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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林·沃《旧地重游》中文版

_12 伊夫林·沃(英)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是我妻子打来的。
“你好吗,查尔斯?”
“累了。”
“你不来看看我吗?”
“我来了一次了。我这就再来。”
我把起居室里的花带给了她;这些花使得她在这间客舱里创造的产房的气氛完满了;那位女服务员身上就有助产士气派,她站在床边,俨然是一位穿着浆洗过亚麻衣杉的安详的支柱。我的妻子在枕头上转过头来,惨淡地微笑了一下;她伸出一只裸露的胳膊,用手指尖抚弄着那把最大的花束的玻璃罩纸和缎带。“人们多可爱啊,”她软弱无力地说着,就仿佛这场八级大风只是她个人的不幸,世人都要以其眷爱向她表示慰问。
“我还以为你没有起来呢?”
“哦,没有,克拉克太太可好极了。”她总是很快就知道用人们的名字。“别记挂。有时进来跟我讲讲外面的情形吧。”
“喂,喂,亲爱的,”那位女服务员说,“今天越少打扰我们越好。”
甚至晕船,我的妻子似乎都把它搞成一种庄严的女性的仪式。
我知道朱莉娅的客舱就在我们下面一层。我在主甲板扶梯旁边等着她;她来了后我们就围着这块散步场兜了一圈;我扶住栏杆;她挽住我另外的一只胳膊。走起来很不容易;透过流淌着雨水的玻璃,我们看到一个被灰色的天和黑浊的海水扭曲了的世界。船又猛烈地摆动起来,我使她转过身来,使她能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栏杆;呼嚎的狂风减弱了,可是船由于张力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们又兜了一圈,这时朱莉娅说道:“天气可真不好。那个女按摩师真把我折腾得够戗。我总觉得身子软极了。还是坐下来吧。”
休息厅的青铜大门从挂钩上扯开了,这时正随着船的晃动而摇摆着。大门有节奏地然而似乎又势不可挡地张开又合上,先是这扇门,随后又是那扇;每当运动了半周时门就停顿一下,然后又缓慢地开始移动起来,随着一声响亮的碰撞声飞速地往回摆。要通过这两扇大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只要不滑倒,不被飞速的最后一下冲击碰撞上;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不过看到这么个失控的、沉重的金属家伙来回摆动也是很令人害怕的,也许令胆小的人畏缩不前或是太快地跳过去。在感觉到朱莉娅挽住我胳膊的那只手非常镇定,而且知道当我在她身边行走时她完全不害怕,我感到很高兴。
“妙极了,”坐在附近的一个男人看到我们说,“我承认我是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不知怎么搞的,我很不喜欢这两扇门的样子。他们一上午一直在设法把这两扇门固定住。”
那一天附近的人很少,而这几个人似乎是由于互相尊重的同志友谊才聚到一块的;他们只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扶手椅里,偶尔地喝一两口酒,互相祝贺彼此都没有晕船。
“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位不晕船的夫人。”那个男人说。
“我很幸运。”
“我们都很幸运,”他说。当我们之间那块吸墨纸颜色的地板突然呼地往下一沉的时候,他起先像是一鞠躬,结果向前扑倒在膝盖上。这一次摇摆把我们从他旁边甩开了,我们紧紧地互相抓住,不过还是站住了,而且我们马上趁这次摇晃时在我们跳过去的地方坐下,在与人隔离得更远的那一边;休息厅里已经横着拉上了一条救生索,而我们都仿佛是拳击员,用绳子围进拳击场里面了。
服务员们走过来。“还是原样吗,先生?威士忌和温水,我想是这样吧。夫人要什么呢?我可以建议来一点儿香槟酒吗?”
“你知道吧,事情糟就糟在我总是非常喜欢喝香槟酒,”朱莉娅说。“何等的人生享乐呵——玫瑰花,半个小时的按摩,现在又是香槟酒!”
“我希望你不要再提什么玫瑰花了。首先这也并不是我的主意。是人家送给西莉娅的。”
“哟,这可是两回事啦。这可使你完全说出来了。可是却把我的按摩给糟蹋了。”
“那时我正在床上让人刮脸呢。”
“我很喜欢那些玫瑰花,”朱莉娅说,“坦白地说,这些花可让我吃一惊。它使我想到我们一开始就不顺利。”
我懂得她话的意思,而这时我感到仿佛我多少抖落掉了那些冷冰冰的十年来落在我身上的一些尘埃和砂粒;那时侯是,而且总是这样;不管她怎么跟我说话,有时说半句话,有时说几个字,说当代流行的隐语,有时用眼睛、嘴唇、或是手的难以察觉的动作来表达,不管她的思想是多么难以表现,不管她的思想多么迅速而远远地从眼前的事物一瞥而过,不管她的思想怎样直接从表面沉入幽深迷茫之中,像她经常那样,我还是懂得她的意思;甚至在那天,我已经站在爱情最边缘的地方,我还懂得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喝着葡萄酒,不大一会我们那位新朋友就沿着救生绳跌跌撞撞朝我们走过来。
“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吗?再没有什么比一场暴风雨更会促使人们聚到一起。这是我第十次渡过海峡,可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天气。年轻的夫人,我看得出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旅客。”
“不。事实上我除了去纽约以前还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当然啦,还是渡过英吉利海峡的。我并不觉得晕船,谢谢上帝,可是我觉得很累。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按摩呢,不过我现在断定是这条船的缘故。”
“我妻子的情形可糟极了。而她可是一位老练的旅客。不过只是表面上罢了,是不是?”
