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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8 顾城(现代)
你当然可说:你想饿死吗?或者说:你要那么多东西还不该做点事?
我也可以反驳说:他们都饿死了?他们是指岛上的人。我还例举了两个名字,这都
是废话。
后来你跟我说:你说得对,是这么回事。
这种漂着浮油的生活让人恶心。布尔乔亚的,他们有灯光,钢琴,聚会,一大堆,
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在客厅里没有消化好的东西。香水和指甲油,就是这些东西,我跟
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事,在梦里还要继续做。因为有认识的人,在打汽枪的时候我要
把柜子收好,要把里边铺上毛巾,让子弹落下来都落在白毛巾里。我不想让他用我的汽
枪,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英儿 礼物
(记梦和故事)   我想给她(一) 英儿好像握着拳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我那么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像一块石
头一样。不知道怎么,坐在桌子边上,圆桌有桌布。你又说起工厂里作检查的事,说了
好多,大家都乐呵呵的。我说英儿也写检查。这也是英儿的心病。英儿也知道怎么写检
查。我拿脚去碰碰她,才发现椅子是空的,没人,骤然,我心里像收起一场大雪。
英儿没有了,这是刚想起来的事,想起来梦就醒了一层。
网里边有鱼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怎么那么远呢?
到家就已经累了,说了会儿房子的事,你就睡了。英儿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带走廊、
带厨房。我跟她很认真地说将来的事,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说我们结婚的事。那时候心
又悲哀又安静。妈妈也知道这个事了,她说就是不能离开你。我跟她说话,那么安静又
那么怜借,我想给她一个礼物,就拿一个话筒到远处去录音。到客厅去录音。那有很多
人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电视里。我录录高音,又录录低音,那是些苏联人,嘴上变化
着在唱歌,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平常努力而不好看,可是他们唱歌的时候,拿着话筒
肩膀一耸一耸地跳舞。我怕离开英儿太久,很快又拿着话筒回去了。因为是中午,人都
在休息,我不能大声说话、我轻轻哈气那话筒就动起来,这就是我给她的礼物。
英儿好像也很累了,走了很远的路。天哪,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真好极
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谁也不恨,一点都不恨。那是我小时候经常拖地拖过的走廊。
英儿的床靠着门,门开着。我爱呀,雷,爱你,除此别无它是。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放
在那,可是就忘了。
  前世(二) 我知道你们都骗人,你们是有道理的,永远有道理。你们骗人,你们怕死又怕活,
你们怕真的,真的让你们难受。人真丑啊,就这句话说得对,到真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一个也不错。现在是一点也不坏,都是为了让着你们才跟你们说的。为了显得你们好,
你们对,你们要的那点东西,要吧。你们什么都可卖掉。
“这是什么酒?”他拿那个瓶子,看上边的字。我说这个酒我不想送人了。他还在
看上边的字。有好几瓶酒,都是白的。
“这个酒我不想送了。”
过了一会我指着镜子说:上边印有凤凰村的字样,好像是湖北。我指着凤凰村说英
儿死在这个地方。
“怎么死的?”
“不知道。”她去那玩,后来就死了。
“好像是她去那玩,早上坐车去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死了。死在旅馆里。”
“她可能知道了。”
“因为什么事?”
