊夫林·沃(英)
塞巴斯蒂安以前从来没有正经谈过他的父亲。
我说:“你父亲走掉以后,你们肯定很难过吧?”
“所有的人都很难过,除了科迪莉娅。那时她太小了。当时使我很难过。妈妈努力向我们三个大孩子解释,好让我们不恨爸爸。不恨我爸爸的只有我一人。我认为她希望我恨他。我一向是他的宠儿。要不是这只脚坏了,我就和他住在一起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他那里。你为什么不一块儿去呢?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下面那块场地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用喇叭筒大声喊着拍板成交的结果。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到我们这儿。
“所以你知道,我们家的人在宗教信仰上并不一致。布赖兹赫德和科迪莉娅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他很不幸,而她像小鸟一样快乐;朱丽娅和我则是半个异教徒;我很快乐,我的确觉得朱丽娅并不快乐;一般人认为妈妈是一个圣徒,爸爸是一个被逐出教门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哪一个是幸福的。无论如何,不管你怎么看待宗教,幸福好像和宗教没有很大关系,而这就是我要求的一切……我希望我自己更喜欢天主教徒。”
“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的人一样。”
“亲爱的查尔斯,恰恰不是这样——尤其是在这个国家,他们人数那么少。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一个教派——实际上,至少有四个教派,有一半时间他们都在互相谩骂——可是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和别人完全不一样;凡是他们认为重要的,都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总是力图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人生观,可是他们的人生观却随时流露出来。他们要把自己的人生观隐藏起来原是很自然的。不过你知道,对于像我和朱丽娅这样的半异教徒说来,要隐藏可就困难了。”
这时从高烟囱那边传来儿童的喊叫:“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于是这次异常严肃的谈话就中断了。
“天哪!”塞巴斯蒂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毯子。“像是我妹妹科迪莉娅的声音。你快把身子盖上。”
“你在哪儿呀?”
说着就出现了一个十一二岁胖乎乎的孩子;她身上有着那种明显的家族特征,不过在她真诚而胖乎乎的圆脸上,这些特征都走了样;她的脑后垂着两条粗大的旧式辫子。
“走开,科迪莉娅,我们还没有穿衣服啊。”
“什么?你也太不像话了。我猜你就在这儿。你不知道我也来了吧?我和布赖德一块儿来的,留下来看了看弗朗西斯·泽维尔。”(转向我,)“弗朗西斯·泽维尔是我的猪。后来我们和芬德上校一起吃了饭,然后就去展览会了。弗朗西斯·泽维尔可招人注意呢。兰德尔那个恶棍用一头癞皮牲口就得了第一。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又看到你我真高兴。你可怜的脚怎么了?”
“向赖德先生问好。”
“噢,对不起。你好。”那个家族的全部魅力都在她的微笑中。“他们在下边喝得相当醉了,所以我就来了。喂,谁在办事间里画画呢?我去那儿找一个凳子手杖,就看到了。”
“说话留点神。那是赖德先生画的。”
“太好看了,真是你画的吗?你很聪明。你们俩干吗不穿好衣服下来呢?附近没有人。”
“布赖德肯定会把交易会的鉴定员们带来的。”
“不会,我听见他说不打算带他们来。他今天脾气可坏啦。他原来不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吃饭,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来吧。你们的样子见得人的时候,我就去育婴室。”
晚餐桌上大家很沉闷。只有科迪莉娅一个人自由自在,她吃得津津有味,很高兴地吃到夜阑人静,高兴有她的哥哥们陪着她。布赖兹赫德比我和塞巴斯蒂安只大三岁,可他却显得是另一代的人了。他有他家族的特点,在他难得一笑时,他和家里人的笑容一样动人;他说起话来,也是他们那种嗓音,还带着一种庄重而拘谨的味儿,而这种味儿照我堂兄贾斯珀的话说,听起来就显得装腔作势,言不由衷,但布赖兹赫德的话听起来却显得平易近人,自然流露。
“十分抱歉这才知道你到我们家来了。”他对我说,“他们对你照顾得好吗?我希望塞巴斯蒂安请你喝葡萄酒。如果威尔科克斯自己做主,他就会相当吝啬的。”
“他待我们非常慷慨大方。”
“听你这么说我就高兴了。你喜欢葡萄酒吗?”
