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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7 顾城(现代)
看的人到哪去了?我吃了一惊,可我知道她说的是你们。"
"她怎么记得呢?"
"她说你和气,其实也就因为你挺假装挺有礼貌的。你跟她说了什么?"
"拉家常呗,你奶奶夸你。说你爱写字,有空就写字,小洁就不爱写字。说你照相
好看。"
"是,我奶奶一看人笑就觉得好看。看像片也是,说'小英子,好看。笑好看。'"
"那多寄点照片呗,把笑的都寄去。我给你在平台上照的那张戴草帽的。"
"我奶肯定先看,我奶奶听她们说话。想看肯定不说。一个人在小屋里呆着。"
"我看你奶奶挺和气的。"
"她梗着哪,不说话。我爷爷和一个人走了,那个人本来还想认我奶奶,管她叫姐
姐,可我奶奶就不说话,后来我爷爷和那个人去了台湾,我奶奶还留着他的照片呢。我
看过,挺帅的,其实我奶奶一直在等着。"
"他们是家里作主的吧?"
"是我大太订的,就是我爷爷的妈。他们是旗人,规矩挺大的。我奶奶是北京乡下
的,说我爷爷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后来很快就住出去了,另外找了一个。我奶奶告诉我,
那个人穿旗袍。"
"你太太不管?"
"那会儿都是正常的,他们还想住回来呢,我奶奶就是不吭气。我太太在,她没辙。
吃饭的时候都得站着,在边上站着。我太太还嫌她吃饭吃得不雅,她不管,就一碗一碗
吃。其实她才倒楣呢,我太太一直管着她。我太太七十多,没牙还能咬蚕豆呢。赶上该
她当婆婆了,时候又变了。我妈哪能听她的呀。我妈是大小姐出身,在南方的时候,家
里住楼,有护兵。就是不知道怎么闹的,有一天我外公骑马回来,出了一身汗,一洗澡
就死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头的。我姥姥也是小姐,就会看《安娜卡列尼娜》,当时她就
傻了,光在阳台上站着,后事都是别人办的。钱也可能让人闹走不少。后来她带着几个
孩子来北京就已经败落了。我妈是老大,不能继续上学,就工作了,当会计。后来就看
中了我爸。"
"你爸那会儿干吗?"
"我爷爷走了,家里就没钱了,我爸是独子就当了邮递员,十六岁开始送信,说那
会儿城外还荒着呢,特冷,有的地方根本找不着,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到天黑也回不来。
可我爸特认真。所以我小的时候,记得晚上他们老是在单位加班。他们那会儿才神呢,
他俩好,单位里根本就不知道。一直到结婚发糖,大家才吓了一跳。平时他们在北海约
会,老是胆颤心惊的,看见有认识的人来,颠……就朝两边逃跑了。"
"那会儿可能都那样。"我换了个姿势,把背后的枕头放好,英儿在我脸上涂完油又
拿一块儿热毛巾把我的脸给盖住。
这好像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我听着风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毛巾在一点点变凉。英
儿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动着,不时在倒水,换一块毛巾。我不知道毛巾粘了油会怎么样,
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只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家常话,好像英儿带我去一个
她常去的地方。她好像忘记了我是谁,那么平常他说话一点嘲笑和刻毒都没有了。
终于她把我脸上的毛巾拿掉,把所有油都擦干净。笑着看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你还挺像的。"
"什么?"
"那么回事。"
"你也挺像的。"她把我头发撩起来,"你以后别戴帽子了。你的额挺好看的,其实
你好起来不难看,额上就没有皱纹了。你是怕掉头发吗?"
"我是怕挨枪毙,剃一个大光头。"
"其实你头发还挺好的,那么黑。"
"有三根白的。"
"是哎。"英儿笑了又把嘴抿住,有点嘲弄的样子,"都想谁了这么费心思?"
"想一个小姐。"
"在哪儿?"
"在美容店里。扎俩小辫,用皮筋扎的。"
"她跟你好吗?"
