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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媒》

_8 叶广芩 (当代)
  老七说的是实话,我每年探亲多是在冬季,为的是能在家过个春节。冬季恰是北京最严酷的时候,老旧的四合院没有任何现代设施,风顺着窗户缝往里灌。早晨,躺在床上,因为冷而不想起来。窗户上泛出一抹淡红,衬着摇曳的树枝,伴着呜呜的风,浓缩成家的一个细节。缩在被窝里想起昨晚放在屋外窗台上的柿子,一夜工夫,该是冻瓷实了。夜里火大概又灭了,玻璃上冻出了一棵棵“大白菜”,张扬出一片亮丽的“后现代”。21世纪北方各大城市全部进入现代供暖的今天,家里取暖依旧靠的是蜂窝煤和带弯头的白铁皮烟筒,一天的很大精力要放在煤的接续和维护上。铁壶在炉子上冒着白气,哗哗地响着,就这似乎也并没有给房内增添多少热力。上厕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进入公众的“官茅房”,在冷风中蹲坑,数人一排,没有遮栏,更没有秘密。院中纵然有抱厦游廊,有鱼缸海棠,也抵御不住那侵入人心底的冷。老七带着一身病,抄着手在炉前闷坐,偶尔说一句“这茶是春芽白毫”……探亲的大多时间,我都在街上走动,拾捡着散落在各处的记忆碎片,总是有些隔膜。虽然步入了文坛,入得也是相当游离,北京把我看作陕西作家,陕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还认可着我,想着在北京生活的作家朋友,自己愈发感到落魄和沮丧。不是物质的,是一种心理的差距,这种差距正是我文学的灵魂和命脉。 “看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那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一番滋味。
  最后的留守者老七是与世无争、息事宁人、连话也不会大声说的人,他对什么都满意,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态度,老二的死,本来他应该到老二单位上去论理论理的,可他不,他说,人死了就不能活了。
  望着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老哥哥,我想象着他最后离开老屋的情景,步履蹒跚的他,一定是拄着拐杖在大门前伫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的,这个家族也只有他有缘分和这座老宅告别。
  如今,老七住在望京26层的高楼上已经几年没有下过楼,有暖气有天然气有厕所的屋子禁锢了他,让他的腿借助拐杖也迈不动步了。他给我来电话说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国庆的焰火是个绝佳的角度,这在四合院里是永远看不到的。
  我必须在北京建立自己的家,以弥补我多年的心理缺失。未雨绸缪,没退休就在北京买了房子,并且开始装修。
  时代不同了,我赶上了好时候。
  (二)
  我对北京新买的这套房子注入的心血太多了,用写几部电视剧的稿费将它买下,几乎耗干了我的全部精力,耗尽了我大部分存款。北京的房价,天方夜谈般的没谱,不敢再等了,越等越高。我买的房子不大,但是正南正北,规矩齐整,位置在四环以内,面对公园,谁看了谁都说值,因为北京四环以内的房子实在是不多了。接下来是装修,从水电线路走向,地砖选样铺设,壁纸花色搭配,地板质地筛选,无不浸透着心劲儿,也无不浸透着斗争。
  买房难,装修更难。
  跟西安单位同事谈及我正在搞装修,并且是异地北京的装修,同事们无一不露出同情神色,仿佛我是掉进了深深的泥沼,仿佛我是损失了数百万钞票,总之,我是马上要经历一场浩劫的倒霉蛋。
  我们单位的会计胖妮,老想减肥,每天不吃饭,光喝菜汁,疾走4小时,全家的衣裳由机洗改手洗,由她承包,12层楼梯,硬是不坐电梯,一层一层地爬,以图去掉脂肪。这样一个月下来,增肥3公斤,差点没晕过去。去年装修三个月,起早摸黑战斗在工地,跟卖主斗,跟装修队斗,跟材料斗,跟钱斗,跟爱人斗,跟自己斗,装修完毕,减肥5公斤,装修虽不满意,却意外获得了魔鬼身材。歪打正着。
  老张去年冬天装修,还没竣工,他和老婆就双双住进医院,原来成天泡在现场,在有害气体中监工,开始没什么,后来是咳嗽、发烧,感冒症状,紧接着肺出毛病了,接着是眼睛,是皮肤……材料再环保、附料再达标,架不住它们集中到一块儿,这就变本加厉了。
  有人劝我,您别亲自干了,让儿子出马,大小伙子比您不强?
  我说,儿子正在准备“托福”考试,忙得家也回不来。
  他们说,您老伴呢,这应该是老爷们儿操持的事儿。
  我说老伴在日本教书,十几年了,连中国小白菜多少钱一斤也不知道,让他用鬼子话教汉语行,让他到建材市场买砖,那就是瞎掰。
  大伙建议我找装修公司,全包,自个儿不往里搀和,省心。
  我说,我自个儿的房子我不搀和,全让人家搀和,到最后是我住还是人家住?
  单位人说,得嘞,您愿意干您就干,反正您也该休息了。
  大家说的“休息”,是“退休”的含蓄说法,凡是临近退休的,对这个词都比较敏感,嘴上说看得开,退就退,巴不得歇歇,其实心里头岂止是留恋,还有不服气的因素存在,小猴崽子们,世界终于是你们的啦,折腾吧,比起我你们差远啦!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嘴上的话冠冕堂皇,得说“革命的接力棒”、“历史的重任”、“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的,让人听着好像十年前就盼着交班呢,那一个心甘情愿,那一个自自然然。
  我差5个月60岁,很快就该“自自然然”了。
  装修房子不比买房容易,因了我的执著,因了我的不退缩、不将就,因了我的严格、独特,因了我的不苟言笑,让参与装修的各路人马对我大伤脑筋,纷纷举手投降。金丝镶嵌厂的人说,这老太太惹不起,厉害,就是慈禧60大寿装修长春宫,也没这么挑剔吧。谁敢跟她叫板哪,她说什么就依了她吧,否则在报纸上给咱们写一篇“欺负老太太”什么的,咱们都不得好儿。
  身在北京的人不会理解我,北京的家是残存在我心深处可望不可即的情愫,敏感、柔软、脆弱、永远的怕人提及。离家四十多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惟有这情。
  60岁回归故里,60岁的家应该称心如意,60岁的生日应该有特殊意义。
  我的60岁!