“不知道。”
“我也是刚知道。后来她哥就去了那个地儿。”我好像看见了早上的公路边上挂着
的广告。路边总有打铁的地方,也有细细碎碎的广告。通向山林的公路。
“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后来去找她哥聊天,才知道的。”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这么说我该去那了,我现在就去。
凤凰村字是红色的,在镜子上。我从牙里抠出好多东西,竟有很长的铁丝和铁片。
怪不得我牙一直难受呢,我拿给妈妈看,天刚亮,足足有一晚上我牙不舒服,不光是我
牙里补了铅。
她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她,她该说了,以后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的儿女是你的儿女,
我的儿女是我的儿女。我说不法的。我知道还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看戏(三) 她什么时候去的?比我早两个月,也就是说她早就准备了,我跟在后面。我这么想
不说话,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天摸对了她的脉络。
“拖鞋,当然我们不能这么傻了。”伊凡从嘴上拿下烟袋来,这么说,“我不能把
你送走,你没必要这样,问题很简单。我家里有一双拖鞋,是伊凡若芙娜的。你把钱给
我,我把拖鞋给你,就这么简单。”他把烟袋从嘴上拿下;往里装烟末。
我回家的时候就照实说了。
“钱没有了,丢了。我不能走了。伊凡家有一个黑美人,是他最好的女朋友,所以
不能住。”我拿拖鞋给父亲看,好像是真的。父亲二话不说,就把我放在地上,从那只
拖鞋中拿起一只来打我。说:你以为我能信你的话吗?你这个小贼。这事就这样,我在
父亲的家里又住下来了,而且长大,长到现在。一直到我真正离开家为止。
一个哆哆嗦嗦的人站在剧场门口,他老让开,他就让开了。我和她往前走,,我好
像也该这么做。把他的眼镜丢在地上,或者仅仅没收起来,让他来要。我坐到前排去了。
是橡木剧场。他会在散会时抢东西。我坐到前排去,挨着英儿,后边是我们家人。
“十年之内,你最好的作品要出来。”后边说。
英儿又在那不以为然,十年?十多年以后吧?英儿好像这样说。我又犯傻,鼓着气
说:刚出了一本。她说十年以后。我归说:刚出了三本。接着我说:一百本也没用,我
知道。英儿弘在那笑,我在幽暗中掐她。她的头歪向一边,她还笑,因的为她痒。
我知道我该有结果了,但是没有。她说:你不是要把我际弄到土里去吗?我摸摸她
的手,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喜欢陋她,她的手瘦瘦的。
  半夜(四) 醒在夜里,夜半明半暗,我的嘴是干的。不明白我遇见的的事,只知道要把它记下
来就行了。不明白怎么遇见的。和她她告别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世界下得白茫茫的。
有人在屋里看书,都是借来的。有人要看我的书,我说在在这我有什么书啊?我说
在这我的书永远追不上我。说着我就出去了,她把门关了。
我走的时候想亲她一下,想着会被人家看见,我就出去了了。走出去一步,我就撞
在电线杆子上。电线杆子倒了,风真真大,岛上的风真大,我发现我什么也看不见。风
真大,到处处白茫茫的。闪电的光芒,让雨亮起来。电线杆子倒了电线在在地上,我往
后退。我知道危险,就又回到屋子里。还是她开开的门,她好像已经睡了,穿着浴衣,
在大房间的架子床上。我我们一起看这场大雨。
有人向我要钥匙,说是到隔壁的房间上厕所,我给他了。
他甚至也出去敲了门,一个人太怪了。我说如果伸出头来,里边就伸出头来。已经
来不及了,那个人被门压住脚以后就跌在地上。在脚趾损坏的地方有方盒子,流出的血
变成了樱桃。这么怪的事,可是书上有。我低下眼睛去不做声了。书上是这样写的。
她在我后边说:“怎么办哪。”
还是有人拿着钥匙上厕所去。这时候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都是异邦人,我也是。
  故事(五) “下一辈子,我的鼻子是这样的。”她手指挨着鼻子,往上一挑“我是一个英国女
孩,在果园里长大。果园里雾蒙蒙的,我穿长裙坐在那梳头。
梳啊,梳啊。看树上长果子,又长胡子,越长越长,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吃晚饭,
我把刀叉摆好。又呆了一会儿,就知道他快来了。”
“谁呀?”
英儿把手轻轻一摆。
“我就在壁炉里灌上水,把烟囱里也灌上水,然后就坐在那等他。过了一会听见咕
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是他在喝水,他来了。他从烟囱里来的,可烟囱里灌满了水,
他就咕噜咕噜地出现了。我呀,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为什么呢?”
英儿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因为他是灶王爷。”
  手指(六) 睁开眼就算醒了。我看见洗澡间的门没关、灯也没关,还恍恍惚惚地看见,门边伸
出一个指尖。必是在做梦。我一晃。睁睁眼,那手指还在。
我知道我没醒,再晃晃头,果然没了。再看,我爬起来,那手指又多伸出来一点。
我站起来到洗澡间去,所有灯都亮着,地板上有淡淡的影子,甚么都没有。澡盆上
有水锈。衣服架子叠在一起,门后边放着去污粉,暖气是新的。淡淡的热气让灰尘飘动。
走廊的灯也亮着,铜把手上刷了绿漆。
我回到原来的床上,一点一点陷下去,我又看见了那个手指,还在那呢。第二个指
节都看清了。看一次,它就伸出来一点。
我把手伸过去,还在。我用手轻轻握住那个微凉的手指,还在。我一下就知道她是
谁了。
那个指甲弯过来,在我手心柔软地挖了一下。
  又一个故事(七)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是我打给你的。说我要结婚,地毯都铺好了,请你参加
我的婚礼。”英儿还是那样神秘兮兮地摆着手。你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地毯是什
么颜色的?我说是红色的。你就放下电话,拿起一把大斧子,又拿了一个瓶,里边装了
一把跳蚤。斧子是砍木柴用的,当然,也可以砍姑娘家。然后,你就到我这来了。
我还在烤蛋糕呢,你把跳蚤就丢在毯上,满地毯都是红色的跳蚤,好像地毯活了,
所有人都开始跳,跟跳蚤一起跳。咬得跳啊,跳啊,跳啊跳不动了,就都趴在地上。
这时候你才拿着大斧子,走进来问:“跳够了吗?”