“很喜欢。”
“我要是喜欢喝就好了。别的男人和酒结了不解之缘。在毛德琳学院时,我不止一次想把自己灌醉,可是我不喜欢葡萄酒。我甚至觉得啤酒和威士忌都不大开胃口。像今天下午那样的事情,对我来说,结果是一场苦难。”
“我可喜欢喝葡萄酒。”科迪莉娅说。
“我妹妹科迪莉娅的最近的成绩报告单上说,她不仅是学校中最坏的女学生,而且她在最老的修女的记忆里也是最坏的。”
“这是因为我拒绝做圣母会修女。女修道院长说,如果我不把宿舍弄整齐些,就不能当圣母会的修女,所以我就说好嘞,我还不愿当,再说我也不相信圣母会管我是不是左脚穿了体操鞋,右脚穿了跳舞鞋。气得女修道院长脸色铁青。”
“圣母可是喜欢顺从的呀。”
“布赖德,你别这么虔诚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儿可有一位无神论者。”
“是不可知论者,”我说。
“真的吗?这种人在你们学院里很多吗?在毛德琳学院可有一些。”
“我实在不知道。在进牛津大学以前我早就是不可知论者。”
“无神论者到处都有。”布赖兹赫德说。
宗教信仰似乎是这天非谈不可的话题。我们谈了一会儿农业展览会。后来布赖兹赫德说:“上个星期我在伦敦见到主教。你们知道,他想关闭我们这儿的小教堂。”
“得嘞,他关不了。”科迪莉娅说。
“我想妈妈不会让他关掉。”塞巴斯蒂安说。
“小教堂离得太远了,”布赖兹赫德说,“梅尔斯蒂德周围十几户人家没法到这儿来。所以他想在梅尔斯蒂德开一个弥撒中心。”
“那我们怎么办?”塞巴斯蒂安说,“难道我们在大冬天一早就得开车去那儿吗?”
“我们必须让圣餐礼在这儿举行,”科迪莉娅说,“我喜欢偶尔去参加一下;妈妈也喜欢。”
“我也爱去,”布赖兹赫德说,“可是我们人太少了。好像我们并不是全庄园人人都去作弥撒的老天主教徒。小教堂迟早总会取消的,也许等妈妈过世后。问题是,如果现在就取消是不是合适。你是个艺术家,赖德,从美学角度来看,你认为小教堂怎么样?”
“我认为很美。”科迪莉娅噙着眼泪说。
“它是件真正的艺术品吗?”
“呃,我还不大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小心地说,“我认为这个小教堂是它那个时代的一个出色的代表作。可能再过八十年,它就会受到极大的赞美了。”
“这教堂二十年前不算美,八十年后很美,而现在就不美,这肯定是不可能的。”
“好啦,现在也许是好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说,我恰好不十分喜欢它。”
“可是,喜欢一件东西和认为它好有没有区别呢?”
“布赖德,别像耶稣会教士那样狡猾。”塞巴斯蒂安说。可是我知道这样的争执不只是个文字问题,而且还表现出我们之间的深刻而又无法消除的分歧;双方都不理解,而且也不能够理解对方。
“难道你也是这样来区分葡萄酒的吗?”
“不。葡萄酒是达到一种目的的手段,我喜欢那目的,而且认为那目的是好的——那目的就是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可是就我的情况来说,葡萄酒并没有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我既不喜欢葡萄酒,也不认为它对我有什么好处。”
“布赖德,别说啦。”
“对不起,”他说,“我还认为这个问题让人们感兴趣哩。”
“谢天谢地,我上的是伊顿公学。”塞巴斯蒂安说。
吃完了晚饭,布赖兹赫德说:“恐怕我得把塞巴斯蒂安带走半个小时。明天我要忙一整天,展览会完了我得马上动身回去。我有一大堆文件要请父亲签字。塞巴斯蒂安得把这些文件取出来,解释给父亲听。科迪莉娅,你该去睡觉了。”
“得先消化一下才行,”他说,“晚上我还没有这么大吃过呢。我还要跟查尔斯说说话呢。”
“‘查尔斯’?”塞巴斯蒂安说,“什么‘查尔斯’?你应当叫赖德先生,孩子。”
“查尔斯,来吧。”
就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说:“你真是个不可知论者吗?”
“你们家随时都谈论宗教问题吗?”
“不是随时谈。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提出来的,不是吗?”