  火车通过罗敷车站,并没减速,站牌一闪而过。我趴在车窗上使劲地朝外张望,外面很黑,远处有几点灯光,近处是高耸的华山,火车从华山脚下通过,发出轰轰回声。罗敷北面不远有农场,我在那儿干过不短时间。说是走“五七”道路,实则是把政治、生活上有问题的人从国防工厂剔出来送到这里,劳动改造。当年在农场结识了一批朋友,后来都散了,各奔了东西,再无联络。我还记得,到最后,所有问题人员都回去了,我幼稚地认为自己也能过关,但最终我还是炸药包一样爆炸了——第二次外调的结论很扎实,我是叶赫那拉家族一员,亲族几乎全部被关押,父亲系满清遗老,在革命的风暴来临之际,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我的兄长中有国民党、三青团,姐妹中有蓝衣社、资本家太太……在我责令被上缴的日记本上,专案组查到了“回望故乡泪双垂”的诗句,我的故乡是哪儿,是北京,无产阶级群众将那里称为“祖国的心脏”、“革命的象征”,我却望着“革命的心脏”泪双垂,这样一上纲我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了。循名则实,抓到了我的老祖宗,抓到了紫禁城里,几乎他们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背着了,我成了一条“大鱼”。
  我被拉着巡回批斗,不光是本单位批,还有附近的单位来借,人们不是看反革命,是看“皇姑”,我在台上低头从眼缝里看着那些满含兴趣的观众,哪里是开批斗会,分明是在看《打金枝》,这个“金枝”虽没有戏台上凤冠霞帔的金枝好看,但在只有样板戏填充艺术舞台的时代也是很不错,很有看头的。“上台”前,我被专政队队员看守着,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不许乱说乱动。有人溜进来,近距离看猴一样围着我看,众人的目光肆无忌惮,毫无顾忌,那样的眼神,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里,我再没遇到过,非常的独特。人们围着我议论着:
  敢情这就是皇姑呀,啧啧,眼睛小了点儿,头发也稀,脸……不白。
  手指头葱杆似的,干不了什么活。
  有太监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她干。
  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一个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么目的。
  一个汉子,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个麻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鸡还能下蛋呢,这个连鸡也不如。
  有人接上说,你难保她不会下蛋?
  汉子说,你先试试!
  有人在后头趁势摸我的臀,有人抡开巴掌抽了我一个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有人不知从哪儿提来半桶泔水,醍醐灌顶,从上面淋下来,霎时我的面目皆非。懵懂中听谁说泔水可惜了。
  队员们出来干涉了,将我与观众隔离开来,岂不知,纷乱中,某队员在我的胸部狠狠抓了两把……
  忍着,都得忍着。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批判发言更离谱,有人振振有辞地站在我旁边念稿: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表演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42次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档做好了牌子,准备好了朝我脸上抹的墨汁……
  进京的火车过去了,山根再没有火车走过,窗外的罗敷河无声地流淌着,夜深了。罗敷亦是一介女子,不为权势所动,面对华州太守的要挟,“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我不如罗敷,没有“自明”的勇气,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种懦弱大概自我的祖上便作为一种基因,种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挂牌子是很可怕的,那铁丝会深深嵌入肉里,更可怕的是推来桑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我的耐受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里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妹,我可能是最窝囊的一个。
  我跪在土屋的地上,朝着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
  不批斗的时候我得参加劳动,断没有歇着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务是收麦,跟着联合收割机在大田里干活。拖拉机拉着收割机巡洋舰般在麦田里勇往直前,旁边大卡车紧紧相跟,割下的麦子经过脱粒,哗哗地流到卡车的车斗里。我的任务是在收割机后头的麦草车集草,麦草集满一车将车后的围栏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吃土、暴晒、颠簸、费力,草车边上有仅能站一人的木版,人便演杂技一样地在上面随着收割机的转动而转动,随着草车的颠簸而颠簸。收割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几圈我便窥出,在拐弯的时候草车和卡车会转成直角,这时候我只要轻轻一跳,进入后车轮子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一条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们会以为我是不小心从草车上掉下去而发生的意外,没有“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不会给尚存的叶家人添麻烦。
  天衣无缝。
  车在田里转,我的思路也在转,并不是胆怯,而是留恋,对故乡的留恋、对家的留恋、对往事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而这一切都将结束于轻轻一跳,结束于短短的几秒钟。车声辚辚,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恍惚间我看见了站在四合院台阶上的父母亲,他们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急着要奔他们而去,扑入他们的怀中,哭诉我的委屈……