"还可以,就是没事老跳西藏舞。跳完了就给你一块长毛巾,自报姓名说:巴扎嘿。
"
"你才黑呢。"英儿听出来了,"还想让人家当黑人。"
"那就鼓肚白吧。"
"我就跟你掰。"
我怕英儿掐我赶紧站起来。
"没完呢,坐着。"英儿直捷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算赶上个
赭石色的。"
"你是不是按钟点收费啊?"我看英儿在手上涂另一种油。"一次七十块,我得对得
起你啊。"她说。
"你那油是不是祖传的啊?"
"就是乳汁加点甘油。哎,你白了好多呀。"她把一个汽车上的镜子拿给我,我一照
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皮肤变得那么干净细致,眉眼也清楚了。
"行啊。"我说。
"主要你平常老不好好洗脸。"她端详着我有点职业的味道,"坐好。"
"她开始用手指在我眼角和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那么柔和地滑动。我看着她,上午
的阳光骤然明亮起来,她大大黑黑的眼仁里,闪出几点亮光。
(谁说我黑我就哭,小时候我们院的孩子说我,我太太就拉着我找人家家去,问人
家:你们干吗说我们家小英子黑呀?我端大碗在院里吃面条,一个孩子说我吃的面像蛔
虫,我就骂他。我爹听见就特凶,出来嚷我:家去!那回我也哭了。)
"英儿!"她没吭气。
"英儿!"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笑了。
"别老看人家,闭眼。"她的手指在我的眼帘上下按摩着。
"你爹妈吵架吗?"
问这干吗?什么都打听。"
书上说的,娶媳妇之前,要先看看丈母娘的脾气。""什么人见你都找着脾气了。我
爹妈好着呢。我爹一犯病,我妈就给他按摩掐脑袋。我爹特逗,从后面看脖子和脑袋一
样粗。可年轻的时候挺精神的,鼻子直,抿着嘴。我眼睛像我妈,这有一道,像猫,我
爹眼睛是这样的。"英儿松了手把自己眼皮按住一半眨巴眨巴,马上变了个样。
我笑起来,说:"你眉毛黑,大眉毛,像林彪。"
英儿拿过镜子来照了照,有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家搭配得好,不显。"
"你爹想让你找个什么样的?"
"我爹什么样的都不想让我找,说这样挺好的,就是结婚也得住家。我妈有一阵老
着急,让我姑给介绍一个博士生,说马上要出国。"
"你见了吗?"
"见了,我姑非让去,在北海。那人一说话我就乐了,他说:今儿,天不错。我一
乐他也乐了,我问他是不是每回都得这么开头?"
"这种事不能乐。"
"不乐就没完。一般有点意思,尽是跟你说,最近看什么都没劲的。所有人都没劲,
你要跟他说进去就完了。"
"那你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看有那么点意思,我就说:'你是不是该找对象了?想找什么样的。,
那人就一愣,然后默默唧唧就开始形容他想象的人的样子。品性啦,趣味啦,越说越好,
越说越像我,这时候就得打住。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呀?'他又得一
愣。没等他承认,我就说:'你别逗了,我们家老二都打醋了。'"
"你够会破坏人感觉的。"
"这种事别想理清,越正经越说不清。"
"太阳老晃着我。"
英儿站沙发上把窗帘拉上,屋子里透出一片虚茫的橙红色。"我爹要知道撞上你非
气回去不可。"
"我哪点儿不好了?"
"你这不好。"英儿点着我说,"你眉毛带尖儿,太凶。将来非出事不可。"
"你爹凶吗?"
"我爹?我爹到哪都是和事佬,人缘特好,就我妈和我奶奶闹,急过一回,他没辙,
我奶奶一直给我姑带小孩子,带大了就到我们家来了。"我妈跟我姑不大好,说过这事,
我奶奶又嫌我姨的孩子长期住我们家,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儿,闹着闹着把我爹闹急了,
我爹是孝子可又不能说我妈,就抓起块表往地上啪地一摔,我妈当即就回娘家去了。"
"那你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第二天等我爹气消了,我就开始扫地。从沙发椅后面扫出好些小齿
轮小弹簧来。一边扫,还一边夸我爹:'爸,'我说,'您摔手表劲真大。两个星期以后
还扫出一些小零件呢。"
"后来呢?"