“是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宗教问题。”
“那么,也许一是个不可知论者。我要为你祷告。”
“你可太好啦。”
“要知道,我不能给你一串念珠的时间,只能为你祈祷十个念珠的时间。我要为他们祈祷的人有一大串呢。我把他们按顺序排好,每周一次,我给每人祈祷十个念珠的时间。”
“我相信这已经超过了我该得到的了。”
“噢,我碰到的一些事情比你还要难办呢。比如说劳埃德·乔治,凯泽和奥利夫·班克斯。”
“她是谁?”
“她上个学期从女修道院逃跑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女修道院长发现了她正在写什么东西。知道吧,如果你不是不可知论者,我就会向你要五先令,好买一个黑人教女。”
“你的宗教我丝毫也不感到吃惊。”
“这是上学期一位神父发起的新鲜事儿。如果你给非洲的某些修女寄去五先令,她们就会在给某人婴儿洗礼时用你的名字做婴儿的教名。我已经有了六个黑科迪莉娅啦。这挺好玩的吧。”
布赖兹赫德和塞巴斯蒂安一回来,就叫科迪莉娅去睡觉了。布赖兹赫德又继续谈起我们谈论的那场话题。
“当然,你确实说得有理,”他说,“你把艺术当作手段而不把它当作目的。这是严谨的神学啊,可是不寻常的是,我竟然发现一位不可知论者居然也相信神学。”
“科迪莉娅已经答应为我祷告了。”我说。
“她为她的猪连续作过九天祷告。”塞巴斯蒂安说。
“你知道,这一切让我莫名其妙。”我说。
“我觉得我们会引起人们的反感的。”布赖兹赫德说。
这晚上我才开始认识到,实际上我过去对塞巴斯蒂安多么不了解,我这才开始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想方设法不让我接触到他生活的其他方面。他就像在公海客轮上结识的一位朋友;此时,我们已经在他家乡的港口靠岸了。
布赖兹赫德和科迪莉娅走了;展览会场上的帐篷拆掉了,旗子也拔掉了;被践踏的草地又开始恢复了绿色;以从容闲散开始的这个月,倏忽到了月底。现在塞巴斯蒂安走路已经用不着拐杖了,也忘记了他的脚伤。
“我想你最好和我一起去威尼斯。”他说。
“没钱呀。”
“我想到这一点。我们到了威尼斯就可以靠我爸爸过活。而旅费,律师们会给我的——给我买头等车卧铺票。用这笔钱我们俩坐三等车去就够了。”
我们就这样动身了;先是搭了便宜的长途海轮横渡海峡去敦刻尔克,我们在清朗的夜空下在甲板上坐了一夜,看着沙丘那边破晓的鱼肚色的曙光;接着又坐硬席去巴黎,到达巴黎就驱车去洛蒂旅馆,洗了澡,刮了脸,又在富瓦蒂餐馆吃了午餐,餐馆里很热,有一半坐位空着,随后又昏昏欲睡地逛了商店,后来就一直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等到我们火车开车的时间;火车在温暖的、尘土弥漫的傍晚到达里昂车站,然后又换乘南开的慢车,又是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回家的穷人——他们像北欧国家的穷人那样,旅行时带着许多包袱,对权威还流露出恭顺谦卑的神情——这里还有假满回去的水手们。我们时睡时醒,火车颠簸着,还经常停下来,夜里换了一次车,一上车又睡着了,醒来时车厢已经空了,车窗外闪过松林和远处群山的峰顶。边境上是穿崭新军服的士兵,在车站便餐室吃咖啡和面包,我们周围都是带着宽厚而快乐表情的南方人;火车又开到平原上,针叶松变成葡萄藤和橄榄,在米兰换车;从手推车上买了蒜肠、面包、一瓶葡萄酒(我们在巴黎把钱花光了,只剩了几个法郎);太阳高照,大地热烘烘的;车厢里坐满了农民,每到一个车站就拥上拥下,闷热的车厢弥漫着大蒜气味。薄暮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威尼斯。
一个脸色阴沉的人在那儿迎接我们。“爸爸的仆人,普伦德。”
“我先接了那趟快车,”普伦德说,“爵爷想你们一定看错了火车时间表。这趟车好像才从米兰开来的。”
“我们是坐三等车来的。”
普伦德有礼貌地嗤嗤笑着。“我开来了一条冈朵拉。我坐汽轮把行李带去。爵爷到利多去了。他不一定能在你到家前回来——那是我们预计你坐快车来算计的。现在,他可能回家了。”
他领我们上了等待我们的小船。船夫们穿着白绿两色的制服,胸前别着银质徽章;他们微笑着鞠躬。
