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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6 顾城(现代)
只做过一次。他一点不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一般的
船都开不过去。他哭一会就发现麦子都绿了,现代人比较软弱,哭过的人会面容新鲜,
眼睛里沉着沙土。
他终于对妻子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
群骆驼,我从来就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是从东边来的,不
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
"一片水上会有很多太阳,风吹过来。我们是光芒和水的女儿。我们都被风吹来吹
去,当我看见你,就想起来,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他在做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割一个轮胎或者磨一块儿石头,他用台钳把椴木夹
紧,要把木头都锯短。在火焰中回忆,写小说。他的妻子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笑他。他绝
望地发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溶化的雪水。后来就变黑
了,那黑色的眼神就像雪地上车辙的印迹。
他说在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他最纳闷的是,她们可以梳出各种名份的头发。可梳了半天,那些头发不是还在她
们头上长着吗?
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走到哪都让人摸摸他身上的伤洞。
英儿 伤口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里拿到的是自己的信。我以为这些话不
用说,或者以后还有时间,以为你知道这些话,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
听说你哭过,说我不知道你,不理你。你觉得我没有看见你,所以你没有了。现在我写
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
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
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
隔着死亡和大海。
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
我不太相信你还会说中国话,说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种语言;不相信你的心还能
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
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放进信筒。
我在每一张纸上说话,就像在山上看你一样。我只听到石头的回声。我让我的声音
去找你,它在蓝色和橙色的风暴中,变成雨水。
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无人的树林里,或者枯枝腐烂的道路上,或
者陌生人惊讶的回视中。
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有时回忆起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生
活中的声音,插图。
你的父母也不认识你,你的兄弟或女伴。
当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们都以为我认错人了。我说的一切
无人知晓,因为我只是写给你的。
我写这些字,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愿死去,它必须活在两个人
之间。它不像树木那样,仅仅生活在一块儿土地上。它像彩虹,从这边到那边,不断变
换着颜色。我们是一起看过彩虹的,在那雨雾萧瑟的下午,都惊讶起来,都觉得彩虹是
我们的,我们爱过;我写这些字,就是为了把它给你,就是因为它不愿跟我一起消失。