  在小酒吧(八) 她已经上楼去问了,我还在楼下乱找,找刀。那些东西扔在一大堆门口的垃圾里,
下雨,水淋过,都有点微微的锈了。等我找好的时候,忽然又担心起来,怕你上去的太
早,告诉了什么,或打了电话。我一直上到楼顶,发现没人,就又下来。一扇半开的门。
我在对面看见的,果然里面有认识的人,在刷房子。他感觉到有人。就往外看。那是个
厨房式的半遮的小门。我把东西放好就抬起身来,就跟他打招呼。他说主人下午、晚上
才回来呢。这样我们就要到酒吧去,我和他一起,都无所谓了,他渐渐变成了个女的。
我们一起和好多人说话,坐在环型的木座位上。
她又来了。“她是我们最好的翻译,棒极了,邓肯介绍的。”
我知道,我见过她,在火车上碰到她,眼睛不大,可是人挺好的。她说:你呀,你
呀。她跟杨打招呼,好像没看见我。但是接着说:啊,你呀。她就把我的手放到她背后
去了。她跟杨说话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出了酒吧,我们又一直一起走。我不
太喜欢她,她有点直接了当说别人的事,说他们两个人闹不好,我说我也快了。我就说
我的事。她说:不是发昏了吗?她抬起眼睛来看我:我说不是发昏,就是这样。
我们沿着街走,快到家了,看窗子是红的,写着一百美元,她就说起妓院的事。她
说她们一定放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说应该去去,
一定很有意思。我问怎么?她说:一定很放荡的。我说就是有很多技术也没甚么,我好
像在和她说一个事,那么傻。
“光有技术;没有气氛怎么办呢?”这样说就已经回到了屋子。
我轻轻抚摸她,从衣纹上,忽然想起结婚的事。
英儿 散步
  (在柏林)一 醒了地上堆着字画,一直堆到门边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和梦着对我
都不合适,我知道我不仅是跟醒着的事不合适。跟睡着的事也不合适。梦里没有英儿,
没有她淡红的衣服影子。我做一半的梦就醒了。梦里有老鱼坐在那抽烟,还在那说他的
话,好像对我有点客气,我就坐在那翻书,后来他说了一句挤兑我的话。我说你又来了。
于是中间的事就好像没有了。是北京的平房,院中间有水管子,好像是蝌蚪的娘家。有
一个人跟蝌蚪一模一样,当然就不是蝌蚪。说是蝌蚪的妹妹,在厨房做饭。过了好久蝌
蚪才来,据说她已经疯过了,所以特别胖,有点不认识她。我想这一定是蝌蚪。
很多人要去做什么事,我不去。我找个借口,我说我要留下来,要写点东西。实际
上,全不是,是在院子里,帮主人去灌水。看水开了没有,壶坐在火上。火上坐着水呢!
