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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10 顾城(现代)
地上浇水,放一个小凳子。雷,你说得对,没有了就没有了。这个我不怕,因为都会没
有,只是有先有后,我们都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我怕,有的东西,怕那个房子,一
天天太具体了。每一个缺损的锯齿都还可以看见,我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还可以看见,
我搬回来的那棵大树还丢在山下,被草埋了,被我们不知道的夏天晒过。
我是准备回去,和英儿一边说话,说这一年的日子,一边烧这棵树的。
白杨树一直向天上长着,象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这些老人到坟上,看一看他们的
亲人,又走回家去。这日子多安心啊。我没有自己的土地了,没想到就这么连根拔起,
象孤魂一样到处飘流。我知道这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现在还在祈求上天。在我走向她的
时候,不要穿过那间房子的楼梯。
“这就是小孩睡的。”我说。“你不是有床吗?”
“那个床太大,耽误事。”她走过去,在镜子里她又笑。
你走到那头,研究被套去了。一个被子也要六十块钱。
“雷你来。”英儿在那边叫“你来看这个。”英儿正在看一个围着八张椅子的素木
餐桌,做得朴实可爱。上面的青漆青亮亮的。“还有这个。”英儿指着桌子边上的酒柜
说。
那真是个做得不错的胡桃木酒柜,谁看了那上边的一排小栏杆都会喜欢的。太象童
活故事里画出来的了。英儿抬着眼睛看,她是真的喜欢。
“八百九十五块。昨天还一千二呢。”
“昨天?”我看了英儿一眼。
“今天开始大降价,降一个月。”你说。“外头写着呢。”
“你那屋里只适合放一个梳妆台。”
“放厨房里。”英儿说。
“厨房在哪呢?”
英儿不吭气悠悠然然地转身走开。
“那买吧。”我追上去说。
“要买,我昨天就买了。”英儿抹头就走“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你又怎么气英儿了。”你说。
“英儿。”我叫她。
“英儿什么英儿?萝卜缨。”她又溜达回来了。“喝咖啡不喝?”
回到绿荫谷,已经是蓝天白云了。岛上的气候变化就这么快,一天可以下五场雨,
出七回太阳。一块云把树林遮住又缓缓离开。那里的树冬天仍然是绿的,树叶上还飞绕
着蜜蜂。客厅的大窗子透进阳光,桌上有一束假花,英儿又插了一束真的,谁也分不出
来。
“胖子呢?”
“在玻格家,和艾玛一起玩。”你接着看了看炉子里的碳火说:“这真暖和。”
然后你们把外衣脱了,挂在衣架上。又一起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
“晚上吃鱼吧。”英儿说“只有你会做。今天那么冷,别走了,那边破窗户还灌
风。”
“胖子啊。”
“让胖子在玻格家睡。一天没事,还暖和点呢。”英儿把电视开了。“今天晚上有
《吸血幅》”
“真的?那也得问问玻格才行。”
“打电话吧。我来打。”
“你说的那张彩票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英儿还是虚着说。
你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又出去拿柴禾了。隔着玻璃看你们翻字典,然后笑。太
阳快沉到树林里去了。屋子里依旧是温热的。
我挑了点好看的木柴放在炉边的大铜盆里,截面向外。这些柴段也足足有十几年的
年轮了。
“是有一辆吉普车吗?”
“好象有一个粘辅,”英儿说。
“这上边说,你如果拿到了四张这样的彩票,号码是不一样的,就可以得一辆汽车
了。或者相当于四万块钱的礼物。”
英儿 牧场
夏日的风阴阴凉凉地吹着,牧场上草穗起伏,一两丛高起来的婆婆针开着紫花。一
头白牛在独自吃草,它躲开那丛苧麻,用宽大的舌头卷草吃,叶子细嫩的草短,它吃几
口就换一个地方,好像心不在焉。忽然它站住过身,盯着牧场外的树丛,那好像有一些
声音,它把耳朵摇了摇,对准那个方向,嘴巴里的咀嚼却没有停政来。
“是这吗?”