"后来我妈回来了呗,买了点菜。就跟没这事一样。"
英儿好像有点累了,她跪在椅子边上,轻轻地抚我的脸,沿着鼻子到嘴边抹动,我
抓抓她的小胳膊说:"歇会儿吧。"她说,"不,快完了。"
我沿着她的手臂抚摸着,绕住她。
"干吗?"她说。
"我也学点按摩;"
"你还用学?一按摩就出偏。"英儿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一笑,然后又有点古怪地看着
我,"你看上她哪儿了?"
"谁呀?"
"谁呀?"英儿问回来,她把手放在我额上。
我心里一静,忽然湿润起来。恍惚间好像英儿刚刚从河湾那走来,穿着淡蓝的裙子,
想说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我抬起眼睛看她,后边残缺的天花板垂落下来,锯断的屋梁
停在空中,有蜘蛛网飘动。但也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出英儿的期待中含着一丝隐约的嘲
弄,话就拐弯了。我点着她嘴边的痣说:
"我看上她这颗痞了,没治。"
"这叫吃痦。"
"是痴迷不悟吧?"
英儿终于完工了,她把一切有条有理地放回原处,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小姐似的。我
走到里屋大镜子前,胡撸胡撸头发,吃了一惊。我好像从来没这么白净过,皮肤柔润轻
松,都不像我了。我作了个表情,一点纹路都没有。英儿进来问:
"怎么样?"
我说:"糟了!雷得跟我急,我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风停了,每一棵树都站在中
午的阳光里,大白云一动不动,鸡鸟无声。你拿着好几件小衣服从山底下上来。一边走
一边唱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不了也得了
往事不知有多少
英儿 帷幕
  帷幕一 雷,那种最深的神秘快乐,你不知道。女孩子有一种默契也是一道帘幕,她们彼此
知道,却又无知无觉。就像晓南说的那样。英儿在睡着的时候,把手和脚都放在她身上。
晓南说的是:"英儿的那些手和脚。"
"那些"使我笑了。我说:"又不是螃蟹。"这是我后来见晓南时唯一的笑和联想。
她在晓南那一直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偶尔哭了,晓南便来哄她。其实她们之间
一直有着一种微妙的膨胀力。只有一次打破了它,就是英儿送陶罐那次,英儿哭了,晓
南猛然知觉,就再不把她当小孩子。
"这是什么书?"第一次在我们家,她抢着晓南手里的书问。
"《查特莱夫人》"
"卖得正好呢。二十块钱一本。"
"英儿不能看这书。"晓南指着她,"还得过些日子,我们才能把她嫁出去呢。儿童
不宜。"
"得了!"她爬在床上翻书,大为不满他说。
英儿有时候喜欢放肆,在你面前她不太敢,因为你总有一部分秉性她无法把握,不
像在晓南那。哪个琴键碰一下出什么声她都知道,其实她也微妙地试过。有几次我在那
边和她捣乱,她就直捷地叫起你来,让你过来救她。这些都带着玩笑的成分,她总是吓
唬我说我要叫了。我说叫吧,她就小声地叫一声"雷"。她总是这样,好像你是一个壁垒,
唯一没法撒娇耍赖的地方。她老问:你害怕吧。她有次真的对我说:你敢把我抱过去吗?
我说:敢。就把她横着抱起来,她没有穿主服,赤着身子。
"你敢,我就敢。我不在乎。"她挑衅性地看着我。
"我不敢。"我又把她放下了。
"你怕雷?"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真的放肆都是看对象的,我们都知道停止在什么地方。
有一次她忽然推开缠绕,笑嘻嘻地逃到你那边去了。我不好造次,只好一个人在她
的床上过了不安的一夜。
早上很早就醒了,我走过去看你们。门一点点开了,有点胆怯,我看你背着身睡着,
英儿朝向你,你们都停在梦里。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使我胆怯。我知道
这肯定不是因为英儿的缘故。
但白天英儿永远站在你一边,她觉得跟你在一起神气得很,老在替你伸冤,她的话
都要说到你头上,她说:你这种人怎么能娶雷,雷怎么能嫁给你这种人。
"别老想着上中学。中学?要是在学校,才没有人看得上你这样的呢。"她说。
"你那个时候是班长吧?我问她。
"哼,"她用鼻子出气,"连分数都不会,活该倒霉吧你……"
"没用,我就想娶班长。"
"你这样的?……还真娶了个班长。"英儿好像哭笑不得,"班长咋那么倒霉呀。"
好几次她专门想学你那么笑,还在我面前试过,想一下从心里笑出来。可她嘴边有
一颗痣,这使她的笑有一种苦味,甚至有些明显嘲笑人的意味…
我知道英儿一直在猜度你。可我说不出来,这是她感觉到的。我可以对她说一切,
但就是没法说这个。她有时候抱怨我说:你只敢欺负我。又试探地问:要是雷会怎么样?