你没有了,你还活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是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
做这些事,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因为它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
起葬在生活的土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
我们不需要复活,不需要那支离破碎的恶梦,我们生活够了,现在应该休息。
但是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手去拿杯子,手没有了一样,就像在手术后,被拿走了
心。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的身上,我说话变成文字,我整个就是一个伤口。
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活了多久,刀口就有多长。我被解剖开以后,就无法再保持清
洁的样子,我只能说:让我的血流吧。
这些字是写给你的,也是你最不愿读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它是真的。它是我们一
起写的,每一笔都是,我没有自己写一个字。你不想读,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是因为
你不想看见你自己了。它的美丽让你害怕,它的单纯使你污浊,它的真切使你变丑。你
那么怕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它就在镜子里,在我心的冰雪下面。你看见了,就不能活,
就不能再打扮自己,就不能在谎言中生活。你把谎言包在小小的糖纸中间,像小女孩似
的,你已经不那么小了。谎言使你的嘴上有皱纹。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告诉我,这是假的。你能够站在大厅下,站在所有法律的木
栏杆后,说这是假的。我希望你说这句话,用这句话杀死你自己,杀死那个用皮筋梳小
辫的女孩,杀死我们所度过的所有日子。你的眼泪、诗和爱,你在北京发疯一样的等待,
我要看着你做这件事。你杀吧,它最后的叫声让你害怕。
我写这些,是为了等你,等待你变成另一个人。雷说让你回来,但是你听不懂,因
为你把耳朵堵着,我说你也听不懂,因为你不要心。你以为世界是很大的。足可以把心
丢掉;你以为时间是很长的,足可以埋葬这一切,足可以让我们变成枯骨;你以为忘记
了中国话,就忘记了我们;你以为河水可以冲淡一滴眼泪,你以为我的灵魂在石头里死
了,它不会在每个春天,出现在你脚下。
我写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找你,是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是因为上天在我一边,
我把心给她的时候,她会允诺我一切。
我会写一切,日日夜夜的写,这就是你活着、我活着,无法避免的事情。
是你使我写一切,把我从石头一样的梦寐里解放出来。你给我语言,给我一条通向
蓝天的大路,你使我在消失之前说出一切。你会知道的,因为我已经说出了一切,你又
不会知道,因为时间关系,最后一句话是我在你耳边轻轻说的。
英儿 傍晚
我知道我在某一层已经全都疯了,我只能拿不疯的部分给人看。只要你离开一分钟,
我的疯病就发了,它使我到处奔跑,看每一条街,每一个窗子,每一棵树。已经有两次
是这样了,你只出去一会儿。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没有一点理智,我只有薄薄
的一层壳,一个笑容,一些话,对人说话,就好像坐在卖票的窗口上,其它的部分已经
都疯了。
我直直地看着我的岛,好像那岛上的树都没了树叶,长着黑色的粉未。在我的梦里
边就是这样,那些黑粉末在地上堆起来,有大舌头的人、大眼白的人在那走。他们的脚
圆圆的,他们把我的家,一点点踩坏。
两次我离开英儿,都是疯狂的,都是一万公里。第一次本来可以死,第二次可以活。
如果说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这个事。我没什么后悔的,可如果有人这
样问,我还是要这样说:我后悔这个事。我离开了我的岛,离开了我的家,我的归宿。
我应该死在那;我应该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要了,像一棵发疯的树一样在多大的风
里也不移动。它站在那除非断了。它不能在海上飘来飘去,在烂泥里。雷,你知道吗,