他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而我倒不太在意他是不是在旁边;很明显他已经喜欢上朱莉娅了,他还以为我们是夫妇呢;这种误解和他的殷勤反倒使我和她更亲密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俩在船长的餐桌上,”他说道,“和那些名流在一起呵。”
“非常无聊的名流。”
“如果叫我来说,我就会说名流往往是乏味的。一旦碰上了这样的暴风雨,你们就会看出人们真的是什么材料构成的了。”
“你对不晕船的旅客有所偏爱吧?”
“嗯,要是这样说,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偏爱——我的意思是说,暴风雨使得大家聚在一起罢了。”
“不错。”
“比如我们吧。要不是这场暴风雨,也许我们永远遇不见。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在海上碰到过几起非常浪漫的事情。假如这位夫人不怪罪我的话,我倒很愿意讲讲我在利翁湾碰到的一次小小艳遇,当时我比现在年轻一些。”
我们俩都很疲倦了;由于缺少睡眠,连续不断的噪声,一举一动所需要的过度劳力都使我们疲惫不堪。这天下午我们在各自的客舱里消磨过去。我睡了觉,醒来时海浪还像以往一样猛烈,墨染的乌云席卷而来,玻璃上依然淌着雨水,不过在睡眠中我已经习惯了暴风雨,并且把暴风雨的节奏变成了我的节奏,使自己变成暴风雨的一部分。所以我睡醒的时候,精力旺盛,充满了信心,我发现朱莉娅也已经起来了,和我的情绪一样。
“你看怎么样?”她说道,“那个人今天晚上要为所有不晕船的旅客在吸烟室里举行一次‘聚会’。他请我带我丈夫一起去。”
“我们去吗?”
“当然……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像我们那位朋友去巴塞罗那中途遇到的那位夫人那样,我不像她,查尔斯,一点都不像。”
“聚会”上一共有十八个人。除了都不晕船以外,我们这些人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喝着香槟酒,过了一会儿那位东道主说道:“我可要告诉你们啦,我这儿有一个轮盘赌的盘子。麻烦就出在我的妻子身上,我们不能去我的客舱里玩,而在公开的地方又不允许玩轮盘赌。”
于是聚会移到我的起居室里继续进行,我们以小赌注玩开,一直玩到深夜,当朱莉娅离开的时候,那位东道主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对于她和我原来并不在一间屋子里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大家都散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椅子里睡着了,我也就让他待在那儿。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因为后来——当服务员把轮盘赌具送回到那个人的客舱里对我讲——他已经把股骨摔断了,在走廊里摔的,被抬到船上的医院里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和朱莉娅都是无人打搅地在一起度过的。我们谈着话,很少走动,由于海浪汹涌一直坐在椅子上。吃过了午饭,最后一批经得住折腾的旅客都去休息了,就剩了我们两人,仿佛这个地方是专为我们清理出来的,好像大家都极其机智,人人都踮着脚尖溜了出去,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休息厅那两扇青铜大门已经被固定住了,不过那是在两个海员受到重伤以后的事。他们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先用绳子捆住,失败以后,就用钢缆缚住,可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把这两扇大门捆紧;最后,他们把木楔子打进大门底下,趁两扇大门全张开的片刻静止时刻把木楔子打进去,于是两扇大门给固定住了。
吃晚饭以前,她回自己的客舱去做准备(这晚上没有人穿礼服),这时我跟着她,未经邀请,也没有遭到反对,倒是期待着,我随手把门关上,搂住她,第一次吻了她,下午的那种心情一直持续着。后来,我在床上随着轮船的上下颠簸辗转反侧,在这个漫长的、孤独的、睡意蒙胧的黑夜里,我心里反复思量这件事,同时我回忆起过去消逝了十年的求爱;我出去之前,一面打领带,把栀子花插在扣眼里,一面计划着这个晚上,并且考虑在这样那样的时候,利用这样那样的机会,我将冲出起跑线,不计成败地进攻:“这个阶段的战役拖的时间够长了,”我反复地想,“必须作出决定了。”而对朱莉娅来说,却没有阶段,没有起跑线,而且完全没有什么战术。
可是那天晚上夜深时,她回去睡觉,我跟着她到她的门口时,她把我拦住了。
“不,查尔斯,还不。也许永远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爱。”
然后,有某种东西,某种从死去的十年残存下来的幽灵使我说(因为一个人死亡,即使是片刻,也不能不招致一些损失):“爱吗?我不是要求爱。”
