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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媒》

_5 叶广芩 (当代)
  两个人在一起填词续曲,听书下馆子,玩得滋润,活得随意。不同的是老五时常地还要逛逛八大胡同,会会小班里的相好。赫鸿轩则只认老五一个,一门心思地永不分离。
  赫鸿轩的父亲几次找上我们家,跟我父亲嚷嚷,说再看见老五插他儿子,他就“不客气”了,把父亲弄得难堪极了。问题是架不住他儿子老往我们家跑,谁插谁还真说不清了。总之,老五是赫鸿轩的“最爱”,是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鸿轩商量好一块儿到东直门外去射野箭。何谓“野箭”,就是在野地没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儿哪儿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枪都普及了,他们还要射箭,图的是古朴原始,图的是气氛心情,跟今天的“爷吃的不是饭,爷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辙。
  出东直门,在门脸驴窝子一人雇了一头熟驴,多给钱,不让赶脚的跟着,为的是自由自在,信驴由缰。“熟驴”就是认得归路的驴,不用人牵引,自个儿能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家。那天,两人的打扮也很统一,破草帽,旧布衫,青裤绑腿大鞋。老五斜挎了一张弓,赫鸿轩背了一捆雁翎箭,骑着驴,不走关厢走河沿,河沿有阴凉,景致优美。至于野箭到哪儿去射,两人心里谁都没底,驴把他们带哪儿就是哪儿。往南走,太阳越发红火,天气越发渐热,远远见一处浓树阴,不用吆喝,驴们自己就奔了过去。树阴下无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静,有知了在“伏天儿——伏天儿——”地叫唤,很有曲子词里“翠盖倚风杨柳岸,绿阴深处韵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鸿轩对这地方都很满意,下了坐骑,钉上橛子拴好驴,把从驴窝子带的草料袋子给驴们铺开,然后摘下弓,放下箭,掸土擦汗,四下张望,开始寻思这箭往哪儿射,是朝荷塘里还是朝树顶上。
  拉开弓转了三百六十度,却见身后百十步外,大树下头有三间茅舍,一圈篱笆墙,墙上爬满喇叭花,墙根几棵指甲草,都开着红艳艳的花朵,大门上挑着卖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样。准备开弓射箭的二位爷忽然觉得又渴又饿,赫鸿轩说,五哥,我想咱们得吃饱了战饭才能开练,哪有空着肚子打仗的!
  老五说,这话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谁说咱们的肚子不是“器”的一部分,下酒馆!
  于是,弓也软了,箭也掉了,驴也不顾了,两人踢土扬烟地直奔“十里香”而来。
  酒馆是谁开的?是孙玉娇和她妈开的。
  老五和赫鸿轩饥肠辘辘进了酒铺,四只眼睛使劲踅摸吃食。酒馆不是饭馆,并不出售顶饥的饭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柜台端头摆着两个黑酒坛子,坛口压着包了沙子的红布,旁边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鸡蛋,几碟卤煮豆腐干和菱角块,几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东面墙上贴着香烟美人画,西面墙上挂着把旧三弦,两张桌子,三五板凳,这便是全部了。家什虽然简单,收拾得却一尘不染,很草根,当然也很赏心悦目。最赏心悦目的是柜台后头站着的大美人儿,乌黑的大辫子红辫梢,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这一切让两位吃惯了东兴楼、东来顺的城市爷颇有新鲜感。
  那天,孙玉娇她妈走亲戚去了,铺子里只有孙玉娇在支应。老五和赫鸿轩在美人的伺候下一人先吃了五个茶鸡蛋,两碟豆腐干,喝了半斤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烧酒,仍是觉得无饥带饱,就问孙玉娇除了豆腐干以外有没有饭。孙玉娇说饭没有,但是有他们早上剩下的油炸鬼和豆腐脑。老五说油炸鬼得吃热的,从早晨搁到现在早皮了,没法吃。赫鸿轩说早晨的豆腐脑不汤也馊了,不能吃。孙玉娇说要这样,他们不妨一人再吃五个鸡蛋。老五说现在一打嗝已经是鸡屎味了,再吃五个,他得变成鸡。
  正无奈间,进来个小小子,提着几条塘里刚摸出的小鲫瓜,嚷嚷着要换酒喝。老五一听有小鱼,立刻来了精神,说要吃鲫鱼汤柳叶面。孙玉娇说不会做,老五说他自己做,照价给钱就是了。孙玉娇说要五个大子儿,老五说,我给你一块银元!
  孙玉娇立刻睁大了眼睛,说她和她妈挣半个月也挣不来一块银元。
  赫鸿轩说,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是爷,是镇国将军跟蓝旗佐领的后人。
  孙玉娇压根儿闹不清将军跟佐领是什么东西,寻思是不小的官,便说,搁您是一撒手的事,搁咱们就是难熬的日子,谢谢二位爷了!
  交易达成,老五到后头去做柳叶面。孙玉娇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用眼睛瞄着细皮嫩肉的赫鸿轩,一边用马莲编制着小玩意儿。赫鸿轩问她编的是什么,孙玉娇让赫鸿轩猜,赫鸿轩猜不出,孙玉娇说,一个是蚂蚱,一个是挂达扁儿。
  赫鸿轩说,让你这么一说还编得真像。
  赫鸿轩问孙玉娇还会编什么,孙玉娇说还会编刀螂,拉拉蛄、屎壳螂,只要是草里有的,她都能编出来。赫鸿轩从孙玉娇手里要过草编,越看越稀罕,直夸孙玉娇心灵手巧。孙玉娇就要把草编送给赫鸿轩,让他拿回家给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鸿轩笑了说,我怎会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等着我呢。
  不知怎的,孙玉娇的脸有些发红,这一红更透出她的娇艳来,敢情是个漂亮的村姑,那脸蛋儿,那村劲儿,立刻勾起赫鸿轩的唱瘾,他从酒馆土墙上摘下那把尘封的三弦拨拨楞楞就调音。孙玉娇不乐意了,说这把弦是她父亲生前最爱,别人是动不得的。赫鸿轩说三弦老挂着不弹就坏了,且不说弦,光是蒙面的蟒皮一发霉就破了,破了皮儿的三弦就一文不值啦!
  孙玉娇说,那也不许你动!
  赫鸿轩盯着孙玉娇的脸说,许多好东西就是这么生生儿搁坏的。
  孙玉娇的脸越发红了说,我妈知道你动了我爸爸的宝贝,得把我的腿打折了。
  赫鸿轩说,你不会不让你妈知道呀?
  孙玉娇说,那不行。
  赫鸿轩不顾孙玉娇的阻拦,弹弦开唱,唱了个“扎宽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孙玉娇问什么意思,赫鸿轩说没意思,是满洲话,是皇上规定下来龙旗票唱曲子的开场。孙玉娇说她不爱听“他拉哈”,她爱听“二八的俏佳人儿躺在了牙床”。赫鸿轩说,那是《西厢记》,这回我不唱崔莺莺,我唱你。
  孙玉娇说,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鸿轩说,你这样的再不能上就没人能上了。你坐稳了,听好了——
  紧接着,赫鸿轩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乱挠,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风流大姐,打扮得一绝,宽腿的裤子把那绦子捏,相衬梅花高底的大红鞋。毛蓝布衫正可体,粉脸桃腮,白似过雪,斜戴着一丈青,水灵灵的玉簪棒儿在鬓边别……
  赫鸿轩是借题发挥,唱的是《霓裳纹谱》里头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孙玉娇哪儿知道这个,完完全全认定这个段子和她编的那些挂达扁儿一样,就是为她而编,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亲开这个小酒铺以来,所见的人多是口出浑言的粗鲁汉子,种田的、卖菜的、赶脚的、掏粪的,光着脊梁趿拉着鞋,蹲在板凳上喝酒,点着上三辈儿骂人,哪里见过这等清秀干净、细致温柔的哥儿……听着听着心里就热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鸿轩则把弦子拨得更来劲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孙玉娇那丰满红润的小嘴……
  妞儿性子急,她妈性子不急,妞儿长大二十六七,也没见媒婆把婚提。妞儿开言把妈妈叫,叫声妈妈你听知,奴家不论瘸子聋子瞎子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没有轿子将奴要,奴家生来会骑驴。
  老五端着柳叶面出来的时候,赫鸿轩荷包里那只碧绿的镯子已经到了孙玉娇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灵剔透的人,送镯子这样低等小把戏于赫鸿轩是第一回,于他不知已经演出过几百场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将不是赫鸿轩的“最爱”,一场姻缘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终结,断云残雨,都化作千里路边情。尽管心里有些别扭,老五还是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回媒人,这让赫鸿轩感念万分,五哥就是五哥,无论自己怎样变化,五哥的心永远向着自己。赫鸿轩将一场《拾玉镯》演绎得很到位,很过瘾,很尽兴,比他历来演唱的什么《一见多情》《二人对坐》《三更相思》《四盼娇娘》要直接、痛快。
  那日,镯子留给了孙玉娇,换回了那把破三弦,是孙玉娇代表她妈的回赠,还捎带着自己草编的蚂蚱和挂达扁儿。
  亲事就这么定了,草率却又郑重,其中,老五的全力促成是不容否认的。依我今日的想法,大概老五有不愿意与赫鸿轩彼此都被拴死的念头在其中。对老五来说,促成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种态度,可对赫鸿轩来说就是玩,孙玉娇是他对异性的第一次尝试,跟他演唱“目睹娇娘,心神惶惶”并无差别。没料想,在老五的煽乎下就成了真的。
  事情简单,情感复杂,我拙劣的笔在这儿有点儿说不清楚。
  出了酒铺的门,赫鸿轩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把三弦当啷一撇,抱着大树痛哭失声,为了什么呢?绝不是心疼那镯子,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是对“瞻首落红尘”的悔意,抑或是对“旧欢顿成陈迹”的哀伤,亦是亦不是,总之生活的即将改变让他恐惧、不安。他原本是五哥翼下的一个青涩少年,丈夫的责任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太奇怪,只为了那张粉嘟嘟的脸和那张红润的小嘴,他就把自己捆上卖了!从此后,上了夹板,套上轭,再当不成风流倜傥的哥儿……将来美好的人生就这么无辜地搭在他的面子上了!
  拿传家的镯子换把皮面糟朽的破三弦,拿自家精致细嫩的身子换个老大嫁不出去的卖酒大姐,不甘!