“不是。”
“可以上去,你上来吗?”
“这好像是打猎用的,边上还放着草呢。”
“都干了。”
她把干了的草杆拿在手里一节节撅断。“你上来吗?”那个人在高处问。
“我早上在那边还看见了鹿呢。”
“什么鹿?”
“不知道,那么高。不是梅花鹿。”
风吹着大树,猎架微微摇乓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一个树枝摇得特别厉害。
“这是一棵树。”
“是嘛。”
那个人往下看看,又抬起身往上看。一阵一阵云正在飞“你还让我往上爬吗?”
“那边还有白样树呢。”
“这是榛子。”
“你见过?”
“嗯,”她拿着几个角的小坚果,在手里摆弄。
“你害怕吗?”
“怕什么,什么害怕?”她的眉微微皱起来。坚果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又顺着木架
的缝隙掉到树下去了。她的目光也跟着从脚下的架子,沿着结实的木梯投到地上。
那卞人不说话,树叶的光荫在他脸上闪动,他一心一意看着牧场边上的木桩、铁丝
网。那些木桩有的已经被虫蛀了。
在阳光下露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牧场上的白牛动了动身子,它依旧向这边看,颈上的肌肉抖动,尾巴摇晃着赶着虻
蝇。
“牛都贪生怕死。”
“嗯……怎么讲?”
“都在水边上。”
“哪儿有水?”那个人偏过头。
“水槽那。”
“我还以为就一只白牛呢。”他绕过挡着视线的树杆,看见牧场的另一边有一个金
属的罐子。“还有几只。”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了吗?”
他回过身看她睫毛上的光,没有回答,她又问:
“你肯定认为我神经病了吧?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流下来。“我要疯了,肯定就
完了。”
他扶着猎架上被苔绿蒙住的栏杆。盯着她。又转过脸看牧场。那些牛已经喝完了水,
散开来,一边吃草,一边往这边移动。除了那头白牛;它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
“两个牛有角。他说,“那个花牛,好像少块头皮似的。”“一个比一个黑。”她
几乎没说出声音来。
牧场上起了一阵旋风,木架上的干草飞起来,木架也嘎吱嗄吱在暗暗摇动。
“本来我还想把咱们的大树钉成个塔呢。”
“今天几号?”
“八月。”
“我知道。”
“八号。”
“有十年了。”
“你知道吗?”风好像在分别吹动每棵树,又一下吹动整个树林。那些遥远的枝叶
都缠绕起来,发出声响。
“不是说好了吗?”他低下身亲亲她的肩膀,几乎可以说是微微碰了一下,把她的
眼泪擦了。她闭上眼睛,眉微微皱了一下。
“我给你办的事都办完了。”
“是。”
“剩下的我不能管了。”一只只牛越走越近,那只白牛也低下头吃草了。
“别管。”他又伏在栏杆上,仔细地看)
黑牛悸动的脖颈,总有虻蝇围绕着它,它悸动起来的时候,周身毛色都发亮,连后
肋上都一闪一闪,相比之下那头白牛就暗淡多了。他注意到花牛下垂的睾丸,,也许是
奶。他根本无从分别,只是觉得它晃。牛的后肛抬了一下,也是区为虻蝇。
一对牛角是尖的,一对是弯的,还有一头牛脑门上乱糟糟的。他马上皱起了眉,嘴
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是对他自己,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
(我真的管不了你了。”她忽然哭噎住了、哽咽着“我受不了,我没办法。我受不
了,我要疯掉的。我……”
他转过身,看她抽动的肩膀,看她毛衣上每一针细细的花纹。忽然半跪下来,抚摸
着她凉凉的发白的手。那手无知无觉还握着最后一个梯子。
“没事的。”他漫无边际地安慰她,“没事的。”
“我会疯的。”
“一会儿就好了。”
“你不能这样,我没办法了。”
“我也没办法了。”他忽然也涌出了眼泪一滴滴落着,他泪眼模糊甚至还能看见木
头上锈了的钉子。他反反复复抓着她发凉的手,“没事的一会儿就好,其实一会儿就好
了。我不想看了。就不看了,就不着了。”
抽泣一点一点地慢下来,他亲亲她的额。
“再看我一下好吗?”