“回大厦,普朗陀。”
“是的,普伦德先生。”
于是我们的船顺流漂去。
“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来过。”
“我以前来过一次——那是从海路来的。走这条路就到了。”
“瞧,我们到了,先生们。”
那大厦比传闻的小些,门面很狭窄,石阶上长满苔藓,阴暗的拱廊用粗琢的石头建成。一个船夫跳到岸上,把船系在柱子上,然后去拉门铃;另一个船夫站在船头,使船紧靠着石阶。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俗气的条纹亚麻布夏季制服的仆人引我们走了台阶,我们就从昏暗的地方走到亮处;华贵的钢琴上洒满了阳光,丁托列托学派的壁画使这个府第显得光辉灿烂。
我们的住房在上面一层,要上一段陡峭的大理石楼梯,为了不让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房间的百叶窗都关上了;仆人把百叶窗推开,我们眺望外面的大运河;床上挂着蚊帐。
“现在没有蚊子。”
每间屋子里的家具都只有一个不大的鳞茎面的衣橱,一面镶着镀金框的、模糊不清的镜子。地板是大理石板,没有铺地毯。
“这光景有点凄凉吧?”塞巴斯蒂安问。
“怎么凄凉?看看这些吧。”我又把他带到窗户前,下面和周围是一片辉煌华丽的风光。
“不,你怎么能不说凄凉呢。”
这时隔壁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把我们吸引过去。我们发现一间洗澡间,看上去仿佛是修建在烟囱里似的。上面没有天花板,墙壁直通上去,经过上面那层楼通到露天。在这座古老的热水锅炉产生的水蒸汽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个男仆的影子。有一种冲鼻的煤气味道,一小股冷水汩汩地淌着。
“没法用了。”
“是,是,真是意外,先生。”
男仆跑到楼梯顶上,朝下面大声叫喊;一个女人的声音答应着,比他的声音更刺耳。我和塞巴斯蒂安又回到我们的房间观看窗下壮丽的景色。过了一会儿,那场争吵结束了,这时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进了我们的房间,朝我们笑笑,又对那个男仆瞪瞪眼睛,把一只镀银脸盆和一只盛了热水的水罐放到塞巴斯蒂安的衣橱上。这时男仆打开我们的衣服,又把它叠好,他不知不觉说起意大利语来,跟我们讲那座热水锅炉被埋没了的优点,说着说着,他突然把头向旁边一扬,警觉起来,说了一声“侯爵来了”,拨腿就跑到楼下去了。
“我们穿的像个样子再去见爸爸,”塞巴斯蒂安说,“我们倒不用穿礼服。我估计现在他那里没有客人。”
我心里充满了要见马奇梅因勋爵的好奇心。当我见到他时,我首先为他的正常状态所打动,随着我越来越多看到他时,我觉得这种正常状态值得仔细研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拜伦的气派,他认为这种气派不够得体,所以拼命克制住。他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当他转过身来欢迎我们的时候,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我只感到面前是一个魁伟笔挺的身影。
“亲爱的爸爸,”塞巴斯蒂安说,“你显得多年轻啊!”
他亲吻了马奇梅因勋爵的脸颊,我自从离开育婴室就再也没有吻过父亲,这时我便不好意思地站在他身后。
“这是查尔斯。你不觉得我父亲很漂亮吗,查尔斯?”
马奇梅因勋爵握握我的手。
“不管是谁给你们看的火车时刻表,”他说——他的嗓音也是塞巴斯蒂安那样的——“反正他是干了一件蠢事。没有这样一趟车的。”
“我们就是坐这趟车来的。”
“不可能。那个时间只有从米兰开来的一趟慢车。当时我正在利多。下午早些时候我去那儿和职业网球家打网球。一天中只有那个时候还不太热。我希望你们两个在楼上住得很舒服。这所房子似乎只是为了一个人的舒适而设计的,这个人就是我啰。我有一间像这么大的房间,还有一间挺像样的化妆室。卡拉占了另一间相当大的房间。”
听到他如此直率而又如此漫不经心地提到他的情妇,我不禁呆住了。后来我猜想他这样说是为了面子,是为了我。
“她好吗?”