  我的灵魂已经出壳。
  怎么下去的不知道,我的脊背明显地感到了车轮的压力,继而是腿的奇怪姿势,它竟然翻过来了。卡车司机面色苍白地跳下车来,用手推我,拖拉机手也下车了,把我往外拽……
  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我得到了解脱。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卡车司机和拖拉机手陪在床边,我在跳下去的时候,他们同时踩了刹车,他们的刹车不是为了我,是麦田割到中心,车子转不开了,剩下的方块得用镰刀操作。他们不住地检讨,说是车刹得太猛,让我掉下去了。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侥幸的我让两个无辜人承担了责任,这个秘密我没有勇气说破,一直到今天。
  罗敷的灯光渐渐远去,在软卧车厢里,在柔和灯光的罩护下,这条移动的长龙沿着华山东去,我是闪亮移动中的一员。我看到了,罗敷河畔,夜色中,我望着这趟车的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停滞在时空的某一点上,永远存在,不能消逝。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眼泪。从被人从车底下拽出那一刻以后,我再没有流过眼泪,往后的经历一变再变,往后的境遇一改再改,过了春天,过了秋天,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平淡。曾经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地方,都是一晃而过,唯独今天……
  并不是简单的流泪,是一种与以往相对而视的会意,一种曾经沧海的开阔,毕竟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
  (三)
  对面铺上的呼噜让我难以入睡,电视画面上帕维尔特和米拉达的一遍遍重复打斗让我觉得滑稽,空调停了,灯光下细看玫瑰的花露竟然是假的,连那花朵也是仿真。嵌金丝的靠背是化纤质地,与皮肤接触,十分地不舒服。米黄的地毯亦是化纤,不知哪位在上面留下了茶迹和烟洞。杂志上的车模美女笑得有些暧昧,火车杂志登汽车的广告,难免有跨行赚钱的嫌疑。将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没来由的武打就是骑着扫帚满天飞的虚无,让人烦乱。
  我回忆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罗敷以后,大概是潼关,是火车即将离开陕西的时候,为什么变的,是因为某位老陕,在隔壁包厢里哼唱“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那唱实在不高明,野调无腔,完全是依着他的性情胡扯,让人听了忍俊不禁。真希望他继续唱下去,却截然而止,没了声音。我想,今后再听不到这样随性而起的秦腔了,也难见文联那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同事们了,更难见挂职九年,周至农村那些火热的乡党了,曾经是文学陕军中的一员骁将,今日却不辞而别,做了逃兵。离开的时候我没告诉任何人,在办理退休手续的同时,我就买好了z19次火车票。回家,对我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窗外,关林一闪而过,关公的陵墓,无数次的来过,陕西那些平日司空见惯的大土冢——沉睡着的帝王将相们,也曾无数次地在夕阳中凭吊,在细雨中拜谒,他们带着我一次次地走进秦、汉、唐的细部,走进历史的皱褶,在书里躺着的历史在西安是站起来的。曾经跟他们达成一种写作的默契,将他们作为巨石般的靠山。如今在靠山们默默的注视下,我竟然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有些薄情,有些负义,有些自私和卑鄙。真正的相知是精神方面的感应,四十多年,我与这片地域已经连成了一体。
  杂乱中一阵迷失,有种撕裂的痛。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
  早晨,火车先驶入一片高耸的楼宇,接着才缓缓进入北京西客站。站台上有接客的,有戴着红帽拉行李的,与老旧的北京站相比,多了仓促的辉煌,多了霸道的大而无当,我不喜欢这个火车站。试想,这趟火车如果能停靠在老车站,对我将是一个极度的完美,我毕竟是从那个车站出发的。
  站台上不会有接我的人,我的目光也从不在那些翘首企盼的男女身上停留,离开北京40多年,没有一次有人在车站等我。我当然也不有此奢望,在叶家,我是老小……
  说从来没被人接过也有点儿亏心,有过那么一回,是给北京人艺写话剧《全家福》,人艺领导让院里的编剧王梓夫来接站。我没见过王梓夫,但是读过他的小说,京腔京韵写京东的,是个不错的京味儿作家。想的是我们得设计个接头“暗号”什么的,免得错过了,结果他说不用,他一眼就能把我认出来。那次,王梓夫一直接到了站台上,果然一眼就认出我了,他接过我的行李,我空着手跟在他的后边走。被人接的感觉真好,如果前头拽着拉杆箱子的是叶家的兄弟,那我将是一个多么幸福的老妹妹。想到这儿,眼圈就有点儿红,偏巧王梓夫一回头,不解地看着我,我换了副轻松的口气说,我到北京第一次有人接,有回娘家的感觉。
  王梓夫说,北京人艺就是你的娘家,就住我们人艺的楼上吧!
  王梓夫是客气,但就是几句应酬,也让我的心里充满暖意,感觉中连北京春天那呼啸的大风也变得柔顺了许多。
  现在王梓夫退休了,话剧《全家福》也演出了100场。
  再回北京,依旧是独来独往,潇洒得厉害。
  对面年轻的夫妇没打招呼竟自走了,细想想,自始至终他们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萍水相逢,谁不想简单,谁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是也没跟人家说话吗?在单元房里住着,十几年,邻居姓字名谁不是也不知道吗,社会发展到这一步,大概就是如此。
  我最后一个走出了车厢,带着随身一个小手提包,其余大件行李头几天已经托运回北京。手提包是开会发的,上面有“陕西某某会”字样,样子有些土,但是实惠。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出站上电梯过天桥,到马路对面的“永和豆浆”吃两根刚出锅的油条,喝一碗滚烫的豆浆,吃饱喝足朝北步行一站路,到军事博物馆下地铁,再从东直门钻出来,做132路汽车回家。
  买房、装修,无数次的往返,已经让我对这条线路熟悉得如同回我从前的家。
  今天的回家有特殊意义,我放弃了地铁,返回南边的汽车站,先坐1路,过西单、六部口、天安门、王府井,到东单倒106路无轨,走灯市口,东西、十条、北新桥,都是我小时熟悉的地方,也都是我写小说演义出故事的地方,我要告诉它们,耗子丫丫回来了!