  老五心里也有些闷,将一捆箭嗖嗖嗖,射向“十里香”幌旗。
  一支也没中的,倒是驴窝子的伙计拿着箭找来了,说是野箭把一条灰驴耳朵射穿了,顺脖子流血的驴并没有扎耳朵眼儿的意思,现在被动地扎了眼儿,主家自然不答应,赔钱是必然的。伙计张嘴要三块大洋,老五说三块大洋能买皇上的黄金络跟青丝,外搭一副银雕鞍!小伙计还是不依不饶,硬拉着老五到驴窝子论理。原来老五们信驴由缰,那聪明的驴驮着他们只是围着驴窝子兜了一圈,并没走出二里地去。
  回家的路上,赫鸿轩情绪有些低落,蔫头蔫脑不说话,老五却兴高采烈,说他百步穿杨,硬是给一头驴扎了耳朵眼儿,这箭法,小李广花荣也不能与之相比。
  五
  赫鸿轩效仿《拾玉镯》里的公子,把镯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爷爷——真正的蓝旗佐领一顿暴打,直打得赫鸿轩的奶奶跑到东边教堂请来了神父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当地人称“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继续实施。
  赫家全家都信东正教,他们的祖上之所以选择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这里离东正教圣母安息教堂只有一墙之隔。俄国在北京的教会只此一处,教会占地三四百亩,在东直门北边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称这儿叫“罗刹庙”,后来叫“北馆”,当然还有南馆,南北馆紧紧相连。南馆是闹义和团以后将前边的四爷府买进扩建的,义和团之乱中被杀的教徒数百人埋葬在教堂内圣所之下,偌大圈子内有钟楼、男女修道院、图书馆、学堂等等。我小时候也常到北馆玩耍,路过手帕胡同的赫家也会进去弯一下,喝一碗凉白开,吃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属于雁过拔毛性质,没有感情因素,因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个镯子。曾经跟着赫鸿轩一块儿给他的祖先上过坟,不是出于对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为赫鸿轩答应回来的路上带我去逛雍和宫。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门外护城河北边,那儿是俄国东正教的坟地,人称“鬼子坟”。跟中国坟地不同,那里有很多墓碑,还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态,很有看头。在一个低洼处,我甚至看到了一颗没有腐烂的人头,是个男孩的头颅,黄头发,蓝眼睛使劲地瞪着,半个下嘴唇没有了,牙齿全龇在外头。我自认是个胆大的孩子,老实说,那个东西着实把我吓得够呛,回来净做噩梦。
  现在“鬼子坟”的地界变作了一片高楼,车来人往,再难寻觅石碑和人头;北馆那个不粉不红的钟楼连同楼宇均被拆毁,改作了俄罗斯大使馆,只有南馆被辟作了公园,尚可进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墙根,拾捡到大量的细瓷片,其中有一块指甲盖大的绿石,绿得纯粹可爱,后来拿给搞地质的朋友看,说是与铜矿伴生的铜碳盐的蚀变物,又叫孔雀石,中国广东与俄罗斯均出产此物,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
  前不久,我到俄罗斯旅游,在沙皇冬宫的某个厅堂里,见到了用这种石头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种装饰,才知道俄国人对孔雀石感情之深。联想到赫鸿轩的绿镯子,当属于同一质地,源于同一国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从根上说应该是没错,赫家原本是俄国人,在中国几代人的熏陶,百多年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比北京人还北京人,比八旗子弟还八旗子弟。除了这个镯子,的确找不出一点儿俄国影儿了。
  17世纪,中国和俄国在黑龙江阿尔巴津打过一仗,俘虏了一批沙皇俄国的军士,清朝将他们编为满洲旗下的俄罗斯佐领,纳入正蓝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与中国军队相同。军士们没有家眷,政府便将统领衙门收押的女犯配与为妻,使这些沙皇军士在被窝里就开始学习汉语了,以极快速度融入了中华文化。赫鸿轩的祖上便是这支队伍的领队,改编后被委以佐领职位,于是长着满头黄毛的赫洛斯托夫留开了长发,梳起了长辫,穿起了长袍马褂,将个马蹄袖翻得如同中国人一样地熟练。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个江苏美女为妻,据说美女父亲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斩,全部家眷沦为奴隶。江苏女子生下的儿子带有混血成分,具备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使这个家族的基因聪明、美貌,有着明显优势。
  赫兔兔的来到中国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的谈判中,充任过翻译,但凡内阁有与俄国交涉的文书,都由赫洛斯托夫担当,朝廷对赫家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与肯定。时间长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罗斯的旗兵们也纷纷改变姓氏,罗曼诺夫姓了罗,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汉诺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镯就是从俄国带过来的。
  有人说,俄国人不戴镯子。
  我们家老七说,大概是从国外带来的料,着中国工匠高手雕刻的,没有绝妙的手艺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镯子的工艺应该比镯子本身更值钱,更珍贵。
  赫家在中国一辈辈地往下传,到了赫兔兔这儿,无论从相貌还是语言,早已没了俄罗斯的影子。一切都变了,只有信仰没变。
  赫鸿轩信奉东正教,信奉圣母玛利亚。
  六
  早早就娶了媳妇的赫鸿轩,跟孙玉娇过了没有半年就腻烦了,跟孙玉娇过日子远没有跟老五一起厮混精彩。于是旧技重演,鸾梦重温,把个孙玉娇远远抛在脑后,继续跟老五混迹于茶房酒肆,如胶似漆,成为当时人们议论的话题。
  赫鸿轩与他的大姐式的媳妇孙玉娇没什么感情,虽说是自己挑选的,当时两情相悦,但毕竟是两路人。对与老五的关系,开始孙玉娇还能忍耐,后来知道内情就不干了,向老家儿告状,说赫鸿轩薄情,天生不学好,净跟老五干些没名堂的事儿。赫鸿轩的长处在嘴上,要论战,连说带损,孙玉娇绝不是个儿,孙玉娇扬长避短,偏偏儿的动手不动嘴,很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半夜三更赫鸿轩回来晚了,她也不言声,噌地从门后头蹿出来,双手拦腰抱住,张嘴就朝肩膀上来一口。赫鸿轩吓一跳,赶则看清楚是自家媳妇,哈哈一笑说,想跟爷撂跤吗?爷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鸿轩边说边往外推他媳妇,哪里摘得开,两人从屋里扭到院里,各屋的灯都亮了,兄弟妯娌们站在房门前看稀罕。赫鸿轩的脸面有些搁不住,使了个别子就架脚,脚架空了,手别子也没别着,要使个旱地拔葱却箍不住腰。孙玉娇鼻子里一哼哼,脚一垫,身子一弯,托着赫鸿轩胳膊抓着裤裆,轻轻松松一掉腰,赫鸿轩就像顺风旗,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赫家没人阻挡,都知道赫鸿轩没出息,没大少奶奶当间儿挡着,赫鸿轩指不定闹出什么更荒唐的事儿来。于是赫家老爷子在院中当众宣布,白天,赫鸿轩可以在茶馆弹弦子挣钱,但是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不许在外头过夜。
  ……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龄其实不大,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除了九条那所房子,因为父亲没有把房契给他,没能卖出去以外,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铺盖。忠实跟着他的,不弃不离的,唯有赫鸿轩。彼时“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服裤子短大衣”之类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没有谁再肯花工夫去品什么“翠楼东,细柳含烟,潋滟波光;残霞外,几树蝉声,一片斜阳”了,赫鸿轩变得与老五一样一贫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鸿轩落架下海,在安定门内路西茶馆演唱京韵大鼓,每日收个块儿八毛,能刚够一天的嚼谷。之所以选定安定门茶馆,一来这里是东城的大茶馆,喝茶的人多;二来离手帕胡同的家近,离九条的五哥也近。
  老五穷归穷,却看不上赫鸿轩挣的那俩“小钱”,他的嗜好在升级,由大烟改白面了。毒瘾一上来,不能自持,鼻涕眼泪,哆里哆嗦连滚带爬地到门楼胡同后门去赊账。人家知道老五书法精湛,往往让他过足瘾,写字半日才能放人。这么一算,老五字的价格已廉到极点,但他不以为意,出了门仍是大爷一样地张扬,谁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润笔。他拿了人家的钱转脸就忘,害得屁股后头老有要账的,久之,要字的摸着规律,夹着纸笔带着现钱,让他当面现写,钱货当时两清。这么一来,老五更来了绝的,不用书案毛毡,只要有人抻纸,他躺着都能写。
  1947年冬天,天气很冷了,老五还穿着夹袄,一条单裤是春绸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还在当铺里,一直没机会赎出来。已经不用刻意装扮,现在的他完完全全是个叫花子模样了。不同的是嘴上的胡子,再不是野鸡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驳的灰白,乱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个手指头鸡爪一样地佝偻着,很少有能全伸开的时候。腿上长了疮,流脓流水。一双鞋来自娼妇的馈赠,粉穗绣花,真应了赫鸿轩的演唱“缎儿鞋趿拉着”。
  我母亲到九条看过老五几次,都找不见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伤,隔着窗户为她的“乖乖”难过。时时地探望,时时地留下钱物,不见回音也不见人。跟我父亲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来住,我父亲的回答很坚决,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鸿轩过来看老五,用手绢包了两个窝头,两个咸鸭蛋,怕窝头凉了,揣在怀里。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华楼刚吃完请,席面上现写现卖,卖出两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红焖鱼唇正没地方消化。见了赫鸿轩,不等他掏出窝头便把一封银元拍在桌上,让赫鸿轩明儿个到门楼胡同给他买些面儿来。赫鸿轩说,到门楼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紧的是得把棉袍赎回来,今天北风刮得紧,眼瞅着西边的天上来了,明天有场挡不住的大雪,五哥别冻着了。
  老五说,袄儿也要,面儿也要,剩下的给你儿子挂达扁儿买些关东糖,灶王爷快上天了。
  赫鸿轩说,难得您还惦记着挂达扁儿,那小子过了年就该上中学啦。
  老五有些忧伤地说,我上中学的时候,额娘这会儿早把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了,那个暖和、绵软,这一晃,几十年了……
  许久,老五没有说话。
  赫鸿轩叹了口气说,话赶到这儿了,不得不跟您说,前儿个我在安定门门脸碰见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脸灰土,挎着包袱,说是才从草篮子监狱回来,去看府上的三格格,人家没让进,给撵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会儿说,我三姐是共产党,她虽然没说,可我们家里全知道。走到这一步,也是预料当中。我在法国的同学王利民,王国甫的儿子,也是共产党,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的,王利民跟他爸爸闹翻了走了,其实是接到任务走的,到南边当新四军去了,让人包饺子馅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书不还是我让你给王家老爷子送去的?
  赫鸿轩说,我还记得,那是一封在路上走了几年的通知书。我把王家老爷子约到茶馆,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他,老爷子没看完就动弹不了了,人整个傻了。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老王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五说,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总不至于……
  老五说,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十多个窟窿,上哪儿说理去!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挂达扁儿他妈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看了看桌上的钱,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
  赫鸿轩说,这些年您还没听腻呀?
  老五说,我永远爱听,永远不腻。
  赫鸿轩问唱哪段,老五说,就唱《风雨归舟》。
  赫鸿轩说,这个段子您听了多少遍了,换个别的。
  老五说,我想听这个。
  赫鸿轩张嘴要唱,老五说,还有开场白呢,我要听全须全尾儿的。
  赫鸿轩只好开口道,蒙五哥不嫌弃,借五哥一点儿耳音,学徒赫鸿轩至至诚诚地伺候五哥一段《风雨归舟》——
  老五喊了一声好,赫鸿轩提足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堪堪的大雨淋头,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孤舟。
  望长空电掣雷鸣风云骤,慌得他随风冒雨赴中流。顾不得绿柳村头鱼换酒,眼难睁,遍身雨打蓑衣透,见天连水,密云稠,难辨村店与林丘。风雨催,烟云凑,恰来到,小滩头,携鱼拽缆忙登岸,抛篙系孤舟。猛回头,但则见,贪午睡的小牧童儿,他在那,雨地里,哭着去找牛。
  赫鸿轩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个《风雨归舟》唱得字正腔圆,炉火纯青。应该说这是他几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满意的一回,将暴风雨中的迷蒙、被动、无助、挣扎唱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哭着去找牛”本是意境的点缀,他唱得有些绝望悲凉,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湿意。
  风雨归舟,归哪儿哦?
  七
  第二天,一场暴雪,纷纷扬扬遮盖了北京。
  房树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风中,路断人稀,地冻天寒。
  茶馆没有生意,赫鸿轩闲在家里,听凭孙玉娇的指使,给三个半大小子的毛窝钉前后掌。老北京有“过阴天儿”的传统,逢有坏天气,都闷在家里,弄些零食解闷儿。赫家少奶奶孙玉娇挺着大肚子把刚炒好的一簸箕铁蚕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几只虫子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一窝蜂地扑了过去,不顾蚕豆滚烫,都使劲往自个儿跟前搂。孙玉娇嚷道,凉凉了再吃,这会儿是皮的!
  哪里制止得住?
  挂达扁儿还想着爹,剥了个豆塞进赫鸿轩的嘴里,烫得赫鸿轩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无比,挂达扁儿说妈炒的豆子好吃。赫鸿轩说,你妈是谁,你妈是“十里香”酒铺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孙玉娇不乐意了,说,再怎么着我们也是正经买卖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馆里吃开口饭,沦入下九流行当。
  赫鸿轩说,下九流也是人,凭本事吃饭,我心里高尚着呢!
  两口子吃炒豆,逗贫嘴,一晃一天过去了。雪到傍晚总算住了,又换作干冷的风,连檐下的家雀也冻得缩在窝里不出来了。赫鸿轩说,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了,我的心里有点儿乱,老是突突地跳。
  蚂蚱说,我爸八成是饿的,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一碗杂面汤。孙玉娇说,赫鸿轩又在想念叶家老五了,惦记着往九条跑呢。赫鸿轩说,这会儿我不惦记他,他手里有一封银元,冻不着也饿不着。
  挂达扁儿说,爸是惦记着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儿都取好了,顺着排,叫拉拉蛄。
  孙玉娇呸了一声说,听拉拉蛄叫唤,那就是死了,拉拉蛄跟死人绞到一块儿,不好!换一个!