“卡拉吗?很好。我希望是这样。明天她就回到我们这儿来。她正在布伦塔运河边一个别墅里看望几个美国朋友。我们在什么地方吃饭呢?倒是可以去‘月神’餐厅,不过现在那里全是英国人。你们在家里吃饭觉得太闷了吧?卡拉明天一定要出去的,这儿的厨师真是出色极了。”
他已经离开窗口,这时他全身沐浴到夕阳的光辉里,他身后是红锦缎般的墙壁。那是一张高贵的脸,充满了自我克制,正如他企图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稍微有些疲倦,稍微带点讥讽,还有点贪图酒色的痕迹。看起来他正当盛年。想起来真奇怪,其实他只比我父亲小几岁。
我们坐在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房间里,在大理石桌子上吃晚饭。房间里的一切东西,不是大理石的,就是丝绒的,或者是单一的、金色石膏粉制品。马奇梅因勋爵说:“你们在这里打算怎么过呢?是洗海水浴呢,还是观光游览?”
“不管怎么样,多少要参观一下。”我说。
“卡拉会喜欢这样的——她嘛,塞巴斯蒂安想必告诉过你了,她是你们的女主人。海水浴和游览不可兼得,你知道。一旦你们到了利多浴场,你们可就走不了的——你们玩十五子棋啦,泡酒吧间啦,太阳把你们晒得晕晕糊糊。可要坚持去教堂啊。”
“查尔斯热爱画油画。”塞巴斯蒂安说。
“是吗?”我听出了一种十分厌烦的口气,这种口气我在父亲的话里是听惯了的。“是吗?是某一个威尼斯画家?”
“是贝里尼。”我回答得有些粗野。
“贝里尼吗?哪一个贝里尼?”
“恐怕我不知道有两个贝里尼。”
“准确地说有三个。你会发现,在伟大的时代,把绘画当作家庭事业是十分常见的。你们怎么离开英国的?”
“英国很美。”塞巴斯蒂安说。
“它美吗?它过去美吗?我不喜欢英格兰农村,这一直是我的不幸。继承了一些重大责任,可是对这些责任又漠不关心,我以为这是很丢脸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完全符合社会主义者对我的希望,我对我自己的那个党已经是一块大绊脚石了。嗯,我的大儿子会改变这一切,我毫不怀疑,倘若他们让他继承什么东西的话……呃,我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认为意大利的甜食总是很好的呢?在我父亲管家以前,布赖兹赫德总请一位意大利糕点师傅。我父亲用了一位奥地利厨师,好得多了。我想,那里现在大概有一位胳膊粗壮的女管家了吧。”
饭后我们离开了府第,出了街门,我们走过弯弯曲曲迷宫似的石桥、广场和胡同,去弗洛里安咖啡店喝咖啡,边喝边看钟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什么也比不上威尼斯这样的城市。”马奇梅因勋爵说,“这个城市到处都有游游逛逛的无政府主义者,有天晚上,一位袒胸露臂的美国女人想在这里坐坐,他们就跑过来盯着她,一言不发,把她赶走了,那些人就像跟着海船盘旋的海鸥一样追着她不放,直到她走开。而我们的同胞,当他们打算在道德问题上表示不同意见时,比起美国人来却是不够高尚的。”
这时一伙英国人正从水边走过来,向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接着他们又突然走到另一头,坐在那边斜着眼看我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过去我在政界时,我认识那边那个男人和他的老婆。男的名叫塞巴斯蒂安,他是你们那个教派的一位著名人物呢。”
这天晚上我们要去睡觉时,塞巴斯蒂安说,“他真是个好‘宝贝’,不是吗?”