这真像一把锋利的铁锨铲了一下,在我的心里。我那么多年要做,不可能做的事,做成
了,又没有了。
我变成了一个比死还要坏的人,一个正常的疯子。让我在岛上死三次都可以,不应
该这样让我活下去,那么困难。每一天,每一夜,都要用毒药防止腐烂。
我是一个不能休息的死人,我还要做活人的事情,还要像活人那样生活,因为这铁
锨铲得大深了。它不仅毁坏了我的生命,而且毁坏了我生命最深处的根,我的梦想。
我必须让这个伤口愈合,不是我生命的伤口,而是另一个,我死后的伤口。这是一
个多么困难的事情。雷。我要后悔的时候,我会哭的,可我知道,这没有用。一点用也
没有。
我第一次那么实际地做这种无用的事情。我的血冷冷的,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愿它
是冰冷的,不要变得温热和腐败起来。因为我已经疯了,一个死人,又不能腐败,就像
一个死了的树不能变成木柴一样,一些柔软让人恶心的蛀虫,啃它。没有比腐败更难受
的了,所以我祈求的事情是火焰。
"准备死的人,是饥饿的,他看着那些活着的人都有些奇怪。绳子一拉他们的脸就
皱起来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了。说的话也听不懂,还打招呼,他还认得
几个字,这样就和他们打打招呼,在小孩给他捡球的时候,他还会笑

他们活得挺专心的。
活与其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兴趣。雷,是这样的。活的没有兴趣了也就该死了。
我慢慢地在下午的风里走着,看街上的人,换了夏天的衣服。那些陈旧了的人、旧
了的人和新鲜的人;我看看小孩子,他们也看看我的帽子,他们还有点认识,对我笑,
我继续保持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这些外国娃仔面前
又显示出来了,可他们知道。我想什么,是谁也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白天,这傍晚如酒一样亮起了伤感的灯,一个个生铁的灯柱。
有时候真觉得应该有琴声,在傍晚响起来,让风就那么吹着,让心发出声音。
英儿 订约
总觉得英儿在一个地方买东西,总觉得还能看见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就看见她挑
选果品的样子,在篷布下被阳光弄皱了脸,瘦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骨突。
我才知道我这么笨,帮着别人骗自己。我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英儿还会更早
一点想到,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得缜密极了。我知道她没有了,可是总觉得她的
名字还在,是一根细细的棉线。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包括她出
生的日月。她活着,和那个须发柔软的老头在街上走着。她可以付她的柔情、她的身体、
她敏捷的情趣,她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付。就像在北京付的和岛上付的一样。她可以哭,
哭也没用。她没有真正哭过,她什么都可以用,包括眼泪。她会站起来又躺下,她的日
子齐刷刷地打在我心上,像被锤子打过的木柄,一丝一丝绽开又被箍住。她不知道什么
是真的,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她已经付了。她不知道她拿走了我什么,最后还说了没
有还的机票费。她动了我的心,使我看见了自己归宿,这是她唯一付给我的东西,而现
在,快没有了。
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了。
就这样往下滑着,没有目的。我知道上帝的安排是很奇妙的。也知道像大海一样,
我对这茫然的大海一样的世界愤怒着,她躲在这大海中间。一滴水躲在大海中间,你怎
么能把她找到。一条鱼有名字,一个螃蟹有名字。一滴水,我知道她不是一滴水,不完
全是。她还活着,吃着东西,想事,甚至笑。谁也不能把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像把钱
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想到她那么小心,我就愤怒;想到她那么漫不经心,我也愤怒,
她拿了我的,使我不能完整。我很少在别人面前,那么没有掩饰地生活,她是看见了我
的全部生活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样,甚至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一点。不,不会知道那么