  还没来得及换,当晚孙玉娇就生了,依了挂达扁儿的预言,的确是个“小弟弟”,小家伙声音洪亮,模样长得挺阳刚,挺周正。
  早晨天刚亮,有看鼓楼的老李敲门,直着嗓门说五爷过去了。赫鸿轩慌忙穿衣,跟着老李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在哪儿。老李说在后门桥的桥底下。问还有救没有,说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鸿轩赶到后门桥,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卧随处可见,不新鲜,让收尸的拉走便是了,连报也无须上报。可眼下这个不同寻常,眼下这个倒卧细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桥底下,安安稳稳像是在熟睡。赫鸿轩揭开苫着的破席,弯下身往死者脸上仔细瞅,果然是老五,嘶声喊了一声“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看尸的警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丧主,麻烦您通知一下本家儿吧,这儿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赫鸿轩不忍离开老五,老李说,死尸不离寸地,赫先生您尽管去,这儿有我们呢,我们都是五爷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赫鸿轩起身上桥,照直往北跑,要到车站等铛铛车。一辆洋车追过来,拉车的说,赫先生,什么时候了,您还等铛铛车,坐我的车走吧!
  赫鸿轩面有难色,拉车的说,您甭顾忌车钱,这趟道是我应该跑的,五爷生前常坐我的车,没少照顾我,给五爷办事,我心甘情愿。
  赫鸿轩坐上车,一路泪水不住,把个棉袄袖子哭得湿溻溻的。拉车的照直拉到我们家门口说,您进去别急,慢慢儿说,我在门口等着您。
  那是自打赫鸿轩从我母亲手里要回镯子后第一次登我们家的门,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种情况。赫鸿轩把门环拍得山响,看门老张慌慌张张打开街门,说家里老爷太太还没起来,问赫鸿轩这么早有什么事情。赫鸿轩带着哭腔说,五哥殁了!
  老张吃了一惊,不敢耽搁,直把赫鸿轩引到正房。父亲迎出房门,并不是他多么有礼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让赫鸿轩进屋。父亲对赫鸿轩的鄙视是显而易见的,抄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斜视着悲痛欲绝的来者。赫鸿轩简要地说了后门桥的情况,指望着叶家能派人去料理后事,却不想我父亲一口回绝,说九条的老五和叶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走的时候和家里立下了字据,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潦倒,无论是生还是死,从他走出家门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亲在父亲身后悲伤地说,尸总还是要收的……毕竟是叶家的骨血……
  父亲说,难道还让他入祖坟吗?下三烂的孽障!
  赫鸿轩没想到叶家是这种态度,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父亲非但不管老五的事情,反而给来者以寒碜,点着赫鸿轩的鼻子说,你就是赫家的大公子,你们家出了你这么一个现世报,也是家门不幸!你和老五丢人现眼,把两个世家脸面全丢尽了!你还觍着脸来报丧,兔死狐悲,想想你自个儿将来的下场吧!
  北京人数落人从来不直截了当,母亲使劲扯父亲的胳膊,可也未能阻止父亲对赫鸿轩直面的羞辱。我至今不能理解我的父亲当时是出于何种心态,竟然能一反平日的矜持,一反知识分子的风度,不顾教授的身份、老家儿的分寸,一味地对着赫鸿轩开炮。这等于是在抽赫鸿轩的耳光!为这事我后来问过母亲,母亲说,你父亲那是悲极生怨,就差一哭了。
  难为了赫鸿轩,他可能从未受过这种奚落,从未受过这样的欺负,一张脸先是通红,继而煞白,最后站直了身子硬声回复道,四老爷,我是四个儿子的父亲,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跟五哥的情义用不着别人指三道四,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也是拆不散,掰不开的好伙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敢问四老爷,您这辈子有过这么掏心肺,托生死的朋友吗?
  母亲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变得铁青,母亲知道,父亲的交往不少,应酬不少,却没有一个朋友,私下常叹,倚遍栏杆,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
  见父亲语塞,赫鸿轩又说,我来告诉您五哥的事,不过是个礼数,五哥后事的操办我们也没想仗着叶家,外头争着摔盆打幡的人有的是。五哥活着的时候亲自在香山给自个儿选了坟地,绝没有跟您家一块儿掺和的意思。这事您家里的人出不出头,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跟五哥更没一点儿关系。我该说的都说了,告辞!
  赫鸿轩一拱手,转身朝外走,我母亲紧追两步说,你等等,老五是我儿子……我得去看看他……
  父亲雷霆般一声吼,你敢!这个家,谁也不许去!
  母亲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嘴里叫着“乖乖”,泪如雨下。
  我的七哥多了个心眼,从后门溜出,随着赫鸿轩一块儿去了后门桥,收敛老五,总算有了个叶家兄弟在跟前,这或许给了我母亲一丝安慰。
  老五的丧事办得很风光,有不少气味相投的朋友来陪灵,其中“伙伴”式的人物来了不少;有东西城的叫花子,南北城的妓女;自称是干儿子,干闺女的不下二百;吊唁者有军界、外交界高官,艺术界名人;也有贩白面、卖假药的和青红帮的;推车卖浆者之流更不在少数……
  我的五哥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了后门桥;轰轰烈烈地走了,启程于东四九条。他在我们家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常常猜想他的真实长相,但是很模糊。我问母亲,老五长得像谁啊?母亲说,像你。
  怎么可能?
  警察推测老五死于雪日晚上九点,那是赫家拉拉蛄降生的时刻,赫鸿轩说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通过拉拉蛄,让老五留了下来。这话我听着有点儿糊涂。孙玉娇说得对,拉拉蛄是和死人在一块儿的,于是拉拉蛄后来就被叫做了赫念锫。
  老五的死给我们家留下了一个谜,就是临死他那身警察衣服。
  八
  在老五有限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银元,就是说,在下雪的一天之内,老五把这笔钱全用光了。至少,他在这天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连徽章带编号在内的正规警察制服,很认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连脖子上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
  安葬老五之后,赫鸿轩约我的母亲到赫家去,是我陪着她一块儿过去的,这事情当时没告诉我的父亲。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个小四合院,门口有方形门墩,门上有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样,我那时虽没有上学,却已经识字,对这副联印象颇深。我和母亲去的那天,小刀螂像只小狮子狗一样地正趴在门墩上玩,见了我和母亲,噌地蹿进院里,报信儿去了。挂达扁儿正从门道往外走,一身学生装,背着书包很斯文的模样,见了我母亲,鞠躬问好。母亲问他在哪儿念书,他回答在北馆小学念六年级,明年就该考中学了。北馆小学是东正教的教会学校,我知道赫家的一位亲戚在那儿当校长,是东城的一所好学校。母亲问他是赫家老几,他说是老二,他的大哥在电车公司当学徒。我说,我知道你叫挂达扁儿,你哥叫蚂蚱,你们家还有小刀螂和拉拉蛄。
  挂达扁儿笑笑说,那都是小名,是我爸随便叫的。我也知道你,你是叶家的小格格,小名叫丫丫。
  我说,丫丫不是你叫的,论辈儿我是你老家儿呢。
  母亲知道我又要犯混了,赶紧制止我,这时赫鸿轩从里头迎出来了,把母亲往堂屋里让。我不进堂屋,我要到厢房去看拉拉蛄,母亲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碍事,随着我到厢房跟月婆子孙玉娇寒暄了几句,送上了带来的礼,夸赞了拉拉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大福之像。孙玉娇对我并不友好,母亲刚出门,门还没有关,她立刻将拢在脸上的笑收了回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开小被卧卷要看拉拉蛄,孙玉娇将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轻声吼道,看什么看,看你妈的屄!
  我说,我就是要看你妈的屄。
  孙玉娇扑哧笑了,掀开被子一角让我看里头那个小月窠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气,被子下头有圆头圆脸红彤彤一个肉蛋在动,看半天才找着五官,那东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梁上一层小泡,细毛贴在脑门上,小老头一样一脸的褶子,脸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说,你妈的屄一点儿也不好看,比“大婴孩”烟盒上那个胖小子差远啦!
  孙玉娇说,比你好看!
  我说,再好看也是一只拉拉蛄。
  我很快对拉拉蛄没了兴趣,对孙玉娇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很不高兴。走出厢房,站在赫家的院里朝东北望,隔着院墙能望见北馆的大教堂尖顶和那个怪模怪样的钟楼,一群寒鸦绕着钟楼顶在飞,让人想起死人的灵魂来。
  母亲在堂屋里压低了声音在哭,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我想,母亲哭的时候我得在跟前,就决定进屋。我进到屋里看见母亲正把一小片破白布往兜里装,原来这片布是从死去的老五怀里捡出的。赫鸿轩跟我母亲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过关系到草篮子监狱探望三格格了。赫鸿轩说本来是让他第二天拿钱到门楼胡同买白面儿的,他走时老五没有再提这茬儿,看来是已经有了想法,这想法肯定是在他说了母亲到草篮子探监不成以后产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瓜尔佳氏的子女,他们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监狱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鸿轩的推理,唯一的物证就是这片碎布片。当然,这片布是否来自三姐,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赫鸿轩说,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从德胜门外进城已是傍晚,身上单薄,肚里没食,瘾又犯了,踉踉跄跄栽到了桥底下,活活儿被冻饿而死。
  回到家里,母亲背着父亲把布片摊在小炕桌上,仔细端详。布片上有血迹,像字又像画,母亲不认识字,叫过我帮她辨认。以我极有限的学前水平,能认出“忠厚传家久”门联却不能识辨用血涂抹的布片,将那片小小的布转了一个方向,又转了一个方向,隐隐觉出好像一个字“妈”。
  母亲说,这样一说东西来自三丫头是决不会有错了,三丫头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铭心,让老五把信息传递出来,能写个“妈”就很不易了。拿什么写的,拿血写的,三丫头的血啊……
  这片布被母亲交给了父亲,父亲认定那上头的的确确是一个血写的“妈”字,摩挲着布片久久无语。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快乐的,我头一次见到快乐的父亲如此沉重。父亲由三姐的遗物问到了老五,母亲如实说了,父亲叹了口气说,难为了这孩子。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管老五叫“孩子”。
  三姐从监狱传出来的东西被我母亲认真地收藏着,半年后三姐被国民党秘密杀害在北平德胜门城墙根,而我们家对此一无所知,还一门心思地等着她回来。解放后,政府通知家里去认尸,三姐的一切都已烂完,留给我们的只有老五传出的那片布,布上的血鲜活热烈,永远生动,永远留存。长大后,我有了些觉悟,体味到了三姐的心劲,那个“妈”,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妈”,限于当时的情况,明是指母亲,其实可能是暗指她的组织。她的想念,她的忠贞,她的寄托,她的向往,全集中在这一个字——“妈”上。后来不是有首歌,“党啊党啊,亲爱的妈妈”么。
  老五带出了这么重要的物件,在他倒下的一刹那,肯定没有为它的传递而伤神,他完全知道谁将会料理他身后的一切,谁会很负责地把它交给叶家。
  赫鸿轩!
  九
  赫兔兔的耳朵上穿了三个眼儿,戴着金属小钉,俩耳朵加起来是六个眼儿,六个钉。再看旁边的“绿镯倩使”,耳朵上也是六个钉,不同的是眉毛上还多了个环,把一张好好的脸搞得像牛一样,不知美在何处。想到赫兔兔的祖父和老五曾经把驴耳朵也穿过窟窿,便想人的耳朵和驴的耳朵之间可能也有点儿联系呢。
  赫兔兔说他和“绿镯倩使”想到俄罗斯去发展,跟那边的“同志”们已经联系好了,组织一个摇滚乐队,他有俄罗斯的历史背景,也会唱,并且唱得还不错。哈巴罗夫斯克是他的故乡,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现在都在讲叶落归根,他这个漂泊的游子很想回到故乡去,带着朋友到故乡去唱歌。
  我说,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了游子。知道么,如果老沙皇还活着,你就是叛徒,投降了大清的俄国叛徒。
  赫兔兔说,我祖上是大俄民族的子民并不是妄说,有物件为证!
  说着赫兔兔从“绿镯倩使”手上摘下绿镯子递给我看,说,这个叫青琅,是我的祖上从家乡带来的,您看它的底色多纯正,纹理多细腻,完完全全的一个正宗俄罗斯。再加上中国工匠精湛工艺,雕成了这个镯子,本身就是传世之宝了,我敢担保,故宫里皇上也不会有这玩意儿。
  我问赫兔兔知不知道镯子的来历,赫兔兔说,他爷爷一直收着,轻易不拿给人看,逢有场面上的事儿,奶奶偶尔戴一会儿,也小心得什么似的。
  我想说这个镯子是他爷爷奶奶的定情之物。我还想说这个镯子曾经属于过我。我还想说,因了这个镯子,他的爷爷有好几年没好意思登我们家的门……但终归是什么也没说,赫兔兔的生活应该越简单越好。
  我说,既然镯子是赫家宝贵之物,你应当好好收着,真正的好宝贝是不拿出来张扬的,更不能随便给旁人戴。赫兔兔指着“倩使”说,他不是旁人,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们俩是一个人!