“是的,查尔斯,你是要求爱。”她说着,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把她的舱门关上了。
我往回走,沿着漫长的、光线柔和而又空荡荡的走廊,先是靠在这边墙壁上,后来又靠在那边。暴风雨似乎采取了一种环形形式;白天一整天我们都是航行在暴风雨的平静中心里;而这时我们又一次处在狂暴的大风中——这一夜比前一夜的风浪更加汹涌了。
长达十个小时的谈话:我们有些什么要说的呢?大部分是明显的事实,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经历,长时间相隔遥远,而现在又联结为一体,在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整夜都在背诵她跟我说的那些话;这时她不再是那个轮番变幻的魔女和前夜星空灿烂的幻影;她已经把她过去所有可以转移的东西都交给我保存了;她把自己的恋爱和结婚的经过告诉了我,这前面我已经讲过,她仿佛在钟爱地翻阅一本当年保育室记事本似的,给我讲她的童年,于是我伴随她在草地上共同度过了充满阳光的悠长白昼,霍金斯保姆坐在轻便折凳上,科迪莉娅睡在婴儿车里,每天她安睡在圆屋顶下,摇床的四周都是已经褪色的宗教绘画,灯阑夜尽,壁炉里唯余灰烬。她还告诉我她和雷克斯的生活,和这次秘密的、邪恶的、灾难性的出走美国,她也同样有她死去的十年;她告诉我说,为了是否要一个孩子,她和雷克斯曾经长期争执不休;最初她想要一个,可是过了一年以后她知道为了能生孩子需要动手术;而这时她和雷克斯已经没有爱情了,可是他还要孩子,她终于同意了,可是她生下来的是个死婴。
“雷克斯倒从来没有存心对我不好,”她说道,“问题只是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只不过是人的几种高度发展的本能罢了;其余的一切简直没有。当我们从伦敦度完蜜月回来两个月后,我发现他和布伦达·钱皮恩还藕断丝连,他竟想象不到这会叫我多么伤心。”
“当我发现西莉娅并不忠实的时候我倒很高兴呢,”我说,“我觉得这么一来我讨厌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她不忠实?你高兴?那我很高兴。我也不喜欢她。那你为什么和她结婚呢?”
“生理上的吸引力吧。还有野心。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画家的理想妻子。因为孤独,失去了塞巴斯蒂安。”
“你爱他,是吗?”
“是的。他是一个序幕。”
朱莉娅理解了。
轮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颤抖着,忽而升起,忽而跌下,我的妻子从隔壁的门里叫我:“查尔斯,你在那儿吗?”
“在。”
“我睡了好长时间。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了。”
“天气还不见好,是吗?”
“更坏了。”
“可是我觉得好些了。你认为如果我打铃的话,他们会给我端来点茶水之类的东西吗?”
我从夜班服务员那里给她弄到茶和饼干。
“你晚上过得有意思吗?”
“大家都晕船了。”
“可怜的查尔斯。将来会是很愉快的旅行的。也许明天天气会好一些吧。”
我把灯关了,然后关上我们之间那扇门。
我一会儿醒来,一会又堕入梦境,漫长的黑夜始终令人极度紧张,海船嘎吱作响,忽起忽落,我大力地伸开胳膊腿控制住摇晃,牢稳地仰卧着,我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地方,想着朱莉娅。
“我原来以为妈妈过世后爸爸也许会回英国,或者再结婚,可是他的生活仍然一如既往。我和雷克斯现在经常去看他。我渐渐喜欢起他来……塞巴斯蒂安完全杳无音信……科迪莉娅跟着一个战地救护队去了西班牙……布赖德还过着他自己那种奇怪的日子。妈妈去世以后,他打算关闭布赖兹赫德,可是爸爸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这样,所以现在我和雷克斯住在那儿,布赖德在上面穹顶里挨着保姆霍金斯占了两间屋子,原来是育婴室的一部分。他很像契诃夫作品中的人物,我们有时在图书室外面或者在楼梯上遇见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家——他有时突如其来地进来吃晚饭,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不速之客。
“……哦,雷克斯那伙人呀!无非是政治和金钱。除非为了搞钱,他们什么也不干。如果他们沿着池塘散步,那他们就非得打赌他们看到多少只天鹅……一坐就到夜里两点钟,拿雷克斯带来的姑娘们开心逗乐,听着她们闲聊,十五子棋的棋盘嗒嗒地响个不停,那些男人们玩着扑克牌,吸着雪茄烟。那股雪茄烟烟味!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能在我头发里闻到雪茄烟味。晚上换衣服的时候,衣服里也有这种气味。现在我身上还有烟味吗?你觉得给我按摩的那个女人今天会不会闻出我的皮肤里有烟味?