我学着你的手势指一指隔壁,她就笑了。后来好几次我在她那。她就像你那样也指一指
隔壁。
我想她真正要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她对别的女孩子的好看有一种痴迷,引起她的自悲也引起她的骄傲。有一次她开玩
笑说:要是你们成立美人党,雷就可当主席。她甚至还说要写篇论文,专门论述谁谁谁
不如雷好看,因为她在北京的时候,人家老说她像个谁谁谁,这件事总使她记挂在心。
从她第一次来找我开始,他就想知道你了。她一直在不露痕迹地猜测你,甚至不愿
意对自己承认。
在岛上的时候,你们总是一起出门。你教她开车,介绍岛上的朋友,去参加山顶洞
人的戏剧晚会。你们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说自己也说别人的事。慢慢的,你让她了解
了你那条无形的边界。你一开始就知道但又浑然无觉,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或者只是家
里的另一件事,这使她无法诠释;她会和我一起打水漂,沉浸在闪耀不定的爱情中,却
不知道观注者,为什么那么当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失了自信,也激起她的好奇,总
想知道你倒底为了什么。
我们彼此探寻。
我只能从她敏感的欲望上、从她隐隐透出来的故事中了解她。我想知道她最深的好
奇、期待中隐含着什么,是不是仅仅在开玩笑。
"我这个人很俗气,我的丈夫必须是男的。"她好像知道我,用说刻薄的小笑话打击
我。她敏锐地感到了我内心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愿望。
"老是姑娘家,姑娘家,烦死了,有什么稀奇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流露出极
不耐烦的神情。有时候照镜子,见自己神色美满,就又那么兴致的给我讲女孩子的事。
"
"唇不涂自红。"她舔舔嘴唇。有的时候、她真像海棠似的,"我上学的时候,老师
老说我思想不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以为我涂了口红。我也没办法。"她总是这么贴
近镜子看自己。含混地说,"雷那么好看,嫁了个大傻子。"
她悄悄地向我打听外国女孩子什么样。
"她白吗?"她赤身伏在床上让我按摩时,老提这样的问
"你是想问这吧。",我抚摸她的下部,觉得她的好奇心总是战胜她的羞怯。她说是。
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长着体毛。
"也有毛吗?"她那么捷直地问我,神色单纯而天真,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要到一
片树林里去。我不能说清楚这个事情最隐秘的部分,只是忽然想起来。她告诉过我。在
北京的时候看过外国的色情录像。也许有的时候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都是半推半就的么?"她会很随便地套问"。
"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男人。你不告诉我,我以后也不告诉你。"
多少次,我们总是一起醒来,坐在床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早晨英儿常常精神很好,脸红红的,样子也好看。她喜欢自己这样。她用手臂缠绕
着我说话,再看看镜子里的样子,好像看一个电视,神色暗淡。有的时候她就说:"看
什么呀看,都敷囊了。"
"敷囊"是北京话,让人听起来好像有被泡肿了的意思。
英儿总是这样忽明忽暗,我也习惯了。可是我记住的却永远是她眼睛黑黑亮亮,大
起来的样子。
我们就这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些地方。
她穿红睡衣,睡得暖暖的,从被子里出来也不怕冷,就把我拉到床边。忽然自己撩
起衣服说:"大傻子,专门会脱人家姑娘家的衣服。"
我忍不住抱住她,她的身子真温热极了,她推开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那边
的多好看,你娶她吧。"一边说一边把我往镜子里推。
我挣扎一下像是怕掉到水里去似的,"没想到城跟的丫头就么疯。"
"那你再娶一个村里的吧。她把衣服放下来,坐在我身边,像坐马车一样,把嘴抿
得小小的说:"村长从中作介绍,比人绝对错不了。人挑谁?"她忽然一转调,抱紧我看
那镜子,"都挺好看的,让她也过来吧?"