  “绿镯倩使”说,我知道老姑太太怕兔兔上当受骗,把家里东西弄丢了,您可能对我们还有误解。您知道么,我跟兔兔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男孩的汗味儿,闻着这味儿我心里就觉着安全、舒坦,有种可依赖的感觉。
  我说,你是0还是1?
  “绿镯倩使”说,不管是0还是1,我们从容自我,不刻意隐瞒欺骗自己,坦荡做人,无愧天地!
  柔弱的“倩使”突然变得挺刚硬,脸上也再没有微笑意味。赫兔兔见我这么直截了当地对待他的朋友,有些不高兴了,说,姑太太,我们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爱自己所爱,无论他是谁,只要彼此喜欢,不怕它飞短流长。
  我说,赫兔兔你得跟你爷爷学,无论是做人还是唱曲子。
  赫兔兔不住地用手指头抠眼睛。开始我还没在意,后来猛地觉得不对了,兔兔的手指头怎的隔着眼镜就够到眼睛了呢?就像春晚的魔术师刘谦穿透玻璃桌面取物!
  我说,兔兔,你的眼镜怎么回事?
  赫兔兔说,这是时尚啊,我的老姑太太!
  “使者”说,是我送兔兔的生日礼物,D&G的。
  名牌!赫兔兔将眼镜摘下来让我看,原来眼镜只是一个框子,没有镜片。赫兔兔告诉我,现在许多时尚青年都只戴框子,一种装饰罢了。让我又想起了老五的花胡子,那也是一种装饰……
  我的思路总爱往回倒,我想,我真是老了。
  《豆汁记》
  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
  ……穷人自有穷人本,有道是我人贫志不贫。
  ——京剧《豆汁记》金玉奴唱段
  一
  莫姜被父亲领进家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业。
  这个细节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刚上小学,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ㄞ”搞得一头雾水,几乎要把书扔上房顶。可能学过注音字母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混沌未开的小孩子,刚上学便接触这些抽象符号,其难度不亚于读天书。这些符号让我对学习的兴致大减,其实那时我已经能读懂《格林童话》,也念过《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童稚必读,知道了些“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的规矩,自认大可不必回头再学这挤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着教国文的马老师发高烧起不来炕。也许是这个原因,马老师的确老生病,常常上课铃声响过,教室里仍旧嘈杂一片,如吵蛤蟆坑。闹声中进来了张老师、王老师,都是代课老师,她们教得有一搭没一搭,我们便学得十分的糊涂,十分的勉强。老师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留作业,以免我们放了学去野逛。于是,我课余的很长时间得跟这些“臭蚂蚁”(我一贯将注音字母称做“臭蚂蚁”)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现在,注音字母被汉语拼音替代,小孩子们同样面临着一个思维模式的转变,现在的孩子都聪明,没把它太当回事就过去了。那时候的我却过不了这一关,对那些面目狰狞,跟日本片假名长相相近的符号至今深恶痛绝。
  莫姜来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亲让看门老张给各屋挂上了棉门帘子,以挡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风,挽留住房内的些许温暖。因为战事,西山的煤运不进来,取暖成了大问题,家里除了父母的卧室和堂屋生了炉子,其余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脚都生了冻疮,手尤其严重,肿得发面馒头一般,还流着黄汤,看着甚是悲惨。那时候,小孩子都生冻疮,没有谁特殊,我特别怕屋里热,一旦暖和过来,手上、脚上的疮就开始痒,痒得无法抓挠,痛苦不堪。
  傍晚,饭已经吃过,我举着书本,在母亲的房里艰难地用那些“臭蚂蚁”拼出了一句话:“大风刮破了蜘蛛的网”,知道了“臭蚂蚁”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正有些愤愤然,父亲进来了,随着父亲进来的是一股冷风和他身后一个已不年轻的妇人。
  依着往常我会嚷着“今天带回什么好吃的来啦”,扑向父亲。但今天没有,今天父亲的身后有生人。母亲说过,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现得含蓄、有教养。我是小学生了,再不是院里院外招猫递狗的丫丫,在举止上就得收着点儿。我闪在母亲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父亲和这个陌生的妇人,不知父亲给我们又制造了一个怎样的惊奇。
  我的父亲是性情中人,他的艺术气质常常让他异想天开地做出惊人之举。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从德胜门外羊店弄回三只又老又骚的山羊,养在庭院的海棠树下,以制造“三羊开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来自内蒙古的,崇尚自由且无礼教防维,一只只长着长胡子,挺着坚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里又拉又尿,使劲儿地叫唤,还要不停地吃,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无奈,母亲在父亲去苏杭游历之时,让我的三哥将开泰的三羊送进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开的肉铺,也兼卖牛肉,按习惯,北京人只说羊肉床子而不说牛羊肉铺。羊肉床子都是自己宰羊,有专门的人将张家口的西口大羊赶到北京来卖,羊肉床子挑选其中鲜嫩肥美的,请清真寺的人来羊肉床子宰羊。挑羊选羊须有很专业的眼光,肉质不好直接影响着羊肉床子的生意。北京人对吃羊肉很挑剔,谁上哪家铺子买肉都是一定的,轻易不会更改,肉铺对自己的信誉的保持和对老主顾关系的维系很注重。羊肉床子一般是前店后院,买来了羊阿訇先对着羊念经,然后才能下刀放血,用小尖刀一通分割,羊肉挂在木头架子上,羊心羊肝搁在案子上出售,迅速而有序,有时候羊肉在案子上还冒着热气。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铜的,扁扁的,称完羊肉的时候,卖羊肉的爱使劲蹾那个小秤砣,响声很大,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习惯。我跟着厨子老王去羊肉床子买肉,一进铺子就提心吊胆,盯着那个小秤砣,时刻提防着那声响动,成了心理负担。所以老王就事先跟卖羊肉的打招呼,劳驾,您别蹾秤砣,我们家小格格害怕。
  这回羊肉床子贸然进来三只老活羊,人家不收,说这三只羊是没经过念经的,不能吃;这样老的羊肉也没人买,坏了铺子的名声。老三说我们不要钱,白送。人家还是不要。老三丢下羊调头就跑,卖羊肉的拉着羊在后头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桥上了有轨电车,卖肉的在下头骂,老三扎在人堆里不敢抬头,回来一肚子气对着我母亲撒。
  还有一回父亲游妙峰山,去了一礼拜,赶着两辆大车回来了,车上各装了一棵白皮松,轰轰烈烈地进了胡同。看门老张站在门口望着这列车马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父亲则称赞这些松树珍贵,造型独特,让人赏心悦目。父亲找人在后院挖坑栽树,一通忙活,花钱不少,给我们家制造了一个“陵园”。母亲不便直说,很策略地提示,醇亲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无与伦比,价值连城。父亲说七爷是七爷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树长大了也无与伦比,也价值连城……好在我们没有像扔羊一样扔树,那些来自西山的伟大的白皮松还没过夏天就死完了。我们家的后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猬、黄鼠狼们的游乐场。
  更有一回,人们传说清虚观出了大仙爷二仙爷,去顶礼膜拜者无数,据说灵验无比。仙爷们其实是两条小长虫,深秋时节,长虫们要冬藏,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养了,父亲将仙爷们请回家来,也不供奉,只说是两条青绿的虫儿很可爱,就当是蝈蝈养着。仙爷们被安置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套间南窗台上。没几天,那两条长虫钻得没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觉,披着被卧在桌上坐着……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从哪儿钻出来。
  现在,父亲领回的不是羊,不是树,不是长虫,是一个人。
  母亲脸色很平静,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无论是羊是树是长虫还是人。
  父亲身后的女人穿得很单薄,就是一件青夹袄,胳膊肘有两块补丁,挎着个紫花小包袱,冻得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她在克制着哆嗦,努力地使自己显得舒展。灯光下,女人的面部青黄黯淡,脸上从额头到左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道痕迹使她的脸整个破了相,破了相的脸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实在是一种扭曲。这让我想起京剧《豆汁记》里穷秀才莫稽的唱词,“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腹内饥身寒冷气短脸抽”,眼前这张脸大概就属于“气短脸抽”的范畴了。
  戏里边金玉奴在风雪天为自己捡了个丈夫,在同样恶劣的天气里不知父亲为我们捡回个什么!
  父亲将女人引到前边来,告诉母亲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颐和园北宫门捡的,父亲特别强调了,他不把莫姜捡回来,莫姜今天就得冻死在北宫门,因为她无家可归了。父亲说得很轻松,就像他在外头捡了块石头,捡了块砖,自然极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便脸上没有疤痕,也说不上好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细细的,薄嘴唇,尖下颏儿,两个耳朵往前扇还透亮,巨大的伤疤使她的脸变得狰狞恐怖,像是东岳庙里的泥塑小鬼儿。出于礼貌,莫姜抬起眼睛,轻轻地叫了声“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语。“四太太”是外人对我母亲的称谓,我父亲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四爷”,母亲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亲看莫姜头顶梳着发髻,没有缠裹过的脚上穿着一双烂旧的骆驼鞍儿毛窝说,你是旗人?
  莫姜说是。说老家在易县常各庄,祖父是皇帝陵前负责点灯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亲问她怎的没了住处,莫姜说原本在北宫门西边的西上村租了间房,今天到期了,房东把房收回去了。问她家里还有谁,莫姜说娘家没人了,婆家男人叫刘成贵,是厨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个人生活。母亲还想问她脸上的疤,张了张嘴,终没好意思说出来。莫姜窥出母亲的意思,淡淡地说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气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饺子馅,两口子拌嘴……其实就划了层皮,划在脸上就长不好了。
  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经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母亲不再说什么,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姜,就像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些羊和树。母亲在父亲面前从来是唯唯诺诺,这在于她朝阳门外南营房的低微出身和作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亲说晚饭他在老三那儿吃过了,只这个莫姜从中午就没有吃饭,让母亲给做点儿什么。母亲说厨房的火已经熄了,柜橱里还有一碗豆汁稀饭,凑合一下吧。父亲说也好,莫姜却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看来是饿得狠了。母亲端来了豆汁,就着房内的铁皮炉子热。那时候绝没有微波炉和电磁灶一类,想温点儿汤水什么的极难,母亲不可能为了一碗豆汁在厨房重新生炉子,那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情。自从厨子老王回老家以后,我们家便是母亲下厨。母亲没有山东人老王的手艺,穷门小户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饪范围离不开炸酱面、疙瘩汤、炒白菜、炖萝卜一类的大众吃食。这是我和父亲都不满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亲的厨子老王,盼着他早点儿回来。
  母亲端来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亲没在家吃饭,母亲便怎么省事怎么来,她在娘家当穷丫头时候爱吃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我们的晚饭便是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豆汁饭酸馊难闻,老腌萝卜咸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两口,不吃了。母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点着我的碗说,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贤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难道你比贤人还贤?
  我说我不当咸人,这老腌萝卜,看两眼就能把人咸个跟头,咬一口能给咸人当姥姥,咸人吗,谁爱当谁当吧。母亲没办法,拿来点心匣子,让我从里边挑,我挑了块萨其马,拿了块槽子糕,正要向一块自来红月饼伸手,母亲说,够了!