“……最初我常常跟着雷克斯去他那些朋友家里小住。现在他不再要我去了。当他发现我没有显出他希望我显出的样子来,这时他就觉得脸上不光彩,上了当。我可不是他廉价买来的东西呀。他看不出我的优点,可是每当他认定我没有什么长处时,他就觉得很舒服。但是他大吃一惊——他所敬重的那些男人,甚至还有一些女人很喜欢我,他突然看出我和他们理解的东西很多,而他却一无所知……我一出走,他就心烦意乱。要能使我回去他会很快乐。我一直对他很忠实,直至发生最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比得上良好的教养。你知道吗,去年,当我想我要有孩子了的时候,我决定把他教育成一个天主教徒。以前我从没有考虑过宗教信仰问题;打那以后也没有再考虑过;可是恰恰在我等候分娩的时候,我想,这是我可以给她的一种东西。宗教似乎没有给我带来很多好处,但是我的孩子应当有宗教信仰。说来也怪,一个人竟想把自己失掉了的东西送给别人。然而,到头来我甚至连这种东西也无法给了:我甚至不能给她生命。我没有看见过她;我病得太厉害了,以致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直到现在,我都一直不愿意谈到她——她是个小女孩,所以她死了雷克斯也不大在乎。
“我因为和雷克斯结婚多少受到了些惩罚。你知道,像这类事情我没法从脑子里完全排除掉,尤其是——死亡,最后审判,地狱,保姆霍金斯,还有《教义问答》等等。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得到这类东西,它就会成为一个人的一部分了。而且我还希望我的孩子也具有这些东西……现在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惩罚的。这也许就是你我像这样在这里聚会的原因吧……这是几分天意。”
这是我要到下面舱里去把她留在舱门口时她说的最后的话——这是几分天意。
第二天风势又减弱了,而我们又在摇摆颠簸中晃来晃去。大家很少谈到晕船的事,更多地谈到摔断骨头的事了;夜晚人们被摔在地上,在洗澡间的地板上就已经发生了多起令人不愉快的事故。
这一天,因为我和朱莉娅前一天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又因为我们不得不说的只需要几个字,所以我们很少说话。我们都带着书;这时朱莉娅发现了她喜欢的一种游戏。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一说起来就发现我们的思想竟是齐头并进的。
有一次我说道:“你在守卫着你的哀伤。”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你昨天说过。我的报酬呵。”
“这是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张借据。一张见票即付的凭证。”
中午时分雨停了。到了傍晚,浓云消散,太阳从船后突然射进休息厅里我们坐的地方,使所有的灯光都黯然失色了。
“夕阳西下,”朱莉娅说,“也是我们的活动时期的终结。”
她站起身,尽管船的摇晃和颠簸似乎并没有减弱,她却把我带到船甲板上。她挽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揣进我的大衣口袋。甲板上是干的,没有人,只有船快速前进时引起的风吹拂着。我们东倒西歪费力地向前走着,躲开从烟囱里飞出来的黑煤烟末儿,我们俩轮流地冲撞着,然后又紧紧地拥抱住,接着又几乎被扯开,我扶住了栏杆,朱莉娅紧紧地抓住我,我们的手指和胳膊都盘结在一起,又冲撞到一起,又被拉开,在一次更猛烈的颠簸中,我觉得自己被抛到她身上,把她紧紧地压在栏杆上,为了避开她,我用胳膊抱住她的两侧免得碰撞她,当船下沉到了底仿佛是要积蓄着力量再上升而停顿了那样的时刻,我们就这样拥抱着站着,就在露天里,脸颊贴着脸颊,她的头发吹到了我的眼睛上;原来海水翻腾的黑暗的海平线上,这时放出金灿灿的光彩,滞留在我们上面,接着又席卷而下,我透过朱莉娅乌黑的头发凝视着辽阔的金黄色的天空,她被甩过来贴在我的胸口上,也被我的手支撑在栏杆上,她的脸依然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这时候,她的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她那热乎乎的气息夹在咸腥味的海风中,虽然我一直没有开口,朱莉娅却说:“好吧,现在。”而当船恢复平稳暂时冲入平静的海水上的时候,朱莉娅就带我下到舱里去了。
馥郁华贵的芳香还不是时令,到了时候,芳香自会来临,伴随着燕子和橙花。而这时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就要遵守礼仪,仅此而已。仿佛占有她的纤细腰身的转让契约已经拟定并且盖了章。我作为一笔财产的完全保有者而正在把它记入我的第一笔账目中,这笔财产我要从容地享用和开发。
那个晚上我们在船的最高部分,在餐馆里吃的晚饭,我们从船头的窗户望见星星显现出来,横扫天空,就像我记得的自己也曾看见过星星在牛津大学的塔楼和三角形屋顶上掠过一样。服务员们断言说,第二天晚上乐队将会又演奏,并且这里一定客满。他们说,如果我们要占一张好桌子,最好现在定好座。
“亲爱的,”朱莉娅说,“在好天气里我们能躲藏到哪儿呢?我们是暴风雨的两个孤儿。”
这个晚上我离不开她,不过第二天清晨,当我又一次沿着走廊回去的时候,我发现走起路来毫不费力了;轮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平稳地航行,我明白我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结束了。
我的妻子从她的客舱里高兴地叫道:“查尔斯,查尔斯,我觉得好极了。你知道我正在吃什么早饭吗?”
我走过去看。她正在吃一块牛排。
“我已经和发型师预约好时间了——你知道他们要到下午四点才能给我做呢,他们突然间这么忙?所以我要到傍晚才能露面,不过今天早晨有很多人来看咱们,我已经请了迈尔斯和珍妮特来我们的起居室一块吃午饭。恐怕这两天我对你已经成了一位毫无用处的妻子了。你一直在做什么?”