  “耗子丫丫”,是父亲的昵称,本来就叫“丫丫”,小时候馋,爱偷嘴,爱吃零食,别处都可以闲着,嘴不能闲着。有一回,有人送了父亲两斤牛肉干,母亲知道我的毛病,踩着凳子将它们高高地搁在立柜顶上。这点小伎俩能挡住我吗,母亲转身出门,我蹬着桌子就上了落地罩。这里我顺带着给读者们说说什么是落地罩,落地罩是房屋间的硬木雕花隔断,它不是隔扇,隔扇有门,关严了是两间屋子,落地罩是通透的,一个隔断的象征而已。我们家的落地罩雕的花饰是“松鼠葡萄”,十八只小松鼠藏匿于结满葡萄的藤蔓里,“十八只”,我敢说这个数字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一只一只仔细找过,数过,连藏在叶子后头只露一条尾巴的也没落下,我们家没有谁有这工夫和闲心,我有,所以我知道。对“松鼠葡萄”熟悉的另一个原因是每当腊月二十四,扫房,清扫落地罩的任务便归了我,那些雕刻出来的大窟窿小眼睛,只有我的小手指头裹着抹布才能伸进去,女佣刘妈倒是能干,她干不了这个。擦拭落地罩的代价不菲,厨子莫姜得单独给我做一碗红烧肘子吃,这肘子只归我一人所有,别人谁也不许动,老三死乞白赖地跟我要,鼻子都快沾着肘子汤了,我说,去!
  他就得乖乖儿地去!
  莫姜的肘子烧得好,有御膳房味道,她的老伴当过御膳房的大厨,她是她老伴调教出来的。莫姜说过,西太后最爱吃红烧肘子,要燸而烂,文火煨六个钟头,才能绵软入味。莫姜的肘子夹在西口老刘打的芝麻烧饼里,那是一绝,谁见了谁得投降。今年夏天的时候,故宫博物院请几个作家到宫里赏月亮,在御膳房吃的菜肴中有红烧肘子,作家雷达向我推荐,说好吃。我尝了一口,果然不错,老味依然,让我想起了家厨莫姜的手艺。一块儿吃饭的莫言说肘子咸了,我说夹烧饼正好,可惜,那天没有老刘的芝麻烧饼。
  回过头来接着说偷牛肉干的事,我蹬着“松鼠葡萄”攀得挺高,我们家的大猫黄黄儿伸着脑袋惊异地看着我,它大概奇怪,它那一身辗转腾挪的轻功什么时候落到了我身上。我一只手拽着葡萄藤蔓,腾出一只手去够肉干,一伸手,离柜顶还差一截子,这早有所料,我取来厨房的铲子,只那么一捅,柜上的纸包就破了,铲出三五块肉干赶紧下来,见好就收。刚把肉干填进嘴里,刘妈就进来了,这个小老妈儿,鬼精,我干什么她都盯着我。嘴里有肉,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嚼,瞪眼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厉声问,你干什么哪?
  我朝她做了个斗鸡眼,一个箭步窜出去了。听见刘妈在后头说,有病!
  刘妈快走了,她是安徽桐城人,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嫁过来时带过来的,其实她安徽的老家没人了,她回去是投靠外甥,外甥算什么亲戚呢,还不是寄人篱下,所以刘妈的心情就很不好,见了我动辄便训,好像我是叶家最糟糕,最不算人的一个。刘妈不敢骂老七,见了老七老陪着笑脸,仿佛老七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老七是我第二个母亲生的,刘妈忠于二娘,顺带着也忠于老七,老七要说养她一辈子她准保留下,可惜老七当不了我父母的家,老七连自己的饭辙还没地方找呢。
  牛肉干三块五块地消失,分享者不光是我,还有黄黄儿和巴儿狗阿莉,一段时间它们俩整天跟着我跑,一看见我上桌子爬落地罩,都高兴得蹦高。纸包越捅越深,终于有一天,我那把铲子够不着了,非但够不着,连铲子也拿不下来了。
  那天我和黄黄儿们在厨房看莫姜杀鳖,母亲来了,问柜顶的牛肉干怎没了,我说八成是黄黄儿干的,这时黄黄儿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阿莉的尾巴也夹起来了,偷偷想往外溜。母亲从背后拿出铲子说,黄黄儿还会使铲子吗?
  我无言,莫姜说她的铲子丢了有些日子了,原来在柜子顶上,莫不是被耗子拉了去?
  我说,可不,落地罩上有十八只耗子哪!
  我的狡辩给我招来了一顿掸把子,不是莫姜拦着那根掸子棍非折了不可。看我挨打,刘妈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说那天在立柜跟前看见我翻白眼就料定没什么好事……
  十八只耗子偷牛肉干,让我落下了“耗子丫丫”的名号,自此叶家人叫我“丫丫”的时候,前边必定冠以“耗子”称谓,使我的名字像日本人一样地冗长。
  想起小时候的淘气,想起耗子丫丫的小名,让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挨打的温馨,偷嘴的惬意,酿造成家的温暖,刻录成记忆的光碟,拿出来,永远新鲜如昨,猛然间有人推了我一把,一个男的大声说,说你哪,多少遍了,装听不见,给老太太让座!
  有女的搭茬说,还戴着眼镜呢,什么素质?
  我扭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站着个提塑料袋的老太太。老太太无疑是赶早市的,西红柿、黄瓜之外,还有一张顶着花白头发的脸。我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解释说在想事情,没听见,对不起。花白头发坐了,冷冷地应酬性地说了个谢字。男的依旧不依不饶说,想事情,理由多充足啊,真会编,北京的好风气硬是让这些外地人给破坏了。
  女的戳了男的一下说,二十年前你也是外地人。
  男的说,咱觉悟高。
  花白头发在座位上说,您看满大街溩漾溩漾的人,都是外地的,过春节都回去了,北京大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儿,那才是真正的北京人。
  男的说,可不是。
  我将手里“陕西某某会”的提兜字面朝了里。我不知道,这大公交车里,外地人究竟有几多?
  看那花白头发,年纪未必有我大,当然不能问年纪,刚才已经是大失礼,给“外地人”大丢面子了。看来花白头发和男的已经结成了同盟,将一腔感激不是给了让座的我,而是给了让我起来的男的。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笑着对花白头发说,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北京人,我们家从顺治那会儿就住在北京了。
  花白头发说,我们没说您,您可别多心哪。
  犯不着刚下火车就跟北京人置气,北京的贫老太太还见得少吗?