  现在,母亲把剩豆汁拿来给莫姜吃,多少有打发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亲不好意思,她怎不把点心匣子给端来呢?莫姜双手接过了那碗温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从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绝不像父亲说的“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我想起了戏台上《豆汁记》里穷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这个莫姜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姜坚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厨房,一再说自己在堂屋吃饭已经很失礼了,不能再让太太受累。母亲就领着莫姜到厨房,母亲和莫姜一走,父亲就对我说,别告诉你娘,这个莫姜,是北宫门卖花生米的。
  北宫门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当时老三在颐和园里工作,路远,平时不回家,一礼拜回来拿一趟换洗的衣裳。颐和园内有德和园,德和园东边夹道里有几个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个院里。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后厦,睡觉的雕花木炕嵌在北边墙里,这样的房子在有皇上那会儿不知道是给谁住的,现在住了园里的职工。没上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常到老三那儿闲住,父亲在园子里画画,我就满园疯跑,不到吃饭时候不回家。颐和园的自由岁月,充盈了我学龄前的大部分生活,里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临幸”过不知多少遍,连园子里的松鼠和水牛儿我都认识。
  出了老三的院门往北是个小城门,北边门楣上写着“赤城霞起”,南边是“紫气东来”,我很喜欢这两个词,认真地记了。上学后,教语文的马老师让用“来”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气东来”,老师瞪了半天眼,让我坐下了。我错了吗?我一点儿没错!回家跟父亲学说,父亲说,丫儿这个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对面就是大戏台,有时园子里给职工放电影,幕布挂在西太后看戏的颐乐殿前,我们则坐在大戏台上看,整个一个大颠倒。也有时,有业余的京剧团演出,水平极差,服装也是瞎凑合,演出场所却很辉煌,就是“龙会八凤”的大戏台,那些演员唱着唱着唱错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场,也没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罢了。都是自己职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上头演的和下头看的还要说话。有回他们演《豆汁记》,排演了大半年,还借了一个外头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场,竟让人大失所望,银盘大脸,高颧骨,大龇牙,屁股大得像碾盘,穿个小短袄,走路像狗熊耍叉。这副尊容还要招赘英俊小生莫稽当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错,“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我觉得这段原板很好听,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么关系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尽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戏里头是个坏人,他当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们家老三。
  老三单身,不会做饭,我们爷儿三个就在颐和园东南角的职工食堂吃饭。食堂的饭寡淡无味,比我母亲做得还糟糕,颐和园附近也没有好馆子,我们的饭就很成问题。老三每礼拜进城一趟,让我母亲做出一锅炖肉,路过“天福号”酱肉铺,还要买两个酱肘子,一并带回颐和园。
  颐和园东门是正门,有御道,有大牌楼,过去是皇上、太后必经之地,肃整严谨,御道旁边没有店铺,皇上倒了几十年还是如此。南边一个小学,北边一个医院,都是颐和园的附带建筑,目前改做别用,还是没有商店。真正想买东西得出北门,即北宫门,那里有几个小杂货铺,卖油盐酱醋,早晨还有些小商小贩,提些鲜藕嫩姜来卖,多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宫门西北角有个卖火烧的老赵,我之所以跟他熟识是因为“天福号”酱肘子得用烧饼来夹,买烧饼的任务向来由我承担,父亲是不于此类事情的。严格说,老赵卖的是火烧而不是烧饼,北京人将烧饼、火烧分得很清楚,烧饼内里有芝麻酱,外表粘着芝麻;火烧是发面,内里只有花椒盐,外头不粘芝麻。火烧个儿大,烧饼个儿小,火烧二分钱一个,烧饼三分钱一个。老赵的火烧做得不地道,里头的面常常还是生的就出炉了。我问老赵怎净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儿,老赵说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爱新觉罗,正黄旗,正黄旗来烙火烧,能弄出个半生就不错啦。还有一个给驴钉掌的,他说他是皇上的三大爷。
  “皇上三大爷”送了我许多驴掌,我不知这东西有何用场,“三大爷”说,难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浇花,一棵西番莲能长得比北宫门的松树还高,花开得像石舫火轮船的轮子那么大。我回来找了个罐子泡驴掌,一日三遍地看,满屋腥臭。老三说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对北宫门的印象只有这些,并不记得有卖花生仁的女人。
  父亲说莫姜的花生仁儿炒得好吃,脆香入味,咸甜适口,是泡过之后烤的,非一般拿盐土炒出的花生仁儿能比。父亲向来对炒花生仁儿情有独钟,我知道文人们都是喜欢吃花生仁儿的,大文人金圣叹,在含冤问斩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干就酒,为自己饯行。没吃几口,时辰已到,官方让他写遗书,金圣叹一挥而就,然后慷慨赴刑场。他儿子将遗物领回,打开遗书,发现遗书上写着“臭豆干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备,滋味胜似火腿强”。父亲的学问无法与“六才子书”的金圣叹相比,但对花生米的喜好上却如出一辙。大概是因了我的离开,父亲不得不亲自跑北宫门,跟那些推车卖浆者流打交道。处在饮食单调中的父亲,自然对花生仁儿产生兴趣,花生仁儿适了父亲的口,就把卖花生仁儿的带家来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
  好在怹没把“正黄旗”和“皇上的三大爷”弄回来。
  喝完豆汁就该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姜一定是住在过去女仆刘妈的小屋,谁知母亲却把她安置在我的房里。我不愿意和生人睡觉,跟母亲提出,母亲理也没理。其实我们家的房子很多,三进的四合院,几个哥哥们都先后离开了家,大部分房都空着,母亲非要把卖花生仁儿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边,不知安的什么心。老北京,谁住哪儿都是有规矩的,我们家太太(祖母)活着的时候住在北屋正房,父亲是儿子,儿子就得住在西屋,随时伺候着,随时请安,后头北屋空着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亲住正屋,哥哥们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乱住。从里往外说,二门是垂花门,垂花门外南边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时候仆人们来了亲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门以内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门隔成一个小院,与东南角的月亮门厨房小院相对。过去东南角厨房小院是厨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仆刘妈住的。茅房在院子里位于“煞位”,用屎尿压着,以恶制恶。与茅房相对的厨房,应着东厨司命的说法,将灶安在东南角,灶院有小门和正院东屋廊下相连,东屋是餐厅,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母亲没让莫姜住刘妈的旧屋说明她就没认可这个女人,没有给她任何身份,心内对她还存有疑虑和防范。
  我极不情愿地把莫姜领进屋,母亲夹着刘妈用过的一套被褥跟进来,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对我也是对莫姜说,就这么的了!
  我的嘴噘得老高。
  这是我母亲的精明之处,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计。
  二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头有炕洞,冬天生个带轱辘的小铁炉子,傍晚时推进炕洞里,炕便一宿都是热乎的。在寒冷的北方,这不失为一种简便实惠的取暖办法。老百姓一般不睡凉炕,怕作下病,有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指的是生熟不论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热炕上,莫姜睡在小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来是从没有和陌生人这样睡过,二来是跟一个脸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记》里,当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儿为耻,上任的时候以赏月为由,把金玉奴推江里去了。这个北宫门捡来的莫姜,谁又能保证她是好人?我心里埋怨母亲的粗心大意,埋怨母亲太不把我当回事,就在炕上弄出很大声响,暗示对方我并没有睡着,时刻在警惕着呢。小床上,静得如同没有人,借着窗外的雪光,我见莫姜侧身躺着,如一张弯弯的弓,一动也不动。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吗?她睡着了没有?她不可能睡着,没睡着怎么不动弹?她在想什么?
  满心的思虑,满心的恐怖,我终熬不过没有声息的莫姜,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是满天的大太阳,伸了个懒腰,洒满阳光的窗户纸上有树影在摇曳,掀开窗帘,玻璃上满是冻的“大白菜叶”,外头什么也看不见。赶紧折回被窝,把头正要往被窝里缩,母亲的凉手伸进来了,在我的肚子上揪来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无。猛然想起房内还有一个莫姜,就朝外屋床上看,母亲说那娘儿们正在厨房做早点,天没亮就起来把火早笼着了。
  生炉子,老北京叫“笼火”,是居家过日子一件寻常又麻烦的事情。笼火需用劈柴、刨花将乏煤点燃,再装硬煤,冒半天大烟,旧时的北京一到早晨满城是煤烟味儿。“笼火”是技术性很强的活儿,硬煤搁早了搁晚了火都要灭,前功尽弃,满脸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憷头“ㄅㄆㄇㄈ”一样,我母亲也很憷头早晨的笼火,我刚一睁开眼睛她就把这个告诉我,足见她内心的满意。我说,那个女的睡觉一动不动。
  母亲说,你以为谁睡觉都跟你一样,在炕上尥[liao]蹦儿。
  不知卖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样的早点,以她的出身手艺不会比母亲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厨子就是厨子,人家是“萃华楼”出来的,那些京酱肉丝、烧明虾的美味鲁菜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我来到堂屋,看见父亲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腻糊,小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一碟清爽的暴腌脆白菜,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鸡子儿,简单普通的早点看着就很赏心悦目。让我感兴趣的是桌上几个刚出锅的“螺蛳转儿”,“螺蛳转儿”是一种火烧,在面剂儿的做法上复杂一点儿,需一层层把油盐卷了,横切,盘紧,压扁,先烙后烘,中间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蛳转儿”烙得的确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我们平时吃的小了一半,小点心一样,看着焦黄,闻着喷香。
  这些都是莫姜所为。
  父亲吃得很滋润,满面红光,告诉母亲,老王回来之前就让莫姜在厨房干活。
  莫姜就成了我们家的临时厨子。
  回山东的老王再没回来,听说他家里分了田地,他愿意在家当农民,不愿意再出来做饭,活活把手艺给扔了,我们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来,看门老张也走了,回唐山当他的“老塔儿”去了,莫姜无处可去,就留下来。莫姜既非亲戚,也不是名正言顺的仆人,我们无法称呼她,就一直莫姜、莫姜地叫,叫顺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莫姜不善言语,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父亲让她“在厨房干”,她就总在厨房待着,院里屋内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们家里就没有这个人,不像前一个女仆刘妈,什么都张罗,大黄蜂似的满院飞,替母亲当了半个家。莫姜说话不紧不慢的,让你听得真切又从无高声,在父母亲跟前说完话都是向后退两步再转身,不像我,动辄便调过大屁股对人。莫姜走路快而轻,低着头目不斜视,无论高兴与否嘴角永远微微向上挑着。父亲说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种很重要的功夫,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愉快,这种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样动辄噘嘴吊脸,是最没水平的表现。我在莫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性”,一张疤痕累累的脸,倘若再“喜性”,只能是丑八怪。
  母亲说我说得对。
  毕竟和莫姜在一个屋里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儿缩短。晚上,我会以“写作业”、“背书”各种名义晚睡,等着莫姜。当然不会白等,莫姜进屋见我没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后打开手里的白手巾,手巾里包着核桃粘、红枣蜂糕、酪干什么的,每天不重样。在吃面前,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深谙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谁给我好吃的,我就跟谁好,在某种程度上,我觉着莫姜比我母亲更让我亲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干的时候,莫姜就准备她的床铺。莫姜睡觉前衣裳必叠齐整了搁在椅子上,一双鞋也摆齐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觉不翻身,不打呼噜,不咬牙放屁说梦话,静得像只兔。莫姜跟我说话从来都是“您”、“您”的,好像她从来不会用“你”,说到我的父母亲,她用的词是“怹”。“怹”是“他”的尊称,现在的北京人已经没有谁会用这个词了,这个词大概快从字典上消失了,有点儿遗憾。
  父亲每月给莫姜五块钱,意味着不是白使唤人家。莫姜开始不要,说在我们家白吃白住,哪能还拿钱。父亲让莫姜把钱攒起来,说将来说不定用得着,莫姜诚惶诚恐地接了,然后请双安,以示谢意。莫姜将那些钱拿回来用手绢包了,也从不见她检点,她对钱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姜的全部家当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搁在枕头旁边,也不避讳我,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个袜子板。我问莫姜怎还带着这个东西,莫姜说是她离开家时她额娘给她的。她额娘说袜子穿在脚上,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件很重要的穿着,女人最丢人的是袜子破了露脚后跟,无论是自己做的布袜子,还是洋线袜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补袜子用的家什得随时预备着。莫姜的话有道理,我的袜子一礼拜就破,在学校一提脚,不光是脚后跟,连后脚脖子都露出来了,有时候挺让人尴尬。莫姜的袜子板有年头了,木头色泽已变得深红发暗,光溜溜的,我很喜爱。莫姜也没说送给我,只告诉我,有她在,我的袜子永远不会露脚后跟。
  莫姜的包袱里还有一个不让我碰的东西,一根梳头用的翠绿扁方。这种东西我们家有好几根,都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留下的,我那个没见过面的母亲是旗人,姓瓜尔佳,娘家是内务府的,平日是旗装打扮,梳两把头,穿花盆底鞋,家里有她的相片,很有派头的一个妇人。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瓜尔佳母亲留下的扁方有木头的、骨头的和银的,还有一根赤金的,被父亲收着,说是等我出门子的时候给我压箱底。莫姜的扁方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她不让我碰,只能她拿着让我摸,说是万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着那扁方,心里满是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说扁方上有几处黑点。莫姜收了扁方说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说有瑕疵的就不是好东西。莫姜说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样,人尚无完人,更何况是物。
  我当时年纪小,对莫姜的话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义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义,毕竟还不算晚。后来莫姜离开我们家时,把那个暗红的袜子板给了我,我却一次也没用过。时代变了,尼龙袜子风靡全球,这种袜子是永远不会磨破,永远用不着袜子板的。今天,人们又追求棉线袜子了,今天的线袜子没等穿破就扔了,再没有露脚后跟之羞,总想用用莫姜的袜子板,总也用不上。有个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筹建妇女博物馆,连哄带要,用一张捐赠证书换走了我的袜子板,拿去当了展品,展品的说明是“补袜子用具”,却不知它背后的故事更精彩。
  父亲老是夸莫姜,夸的前提必定拿我当陪衬,一定是先说我哪儿哪儿做得不对了,然后是:看看人家莫姜……怎么怎么的……多规矩!