“一个快活的晚上,”我说道,“我们玩了轮盘赌,一直玩到两点钟,就在隔壁的起居室里玩的,我们那位东道主昏了过去。”
“天哪。听起来真够不体面的。查尔斯,你过得规矩吗?你没有结识海上迷人的女妖吧?”
“几乎一个女人也没有。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朱莉娅过的。”
“噢,那好。我一向希望把你们弄到一起。我知道她是我的一个你会喜欢的朋友。我希望你会是天赐给她的朋友。她近来的生活忧闷极了。我估计她不会提这些事的,不过……”这时我的妻子开始讲起关于朱莉娅纽约之行当前的看法。“今天早晨,我要请她来参加鸡尾酒会。”她作出了决定。
朱莉娅和其他的人一起来,现在只要挨近朱莉娅,我就感到十分幸福。
“听说你一直替我照料我丈夫来着。”我的妻子说。
“是啊,我们已经非常友好啦。我和他,还有一个我们不知名字的男人。”
“克拉姆先生,你的胳膊怎么搞的?”
“就怪洗澡间的地板。”克拉姆说道,他详细解释他是怎么摔倒的。
这天晚上船长在他的桌子上吃饭,这一聚会的人就都到齐了,有两个要求参加这个聚会的人坐到主教的右手,这是两个日本人,他们对主教的世界亲善计划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船长一个劲儿地拿朱莉娅在暴风雨中的忍耐力说笑打趣,表示要雇她当一名水手。多年的远洋航行使这位船长在什么场合都能开玩笑。我的妻子从美容室出来时容光焕发,丝毫没有留下三天来倍受折磨的痕迹,在许多人的眼里,似乎比朱莉娅更加光艳照人,而朱莉娅呢,哀伤忧愁的样子已经没有了,却被一种不可言传的满意和宁静所代替了;除了对我,对所有人都是不可言传的。我和她被众人隔开,被人紧紧包围住单独坐在一起,就像前天晚上我们互相搂抱着那样。
这天晚上船上到处是节日的气氛。尽管一到天亮大家就要起身收拾行装,可是所有的人还是打定主意,这一个晚上要好好享受一番被暴风雨剥夺掉的快乐。没有一个清净的地方。船上每个角落都是人头攒动;到处是舞曲和高昂热烈的谈话,服务员们端着放满玻璃杯的托盘四处穿插,还可以听到那个负责发行汤博拉彩票的高级船员的声音——“凯利眼睛,一号;两腿,十一号;我们可要‘摇口袋’啦”——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戴着一顶纸帽子,克拉姆缠着绷带,那两个日本人彬彬有礼地扔着纸飘带,发出像鹅叫一样的声音。
我没有跟朱莉娅说话,整个晚上都是一个人独自待着。
第二天我们在右舷谈了几分钟,这时大家都拥挤在左舷去看一些出现在船上的高级官员们,而且眺望远处德文郡绿色的海岸线。
“你有些什么打算?”
“在伦敦待几天。”
“西莉娅要直接回家去。她想看孩子们。”
“你也回家吗?”
“不。”
“那么就在伦敦。”
“查尔斯,那个红头发的矮个子男人——那就是福尔纳夫。你看见他吗?两个便衣警察把他带走了。”
“我错过了。当时船那边人太多了。”
“我已经看了火车时刻表,并且拍了个电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孩子们会睡着了。也许我们可以叫醒约翰约翰,就这一次。”
“你回去吧,”我说道,“我还得在伦敦耽搁几天呢。”
“唔,可是查尔斯,你非回去不可。你还没见过卡罗琳呢。”
“难道过一两个星期她就会变了很大模样不成?”
“亲爱的,她每天都在变样子呢。”
“为什么非要现在见她不可呢?我很抱歉,亲爱的,可是我必须把这些画解开包,看看经过这一趟旅行这些画怎么样了。我还得立刻把展览的事商定下来。”
“你必须这样吗?”她说道。我知道,当我求助我这个职业的玄妙力量的时候,她的执拗就土崩瓦解了。“这多叫人扫兴啊。再说,我还不知道安德鲁和辛西娅是否会离开那套公寓。他们原来是租到这个月底的。”
“我可以去住旅馆。”
“可是这样也太不讲情分了。第一天晚上回家就让你一个人,我可受不了。我也要去住一晚,明天再回家。”
“你不可以让孩子们失望啊。”
“不可以。”她的孩子们,我的艺术,这是我们之间交易的两桩秘密。
“那你回来过周末吗?”
“如果可能。”
“所有持英国护照的人请到吸烟室去。”一个服务员喊道。
“我已经和那个跟我们一个桌子吃饭的挺可爱的外国官员商量好了,请他带我们早些下船。”我的妻子说。
第二章
在星期五举行一次预展,这主意是我妻子出的。
“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出来听听批评家的意见,”她说,“该是他们认真对待你的时候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这是他们的好机会。如果你在星期一预展的话,那时侯他们大多数人刚刚从乡下回来,就会在晚饭前匆匆忙忙写上几行评论——我担心的当然是几家周刊了。如果我们让他们在周末进行思考,我们就可以使他们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假日心情。他们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以后就会静下心来,挽起袖口,撰写一篇洋洋洒洒的优美文章来,这种文章他们以后还会重印在精美的小册子里呢。这个时间的好处可不少啦。”
在筹备画展的那个月里,她往返奔波于老教区和伦敦之间,重新审订了邀请的客人名单,并且帮助布置画展。
预展那天早晨,我打电话给朱莉娅,说道:“我对那些画早就腻味了,再也不想着见它们了,不过我不得不露面。”
“你希望我去吗?”