“不。”她抬起眼睛。“你怨吗?”
他笑了:“我自己的事?”
“过一天吧?”
“你给凯斯勒打电话吗。”
“可能还是这样好。”
他眨眨眼睛。
“有一只羊跪着走路。”
“在哪儿?”
“在家里,我看见它跪着走路。”
“我怎么没看见,今天早上我也看羊了。邻居的篱笆都倒了。”
“它眼睛分得很开。”
“可能是腿坏了。”
“走吧。”
她还坐着,说:“走吧。”
他站起来从扶梯上下去,一格一格下得很小心,一直踩到最后一格才站到落满榛子
的地上。
“下来吗?”他伸出手准备扶她,同时注意到那些脚蹬微微错动。
她站在地上的时候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但那个人已经松开手向林子里走去了。
中午的静默正在过去,日光微斜。草穗依旧起伏,牧场显得有些华丽。那只白牛吃
着草,依旧不时地把耳朵转向树林的方向。它一边向前迈进,一边把前脚迈过一个土拨
鼠的洞穴。也就在这时候,它听到一声沉闷的爆响;它的耳朵马上停止了摇动,凝神细
听。树声之外,只有蚊蛇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竟像黄蜂一样,缠绕着响成一片小片。
英儿 没了
醒了,才发现一切事都已经过完。浑身有一点儿隐隐的酸疼。游泳池是空的。有一
只鸟儿死在里边。我好像刚还在水里边游过水,穿着租来的游泳裤。那么颤颤惊惊,想
在温热的地上趴一下,水就没了。我已经到那边去过了,结过婚了,爱过,长大过。而
且和她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些都过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几乎想
不起来。
我还像八岁一样等待着经历这一切,完了。我坐起来,不能相信地看着周围,这是
德国有麦田、已经干了的樱桃树、羊,在闪念问,我就停在这。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什么都是无缘无故的,昨天晚上做梦,看见银闪闪的带鱼盘在那儿,还想着雷喜欢
吃,应该买一点儿。英儿喜欢吃鱼头,梦就这么行单。我们像在一场大伙里生活,房子
烧了,我们都从房子里跑出来,跑得天南海北。但回头一想,又好像可以跳过这一段。
雷疲倦地睡着,听着楼上楼下的脚步声,那是英儿早早地起来,开始提水、和面、做春
卷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中间做了什么,我真的做过那样的事吗?在叫喊中一
次次把生命给她。像一棵树那么茂盛,像一个羊那么不安。一天天的日子都像篮子挂在
树上。
我是有过一个心愿,想信点儿什么;想让她永远看着我像蓝天一样。这是一个我到
现在也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等她。等到了为什么又没有了。我想让她们在一起代替我。
她们又走开了。我的心愿是有点儿莫名其妙,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结果做了好多其
它的事。
我挺喜欢今天的,今天不怨不恨。我真的闹过事,盖一间小房子,在那么远那么远
的岛上。学会写字,在那么远那么远的中国。有过一个家,后来又有了一个家。这些想
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可我竟然过来了,其实有什么最后都是一样的。
我写了这么多奇怪的话,其实都是没办法,因为我不能不死不活的活,也不能哭,
也不能说:你回来吧。没用。心冷一点才能过。我能做什么呢?我必须有一个方法让时
间过去。
是有真东西,但是碰不到一块。人都太弱,我是说我太弱,不会坦坦然然地说话。
我爱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恨的时候,又说得太多。
人都想得好结果,哪怕是死,都要如意,都想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让爱过的人看。
或者在墓碑对面放把椅子,让他有时间来,下午坐一坐。什么都没有,有把椅子也好,
这些都是小孩想的事。
她挺好,可是有时候又难看。她们都躲开了,让你掉下去,嫌你在悬崖上站得太久,
让人不舒服,说你是故意的,她们不知道你。
你在等你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她们都转过脸,,说给你的已经给你了,剩下是你自己的事。是。我是不合适活,
可你们干嘛着急呢?你们以为我真是石头做的。
说这些没意思。
谁都挺难的,我应该明明白白他说:我爱你们。爱得太久,也太多就不合适了。我
就是做件事来的,现在没做好,别生气吧。
英儿 尾声
                        鬼