  莫姜的性情静得像水,手却老不闲着,总是在做着与饮食有关的事情。在漫长的冬日,我与莫姜围炉而坐,我们凑在一起是因了火炉的温暖,因了屋里难得的一会儿太阳。我在折腾那永远搞不清楚的数学,莫姜不知在鼓捣什么,待我疲倦地放下书的时候,炉圈上则站满了洁白如雪的兔子、刺猬、鸭子、乌龟……都是莫姜捏的小点心,精巧美丽,里面的馅是豆沙和枣泥。我忘乎所以地将那些兔子、刺猬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填,那时候还不懂得欣赏也不知道赞美,只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姜的工夫,愧对了那些艺术品。莫姜坐在对面,抬起她轻易不抬起的头,微笑地看着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这毫不遮掩的性情让她高兴。
  莫姜做饭的手艺是化腐朽为神奇,极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比如我们家后院那些堆积如山的松树枝子,一度成为累赘,偌大后院简直被搞得下不去脚。莫姜闲下来的工作是烧松树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腾地猛烧,是只冒烟不出火地慢燃,松树枝上架铁箅子,箅子上摆着她灌制的肉肠。跟街上卖的香肠不同,莫姜灌的肠是在锅里煮熟以后才上箅子熏的,并且只能用松枝熏才有味。一批肠要熏制十天,也不用管它们,肠在烟中,顺其自然。这种自制松肠成了我们家的传统食品,父亲拿它来待客,送人。都知道叶家的松肠好吃,慕名而来的大有人在,可是谁也做不出,因为哪家也没有那么多的白皮松枝子能长期点燃。莫姜的松肠走得很远,甚至出了国门到了英国和日本。几年光阴,两棵白皮松的枝权生生被肉肠耗完了。
  叶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亲一样的馋,因了我好刨根问底的禀性,使我成为了莫姜身后的一条尾巴。我喜欢钻厨房,从老王在的时候我就是那里的常客。母亲说我是厨子托生的,对这点我深信不疑,我喜欢厨房的味道和气氛,待在那种氛围中有一种安全感。我们家厨房的灶是用砖砌的,有两个火眼,可以同时蒸炒煎炸,灶膛内还砌有汤罐,以保证随时有热水,这都是老王留下来的。莫姜对我们家的炉灶相当满意,她说做饭全凭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厨子也得抓瞎。
  莫姜在我们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我从一个懵懂的小玩闹到一个能撑起家门、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学了不少,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鸽肉包、奶酥饽饽、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传,要不是后来历史的变故,我相信我能当一个不错的厨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旧是我们家节假日的大厨。饭桌上,吃着吃着我就想起了莫姜,想起了那个女人传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买了材料,提着上门来,言明要学某某菜,倾心地教了,她们的味道总差着一层,作料工艺都对,缺的是莫姜那不瘟不火的心劲儿。
  莫姜做得最多的是醋焖肉。有用啤酒烧肉的,谁也没想过还有用醋烧肉的,并且还必须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焖”,而绝非点到为止的点缀。醋焖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咸甜口,吃到嘴里烂而不柴,爽而不腻,恰到好处。相比之下樱桃肉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樱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与鲜樱桃一起装在罐里煨,头天晚上搁炉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这十几个钟头的煨,将樱桃的色味与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馐。
  莫姜做的吃食,基本是满族口味,我最爱吃她做的鸽肉包。鸽肉包满族又将它称做“包”,是一种游牧民族的饭食,并非汉族的肉包子。莫姜会做,父亲会讲,谈到“包”的出处,父亲说“包”具有纪念意义,明朝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尔哈赤领兵打仗,走到一个叫清河的地方,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清河的农民给努尔哈赤送来了几只鸽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鸽子烤熟了,和着米饭用菜叶包着吃了。有人问这叫什么,努尔哈赤说叫“包”。打了胜仗,“包”也成了满族的传统吃食。可是粗犷的“包”到了莫姜手里立刻变了模样,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叶子包酱拌饭。莫姜的包非常讲究,得选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圆,只能包一把饭。再把小鸽子肉剔出来,切成丁和香菇炸酱,拌老粳米饭,点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过的白菜叶子包了,捧在手里吃,吃的时候包不离嘴,嘴不离包……只吃包不行,还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姜,一度父亲曾频繁地大请客,饭桌之上,宾客云集,一通大嚼,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最让客人们开眼的是莫姜做的“熟鱼活吃”,一条糖醋大鱼端上桌的时候,鱼的嘴还在张合,浑身还在动弹。宾客都说这是绝活,一定要见见厨师,父亲让我到厨房去叫莫姜,莫姜不来,客人们憋不住,都跑到厨房来看莫姜。一位太太好奇地询问鱼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如法炮制。莫姜说取活鱼,快刮鳞,开膛去脏,挂糊,垫着搌布捏住鱼头,将鱼身放入急火油锅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浇而成。我料定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为莫姜没告诉她在鱼活着的时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鱼才能张嘴活动,神经才处于麻痹状态。当然,每个厨师在技术上都有自己的秘诀,不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这样精彩的厨师母亲似乎并没看上眼,在我的感觉里,自始至终母亲和莫姜总是隔着一层,这种隔膜一直延续到她的离世,也没有更进一步地走近。在莫姜跟前,母亲时刻要体现出一种“救世主”的优越,在她的心里永远记忆着她从厨房端来的那碗豆汁,记忆着莫姜跟随父亲初到我们家穷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对莫姜说,莫姜啊,你说你是怎么混的,穷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头,冻饿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姜要时刻感恩戴德,可莫姜偏偏地不会说传递感情的话,她只是低着眼皮说,是的,四太太。
  母亲就不满意,私下说莫姜薄唇细眼,骨瘦肩削,一副贫穷之相,特别是脸上的疤,让她这辈子彻底完了,别再作富贵安泰之想。父亲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疤痕是浮在的东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静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气质不是谁都有的。父亲这样在母亲面前称赞莫姜,倒让母亲说不出什么了。
  其时莫姜已不年轻,将近六十岁了。
  三
  对于莫姜,我一直如雾里观花,看不透彻。问过她的手艺从何而来,莫姜说是跟男人学的。我说,就是那个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姜说刘成贵脾气坏但是手艺好,从十五岁就给王玉山打下手。我问王玉山是谁,莫姜说,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说,我怎会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々タ冂匚”的马玉琴吗?
  莫姜摇摇头。我说,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姜说王玉山是西太后的大厨,擅长烹炒,老佛爷封他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虾、抓炒鱼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里脊成为西太后的最爱。因为这道菜太普通,谁都能做,越是谁都能做的菜越能显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这就不简单了。所以西太后走哪儿都带着他,就是庚子事变到西安,也没把他落下。我说,你那个浑蛋男人原来还是御膳房的。
  莫姜说她的手艺跟刘成贵比差远了,刘成贵要是在我们家,能做出满汉全席来。我说,动辄拿菜刀砍人,谁敢用?你也是太窝囊,刘成贵要敢跟我动刀,我就抡烧火棍,演一出《杨排风》也未可知。
  有事没事,我就跟莫姜提她的“浑蛋男人”,从莫姜嘴里我知道了,刘成贵是宫里的厨子,是“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厨房,叫寿膳房,在宁寿宫,沿袭的是顺治母亲孝庄太皇太后的寿膳房,以菜肴精细而著称。慈禧在南海丰泽园宝光门的北面和颐和园乐寿堂的东面都有自己的厨房,有厨师三百多人。光绪的御膳房在养心殿,他的御膳房按历制配备,用现在话说就是“大灶”,缺少细腻。光绪的皇后住在钟粹宫,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是慈安太后留下的。刘成贵在颐和园寿膳房当差,在北宫门外租房子住,平时不进紫禁城。慈禧死后,寿膳房的厨师们大部出宫去了,刘成贵出宫后在北京东兴楼当厨子。东兴楼是北京的大饭庄,坐落在东华门外头,是专门接待军阀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儿吃不起。创办它的人是宫里管书籍的,人叫“书刘”,很有背景。东兴楼的厨子分四等,“头火”、“二火”、“三火”、“四火”,“四火”必有十几年经验,还只有做汤菜的资格。那年刘成贵十九岁,别人这个年纪还在当“小力巴”的时候,他已经在东兴楼掌勺当灶了。宣统成年后,曾一度为养心殿御膳房的饭食粗劣而生气,将掌案叫来严加训斥。掌案详细禀报了慈禧小厨房的事情,宣统就把慈禧小厨房的人又叫回去在御膳房干。这样,刘成贵代替他的师傅“抓炒王”再一次进了紫禁城。
  莫姜说她男人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要不是因了手艺好,早就被开了,所以他的周围一个知己的朋友都没有。清朝垮台,溥仪出了紫禁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御膳房。我问莫姜是什么时候嫁给刘成贵的,莫姜说就是在他出宫的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刘成贵一身毛病,结了婚第三天,有人来家里拉桌椅板凳,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借的。刘成贵的好手艺挡不住他挣钱,但是好赌,钱在他手里就跟流水似的。输的时候,连家里的被卧褥子都让人揭了去,赢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厮混。莫姜说那个常跟刘成贵来往的娼妓叫卫玉凤,穿着高跟鞋,涂着红蔻丹,烫着飞机头,露着大腿,很摩登,刘成贵在宫里当厨子时跟她就有来往了。我说,这也犯不着拿刀砍你呀,难道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了吗?
  莫姜说还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没本事拢住男人,更何况她比她男人大,大八岁。我问莫姜这婚姻是怎么整的,怎找了个小女婿。莫姜低着头说,不说了罢……
  刘成贵落魄无羁,不事生业,家计为之一空。砍人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姜给赌进去了,莫姜成了筹码,被输给了一个叫陆六的小混混。陆六来北宫门领人,一见莫姜,吓得调头就跑,一来莫姜脸上的刀伤让陆六摸不着底细,二来莫姜的年纪也出乎陆六的想象。他不想找个妈,找个累赘。典当妻子,实属下流无耻,刘成贵无脸面回北宫门,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有传说是成了“倒卧”,“倒卧”就是冻死在街头的人,赌徒刘成贵死在街上,一点儿也不稀奇。
  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女人的脸面被他人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在对着镜子描眉搽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何以如今日这般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
  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强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还有,我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价。奶酥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个,他爸爸是电车卖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还远。得了奶酥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电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东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管说,奶酥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黄、芸豆卷……
  莫姜没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父亲去听戏了,戏名是《鸿鸾禧》,没带我去,是因为改分的事情败露,老师找家长了。《鸿鸾禧》就是《豆汁记》,是荀慧生演的。苟慧生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损失实在是大,心里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移动的日影,百无聊赖地发呆。莫姜给我端来一碗酸梅汤,对我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托腮。我问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说就是不能托。莫姜这样地“教训”我,都是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母亲,她绝不会说我的任何不是,背过母亲,她会些许露出一点儿对我的亲近,但也是极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汤在冰桶里冰过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乌梅是我从西口“达仁堂”药铺买来的,桂花酱是院里桂花腌制的,两样东西混到一起竟然达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凉的酸梅汤,沉沉的四合院,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难失却的记忆。我给莫姜讲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记》,莫姜说她看过,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着跷,婀娜多姿的。我问莫姜在哪儿看的筱翠花,莫姜闭了嘴,再不回应。
  莫姜进厨房了,我在院里扭扭捏捏地学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我觉着自己唱得不错,身段也好,将来如果不做厨子就去当戏子,这两个职业都是我的至爱。
  二门里晃晃悠悠进来个老头儿,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老头儿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趿拉着张开嘴的靸鞋,穿着大裤衩子,两人一样的脏臭,一样的龌龊。我问他们找谁,老头儿说找姓谭的。我说这儿没姓谭的,他说他打听半个多月了,就是这儿。小子接茬儿说,没错,就是这儿!