“我希望你千万别来。”
“西莉娅寄来了一张请贴,还用绿墨水写着‘可携带朋友’的字样呢。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
“在火车上。你可以把我的行李捎来。”
“如果你早点收拾好行装的话,我还可以让你搭车,然后让你在画廊下车。十二点时我要在隔壁试衣服样子。”
当我到达画廊的时候,我妻子正站在窗户前向大街上张望。她身后有五六个不知名的绘画爱好者正在一幅画一幅画地观看,手里都拿着目录;这些人都是曾经在画廊里买过一幅木刻画,因而被登进画廊赞助人名录里的人。
“还没有来一个人呢,”我的妻子说,“我从十点钟就到这儿了,很无聊。你坐谁的车子来的?”
“朱莉娅的。”
“朱莉娅的?你怎么不带她进来呢?太怪了,我刚才跟一个很滑稽的小个子男人谈到了布赖兹赫德,他好像很了解我们似的。他说他叫桑格拉斯先生。他显然是科泊勋爵在《每日兽报》上提到过的一个已进入中年的年轻人。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可是他似乎比我还熟悉你。他说许多年以前曾经在布赖兹赫德见过你。我希望朱莉娅来,那样我们就可以问问她有关他的情况了。”
“我对他可是记得很清楚。他是个江湖骗子。”
“没错,那是一目了然的。他一直谈论他称作‘布赖兹赫德的一伙人’的那些事情。显然雷克斯·莫特拉姆已经把这个地方变成了阴谋造反分子的巢穴了。你听说了吗?特里萨·马奇梅因要是知道会怎么想呢?”
“今天晚上我要去那里。”
“今天晚上别去,查尔斯;你今天晚上不能去那儿,家里人都盼着你回去呢。你答应过,一等展览会准备停当你就回家来的。约翰约翰和保姆还做了一面有‘欢迎’两个字的旗子。而且你还没有见过卡罗琳呢。”
“我很抱歉,已经都安排好了。”
“再说,爸爸也会觉得太蹊跷了。而且博伊也要去家里过星期日的。你还没有见过那个新画室呢。今天晚上你不能去。他们邀请我了吗?”
“当然邀请了。不过我知道你不能去。”
“我现在不能。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的话,我是可以去的。我倒很愿意在家里会见‘布赖兹赫德一伙人’的。我觉得你真够狠心的,不过现在不是闹家庭纠纷的时候。克拉伦斯夫妇答应了午饭前来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到。”
我们被打断了,不过倒不是由于什么皇亲国戚莅临,而是由于一家日报的女记者来访,这时画廊的经理人把她带到我们跟前。她不是来看绘画的,而是要采访关于我在旅行的艰难危险中的“人性的故事”。我把她交给了我的妻子,第二天她的那家报纸这样写道:“查尔斯·‘华厦’·赖德旅行。密林丛莽的毒蛇和吸血蝙蝠在五月花区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社会名流艺术家赖德的看法,他放弃了伟大人物的华厦,而去追求赤道非洲的颓垣断壁……”
几间展室渐渐挤满了人,我马上就忙着殷勤招待他们。我的妻子四处出现,欢迎这些人,给一些人介绍,再不就是机智地把来宾们变成一个聚会。我还看见她把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带到打开让人订购《赖德的拉丁美洲》的签名簿面前;我听见她说:“不,亲爱的,我并不惊讶,不过你也不会希望我惊讶的,是不是?你知道查尔斯只为一件事活着——那就是美。我认为他对在英国发现美感到腻烦了;他只好出去,为自己创造美。他希望征服新的领域。他对乡间别墅毕竟做了权威性的结论,是不是?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把那项工作完全抛弃。我相信为了朋友们,他总会再画一两幅的。”
一位摄影师把我们带到一起,闪光灯朝我们的脸上一闪,这才让我们分散。
不久,人群中稍微安静了一下,随着皇家客人进来,人们慢慢走开。我看见我的妻子行了一个屈膝礼,听见她说:“啊,阁下,您真让人高兴。”随后我就被带进人们给贵宾空出来的地方,克拉伦斯公爵说道:“我想那边相当热。”
“是的,阁下。”
“你把那种炎热的印象画得很逼真,手法妙极了。使我都觉得穿着这件大衣很难受。”
“哈!哈!”
他们走了以后,我的妻子说:“哦唷,我们吃午饭要晚了。马戈特夫妇要举行一次午餐会来向你祝贺。”她在出租汽车里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来。你为什么不给克拉伦斯公爵夫人写信,请她允许把《拉丁美洲》奉献给她呢?”
“我为什么要奉献给她?”
“她很喜欢这本画册嘛。”
“我没有考虑把这本书奉献给任何人。”
“你瞧,这本书是你的代表性作品,查尔斯,为什么要错过一个让人高兴的机会呢?”