第二天,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来到。我虽说已经十九岁了,可是对女人还是一无所知的。在大街上我都没有把握辨认出一个妓女来。因此我现在和一对通奸的男女住在这幢房子里,我对于这件事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可是我的年龄已经大到能够掩饰起我的好奇心,因此,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妇看出来我对她抱着很多矛盾的期望。而这一切期望,一时由于她的外貌而破灭了。她的样子不像土鲁斯—劳德累克笔下的土耳其后宫里引起色欲的婢妾;也不是“年轻的女郎”。她已到中年,保养得很好,穿着考究,风度优雅,像这样的女人我在许多公共场合都见到过或偶尔遇到过。但是在她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社会恶习的痕迹。就在她到达这天,我们在利多的餐厅吃午饭,餐厅里几乎所有吃饭的人都招呼她。
“维多利亚·科隆波娜已经邀请了我们大家参加她星期六的舞会。”
“她太好了。可是你知道我是不跳舞的。”马奇梅因勋爵说。
“可是为了孩子们,去吧。那地方很值得去看看——科隆波娜的府第开起舞会来灯火辉煌啊。很难说以后还会举行多少这样的舞会了。”
“孩子们可以随他们便。我们可是必须谢绝。”
“还有,我已经请了哈金·布伦纳太太吃午饭。她的女儿很漂亮。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会喜欢她的。”
“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对贝里尼的兴趣比对女继承人的兴趣要大得多哩。”
“不过,我一向希望的也正是这个嘛。”卡拉说,她灵活地改变了她的攻击点,“我到这儿来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亚力克斯连一次也没有让我进圣马可里面去看看呢。我们要当旅游者了,是不是?”
我们的确成了旅游者了;卡拉找到一位到处很熟悉的矮个子威尼斯贵族作向导,她把他带在身边,自己拿着一本旅游指南,她和我们一起参观,她有时疲倦,但从不放弃,在威尼斯豪华、壮丽的环境中,她是一个身材匀称的普通人。
在威尼斯的半个月过得很快,很惬意——或者过分惬意了;我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中,无忧无虑。有几天,日子就消磨在那条冈朵拉上,我们缓缓地驶过大运河的支流,船夫发出哀怨的、鸟叫般的警告声。另外几天,我们坐着快艇腾越在通海的泻湖上,航行在闪烁于阳光下的滚滚而来的泡沫浪花上;如今留下的混乱回忆是沙滩上的灼热的阳光和大理石建筑里的阴凉,到处是水拍打着平滑的石块,在彩绘的天花板上反映出斑斓的光点,是像拜伦可能度过的科隆波娜的贵族府第的夜晚,还有另一个拜伦式的夜晚——在基奥贾的浅滩上捕大鳌虾,小船后面泛起闪着粼光的尾波,船头上摇曳着的船灯,捞上来满网的水草、沙石和欢腾乱跳的鱼儿;还记得在清凉的早晨,在阳台上吃甜瓜和熏火腿;还记得在哈里酒吧吃热奶酪三明治和香槟鸡尾酒。
我记得塞巴斯蒂安仰望着那座科莱奥尼铜像,说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和我都决不会卷进一场战争中去,想到这一点,也真够让人沮丧的了。”
我还特别奇怪地记住了访问结束时的一场谈话。
当时塞巴斯蒂安和他父亲打网球去了,而卡拉终于承认她自己累了。已近黄昏,我们坐在俯瞰大运河的窗户边,她坐在沙发上,做着针线活,我坐在扶手椅里,闲着没事。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单独在一起。
“我想你很喜欢塞巴斯蒂安。”她说。
“嗯,当然啰。”
“我懂得英国人和德国人那种浪漫的友谊。他们不是拉丁民族,如果这种友谊持续的时间不太长,我想是很好的。”
她说话时态度安详,平淡,因此我不能责怪她,但是找不出话来回答。她好象并不期望我回答,只是继续做着针线活,间或停下来,从她身边的针线袋里拿出一块绸子来比一比花色。
“这种友谊是一种爱,在孩子们还不懂得它的意义的时候,他们身上就产生了这种感情。在英国,这种爱在你快长大成人时出现;我觉得我是喜欢这种爱的。对另一个男孩子怀有这种爱要比对一个女孩子怀有这种爱好一些。你知道,亚力克斯对一个女孩,对他的妻子就曾经有过这种爱。你认为他爱我吗?”
“真的,卡拉,你问的真是个最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想……”
“他不爱我。一点都不爱。那么他为什么要和我住在一起呢?告诉你吧;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可以免得他和马奇梅因夫人在一起;他恨她;可是你可能不知道他多么恨她。你会认为他很平静,英国派头十足——这位英国绅士,有点玩腻了,一切热情都已消失,贪图的是安逸,不要受干扰,打发日子,让我为他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我的朋友,他是一座仇恨的火山啊。他不能同她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他也不会踏上英国的土地,因为那儿是她的家;他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是很难高兴得起来的,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但是塞巴斯蒂安也恨她。”
“这一点你肯定说得不对。”
“他也许对你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也许自己也不承认;他们都充满了仇恨——仇恨他们自己。亚力克斯和他的家庭都这样……你想他为什么永远也不进社交界呢?”