  (四)
  站在新房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啪”的一声,一霎那,心里还真有点儿激动,尽管三个月前我才离开这里,但那是装修,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现在是提着包正儿八经地回来了。
  多少次,梦寐以求地回家,想的是推开房门,父亲在八仙桌旁边坐着,喝着他不变的茉莉双熏,眯着眼睛哼着《逍遥津》;桌后的条案上有粉彩的帽架,墙上是祖父画的西山山水,两边是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母亲会从套间赶过来,穿着毛格子的夹旗袍,梳着元宝髻,穿过“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开臂弯将她的老闺女抱住;我会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细说分别以后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我会嚎啕,母亲也会跟着掉眼泪,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边搓手,低着头不言语。莫姜会适时地出现,请示母亲给我做什么吃的。母亲会说,这还用问,上马饺子下马面,先给耗子丫丫做碗汤面,垫补垫补;莫姜的汤面可不是一般的汤面,那是鸡汤、冬笋、蘑菇、香菜、葱花、外带卧鸡子儿的龙须面,吃了一碗绝不会说够的;我还会被安置在东屋我的老住处,临窗是曾祖留下的书案,我曾经奇怪书案的两侧为何是弧形,父亲说是为了看卷轴方便,北墙是张雕着牡丹的罗汉床,在叶家,失去了罗汉床的意义,变做了我的卧榻……
  推开房门,一股装修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莫姜也没有老七,那都是梦。
  迎门照旧是条案,是八仙桌,榆木的,产自京南的金丝镶嵌厂。条案上是来自潘家园瓷器摊上的两个粉彩将军罐,墙上是恭亲王孙子溥儒的书法《蝶恋花》。溥儒是中国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的字清瘦潇洒,他的画雍雅细致,加之身份所致,一直是一字难求。溥儒解放后客居台湾,最后死在台湾,老四是他的学生,真正磕了头的学生,拜师地点就在我们家堂屋,当着我父亲的面,一丝不苟地磕。溥儒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是说起王孙画家溥心畬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溥儒跟我父亲走得近,经常到我们家来,北平解放前夕,曾劝我父亲跟他一块儿到台湾去。我父亲因为有一大家子人,又贪恋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没有走。听说溥儒到台湾以后,宋美龄要跟他学画,他坚持拜师就得磕头,宋美龄碍于总统夫人身份,不肯屈尊,就没有学成。溥儒的弦子拉得好,曲子词也填得好,老四跟我说过,有一天他到船板胡同的肃王府去串门,看见他的老师溥儒在那儿弹弦子,调寄《蝶恋花》,弹得好极了。家里也有溥儒的字画,这些东西在“文革”时被我和老七关起院门偷偷烧了,父亲不忍看,躲在套间不出来。同时化作庄周之蝶的还有徐悲鸿和齐白石的画作,他们都是父亲在北平艺专的同事。
  眼下我墙上这幅字并不是溥儒的真迹,是台湾作家林慧芬送给我的仿制品,台湾人可以将字画做得乱真,糊裱装框,能哄外行。林慧芬对我一向称“姑奶奶”,我闹不清她这辈儿是怎么排的。她送了王孙画家的“字”,并且找人亲自替我挂在八仙桌和条案上头,没有谁不把它当真迹对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饰似的,没人认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来我开始寻思回家的第一顿饭吃什么,自然是面,懒得做,门缝有塞进来的小广告,内中叫外卖的单子不少,挑了一张花哨的,打电话让给送一碗热汤面来。不敢奢望什么鸡汤、冬笋和小蘑菇,热的就好。对方在电话里很干脆地说,一碗面不送。
  我说再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对方说,那也不送。
  我说要不再添一个蘑菇青菜。对方不耐烦地说,不送!
  我说,不是外卖吗,多少你们才送?满汉全席才送吗?
  对方说,满汉全席你吃得起吗?
  整个反了,卖方是爷,买方是孙子。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面让人家送,怎么送啊!
  得了,泡方便面吧。
  后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该请谁,既是过生日也是烘房,饭必须在家里吃,得人多,得热闹,得乱哄哄。后天是星期一,虽说是重阳节,可各单位没有放假的意思。这事还有点儿麻烦。
  首先在亲属里找:
  亲属中最亲的应该是丈夫和儿子了,丈夫早晨来过电话,从日本名古屋打来的,首先预祝我后天生日快乐,接着说他回不来了,本来是9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学的聘书,这样一来,他在那边就得干到70岁了,这就意味着我还得一个人在这边单打独斗地过5年,至于5年后他回不回,还在模棱两可之中。他让我别失望,说是给我购买了生日礼物——一瓶法国白葡萄酒,待来年寒假回来探亲给我带来。
  我对他的白葡萄酒表示了衷心感谢。
  儿子说后天考试,根本过不来,考试完了他们单位让他到阿联酋出差,这些日子他的工作积了一大堆,除非辞职,否则他离不开。儿子的前程比过生日、比烘房子重要,我不能强求。儿子说,他在网上定了60朵鲜花,让花店后天给我送来。我问是什么花,他说是黄菊花。我说菊花是送给死人的,他说白菊花是,黄菊花不是,他在网上查了,九月又叫“菊月”是菊花盛开的日子,我生在农历九月自然是送菊花最合适。“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辉煌又壮观,哪里有一点儿“死”的意思。我说,去你的菊花,去你的黄金甲,去你妈的屄!
  他说,好好儿的,老太太怎么骂开人了,我又没说什么,您可是在自个儿骂自个儿哪。
  一瓶白葡萄酒,60朵黄菊花,让我说什么好?