"谁?"
"镜中人哪。快看!"她又把衣服撩开。
"哎,别咬人哪。"
我喜欢她,可不喜欢她这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她在家的时候惯的。
"我爹就让我咬。"她声音低低小小又那么理所当然。
有时候一个人醒了,也这么看。
  纸牌二 在她身体最不需要掩饰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这时她感情隐秘的需要也暴露无疑。
她会毫无顾虑的加入我的想象,她永远不知道做为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她那种
嫌恶。
她会这样说:"如果她是那样,就要一百个女孩子。"这句话本来是陈蓝说的。
我喜欢她的想象跟我交叠在一起的时候,说那些小女孩怎么在春天站着,稳秘的小
身体怎么渐渐变得饱满而鲜艳。她说外国女孩子十一二岁就很好看,身体里就充满生机,
漂亮轻微地隆起胸前的曲线。她对白净的皮肤总有一种不可解脱地倾慕。她说中国小女
孩好多那么大并不好看,像丑小鸭似的。
她在探寻我的愿望的时候,也会说:"真可怕,怎么是这样的。女孩多好、女孩就
没事。女孩是不怕女孩的、我现在才知道,都没关系,只有你这样是危险的。得把你这
种神经关起来,或者……"她想了个简单的主意,又觉得吓人,把手甩了又甩。
这确实是一个深深的谜,你感到的一切,她不能了解。而她所见的,我毫无所知。
我们真正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她也会忽然无声无息,沉浸在自己的迷惘里。
"你是要干坏事的时候才想女孩,还是想女孩子时候就要干坏事?"她故意说的有点
概念。
"都有。"她最不喜欢这种笼统的回答。她要知道的是她无法获得的那个感觉、暴力
渴望和需求以及只有在那种欲火中才能看到女子的幻影。
她不得要领就报复性地对我说:"你这样的谁也受不了,你这样的都得到红灯区去。
我出钱,去吧。"
有时候她又变得好像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再也不做细微的探寻。她对自己失去兴趣
的时候,她就采取一种直捷当然的态度。她会跑到城里,买一付有裸体女子的纸牌回来,
一张张摆在床头,好像真的是送给我的什么礼物,她挑选一会,抽出两张说:这两个给
你。
  洗浴三 她确是在洗浴的时候感到了这一点的。她说晓南很高,像外国女人。她从来这么想,
都白白的,好像这使她晦暗和失色,那么微妙截然的对比。
"你怎么老像小姑娘似的。"
在蓬勃的水汽中间,她硕壮的小姨就这么说她,以至她常觉得羞惭。被肥皂辣住眼
睛。这是一种小女孩式的担心和安慰,就像一棵小树,不知道自己将长成怎样的大树,
怕自己长得太大,又怕自己不会长大,她好像就是在这种迟疑中间。
在这同一的树林里,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明亮的热水像春光一样,在她们的身上
溅起光芒。女人沉稳地洗浴着,女孩吱吱喳喳。高处的窗子投下光影。这没有诱惑和危
险,只有清晰无意的看到的,平常又新鲜的身体。她的腿很长,英儿会这样想,她知道
自己的腰身修美,但还是努力想出一些不足的地方。而这一切之中,没有比白,更让她
注意和渴望的了。这是一个平常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种不可解脱的愿望。
她对我细细的讲述,说她喜欢的女孩的样子和神情。手指、皮肤和浑圆的腰身,每
个春天体毛微弱的变化。她好像有意要激起我的愿望,嘲笑我。使她们的世界,通过我
好奇的欲望,在想象里变得如歌如梦。她轻轻地撩开一层层海浪的衣裙,阳光的斑点,
和山谷中幽暗的树影。她让我看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她像影子一样带着我,又轻轻地
要我承认,我们的愿望是不同的,像蜜蜂在空中,和大树的叹息一样不同。
她注意到我每一下微微的脉跳,变快的呼吸,每一个影象发出的声音;好象通过了
一个白色回旋的走廊,在反反复复的镜子中间,使她熟悉的事情变得陌生;她好像在等
待岸边反回的海浪,又一次旋绕在隐秘的海藻和水母中间;她好像驾驶着一只船,她要
隔着船板,听海水的声音;她知道她永远无法打破,那条并无界限的界限。她可以映照
那个倒影,却不能把它吹动;她细微直捷地激起我的欲望,让我的想象留在虹彩的两种
颜色之间:她嘲笑我的犹豫,又阻止我的选择。这使欲望像闪电一样爆发出来,击毁她,
把她带入不能回转的洪水之中;她有时喜欢这种细致的玩味过程,让她用小镜片一样的
波浪,去玩味和炫耀,她很想让她们激起不同的愿望,又透过欲望看见她们。这细微的
不同使她欣喜;她很想矜持地把珠帘撩开,去炫耀她的珠宝;她想知道那颗钻石,能发
出最清晰的火焰,一瞬间使我焚毁;她想细细地了解我的愿望,一天一天,一个房间又
一个房间里荒唐的梦。
"是不一样吗?"