“我一向认为那是因为大家都反对他。”
“亲爱的孩子,你太年轻啦。难道人们会反对像亚力克斯这样一个仪表堂堂、聪明健康的人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实,是他把人家都撵走了。即使是现在,他们还屡次三番地跑到他这儿来,受到冷落和嘲笑。这一切都因为马奇梅因夫人的原故。凡是可能和她有过接触的人,他都不愿打交道。只要一来客人,我就看出他在琢磨‘也许他们是从布赖兹赫德庄园来的吧?他们是不是去马奇梅因公馆路过这儿呢?他们会不会跟我的妻子说起我呢?他们是不是在我和我憎恨的她之间搭桥?’不过,我心里真的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他疯了。她为什么应该受到这样的仇恨呢?她除了曾被某个没有成年的人爱过以外,并没有做什么啊。我和马奇梅因夫人素昧平生,只见过她一次;但是,若是你和一个男人同居,你就会了解他曾经爱过的另外一个女人的情况。我和了解马奇梅因夫人。她是一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女人,就是曾经被人错误地爱过。
“当人们那样强烈地仇恨时,他们仇恨的正是他们自己身上的东西。亚力克斯仇恨他幼年时期的一切幻想——天真、上帝、希望。可怜的马奇梅因夫人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一个女人不能爱对她怀着如此深仇大恨的人啊!
“亚力克斯现在很喜欢我,而我则保护他,使他自己的天真不受伤害。我们过得很舒服。
“塞巴斯蒂安热爱上自己的幼年时代。这会使他非常不幸。什么玩具熊啦,什么保姆啦……而他已经十九岁了……”
她在沙发上动了动,换了一下位置,好让自己能够看到窗下来来往往的游船,接着她又用一种故作多情的、嘲弄的语调说:“坐在阴凉里谈论爱情真是很美的啊。”接着,她忽然急转直下,出其不意地说,“塞巴斯蒂安喝得太多了。”
“大概我们俩都喝得很多。”
“你喝得多关系不大。你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留神观察了。塞巴斯蒂安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如果没人出来阻止他,他会喝成一个酒鬼。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亚力克斯,在我遇到他时差不多是一个酒鬼了;酒鬼是有遗传性的。我从塞巴斯蒂安喝酒的方式看出来了。你就不是那种喝法。”
我们在开学前一天到达伦敦。在从伦敦繁华的市中心区查林——克罗斯来的路上,我让塞巴斯蒂安在他母亲住宅的前院下车。“‘马奇家’到了,”他说,还叹了口气,表示假期已经结束,“我不请你进来啦,里面大约全是我家的人,我们在牛津再见面吧。”我坐着车穿过公园回到家中。
父亲带着他平素那种温和遗憾态度招呼我。
“今天到家,”他说,“你明天就走了。我好像和你见面太少了。也许你在家里觉得没意思。还能有别的原因吗?你玩得高兴吗?”
“高兴极了。我去威尼斯了。”
“好,好。我估计会这样的。那儿天气好吗?”
他一晚上都在不声不响地研究着什么,快去睡觉的时候,他停了一下问道:“你十分关心的那位朋友,他死了吗?”
“没死。”
“我非常高兴。你应该写信告诉我嘛。我非常为他担心哩。”
☆☆☆微吟于2004-01-30 20:02:2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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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是牛津大学的特点,”我说,“新学年在秋季开始。”
在鹅卵石路上,在碎石路上,在草坪上,到处落叶飘零,学院花园里营火晚会的烟雾同河上潮湿的雾气聚合在一起,飘过灰色的围墙;脚下的石板路滑溜溜的,四方院子里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接着金黄色的光线弥漫开来,变得模糊了,穿着簇新长袍的新生穿过拱门在微明的暮色中徘徊,而熟悉的钟声唤起了一年的回忆。
我们两个人都有着秋天似的心境,六月里的狂欢和窗前紫罗兰花好象一起凋谢了,那盈窗的花香此时已变成了堆积在院子一角里闷烧的潮湿落叶的熏烟。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个星期日晚上。
“我觉得自己恰好有一百岁了。”塞巴斯蒂安说。
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比我早到一天。我们自从在出租车里分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今天下午我挨了管理员贝尔的一顿训。从我上学以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先是我的导师训了一次,接着是副院长,再就是万灵会的桑格拉斯先生,这回是管理员贝尔。”
“万灵会的桑格拉斯先生是谁啊?”