午餐会有十几个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向我祝贺,这话尽管说起来会使我的女主人和妻子高兴,不过很明显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并没有听说过我的画展,他们之所以来,只是因为他们接到邀请,而且没有别的约会。午餐时他们一直谈着辛普森夫人,不过后来他们全体,或者说几乎是全体都和我们一起回到了画廊。
午饭后这段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在场的有塔特美术馆的代理人和国家艺术收藏品基金会的代理人,他们全都答应不久要和同事们再来,同时他们还保留了几幅油画进一步考虑购买。还有那个最有影响的评论家,过去曾经用寥寥几句令人不快的赞许就把我打发掉了,而现在,他的眼睛从阔边软呢帽和毛围巾的缝隙间凝视着我,他抓住我的胳膊说:“我过去就知道你有才气的。我在你过去的作品中看出来了。我一直等待着呢。”
我从时髦的和旧派人的言谈中都听到了一些恭维话,“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我无意中听到,“我再也想不到是赖德画的。那些画非常雄浑,非常热情。”
他们全都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在我出国前不久,就在这几间展览室里我的最后一次画展上情形却不是这样。那时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厌倦迹象。随后就不怎么谈论我而是热烈的谈论起画中的房屋以及房主的轶事来。我回忆起来,还是那个女人,刚才对我的绘画的雄浑和热情大加称赞,过去却曾站在我的一幅呕心沥血画成的油画面前,在我身边说:“画得多么不费力啊。”
我回忆到那次展览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在画展的那个星期我侦察到我妻子的奸情。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女主人,而且我听到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如今我一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一座建筑啦或是一幅风景啦——我心里就想:‘这是查尔斯画的。’我看任何东西都是通过他的眼睛来看的。对于我来说,他就是英格兰。”
我听见她说这番话;这是她说惯了的话,在我们整个婚后生活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我对她的话已经无动于衷了。可是这一天,在这家画廊里,我无动于衷地听她说着,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无力伤害我了;我是个自由的人了;由于她短时的偷偷摸摸有失检点的行为,她使我获得了解放。而我那绿帽子的双角使我成了森林之王。
这一天结束时我的妻子说:“亲爱的,我得走了。展览非常成功,不是吗?我会想出什么话回家告诉他们的,不过我希望情形不曾变成这个样子。”
“这么说她知道了,”我想,“她很机灵。从吃午饭的时候她开始警觉起来,并且嗅出气味。”
我让她离开这地方,而且我正要跟着她出去的时候——几个展室里几乎没有人了——这时我听到在旋转栅门那儿有一个多年没有听到的嗓音,是一种令人难忘的自己学来的结巴声音,一种尖声的抗议。
“不,我没有带请帖。而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收到过。我没有参加过那次盛大的集会;我并不是企图硬和西莉娅小姐交朋友;我不想让自己的照片登在《闲话报》上;我不是来展览自己的;我是来看绘画的。大概你还不知道这儿有个绘画展出吧。我个人凑巧对这位艺术家有些兴趣——如果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
“安东尼,”我说,“请进啊。”
“我亲爱的,这儿有一位丑——丑——丑婆娘,她以为我是没——没——没有请帖硬要来的呢。我昨天刚到伦敦,吃午饭的时候凑巧听说你正在举办画展,一听这话,我当然性急地冲到这个神殿来表示敬意。我变样了没有?你还认得出我吗?画在什么地方?让我向你解释解释。”
安东尼·布兰奇和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和我最初看到他时都没有什么改变。他正掠过展室,走到那张最醒目的油画面前——这是一张丛林风景画——停了片刻,他扬着头,活像一只机警的小猎狗,然后问道:“亲爱的查尔斯,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片繁盛葱茏的草木的?是在特——特——特伦特,要不然是在德——德——德灵的温室的旮旯里发现的吧?那位讨人喜欢的高利贷者竟培育出这些蕨类植物让你来享乐?”
接着他又浏览了两间展室;有一两次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然就保持沉默。当他走到画室尽头,他比以前更深长地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些画让我看出,亲爱的,你陶醉在恋爱中啦。这就是一切,或者差不多是一切,是不是?”
“我的画坏到这种程度?”