她知道在那些小格子里,最神秘的不是她们身体的梦想,而是她们各自的心事。那
若有若无不同的芳香。
  黑猫四 "她神色挺美的”
我看寄来照片就想起了她。进门时温和的样子,她现在站在南美洲一个修剪得很好
的果园里,神态颐若。
"你想要她吧?你想要她吧?"英儿在夜里折磨着我,她在我耳边说,"她在你那儿
住过,你要了她吗?"
"没有。"
"你想吗?我知道你想的。"(她走动起来,早晨出门时理好头发。)
“嗯。”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起来了吗?”(下雨,我困得都走不回去了,一阵闪电亮在
青杨木上。)
“我们起来一起吃桃子罐头,雷太大了。”(开了灯,灯都会暗一下。那个时候说
话挺高兴的。)
那你把我像要她那样要一回吧。你想吧?”英儿的声音越来越快,我的耳边响起了
水声。高高低低的水柱在浴池中旋绕翻滚,热水管白蒙蒙的。她在被水雾蒙住的镜子里
看见了什么?
英儿在屋子那边站着,没有衣服,她站在桌子后边,站在凳子上,反光照着她饱满
的腿,腿线之间那一点黑色。她放肆地看着我,躲开我的追逐,就在那扶着四方的柱子,
向我站着。
“你不让我穿衣服,我就不穿了,再也不穿了,雷回来,我就说,你脱我的衣服。”
“你看女孩从浴室里出来,想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吗?”
“你闭上眼睛。”
“你没见过女孩这样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上大学以后。”
“以前不知道怎么想?”
“不知道怎么想,就知道有个事挺可怕的。你们男的做了坏事,怎么着也不知道。
我还问我们院的一个大女孩,那时我觉得她挺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睡
觉呗。’‘睡觉?’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看了我一眼,就到屋里去了。”
(一个个狭长的脚印,出现在沙滩上,一个一个出现在无人的地方,越过崩塌的河
溪、交岩延伸下去,脚印是从海里来的。
他是一个八岁的男孩,赤裸的小性器上沾着沙粒。他在找自己的鞋子,他的手上提
着一只。沙滩上除了他,只有这一行脚印。
他好像看见了那只鞋子,在空中晃动,他不知道那只鞋为什么离开他,离开地,在
一个看不见的潮水中飘动。
他向前走着越过礁岩,越过溪流。
被沙丘阻断的海水,像镜子一样凉,里边的藻丝是淡绿的,透明的小虾只有游到藻
丝上才显露出来。沙上的节节草都长疯了。
过了很久,她听到一个细小哽哑的哭声。那是一个淡色的知了,在柳树上蜕壳,在
重复她的歌。她走过去,男孩子已没有了,唯一的鞋子里长着小树。)
英儿都想好了同我合作写一些故事,书名也起了,就叫《黑猫》或《十五岁》。写
她对女孩子心境的体验,欲情的初萌,加上我的荒诞奇想。我们准备在这本书里重合地
简单地实现彼此的愿望。她为我最初的不可克服的激动感到惊讶,她到我的一个又一个
梦里去,经历那样的危险。她让我在她后边像黑猫那样行走,或者在无人的时候,走近
她晾晒的衣服。
深夜,因为她床边的灯光,面攀上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一个烟囱;她让我在屋顶
上无声的行走,或者在一个荒败的屋子里画满图画。
十五岁,她喜欢这个数字和自己美丽的样子,她要知道我们在生活里,最接近的时
刻;我们的缘像一个阴谋。十七岁,她想象我在街上,蛮横地锯一根原木,而她背着书
包穿着花裙子,在街边失神无声地走过。
“太小了。”她说,“那时候遇见你,太小了,你是一个疯子。”她知道我锯木头
的那条街。离她的学校也就是两三站路。
“太小了。”在她知道我欲望的时候,她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这样的呢?”