  家人指不上,只好在娘家人里找,住在老年公寓的五姐年初走了,有遗嘱,埋在紫阳婆家的坟地里,其余的手足有的埋入祖坟,变做了平展的大马路,有的被装在盒子里,蜷缩在殡仪馆的小格子内,等待后人手头宽裕了给寻找墓地。活着的唯有老七,我给老七打电话,告诉他我回来的话,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侄女青青接过电话说她爸爸几年不下楼,我过生日肯定来不了,但是让我放心,后天她一大早就过来,帮着我操持饭,接待客人。说她爸爸说了,将他做的一坛子糖醋白菜带过来,说找不到饂馞(一种蜜饯的小红果),是用山楂糕替代的,味道虽然差,但是看着还鲜亮。糖醋白菜是老七这辈子唯一的拿手菜,把白菜心过一下热水,用白糖拌了,装入白瓷坛子,撒上红饂馞,摆上绿香菜,放在阴凉处,三天后就可拿出来吃了。红白绿,清爽甘甜,是饭桌上一道不错的点缀。这个菜看似简单,但我一次也没成功过,那些白菜心,不是烂了就是生的,关键是白菜过水的温度掌握不好,坛子搁的地方不合适。后天老七不能来,派他的糖醋白菜和女儿做代表,也是尽了当哥哥的心意。
  幸亏还有这么一个姓叶的娘家侄女!
  放下电话,我对着电视愣了半天神,电视里在播放牙膏广告,一个光嫩漂亮的老玉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暗含着牙齿的齐整、坚固,然而我心中的老玉米则已经残缺破烂,被啃噬得七扭八歪,老玉米上只剩下两颗粒,一颗是我,一颗是老七。
  两颗摇摇欲坠的玉米粒儿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朋友应该是有的,我一向在外地,北京深交的朋友没几个,文学界的、出版界的、报社的、文艺团体的,他们经常浸泡在各种邀请,各种饭局之中,已经把吃饭应酬当作了负担,还有心思为我分神么?
  硬着头皮给几位打了电话,甲说,……礼拜一呀……事儿最多……不能改作礼拜六吗?
  我说,我妈就是这天生的我,怹老人家并没有憋了五天才让我出来。
  甲说,那当然,那当然,60是个整数,一个人一辈子就过一回60。
  我说,你就能断定我过不了第二个60大寿?
  甲说,能,能,一定能!等您120的时候我一定参与。
  我说,小甲你别憋坏,报120往医院抬我的时候少不了你!
  给乙打电话,乙提出到附近饭店去吃,说,现在已经没有谁还在家里请客了,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风早不时兴了。当然,你们陕西农村或许还兴在家吃饭,在院子里一摆几桌,鸡鸭鱼肉,炸炒炖烧,满嘴流油,讲的是酒足饭饱……
  我说,老乙这话是怎么说呢,你不也是跟我一样,在陕西延安刘家河公社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吗,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也没少干,才回城几年哪,就“你们陕西,你们陕西”的了。这饭一定得在家吃,我带来了陕北的黄糜子面,做炸糕,我记得这是你最爱吃的。
  乙说糜子面炸糕北京的陕北饭馆里随时可以吃到,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我说,不稀罕你也得来!
  给丙打电话,丙说回来是大事,就跟香港回归,文姬归汉似的,得好好热闹一下,这事不用我操办,应该交给他让朋友们一起操办,找个空旷的农家乐,放百十筒花,点十几挂鞭,喝他个一醉方休。我说,您改日再一醉方休吧,后天十点必须到我家来,下刀子也得来。
  丙说,要去你必须给我做一盘地道的西安凉皮,北京街上卖的西安凉皮味道不正。
  我说,做凉皮容易,只要你来。
  一通电话打下来,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不能来,不是在外地就是有会,后来我索性将北京熟人的电话挨个儿打,能来的只有小丁。小丁是做防腐木架子的小老板,福建人,我装修阳台给我做花架子的。
  应了那句话,该来的不来。
  (五)
  星期一,刚刚起床,就有人敲门,打开门迎面是一大抱红玫瑰,几乎看不到送花人的脸。送花小伙说客户要求早晨七点以前必须把花送到,所以我得签字证明。我一看表,六点五十九分。小伙说,您家的表快了,我手机上的表刚刚六点半。
  我笑笑,在上头签了时间和名字。小伙说,60朵玫瑰,怎不送99朵呢!
  我说,是我儿子送给我60岁的生日祝福,我离99还差一截子呢。你那《99朵玫瑰》是歌里唱的,但愿我能活到99。
  小伙说,送99朵的人多着呢。
  我说,都是男的给女的送,还得没结婚,正在追求阶段的,结了婚就不送了,有那钱一块儿还房贷吧。
  小伙子拿了回执临出门说,您儿子应该送康乃馨,玫瑰是送给情人的,送妈不合适。
  我说,我儿子没给我送菊花已经很不错啦!