                        又一次演电影
汽车向前驶去,岛上风景迅速消失的时候,我才好象从一个梦寐中逐渐清醒过来。
说实在的,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认识的G是一位诗人,他出乎异常地,反反复复使用一些简单的词,这些词都另
有所指。谁也不知道吸引他的幻象从何而来,从现代心理学来说,他显然是患某种程度
的心理固着症。他的心态停留在某一点上,始终没有发育成熟。他象一个孤僻的孩子那
样,不喜欢正常的事情,恐惧正常的生活,情愿落入怪诞飘渺,或淫乱的想象中,他用
他的异常的想象要求他的爱人,他并不是真的要住一个城堡,或者过一种高于现实的理
想生活,在他的内心燃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独有的疯狂。他为自己这把独特的钥匙,设计
生活,他把秘码弄得混乱,来区别他和世界,他毕生的做为几乎都可以说是倒行逆施的。
你很难说他究竟喜欢什么事情,他总是清楚地告诉你,他拒绝服从。他在修一堵墙,他
默默无言或高声宣告,都是在对自己说话,甚至在他最后的文字里。也含着这种装饰的
成分,他固执地阻隔了自己、毁灭自己。令人惊异的是,他和C都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致
命之处。
在最后的日月里,G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用现实利害来解释这件事甚至借助道
德,他要把英儿划到自己的感情之外去。他最可怕也最软弱的是,始终不愿意承认别人
的情感。
他害怕自相矛盾,为了避免这个矛盾,他情愿一了了之。“一个神经病!他有点可
怜。”我不得不为他惋惜,因为他毕竟是我遇到的少有的,一个有先天才能的人。
我这样想着,好象逐渐蹬上了一个地方。可以比较确定的看这个事情,因为我也不
得不承认,这两天我被那些长短不一情理各异的文字,弄昏了头,我心里也不时的有各
种异念出现。其实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令人费解的不是G和英儿的异样恋情,倒是最正
常的C、她和英儿之间始终友爱微妙的关系,倒底是什么使她用正常的情感来对待这异
常的生活。我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一起神气快活的在这个岛上走来走去,共度朝夕的。
当我把这个盒子还给C的时候,她正在预备午茶,把一个个厚重的盘子放在桌布上。
我看着她,这些故事象风吹过水一样,好象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又看了她
一眼,她的确就是当年我在B城认识的那位夫人。这时,我不能不对自己说:我更加不
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得坐快猫号渡船离开这个岛。当我剪了票,在渡轮甲板回望这个小岛的时候,
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启动,在码头停车的小广场上转了一周,车尾朝着渡轮,凤澜树迎
风飞舞,向我来时的方向,往小岛深处开去。那不是C的车吗?开车的一定是英儿了,
渡轮还没有启航,她就把车开走了。连手都没有招一下。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场景。好象那就是英儿,她在船还没有开的
时候,就这样把车开走了。
我趴在船舷上看外边渐渐移动的牧场和小山。心里想毛利语的tiatia是什么意思。
当我乘坐的快猫驶出海湾,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时候,白色广兀的海面上,小帆星星
点点。据说那是一年一度的新西兰的帆船环岛大赛。但是在这洋溢着夏日光彩的巨大的
海洋上,你根本弄不清它们的努力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你只是看见它们在波浪间时隐
时现。
我从甲板上走进客舱的时候,眼前一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那个昏蒙的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岩石湾回转的山路上。我并没有走多远,那片
竹子在路边绽开,对面山谷绿蒙蒙的叠障起伏,独一无二的鲜花大树触目地红着。这时
G停住脚对英儿说:
得从这看,我们的家越远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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