安东尼把声音放低成一种尖锐的耳语声:“亲爱的,让我们别在这些善良而又平凡的人们面前揭露你的小小的欺骗行为吧”——他怀着鬼胎向最后几个观众扫了一眼——“让我们不要败坏他们天真的乐趣吧。我们,也就是你和我都知道,这完全是一堆糟——糟——糟糕透顶的破——破——破烂货,咱们走吧,免得我们惹恼了收藏家。我知道一家不正经的小酒吧,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去那地方,谈谈这一次被你征——征——征服的女人吧。”
要使我回忆往事,就需要这种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这乱哄哄的一整天里,那些一味恭维的话在我身上起的作用,就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不断出现的广告牌一样,一公里接一公里,钉在白杨树上,指示行人去住某家新开的旅馆,因此当他把车开到了车路的尽头,身体僵直,满面灰尘,这时他到了目的地,似乎必然会把车开进那家旅馆的院子里,这个名字起初使他厌烦,接着使他愤怒,最后,这家旅馆的名字终于和他身上的疲劳不可分地联成了一体。
安东尼带着我走出画廊,走到一条小街,来到一家破烂的报刊经售店和一家破烂不堪的药店之间的一扇门前,上面用油漆写着:“蓝穴俱乐部。非会员免进。”
“可不大像你那种环境了,亲爱的,而是我的环境了,的确如此。话说回来,你已经在你那个环境里待了一整天了。”
他带我走下楼去,从散发着猫的气味的地方走到散发着杜松子酒和烟蒂气味,还有收音机声音的地方。
“是屋顶爵士乐队演奏期间一个脏老头给了我这个地址的。我很感激他。我离开英国那么久了,像这种可人心意的小酒吧变化真快。昨天晚上我头一次光临这个地方,就已经颇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了。晚上好,西里尔。”
“哟,托尼,又回来啦?”柜台后面的一个青年说道。
“我们要喝几杯,挑个角落坐坐。你该还记得,亲爱的,在这儿你可够显眼和不正常的,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正如我在布——布——布拉特俱乐部那样。”
房间里四壁涂了蓝色颜料;地板上铺着蓝色油布。天花板上墙壁杂乱无章地贴着银色和金色的鱼形花纸;五六个小伙子一边饮酒,一边赌着“吃角子老虎”;一个衣冠整洁,但显得酗酒过度的上了岁数的人看样子像是主事的;水果胶姆糖出售机那儿围着几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这时那群青年中有一个人到我们跟前说:“你的这位朋友愿意跳伦巴舞吗?”
“不跳,汤姆,他不愿跳,我也不愿给你酒喝了;无论如何,现在还不给。这是个不要脸的家伙,一个十足的骗人钱财的小白脸,亲爱的。”
“喂,”我说道,并且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其实在这个贼窝里我是绝对不感到轻松的,“这些年来你干了些什么?”
“亲爱的,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是你干了些什么。我一直注意着你呢,亲爱的。我可是个讲义气的老伙计,一直密切注意看你呢。”在他讲话的时候,那个柜台,那个酒吧间的招待员,那种蓝色的柳条家具,那架赌博机器,那架留声机,那在漆布上跳舞的一对青年,那些围着自动售货机器叽叽喳喳的年轻人,那个坐在我们对面角落里穿着紫纹笔挺衣服喝着酒的老头,总之整个这个死气沉沉鬼影憧憧的下流地方,似乎都已经隐去,我仿佛回到了牛津,从罗斯金的哥特式建筑的一扇窗户眺望着基督教会学院的草地。“我看过你的第一次画展,”安东尼说,“我觉得这个画展——很迷人。有张画是马奇梅因公馆的内部,英国味很足,非常准确,可是十分美妙。‘查尔斯已经干出点事来了,’我说,‘不是他要做的一切也不是他能做的一切,但是做了一些成绩。’
“亲爱的,即使在当时我还有点不解。我觉得你的绘画中多少有点绅士派头。谅必你会说我并不是英国人,我真不能理解这种想受‘良好教养’的热衷。对我来说,英国人的势利眼甚至比英国人的道德观更可怕。但是我还是说了,‘查尔斯已经搞了些美的东西。下回他会干些什么呢?’
“我看到的你的下一件东西是漂亮极了的一巨册——《乡村和外省建筑》,是这么个名字吧?的确是一巨册,亲爱的,我在里面发现什么呢?又是魅力。‘不十分对我的胃口,’我想,‘这些也太富于英国风味了。’我喜欢有味儿的东西,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什么雪松和树阴啦,什么黄瓜三明治啦,银质奶油杯啦,也不喜欢穿着英格兰姑娘打网球时穿的那种服装的英国姑娘——我喜欢的不是这些,也不喜欢简·奥斯汀,米——米——米特福德小姐。跟你坦白地说了吧,亲爱的查尔斯,我对你感到失望。‘我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老德——德——德戈,’我说,‘而查尔斯呢——我指的是你的艺术,亲爱的——却是一位穿着绣花细纱衣服的教长的女儿。’
“想想今天我午餐时的惊讶吧。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我的女主人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一位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也是你的一位朋友,亲爱的。那么一个老顽固!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和你来往的人。但是,他们全都看过你的展览,他们谈论的也全是你,说你是怎么逃掉啦,亲爱的,逃到热带地区去,又是怎么成了一位高更,一位兰波,如此等等。你可以想象我这颗衰老的心是怎么怦怦乱跳的吧。
“‘可怜的西莉娅,’他们说,‘她毕竟为赖德做了事。’‘他的一切都归功于她,这太糟了。’‘竟然和朱莉娅在一起,’他们说,‘在她在美国表现得那样之后。’‘正当她要回到雷克斯那里去的时候。’
“‘可是绘画怎么样呢,’我说,‘还是跟我谈谈那些画吧。’
“‘噢,那些画啊,’他们说,‘这些画可是不同凡响。’什么‘跟他以往的画完全两样’啦,什么‘很有力量’啦,‘十分野蛮’啦,‘我简直认为这些画完全不健康,’施托伊弗桑特·奥格兰德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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