  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景德镇粉彩万寿无疆的茶碗,吴裕泰的春芽茉莉花茶,临潼的白冰糖大石榴,骊山的火景柿子,加上花瓶里的玫瑰,将八仙桌映衬得五颜六色,很有个喜庆劲儿。
  以往在北京,每年我过生日要提着椅垫子到各屋挨着给人磕头,除了阿莉和黄黄儿以外一个不能落下。大伙见了我会打趣地说,今天耗子丫丫长尾巴啦!我会立刻用椅垫将屁股捂住,仿佛真要长出一根又细又长,丑陋不堪的尾巴来。北京的习俗,喜欢说过生日这天的孩子是“长尾巴”了,其实这“”尾巴“不是白长的,给谁磕了头谁就得给压岁钱,多则一块,少则两大枚,断没有让长尾巴的人空手走的道理。我喜欢过生日,过生日可以捞到不少零花钱,至少半年的猴皮筋、鸡毛毽,糖豆大酸枣是有了着落。现在,我没有谁可磕,也没有谁给我磕,儿子小时候还给我磕,大了,嫌寒碜,不干了。
  十点,来了甲乙丙丁四个朋友,他们能拨冗降临已经是很不错,很给面子了,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一进门,大家就为我的新房子惊奇,说可以在这儿拍古装电视剧,里里外外整个一个地主庄园。甲仔细端详着作为隔断的落地罩,抚摸着上面的松鼠和葡萄,赞不绝口,说她绝不相信城南的工厂有这样两面透雕的精彩水平。乙问是不是照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雕的,我说是依着我们家过去落地罩的样子,画出来让他们雕的。丙说,他去过故宫漱芳斋,我这个落地罩不比皇上的逊色。
  我说,为这个落地罩,我光打的车钱就花了一千,我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雕的,厂里对我反感极了,一见着我就说,老太太又来上班了,您累不累呀。
  小丁说得七、八万,我说,榆木的,三万,条件是得把样子给他们留下。
  甲说,留下也值,要那张纸没用。
  我说,我心里很后悔,本来”松鼠葡萄“我是独一份,现在变成了成千上万。
  丙说,你放心,这成千上万的”松鼠葡萄“谁跟谁也碰不上。
  我告诉甲乙丙丁们,落地罩上还藏着18只松鼠,于是一伙人纷纷在上面找开了松鼠,也挺好,比坐着看电视更能消磨时间。
  我端出从陕西带来的吃食,大家对临潼的石榴骊山的柿子特别钟爱,乙以陕西内行的身份向大伙介绍,说他在延安刘家河插队当知青时,公社给大家放电影,正片前头要加演新闻记录片,他记得很清楚,记录片上西哈努克亲王领着一大家子站在骊山的火景柿子树下,吃得热烈而酣畅,柿子汤顺手流,哪里是王爷,整个一个幼儿园小朋友。大家一听亲王爱吃的东西,不能不尝,一双双手立刻伸向了柿子。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马上展开第二轮进攻。火景柿子是西安特产,皮薄如纸,颜色如丹,味道如蜜,将那薄薄的皮一揭,果肉便汤一样涌出,猝不及防,会弄得一身一手,狼狈不堪。会吃的用牙轻轻咬个小口,嘬着吃,吃完了剩个空空的小红口袋。
  一盘柿子被甲乙丙丁们霎时吃光,我们家的桌上、地上、沙发上,包括电视机上,到处都是粘乎乎的柿子汤。白冰糖石榴的下场不比火景柿子强,那硕大的石榴被他们拿到厨房,在案板上用菜刀劈,将晶莹剔透的粒散落一案板,放到嘴里,只说是甜。丙是学历史的,说这石榴一定是当年张骞通西域,从新疆带回长安的。我说是陕西杨陵农科城研究出的新品种,两千年前的石榴种子早退化了。这几个石榴是秦始皇陵东边种出来的碎籽石榴,一共只有四棵树,珍贵得就跟武夷山山岩上那两棵大红袍似的。这两个石榴是我费了半天劲,从朋友手里搞来的,其他的都送到北京请领导们品尝了。乙说,干吗说得那么含蓄,就是进贡了呗!
  甲乙丙丁们把石榴拿到窗户前头照,果然见到里面的石榴籽很小很小,隐隐约约的,可以忽略不计。都说陕西的水果好,乙说是地好,黄土有几十公里厚,栽种着皇上也栽种着果树,这石榴跟秦始皇并驾齐驱地扎在一块地上,能长不好吗!
  北京传统过生日得吃打卤面,以前每年都吃厨子莫姜为母亲生日做的打卤面,跟父亲不同,小门小户出身的母亲依旧遵循着老旧的风俗,生日的长寿面不能更改。我做打卤面的手艺不能跟厨子比,但自信不比别人差。头天先把五花肉煮好切片,将金针、木耳、海米、蘑菇用温水发好,蘑菇要用张家口外的口蘑,小而香,泡蘑菇的汤不能倒,连同海米汤要一并放进卤汤去煮。最有特色的是鹿角菜,这是打卤面的精彩,鹿角菜筋道,有嚼头,那些枝枝桠桠沾满了卤汁,吃在嘴里,很能咂摸出滋味儿。现在北京超市、菜场已经买不到真正的鹿角菜了,我是托丙的外甥女买的,丙的外甥女在西单菜市场上班。丙将鹿角菜交到我手里时说,他期待的不是打卤面,是西安凉皮。
  打卤面的工作挺烦杂,将各类佐料放到肉汤里煮,料酒、老抽是提味儿的,待到黄花木耳和肉片在汤里充分融会贯通,就可以勾芡了,芡粉的多少是技术,多了绞不开,稀了泻汤,勾完芡将鸡蛋甩在卤上,要甩出匀称的蛋花,切不可用勺子乱搅。还不算完,起锅前浇上一铁勺热花椒油,呲啦一声,香味四溢,勾出所有人肚里的馋虫,打卤面卤的工序才算完成。
  我一人在厨房里使劲忙活,盼着青青能过来,却一直不见人影。打她的手机,无人接通,现在的年轻人,指靠不上,个个都是飘浮着,两脚落不到实地上的。甲乙丙丁们在客厅里吃我做的凉皮,凉皮当然很地道,早晨四点起来蒸的,一张张抹了清油,晾凉切成条,临上桌浇上醋蒜汁,醋是我从岐山带回来的,凤鸣岐山,那里不光是周的发祥地,也是陕西醋的中心,岐山醋香醇浓厚,带有中华远古的味道,我们不能不承认基因记忆的坚固,在我们老祖宗的起源地,应该有这样的符号,在我们成长的命脉中,味道的记忆比任何记忆都源远流长。为什么都说陕西凉皮好吃,做法以外,佐料是无可替代的,换个地方就变了味儿。
  还有从西安西大街老童家买来的腊羊肉,也为桌上的吃客们叫奇,看起来是一块原生态的羊肉,泛着蜡一样的光泽,吃在嘴里,入口即化,香味一言难以说清,表面平淡无奇,那几十种调味料全入到肉里去了。腊羊肉是西安回民坊的独特食品,就是在平日,也要排队购买,不到中午,羊肉便售完关门了。为了这块羊肉,我排了半个多钟头队。西安是回民的聚集地,唐朝时胡人不少移入长安,带来了伊斯兰的美味,李白”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酒肆就是建在回民坊的,胡人的街坊都有一定规制,热闹欢快,是五陵少年喜欢游逛的所在。西域胡人的形象至今还在坊里可以见到,常见有黄眼高鼻的回民,操着坊里特有的口音,卖炒货,卖羊肉泡馍,卖灌汤包子。我的儿子常在回民坊里招待他从各地来的网友,那些年轻人说,进了西安的回民小吃街就出不去了,在这里吃一个月也不会重样!