“就是妈妈的什么人呗。他们都说去年开学时我表现得很差,还说我已经受到了注意,如果还不检点的话,就会勒令我停学。怎么才叫检点呢?我估摸那就得加入国家联盟协会,每周要读读《爱色斯》,早晨得在卡德纳咖啡馆喝咖啡,抽烟要抽大号的烟斗,还要玩曲棍球,出去到‘野猪山’喝喝茶,到克普尔厅听讲座,骑自行车的时候车上带着装满笔记本的文件筐子,到晚上喝可可,严肃地讨论讨论性的问题。嗨,查尔斯,从上个学期以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自己老多啦。”
“我觉得自己到了中年。这可真是太不好了。我相信我们在这儿就别指望有什么好玩的了。”
夜幕降临,在火光照耀下我们默默地坐着。
“安东尼·布兰奇已经离开学校了。”
“为什么?”
“他给我写过信。显然,他在慕尼黑租到了一套房间——他和那儿的一位警察结上了不解之缘。”
“我会想念他的。”
“我想我也会的,在某种意义上说。”
我们又沉默了,在炉火的映照下那么静悄悄地坐着,以致有个人进来找我,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以为屋子里没人就走开了。
“真不该这样开始一个新学年。”塞巴斯蒂安说。但是这个阴沉的十月的黄昏仿佛把阴冷潮湿的空气吹到随后接连的几个星期。整个一学期,乃至整整一年,我和塞巴斯蒂安隐居起来了,起初是躲开传教士,终于被他们忘却了。而玩具熊阿洛伊修斯就搁在塞巴斯蒂安的五屉柜里,已经没有人理它了。
我们两人都有了变化。我们失去了探求的乐趣,它曾让我们一年级时纷纷乱乱的生活过得很充实。现在我开始安下心来了。
出乎意料,我没有碰到堂兄贾斯珀,他在牛津大学文学院学位考试中得了第一名,以后他在伦敦开始笨手笨脚地过一种扰乱社会的生活;我是需要他给我些冲击的,没有这种强大的影响,学院里的生活显得不实在了;它也不再像夏天那样刺激我,使我有心思去干些捣乱的事情了。再说,我回来时已经感到很腻烦,下决心缓和一些。我也决不愿使自己再受到父亲的讥讽嘲笑了。他那种古怪的迫害使我相信不量入为出地过日子是荒唐的,任何斥责都不曾使我认识到这一点。这个学期我没有再挨过训斥。历史课初试的好成绩和学期考试中一项略低于二等的成绩使我没费什么力就和导师的关系相处得不错。
我和历史学院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一周写两篇论文,听听临时讲座。除此之外,我在这学年开始时参加了罗斯金艺术学院;我们一周有两三个上午聚在一起,大约有十多个人——至少有一半是牛津北校的女生——聚会的地点是阿什莫利恩博物馆里古代作品的仿制品周围。我们一周有两次在一家茶食店楼上的一间小房子对着裸体模特儿画像。学校当局煞费苦心地排除在那些夜晚与淫荡有关的蛛丝马迹。白天从伦敦请来给我们当模特儿的年轻女郎是不允许留在大学城过夜的;我还记得小房间里靠近煤油炉的那一面墙上是玫瑰色的,而另一面墙则是杂色斑斓,高低不平,就好像被抓过似的。在那儿,在煤油灯的气味中,我们骑在板凳上,召唤一个依稀可见的模特儿特丽比的幽灵。我的绘画是不值一提的;我在自己的寓所里绘制了一些小巧精致的临摹画,其中有些被当时的一些朋友保存着,当它们偶尔显露出来时,我就很难为情。
指导我们的是一位和我岁数相仿的男人,对我们含有一种戒备的敌意;他穿着非常深的蓝色衬衫,系一条柠檬黄的领带,戴着一副角质框架的眼镜,因此,在很大程度上由于这种形式的告诫,我极力地修饰自己的衣着,直到接近堂兄贾斯帕认为已经适合于到乡间别墅作客的程度。我的穿着如此端庄,而又快乐地致力于绘画,不久就成为学院里一位相当体面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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