  莫姜听到院里的说话声,破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东廊下,定定地看着来人,老头儿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谁也没说话。突然,莫姜哇的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老头儿有些慌乱,一双污脏的手使劲儿地抓捏裤子,木讷地说,我对不住你……莫姜。
  莫姜说,你还活着?还活着……
  我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说他是刘成贵。我说,你不是死了吗?
  刘成贵说,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说,你把莫姜卖了,莫姜现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来找她干什么?
  刘成贵说,我错了……
  莫姜脸色白得像纸。我问莫姜,这老头儿果真是刘成贵,莫姜点点头。“死去”的人又复活了,这事变得有点儿复杂,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刘成贵气力有些不支,挪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看见我那碗没喝完的酸梅汤,问我他能不能喝,我没言语。他许是渴得狠了,还是端起来喝了,喝完说,乌梅是药铺买的,一股党参黄芪味儿,桂花不能用蜜渍,得用绵白糖。
  不愧是大厨。
  半天,莫姜缓过劲儿来了,问刘成贵有什么打算。刘成贵说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兜里没钱,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没别的亲人了。莫姜说,回来也好,咱们好好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说,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姜含着眼泪对我说,您说我能怎么着呢,摊上这么一个男人。
  刘成贵说,我们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顺的。
  我说,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浅!
  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就在院里转,看着敞亮的北屋说,爸,咱们今天就住这儿吧?
  莫姜说这里是住不得的,这儿是叶四爷府上,四爷和太太马上就回来了,有话到外面去说。小子不听,索性在父亲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摇来摇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响。小子对莫姜说,你住哪儿我爸就住哪儿,我爸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我问这个无耻的小子是谁,小子说他是刘成贵的儿子,按规矩,他应该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无措,刘成贵解释说小子叫刘来福,他娘姓卫,死了。
  嗬,妓女卫玉凤的后代。
  我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太阳西沉,是散下午戏的时候了,父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莫姜脸憋得通红,转了几个圈说做下人的,不能给主家儿添乱,只要出去,怎么着都好说。小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补充说,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碜,吃的不能凑合。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是个混混儿,无赖。我说,你真不要脸!
  小子现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
  刘成贵说,现在能有碗荷叶粥喝最好,就八珍鸭舌,解饥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过来了,好像是莫姜亏了他们,欠了他们,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在他们面前,莫姜得赎罪。
  好不容易,莫姜带着刘成贵走了。父母的晚饭是我给做的,初试牛刀,小露锋芒,印证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动手能力,海米冬瓜汤,肉片焖扁豆,胡桃鸡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饭菜,都是临时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制的。父母到家时,饭菜已经摆到桌上了。
  父亲在饭桌上大赞苟慧生的《豆汁记》改得好。原来的《豆汁记》是以大团圆结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从江中救起,以义女名分许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后,夫妻和好。经苟慧生一改,变成了洞房内一通棒打,将莫稽以忘恩负义、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职查办,以金玉奴“多谢义父为我报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劳做针业,我侍奉爹尊”结束。既善恶有报,又出了气。
  我告诉父亲,这顿饭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后,父亲惊奇地说,丫儿长本事了,已经能够“侍奉爹尊”啦。
  母亲问我莫姜在干什么,我说一个叫刘成贵的,带着儿子刘来福找来了。母亲看着父亲说,莫姜说过是无亲无故的……怎么有男人还有儿子?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莫稽没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儿,金玉奴也没想到自己婚姻一场,临了还得回家去“做针业”……世间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亲说,她来的时候莫稽一样的可怜,是我们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这倒好,她站住脚了,家眷也来了,敢情“莫稽”身后有一大家子人。
  父亲问我刘成贵怎么打算,我说刘成贵要吃八珍鸭舌喝荷叶粥。父亲一听就乐了,说这个刘成贵是个内行。母亲把碗一推,让父亲赶紧拿主意,父亲的回答只四个字,“顺其自然”。
  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莫姜那精湛的厨艺。
  那晚莫姜没有回来,如何应对那一对父子,我替她发愁。
  四
  莫姜走了,母亲不得不再次下厨,我们家又恢复了炸酱面、熬白菜的岁月。现在,我和父亲想念的再不是厨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姜。我才知道,莫姜姓谭,辛亥革命后,满人多随汉姓,正像我们家“叶赫那拉”,姓了“叶”一样,“他他拉”就姓了“谭”,莫姜应该是谭莫姜。后来实行了户口制度,登记的时候莫姜却又没姓“谭”,还是姓“莫”。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了莫姜,我便成了大厨,只要学校没有课,我的大半时间全扎在厨房里。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与红盐白米打交道,是源于我与生俱来的对厨艺的偏爱,就像我后来偏爱的文学。做饭和写文章是相通的,在谈论文学创作时我常用做饭来打比喻,写文章好比和面,初写成不过是刚把面和成了一个团儿,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里的疙瘩揉开了,文章里的硬伤病句改过了,只是完成一半。还不行,面得搁在一边饧,最少得饧俩钟头,文章得搁,最少搁半个月,饧好的面再揉,搁过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面(疙瘩汤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经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这么简单。大家听了笑我,笑我的文学理论就是一个主题——“吃”。
  莫姜饭做得好,是莫姜火候把握得好;莫姜是不会写小说,倘若她能写,应该是大家。
  依着父亲“顺其自然”的态度,我们尊重莫姜的选择,是去是留全不干预。晚上,看着莫姜空荡荡的小床,看着月影在房内的移动,我难以入睡,不知莫姜在哪里……
  一个月后,莫姜回来了,憔悴了许多,却依旧的干净利落。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古训,莫姜是个知情知义的人。她没有解释刘成贵的“死而复生”,也没有谈论那平地冒出的儿子,只是说给我们添了麻烦,对不住四爷四太太。
  父亲给她加了工钱,每月15块,就算是我们正式地雇佣她了。
  莫姜不再与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驸马胡同一个杂院里租了两间南房,竟然和那个赌徒加凶手过起了日子。后来我才知道,莫姜是把那个翡翠扁方卖了,用那钱安顿了这爷儿俩。王驸马胡同,离我们家不远,隔着一条街,每天早晨莫姜早早就来了,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姜为什么要接纳刘成贵,也不能想象她和那个浑身馊臭的老头子躺在同一个炕上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谁把我卖了,我会记恨他一辈子,谁砍我一刀,我永世不会原谅他!说得好听莫姜是善良,是宽容;说得不好听就是贱!我没好气地对莫姜说,告诉那个浑蛋啊,不许他上我们家来。
  莫姜说,他不来,他在东直门外粉坊帮忙呢。
  粉坊是把绿豆做成粉丝的地方,终日蒸汽腾腾,汤水淋淋,粉坊的附带产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无论是豆汁还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谱。一个皇帝跟前的御厨,沦落到做豆汁的份儿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该着!
  我说,那个糟老头子,站也站不稳的,还能在粉坊干活儿?
  莫姜说,怎么是糟老头子,他比我还小呢,小八岁。
  我说,他得靠你养着吧?
  莫姜说,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明显地,莫姜已经站在“老浑蛋”的立场上说话了,轻描淡写,息事宁人,以忍为闾,苦头吃得还不够。
  莫姜说刘成贵“不会来”,刘成贵还是常偷偷摸摸往我们家跑。刘成贵来了,不敢进二门,只是躲在东南角厨房的小院里,怕我看见,知道我最不待见他,常常是打听好了,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比起莫姜来,刘成贵有些老态龙钟,不惟腿脚不利落,手和胳膊还发颤,一代名厨现在连炒勺都掂不起来了,这叫恶有恶报。有时候刘成贵被我在门道撞见,他会惶恐地闪在一边,不敢拿正眼瞧我,嘴里嗫嚅着,我来给她……送点儿东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地从他跟前走过去。这种无言的鄙视是最好的报复,不是为我,是替莫姜。 再看见他,手里果然提着东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证实“送点儿东西”是不虚。
  父亲似乎不反感刘成贵,有时候知道刘成贵来了,就把他叫到里院来聊天。刘成贵进里院从不走垂花门,而是由厨房的小门进,顺墙溜,沿着东廊进北屋,进来也不坐,垂手站着,以示卑微。我一见他这副孙子模样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抡菜刀的时候是何等凶恶,何等无情,现在装得跟避猫鼠似的,骗谁呀,狗奴才!
  父亲让他坐,他说不敢。父亲说现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那么多礼数了。刘成贵还是不坐,还是站着,说他站惯了。父亲说,你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
  刘成贵说,四爷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儿的分儿上我也得站。
  我说,让他站着,没让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老刘师傅头发都白了,你跟一个老人能这样说话?有工夫我得上你们学校一趟,跟你们的校长谈谈,把学生都教育成这样不行。
  我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父亲跟刘成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扯什么满汉全席134道热菜,48道冷荤的内容,不厌其烦地用纸记了,说是要写文章。那时候父亲刚进政协,对搜集文史资料充满了热情,一礼拜恨不得写八篇文章往上递,说有些东西不写下来就丢了。父亲是光绪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学,学成回国,老佛爷驾崩了,到了也没目睹上老佛爷真容。刘成贵是见过慈禧的人,据他给父亲介绍,老佛爷精力充沛,食量惊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就得吃东西。有一回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往谐趣园走,景福阁和谐趣园相隔不远,几步路,还是下坡,老佛爷不要坐辇,说要遛遛食儿。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不知为着什么,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品尝。刘成贵说,老太后实际是死在嘴上,怨太贪吃,太没有节制。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肥鸭几乎顿顿要上,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要吃刚出锅一咬流油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宫里的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几顿可以,老吃就停在肚里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几位太妃的胃肠都不好。民间吃得糙,大眼窝头麻豆腐,绿豆杂面腌菜帮,吃着舒坦,拉着痛快。
  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御厨嘴里说出来的,刘成贵自己在砸自己的行当。几十年后我才悟出刘成贵的道理,器具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经验非一番磨砺不能悟出。
  自从刘成贵在父亲的怂恿下开始登堂入室以后,东直门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经常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出现。豆汁和麻豆腐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范畴,将绿豆泡涨,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味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有豆腐渣的嫌疑。刘成贵是个狈,动嘴不动手,在他的指导下,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致无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红、胡萝卜丝,单搁出;再炒黄酱,将蒸过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作料搀进去,充分融合,起锅,盛入淡青色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现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传得很远,胡同里一旦飘出那特有的香味,人们便知道,叶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较麻烦,刘成贵在送豆汁的时候还要捎带从东直门棺材铺带些锯末来,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离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实足。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上头有说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咸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但是我拒绝刘成贵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摊上都有,不稀罕“老浑蛋”的赐予。
  我已经上高中了,活动的范围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学时代能比,对同班同学顾寅颇有好感,下学常约了顾寅到隆福寺东边夹道去喝豆汁。摊上的豆汁尽管没有家里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还有咸菜丝。更主要的,是有顾寅在旁边,并不是为了喝豆汁,我们主要是欣赏豆汁摊的环境,头顶一个白布棚子,一个绷着脸,目不斜视的老头子,两条长板凳,一张小矮桌,周围是闹哄哄的人,左边是卖炸灌肠的,右边是卖切糕茶汤的……这是谈恋爱极好的地方。
  此时的我,再不会让莫姜做奶酥六品来为我壮门面,足见我对这场恋爱的认真。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粮食日趋紧张,副食也开始计划供应,每人每月四两清油,一斤肉,连碱面和肥皂也要用购货本去买,莫姜纵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来了。父亲的单位里,干部们主动削减粮食定量,党员带头,从三十斤减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亲说他每月有十斤粮食足够了,为保险起见,他给自己订了十二斤定量。依着父亲的算计,在那些红焖笋鸡、清蒸鲥鱼、烧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饭了。单位领导没有理会父亲的想法,很理智地给定了二十八斤半,为此父亲还愤愤不平,认为人家挫伤了他的积极性。
  莫姜有些失落,有几次我到厨房去找吃的,看见她挖挲着手在厨房里转,不知道该干什么。粮食按说不少,却突然变得不够吃,每月24号一大早就得到粮店排队,买下月粮食。父亲因了他的职务,每月多有供应,但极有限,无非是些黄豆和伊拉克蜜枣,有时是几斤咸带鱼。奠姜不会做成带鱼,她拿着那干瘦的长条问母亲,是用温水发还是上屉蒸?我由此推断,慈禧老太太是绝没吃过咸带鱼的。
  连青菜也少见了,入冬,每户每人配给了五斤粮票的白薯,一斤粮票买六斤白薯。我们家用架子车拉回一车,堆在院子里,父亲见了那些白薯高兴地说,这回可以吃拔丝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脸地说,四爷,拔丝好做,油呢?糖呢?