  小丁塞着一嘴羊肉到厨房来,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擦了把汗,看着这个连普通话也说不利落的闽南客家人,不知他能干些什么。小丁说,叶老师,西安有这么多好吃的,真不知道你回来干什么?
  我说,”叶落归根“这个词知道么?
  小丁说,他知道”四海为家“,他们客家人在有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四海为家了,北京要是留他,他可以在这儿干一辈子,不回福建。
  我说没他干的事,小丁说,那我就吃去了,第三盘凉皮马上就光了。
  我说,你们光吃凉皮,我的打卤面谁吃?这是我的长寿面!
  小丁说,放心,会有人吃的!
  出门又补上一句,叶老师,这个楼装修的人多,周围有谁要做凉台架子,你让他跟我联系。
  小丁不愧是商人,他比外头那几位傻吃傻喝的主儿精明,有心计。
  果然,打卤面端出来的时候,甲乙丙丁们已经撂下筷子不吃了,腊羊肉剩下一小块,那是象征性留给寿星佬的,凉皮吃得精光,连酸汤儿也喝了。几个人脑袋扎成一堆,正商量着元旦到西安去,吃遍西安小吃,游遍西安古城,始做蛹者,就是插队知青乙。
  在我的要求下,大家吃了打卤面,有的人就是喝了几口卤。甲说要是没有前边这些吃食,我的打卤面做得未必够;乙说卤打得比铺子里丰富有味儿;丙说一吃就知道是美食家打的卤,讲究;丁说想把剩下的卤带走,让他的工人也见识一下北京打卤面。我说,我真后悔把西安的东西给你们拿出来,整个一个喧宾夺主。
  甲说,你改天要是再请一遍打卤面,我们不反对。
  丙说,还是西安饭有味道。
  我说,想得美,告诉你,有这村没这店啦,想吃西安饭,打火车票,往西!
  吃完了饭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数九寒天下大雪》、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唱《生产队里开大会》;甲的嗓子好,用美声唱《我爱你中国》,把画轴震得沙沙响;乙的京剧《盗御马》从插队时候就是保留节目,”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听得人荡气回肠,叫好不断;丙会唱评剧,一句”列宁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宫“能把人笑翻;小丁的歌《决战二世祖》是新潮,那冈冈的粤腔让我终归也没听懂是什么内容。临到我,大家一定要听秦腔,我自信只要贾平凹、陈忠实不在跟前,我什么样的秦腔也敢唱,就说了一段《教学》: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大家说陕西人很幽默,问我这个段子是在哪儿学的,我说在会上学的,甲说一定是政协会上跟哪个名角学的。我没有言语。
  ……
  下午,一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关上房门的一霎那,我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换盏,满脸堆笑的时候,内心也保持着一个封闭孤独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独处时感到冰窖似的悲凉,混迹人群,又烦乱不安,有种难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乱过之后的房间显得空荡,盘盏乱糟糟地堆在水池里,我端了杯茶坐在沙发里不想动弹。腰酸背疼,感到了从里到外的累,60岁的生日,当了一天伙夫,当了一天老妈子,当然是自找,是自己愿意。热闹归热闹,可是心里不热闹。
  穿着拖鞋的脚肿胀得厉害,脑袋发蒙,血压可能又高了。胃一阵痉挛,我喝了一口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其实没吃什么东西。给自己冲了一杯藕粉,喝了一口,不是味儿,没有藕的清香,没有桂花的甜润,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无其实,变化的岂只是藕粉!
  起风了,有雨点敲打在玻璃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该渐渐冷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化作了纯净的气体,失去了发酵、喷发的热力,只剩下沉静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一只圆润的松鼠,怜爱地抚摸着,是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梦,手下的松鼠可以证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60年,我究竟是谁,活了60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反省自己,辄深怅惘,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不小,还自欺欺人地搞什么回归酒席,虚荣、张扬,真是浅薄极了。
  外面的灯亮了,楼下公园里的每棵树都从下面用绿灯照着,把树照得假模假式的不正经。绿色的光反射到屋内墙上,惨绿惨绿的,恭王孙的书法在绿中发着悠悠的光。我奇怪,这幅字自从挂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从未揣摩过它的内容,便将那清峻的书法一行行细细辨认: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浩荡神州龙生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
  这首《蝶恋花》可能是溥儒居住台湾时,思念家乡北京书写的,字里行间乡愁无限,此时读来,多愁夜雨,晚秋寒斋,更添几许愁闷无限凄凉。
  靠在沙发上,朦胧欲睡,却又不安稳,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半夜接到青青电话,说她的父亲殁了,说早晨送到医院还清醒,只是胸口有些不适,嘱咐她不要打扰姑爸爸,今儿是姑爸爸60大寿,不要搅了局,没想到晚上十点就咽了气。
  就是刚刚的事,放下电话,我一阵发蒙,老七走了,走在我回到北京的这一天……两颗粒的玉米,掉下一颗,还剩一颗……
  我抬头望着恭王孙”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的诗句,想哭,却没有眼泪。
  老凤还巢。
  空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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