多,但是她可以猜想。
我们上这一级级台阶,千百级台阶,像上大山一样,我以为最后看见她,不管是她
的灵魂还是她的身体,可是现在我要一直走到空气里了怎么办?我不能够死,我很珍惜
我的死,它像颜料一样美丽,应该画一张画。
上天罚我,让我做一本书,我不肯做,它还是逼着我做了,我承认。因为我能做不
做,上天就罚我,让我做。我就做了吧,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不能说我是个不幸的人。
如果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办呢?这些话能救我,虽然我不想得救。
上天,我同意你让我做的事。我久已不与你订约了,但是这次我与你订约:我做你
让我做的事,你必须让我如愿以偿。
英儿 安慰
我生活在洞穴里,有时走在窗口往外看,整整齐齐寂静的街上,摆着车,从这端到
那端。不是岛上跑着的那种破烂的车,是新的,德国车。一个个光润得像按钮一样。
我轻轻地唱着,退回来:这有些娃仔,都是口口口。
窗外的人倒车,把玻璃的光晃到我们家里来。
我一点一点地退进去了。现在睡不久,一睡就醒,还可以再睡。但再往里边一点,
梦就可以连起来,好像是接近颐和园的地方,有石航那么大的石头。他站在那说:再过
三百年都一样。后来一想,人过一百年就一样了,都是灰粉。
站在大石头跺脚,想有没有回声。都二十多了,活不了原来那么久,还戴小绒球帽
子拍石头。别人拍过的石头,你也拍拍。其实从清朝到现在,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第三个梦最安慰,什么也没有,就是放在桌子上的一小瓶灰烬。不是用什么青瓷花
瓶或者用什么灰瓶装的,就是用那种装奶粉的瓶子。干净的玻璃瓶子,像昨夜的碳火熄
了一样,早晨的灰烬。
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的,一小瓶灰,像盐一样。他热闹都热闹完了,变得轻飘飘,
水里的沙子还能变成一张画,倒过来横过去,加上颜色。他的热闹是热闹完了。
(他和你锯树,抬电线杆,把什么都弄到地里,自己的地。
一个人在山上到天黑也不下来,他隔着灯光看你,好像灯是甜的。他希望看你们做
饭,隔着玻璃,听不见你们说话。他不会和你们呆在一起,他只能远远地看,才能相信
这件事。你们和他在一起总有点勉强。
他总是站在岛上,看鸟儿飞。远处的鸟儿像蚊子似的,绕成一团,偶尔也会说起这
天地间无端端的事。有长的,有跑的,只要是活物,就被愿望闹成一团了,彼此缠绕,
哪像蓝天白云,自自在在。
谁也不知道上天在他心里放了什么,也许就是一把盐,使他的梦想干渴。他站在大
海边,却不能喝那水。他在你面前站着,不会说话。他一生都说不出来的事,使他发疯,
就像春天的树疯长一样,他得不到水,就喝阳光里的火焰。)
梦里一点点往后退,还能看见更早的事。山那边有人骑马,好像有人骑马,在有雪
的亭子边上,立着坏了的柱子;风从湖水上吹来,波光鳞动,好像远远的商旅婉蜒,走
着篷车。
山上还有雪,那些晒热的大石头上,还有雪,可是水已经没有冰了。它清清楚楚,
好像就是我们骑车过的颐和园附近的藕塘。
在山川之间说:他们喜欢我。好像是那些雪在埋怨,或者亭子还没有烧掉。水那么
清,在春天,你不得不醒过来一点,说什么关山南麓,好风依依。
风从湖水上吹来,还披着斗篷。
有一小瓶灰烬也挺好的,好像就放在咱们岛上,好像就放在咱们大房子里的桌上。
雷,你看见的人就是这样,当然还有胖子在,好像这茁壮的生命只是为了生产一点灰烬。
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还是最安慰的事。一小瓶灰烬,雷,这就是那个人。
缠绕着探索他们痛苦的宿命,已经烧尽。
一个你认识的玻璃瓶子。
英儿 按摩
刮了一夜风,天就凉了,四下里都是瓦棱板和树枝的响动,不知怎么让人挺安心的。
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英儿睡懒觉的日子,我就不去扰她。
轻轻地站起身来,迈过她到床边上去拿我的衣服。她正蒙脸睡着,露出一只手紧紧
抓住被子,她总是这样摸着拳头睡觉,好像世界已经结了冰。我怕她这样会做恶梦,就
过去把她脸上的被子拉开一点。她睡得正香,眉毛黑黑的,面容显得单薄而沉寂,鼻子
略有点勾。有一次我说她像北魏雕像,就惹得她不待见。她知道我不是卖弄的人,但话
说傻了还是会拉下脸来。睡着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嘴唇很薄。
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哈哈气,几乎有了白色的水汽。冬天快来了,天花板呼啦一声,
顶棚上的气窗盖被掀开了。一阵凉凉的气流穿过整个屋子,书架边的幢幔也飘起来。英