  父亲说他就是说说而已。
  有人发明了用“双蒸法”做米饭,据说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饭量。街道上推广,母亲让莫姜去学,莫姜不去,母亲去了,回来照章操练,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发起不少,母亲很高兴。莫姜说,米还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亲还学会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净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们吃。
  那一阶段,莫姜和母亲常出东直门,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剩儿。捡剩儿的城里人挺多,老娘们儿们为半截萝卜,一块菜帮而打架。逢有争执,都是母亲出头,莫姜不会吵架,她连大声说话也不会,她只会用头巾遮着半张脸,在旁边呆呆地站着。母亲回来,得意地张扬着她的收获,莫姜则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好像一切都变了,都倒过来了,南营房穷丫头出身的母亲在此时此刻展现了她无可替代的优势。
  饮食问题变得越发严酷,不少人出现了浮肿,莫姜面对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鸡片、滑熘鱼片,而是如何向我母亲学做疙瘩汤,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糊。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浑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浑蛋”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步子,进东直门,拐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
  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
  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五
  转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姜整七十岁,过完了七十岁生日莫姜提出辞工的要求。
  莫姜已经没有精力料理我父母亲的一日三餐,刘成贵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负担,六十二岁的刘成贵早早地落了炕,瘫痪了。年中我给莫姜送钱去,是父亲的意思,为的是不忘莫姜二十来年在我们家的好处。我在杂院的小南屋见到了刘成贵,见识了那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家,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盘里有两个磕了边的茶碗,一把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图案的茶壶,正面墙上贴着五年前的奖状,是奖给民兵打靶第一名刘来福的。刘来福在京郊一家国防工厂当工人,自从当了学徒以后就淡出了这个家庭,在厂里住集体宿舍,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也不给家里钱。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不会和刘来福去计较,在我看来,那个是非小子能独立出去也未必是坏事,有他在家里搀和只能是添乱。
  刘成贵坐在炕上歪着脑袋流着哈喇子,脖子上婴儿一样围着小围嘴儿,见我进来,嘴里呜啦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莫姜说刘成贵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说不出话来。
  莫姜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医院检查出是胃癌晚期,这病挺麻烦。莫姜说,四爷是好人。
  我看着莫姜给刘成贵喂饭,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状的东西喂进那张口呙斜的嘴里,刘成贵边吃边顺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边接了,用手巾把嘴擦净,再喂下一口。其细致与耐心,不异关照一个婴儿。碗里的糊糊散发着热气也散发着香味,那是我从未闻过的味道。我问莫姜喂的是什么,莫姜说菜汁、黄豆大米面加鸡蛋黄。我说刘成贵口福不浅,还有鸡蛋黄吃。刘成贵呜啦了几句,莫姜翻译说,他说了,要是用甲鱼汤再加点儿嫩羊肝煮,就赶上西太后喝的什锦粥了。
  阳光照射在屋内,光线中飘浮着细细的微尘,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柔和。刘成贵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幸福;莫姜一脸的平静,一脸的爱意。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这样……
  这样的日月大约是老夫老妻们必要经历的过程吧。
  我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两头跟父亲的单位要车去医院,单位开始还给派,后来连人也找不着了。老三被关在牛棚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轮拉父亲去医院,我在前面蹬,母亲在后头推。我想,亏得是老夫少妻,否则我的车上得拉俩。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大夫护士都去造反了,母亲没了辙,只会掉眼泪。
  父亲瘦得成了一把骨头,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
  一件绝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燠热的早晨,刘来福领着一伙人到我们家造反了。刘来福已经改名叫做“卫东彪”,是随了他母亲卫玉凤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刘来福并不是刘成贵的亲子,而是卫玉凤的遗留,他的真父亲是谁,无从查考。卫东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亲被万恶旧的社会迫害致死,刘成贵名为继父,待他实同奴隶,非打即骂,不给饭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极大伤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这个日本的反!
  我听了半天,敢情跟我们家没什么事儿,就说,有账你找刘成贵算去,我们家姓叶!
  这下卫东彪炸了,将皮带狠狠一抡,发出嗖嗖声响,指着我说,别以为革命群众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叶赫那拉,你们窝藏了谭莫姜几十年,谭莫姜是什么人?谭莫姜是漏网之鱼,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你们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刘成贵是你们家座上之宾,刘成贵是伪满洲国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副庖长!
  造反派一听这揭发都很兴奋,开始喊口号,打倒我父亲,让我父亲出来接受批斗。有人开始往墙上刷大标语,卫东彪领着人往屋里冲。
  莫姜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揪住了卫东彪的胳膊。莫姜脸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阳下泛着红光,苍白的头发衬得那张脸绝望而凄迷,任谁看了这张脸,心都会发出无法抑止的战栗。莫姜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担着,我不过是叶家的一个厨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钱……
  卫东彪抬手照着莫姜的脸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吃惊了。卫东彪说,你的账待会儿算,饶不了你,我现在要找的是叶老四!
  卫东彪还要往屋里闯,莫姜拦在卫东彪前面不让进,两个人扭在一起,突然莫姜扑通一下跪在卫东彪面前,嘴里喃喃地说,孩子,我求求你了……
  卫东彪说,谁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阶级阵线,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院内口号阵阵。
  母亲架着近乎弥留状态的父亲出现在房门口,父亲惨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窝让所有的人害怕,有人开始往后退了。卫东彪没想到父亲是这般模样,大约也是怕吃不了兜着走,带着大伙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号,草草收兵了。
  莫姜没有走,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住四爷”,眼泪簌簌地流。后来她随我回到西屋内,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结局,平自给你们添了这些事儿……咱们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后怕也没见面的机会了,有些话这辈子想着本不必说了,可还得说……
  他他拉莫姜,镶蓝旗,河北易州常各庄人,十一岁被选人宫,充任寿康宫宫女。寿康宫是同治妃瑜妃住处,宣统即位,尊瑜妃为敬懿太妃。莫姜在寿康宫是专职打点太妃用膳的,对于宫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钟麟向退位的溥仪交国民政府大总统令,更改优待清室条件,命令溥仪即日下午出宫。仓皇之中,溥仪和少部分太监、宫女于下午四点从御花园出顺贞门,登车移居什刹海后海北河沿的醇亲王府。溥仪一走,御膳房解散,厨师们散去,各自谋生,这其中也有刘成贵。
  刘成贵在为溥仪服役时,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将刘成贵借到寿康宫厨房帮忙。老太妃赞赏小厨子的手艺,特赏银子三十两,白玉扳指儿一个。当得知小厨子还没有成家,尚且单身一人时,老太妃顺便就将旁边伺候吃饭的莫姜许给了厨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没问问双方年纪,金口玉言,板上钉钉,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姜出宫时成亲。宫里的宫女不像太监终生在宫中当差,宫女一般到二十岁就要出宫,或嫁人或回家,宫廷里没有白发苍苍的老宫女。莫姜二十八岁了,早已过了年龄,只是没有合适替换人选,一直留在太妃旁边,成了一个老姑娘。刘成贵当时还不满二十岁,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当知道太妃身后站着的那个并不漂亮的宫女已经二十八岁的时候,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莫姜想得简单,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半辈子终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仪带领一干人等离开皇宫,皇宫内还有三个老太妃没有安置,一个死的是光绪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灵柩还没来得及安葬,两个活的是同治的两个妃子,荣惠太妃和敬懿太妃。两个老太太一起摞劲儿,誓死不离皇宫。太妃们不是皇上,谁也不能把俩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国政府让前清室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去给老太太们做工作,做的结果还是不出宫,但是答应俩人搬到同一个宫里居住。太妃们虽然比皇上硬气,也终不过抵抗了半个月,11月21日,绍英等人准备了两辆汽车,把俩老太太接出皇宫,移至北兵马司大公主府居住。
  临行头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刘成贵叫了来,将莫姜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待承这个在她身边服务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说莫姜不漂亮,但是懂礼数,性情温和,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娶了莫姜做媳妇是祖上积了阴德,是大福分。刘成贵跪在殿内地上只有磕头的份儿,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说,这是天赐良缘,也是我们老姐俩临走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夫妇和而后家道成,出去好好过日子吧。说着将一个翡翠扁方送给了莫姜说,东西虽不值钱,却是我用过的,你留个念想吧。又对刘成贵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想你有好手艺,我才把她给了你,怎么着也是我身边的人。
  荣惠太妃指着殿外庭院里的一棵黑枣树吟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小厨子你听着,来年得了儿子,记着到我坟上告诉我一声。
  刘成贵赶紧说,老太妃说差了。 “天赐良缘”给莫姜带来无尽的灾难,刘成贵为还赌债,将家里东西一卖再卖,值钱者也就剩了那个扁方。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莫姜将那个扁方随时带在身边,那是她十七年经历的认证,一旦失去,走过的岁月便也失去了……脸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刘成贵为索要扁方不成恼羞成怒砍的。
  溥仪上了长春,在长春成立了伪满洲国。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给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带话,希望过去帮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愿意伺候伪满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刘成贵没人缘,名声也不好,没人要。刘成贵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长春,投奔了溥仪。溥仪给封了个副庖长,待遇不薄。第二年将花枝胡同的卫玉凤连同儿子接了去,那儿子到底说不清是谁的,属于有妈没爹的主儿。
  在东北刘成贵旧习不改,不惟赌,还抽,抽白面儿,钱没攒下,落了一身病。卫玉凤扔下儿子跟了个在满洲铁路工作的日本调度,日本战败投降,据说,调度和他的中国老婆都没有善终。伪满皇帝成了阶下囚,他的手下作鸟兽散,刘成贵衣食无着,流浪东北,冻饿中几近毙命。无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带着刘来福进山海关,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姜说,她一直以为刘成贵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找了来。
  我说,我父亲知道这些吗?
  莫姜说,四爷全知道,只是不让告诉太太,说太太心底浅,装不下这么多事儿。
  莫姜离开时,在父亲床前默默站了许久,末了说,四爷您好好儿的……
  如以往一样,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会跟着她走,可惜,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母亲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这场灾祸归咎于眼前这个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门外,满墙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滴墨如血,让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静时,清凉月光下,我踯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不踏实,不知是为走了的莫姜还是房内的父亲。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气照常闷热。
  下午时候,3号的胡大妈悄悄跑进院里,低声告诉我说,在你们家做饭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还在我的房内说话,今天怎会殁了!胡大妈说,老公母俩一块儿死了,把蜂窝煤炉子搁屋里,窗户门都关得严严儿的,大夏天的,这不是成心不活了吗!
  我撒腿就往王驸马胡同跑,跑到杂院门口,看见人们正把死人往卡车上装。刘成贵已经横在车上了,莫姜穿戴齐整,被四个人揪着胳膊腿,使劲儿一悠,悠了上去。后上去的莫姜半个身子压在刘成贵肚子上,姿势十分别扭,侧着的脸正好对着后车帮,半边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那条疤,这就使得莫姜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光润,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觉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站在车后,我默默向莫姜告别。车帮翻了上去,将我和莫姜遮断,从此是再不能相见了,但她将那些樱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鱼永远地留给了我。
  不仅仅是这些吃食,留给我的还有那……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拉着莫姜的汽车向胡同西口驶去,车后一溜烟尘。
  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六
  “文革”未结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宝店里,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绿的偏方,它被单独摆放在一进门的位置。瑕疵依旧,晶莹依旧。如与老熟人相见,我俯身与它对视,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店老板走过来说,您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翠吧,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无价。
  我笑笑,夸他的“镇店之宝”珍奇罕见。店老板说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这么长。我问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脱口而出,宋代。
  老板说这个翡翠尺子是他们家几代的存留,在箱子里收着至少有几百年了,现在能重见天日,大放光彩,是他买卖做得顺畅红火,家里的宝贝也高兴了,想出来亮亮相。
  脸不变色心不跳,比写小说的还能编。
  我只好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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