这都是北京话,就是这么一个四合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又想起英儿说的地道的北
京话,刷碗。大院里的小孩都说洗,她说“刷”。英儿对大院历来有一个心病,她坚持
不到大院里去,觉得那是另一个地方,说另一种话。她有个女同学,住在总部大院,让
她去,她也不去,“你们原来都是子弟啊。”她到新西兰才恍然大悟,她还是到大院里
去了。
坐在杨俊家喝水。一粒粒水中的气在发亮,我喝了三杯水,看地球仪。它放在下午
的光亮里。新西兰和德国我都走过去用手点了一点。在离得最远的地方,这个地球上,
它没法再远了。就像苹果的柄和它的花蒂,没法再远了,真不能想,照着我们的太阳,
下午的太阳在那边快要升起来了。杨俊帮我想了想,她说那边四点,那个岛天还没亮。
那个小小的岛,在地球仪上几乎看不见,却藏着制我死命的人儿。
你收到信了,挺高兴的,胖子画画,画他和艾玛。刚才我也梦见胖子,我从那个院
里出来,直接到小剧场去,好像要看下一场电影。我先去了,胖子坐在门口的一根栏杆
上,不是像照片上那么嬉笑的样子,眼睛有点大,头发有点长。他跟我问妈咪,他说英
文。这句我听得懂,我说:妈咪待会来。他说:欧。他也不知道懂了没有,他又跟我学
中文。他说:待。我说:对,待会儿。
我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醒了,地上有字画,还要盖上章。还在做事呢,最后的一
些事。一件,两件,三件。在黑夜里,我真盖得有点厌烦,想着梦还没有做完,事也还
没有做完,想着那个事。
现在我是黑夜了,晚上起来我看外边黄蒙蒙的月亮,太阳到那边去了,那边的太阳
照着海和群岛,照着我想的人和你想的人。
又看见那张画了,我们的岛。它周围蓝蓝的海水,岛上的苹果树、李子、非洲莎正
在结果。绿蔓延着墙侵袭上来,带着昨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被太阳照着。雷,太阳每天
照着我们空无一人的房子,照在我们门前荒草丛生的台阶,没有人了,我不知道痛苦在
这日夜中会变成什么。但它确是黑黑的含着死亡,它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长,长着我不
知道的奇怪的异想;有些颜色直接变成果实,有些淡淡的像烟一样升起。它又开始长了。
在烟里边,有我们过去的日子,有我们走路的日子,有我们摘果树的日子,有我们洗衣
服,晾被单的日子,有英儿的手、也有你的手,有你们在阳光下收被单的篮子。
那张画的颜色在伤害我。玻璃一样的蓝颜色,和土红的颜色都在伤害我。那是我的
家,我的生命所在,我爱的地方。
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出来的叶子
慢慢升起,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和英儿一起散漫地走着,挨近林间的凉气,满天的
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秘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空,
那么密集。
它们像麦穗的谷粒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耀眼而银亮,有时候在大气中闪烁浮动,
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我们曾安静地生活在海底。那个被安静夜色包围的小岛,光照
亮了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掌里。我好像越来离它越远。我看不得任何和它相象的地方。
雷,吃饭的时候,我说这是一步死棋。车马炮都走死了,一下就将死了,下步都走
不了,只能拱卒,只有两步棋。我一直恐惧的事,不过如此。
雷,你说的对,这对于你并不重要,对于你重要的是胖子。也许你还不太相信要过
另外一种生活,一个月亮下的玩笑,可也看不到别的出路。就像昨天在汽车里说的那样,
长江后浪推前浪,胖子推着我见阎王。事就是这样,英儿是一把剑,一个刺,也是一个
理由。说到根本上,我是一无所有,我什么也没有。你推出道理,你说不能这样生活。
我说:要生活干什么?这就是无话可说的地方,我也没办法继续这个生活了。
我们从铁桥上下来,离开大路,在荒地上走,杨俊在桥上向我们招手。
那些铁轨在荒草中间,草和小树长得茂盛极了。在接近树林的地方,还有一道一道
的铁轨,铁轨中间长了白桦、橡树、野梨和丁香。这是一个荒弃了的地方,到处都是残
垣断壁,到处都是空了的窗子,塌了的水井,活着的树,没有人来,我们绕过那些紫丁
香的树丛,躲开野玫瑰的刺,活着的城看不见了。就是偶尔远远的在废墟中晃动的人影,
我也会对你说:绕过开他。你好像不情愿的样子。雷,你喜欢人,我不喜欢人。从我十
六岁开始就不喜欢他们,人没意思。
我关掉电视的时候,也说没意思,都是些傻子,其实是我自己没意思。你说:一个
没意思的人看什么都没意思。
在那片荒草中间,荒了的树林倒合我心意,我拿起铁轨上的石头扔着,打半天也打
不中一棵树。我跑不了多快,也扔不了多远。只要走下那几个台阶就又是人了,就有街
和汽阵,就是活着的城,我不喜欢它们。人的秉性并个是生活造成的。从最小的时候起,
我就喜欢坐在荒草中间编席子,弄一点树叶,捣烂它,有一种秘密的感觉。把小石子排
好,有时甚至吃掉一两个。我喜欢有人跟我在一起,做我的游戏,一个人,两个人,不
回家的人,喜欢天不黑,把这个游戏一直做下去,这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荒弃的石子的铁路上走着,下午温热,雷雨未来。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不愿
意这么想,黎明前的英儿还没有醒呢。她的头发散开,她还没有醒来,她交叠的肢体让
我的心中发冷,梦见蛇在心上也不会那样发冷。这是使我活着的东西。
雷,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事情、一说到钱又生气了。你是要继续生活的,这点我哑口
无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么锋利。好在我现在根本没有发疯的权力,也没有死
的权力,我必须躲开活着的铁轨。那些光亮的轨道,我只能走在锈了的铁路中间,荒草,
白桦树和橡树中间,只能沿着这条锈了的,死了的铁路往回走。
我没有希望。梦里没有,醒了也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月亮,想想太阳,
想想这个不大的地球仪上画的东西。我被注定了,像穿过地球仪使它转动的那个钉子,
转吧。据说地球是在转的,一直把我转回去为止。
这段路,我们一起走,雷。可我也知道你的心在远处。实际上,我的耐心也快消失
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但愿我能睡着,下一个梦有英儿。
英儿 夜鸟儿
夜鸟沉沉地飞着,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小小灯样的眼睛看你;它什么也碰不到:
什么都在无声地过去,还没有掉在蓝色的天空里。天已经很暗了,还可以再暗下去。
从南方飞来就在大屋子里坐着,或者摆一点粥,或者想一家。人太近了不好、远了
快没有了又想回来。好像有一只手握着你、你的心和泪水、老是要哭又没有哭,其实这
样挺好的。知道自己活着,还爱,还会把一张张白纸裁好,把灯关上。
好多人走了,又好像是一个。他们说过一点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说:来吧,
把那扇深色的门推开。这是最后的一个夏天,最后一个放花的日子。你把茶拿在手里,
你准备好。到这里来吧。这是一条干净的路,有野菊花黄色的影子,有长长的树枝,一
条条垂到路上。蓬松的篱笆墙还有那些做小女孩时穿过的红袜子,跑来跑去。现在是早
晨,墙和白房子上边都有画,都挂着红色的锅和铁铲,都画在一个窗户里,也画在外边,
你坐在长廊的最远处,一把小木椅上。
这房子在画里,有烟也有云。过去的日子就像煎鸡蛋一样,有白有黄,还有青菱丝。
最主要是那些忙碌的手,上上下下,还有一醒就听见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你坐在草上,
或者向学校走去的时候,这声音都会告诉你母亲等你回来的时间。
走过或者站一站,日子就是这样。台阶上,树叶纷纷落着,无穷地落着。你一次次
哭,停住。手在手绢上,把手绢叠好,用哭过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前边。
前边,你看,前边是没有的。
你再看,前边有一块棕色的地,上边有白石头。它们东倒西斜地露出来。谁也不知
道下边是什么。也许轻轻铲一下,就能搬走。也许是一座小石山。在土走掉的时候,它
就白晃晃地露出来,毗着发疯的牙齿,鸟儿在它的眼睛里飞来飞去。雨后大群大群的鸟
儿,从它的眼窝里飞出,在海滩上啄一个碎了的贝壳,时间很多,鸟儿可以把碎了的贝
壳一点点吃干净。
还在屋子里坐着,那个花,那个夜里沉沉飞过的鸟儿还在路上飞着。在最后的影子
里,你忽然想哭,她们就都来了。“到这来。”她们说,她清楚地告诉你,“你自由了,
你本来就是自由的。”
英儿 房子
  在柏林(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园
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明
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
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
看见了那一丛丛好象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
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关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子
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
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
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
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
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护墙在这里变得
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
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
画。
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
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
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
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
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石
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
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
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
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
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
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
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
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咪可以在
这早上摘花。”
“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
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
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知
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
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
从林子里出来。我象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象
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
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他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象音符掉
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
得掠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
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
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
它们好象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
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里,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奔走。它们掀动叶子象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
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
—”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集上,卖干花的妇人,
在集市散场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
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
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
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
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得了。然
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
里象是岛上的房子,又象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
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
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象
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象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
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
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的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茬。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
的门泅。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象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
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
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
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
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
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
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三) 我浑身累得麻苏苏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
“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都变成了骨
头,身体象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
“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
“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
“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
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个小床。”
“你做梦吧?”
“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
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
“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象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是要走吗?”
“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
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你
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
‘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
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
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
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
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
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
了……”
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
走我吗?”
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
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
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
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
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
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
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
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
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
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
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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