这是一本从来没有开始的书。
英儿 圈儿
手指在钢琴上走着,我才知道这一切多无聊。有人做出别别的要唱歌的样子来,周
未的聚会、应酬和廉价的旅行。胖手在钢琴上走着,整个大厅里都是假装坐着的人和站
着的人。
另外一个房间,摆着石头。我去找葡萄,在梦里我继续令人恶心的做着这些事。在
厅室之间的台阶上,上来或者下去。这儿可以休息一会,坐一会儿可以等晚饭。在晚饭
之前,大家要说话拿一个破杯子,也不累。
我的梦里这种生活又来了,真他妈的。
老杜拿一个盘子,在我身边坐下了,胡子上都是芥茉。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啊,
老杜子啊,有一些钱我托你转给英儿的,你还没有给她吧?我还给他台阶下:很快就闹
革命了,也是。我说到这忽然一恶心,就站起来把诗集收了,走出未。我觉得那些肥油
把脑后的空隙都堵住了。
有人在走廊里解释说:“不能考贝,不能考贝。谁谁谁画画就没考贝过一张。”他
现在就考贝,画一张大的,又画一张小的放在一起,这是他的想法,走廊里放的就是个
那个有想法的人画的画。我转到取衣柜台边上,又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像小时候一样,
赌气没理。推门碰到另外一个人,倒莫名其妙地客气了一下,也不认识。
一个人到街上去,整个街道是外国式的,清静得很,我不知道怎么就黑黢黢向前走,
空气中略有出入凉意。忽然有人迎面上来,我看他胖胖的样子戴眼镜就知道不是强人。
这年头尽碰上台湾人,他穿着薄料子的西装,在关了门的电影院门口乱转。
他跟我说:你是麦小姐吗?
我说:见鬼。
他问:你见过麦小姐吗?
他根本不大会说话。我说:我不认识,对不起。
他说:那你知道她们家住址吗?
我说: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们家住址!
他又尴尬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甩下他便走。他忽然又追上来说:那你没见她到这来过吗?
我说:见鬼,我不认识她。
我走出去一小段路,忽然身后边的电影院明亮起来,有火焰燃烧。我回过头,整个
大街都闪闪的亮起来,那个人也往回跑。他说:在那边,在那边。
他离开我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事。他说:在那边,麦小姐走了。都是因为你,他还回
过头冲我嚷。
我心里也莫名其妙,往回走了几步。看见有一个洋娃娃碎了脑袋,和一个小胳膊在
火光中间,在离电影院台阶几步的地方闪耀着。
售票厅里还有人,但电影院已经走火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是从电影里烧出来
的。那个胖子又喊起来了,喊得怯。他说:没有办法了,不能不扔石头了,不能不扔石
头了。他就从地上捡起石头扔。我竟然也混蛋地跟他一起扔。扔两块他又跑了:哎呀,
看不得了,看不得了。他看见了那个娃娃,塑料的,半个头扔在台阶上,然后他捂着他
的眼镜,一气跑走了。
这是我的梦。
其实我过的这段日子,跟这梦差不多,虽然没这么恶心。也够呛。
我不愿意把话说出来,真的。
我在蛋糕、音乐和人中间转来转去的时候,真他妈浑身难受。出来就像生了一场病
一样,肚子吃炮了,人却瘦了好多。为此可以莫名其妙地拿支票和数钱。扮演了个人物,
混在一起的都是人物,乱哄哄,谁也不孤单。
我在汽车里对你说:这什么也没有,其实就是那么一点钱。
我怎么说的我忘了,反正惹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好像我是在抱怨。为生活,人要
承担一些事,这我知道。可是这个事不对,对所有人都对的事,对于我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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