儿好像醒了一点,微微翻转一下,腿猛烈地抖动起来。我扣上衣服,隔着被子,在英儿
的膝盖上轻轻捶着。英儿有个腿麻的习惯,腿一麻就浑身"弱力",据说是关节炎,上床
前一个小时就把电褥子开好。当然最有效的还是让我捶腿。夜里她腿抖动起来的时候,
我就坐起来半醒半睡的给她捶。她的腿滑润而沉重,放在我身上,有时捶着捶着天就亮
了。
这样轻轻一捶,英儿就安宁下来,好像回到了家里。
"我妈妈就给我这样捶。"她说过。
"我还没这样给我妈妈捶过呢。"我说。
她听出了话音,就说"那算了吧,算了吧。"一副不稀罕的样子。可是快睡着的时候
她还是让我捶捶腿,她说"省得你没事干。"
英儿的呼吸又均匀下来,她眼毛垂着。睡着的时候,我总好像不认识她。没有醒着
时候那种活灵活现或者爱搭不理的神气。我的手慢慢的慢下来,在红绸被上拍打的声音
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最须小心的时候,如果结束得太快能够感觉到,她的腿就会不耐
烦地重新抖动起来,从头捶起码又要二十分钟。我忽快忽慢地捶了一会,然后悄悄走开。
今天真的冷了。打开门,满山大树都在如醉如痴地摇晃。我不知道在椰树顶上的野
鸽子是怎么睡觉的,刮风的早上它们好像起得也很晚,不像平时那样吱吱喳喳叫成一片。
山对面的海屿上云层疾飞,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堆在一起的瓦棱板被吹翻在路上,几根脱落的大棕树枝横在上面。我看了看,不
想收拾它们就往山上去了。越往上走越是听见那些树声响得惊人,现在是熟了,刚来的
时候真害怕。那时山上倒树纵横,枯藤垂挂,一刮风到处都是怪响,又不见天日,好几
次不到吃饭时间,我就从山上飞跑下去。
"怎么啦?"第一次你问。
"山上老树精多极了。"我拿着那把锯气喘吁吁他说。人熟悉了一个地方是挺怪的,
它们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再也没有那种莫测的深渊般的感觉了。那些树木和石头好像
都服从了人,再不会做出那种阴险古怪的表情。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时我们轻手轻脚,
说话声音都不太大,真的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好几只鸡看见我,就从棚架上直奔下来,一拽一拽的。风把它们一边的羽毛吹开,
这些可怜的鸡,我想着就上小屋里去给它们拿鸡食,它们迫不及待地拉长声音叫着。
山上小屋里总有一种沉闷的气氛,英儿在桌上铺了红桌布,还摆了花。她用木架把
书竖着靠在桌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些没有写完的东西和信。
我看了一眼,好几个差不多的开头,都是说这里风景美丽,海如何,山如何。英儿
散文写得不错,有时上山半天就拿下来读给我听。
我从门后提出一袋饲料,舀了一大缸子下去喂鸡。当年臃臃攘攘的鸡圈,现在真是
秋风萧瑟,一缸子饲料就够它们吃上半天的。春天的时候,二百只鸡每天早上要吃半口
袋饲料,现在这几只鸡也还是那么匆匆忙忙啄着,吃急了就打呃逆。麻雀在树枝上等着。
我拿鸡蛋回来的时候,英儿已经醒了,但她不愿起来。正隔着墙和你聊天儿呢。
"柔米拉挺软的,她练功老在地上来回滚。"
"就利斯不动,站在那每回晃悠晃悠交十块钱。"
"老头又跟柔米拉说让她别跟她男朋友太近,她把两个手放一块说,'别这样,要不
然气不好。'"
"他跟哪个女孩都这么说。就跟他呆在一块气最好。这不是挑拨人家吗?"
"柔米拉还真信,都哭了。"
"柔米拉挺可怜的。"
英儿听见我进门的声音,就说:"顾城,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啦?老头蒙柔米拉?"
"不是,我知道怎么挣钱了。"
"怎么挣?"
"你进来。"
我撩开长长的幔布,绕过书架。那个书架是两张小床叠起来架成的,上面铺了板,
有一根方木伸出来,为了怕碰头在上边又挂了一个书包。
英儿穿着红睡衣坐在床上,跟睡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谁都想好看?
"
"是啊,全世界谁不臭美啊。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哎——"英儿声音高起来。
"噢,我明白了。"看英儿把我当了笨蛋,我赶紧说,"挣钱就得好看,好看可以挣
钱。红楼女子花三千,青楼女子挣一万。"
"就知道这?"英儿笑起来。
"你昨天晚上不还说要当青楼女子吗,按次数收钱,一年肯定能挣到五万。"
"你就是欠我五万,欠我一个房子。不过要跟你那挣到五万,我也死了。"
"你死了,我正好把钱又拿回来了。"
"你——"英儿气得跳起来开始掐我,"还要拿回去。"
"怎么啦?"你在外头喝问。
"顾城要把我的钱拿走。"英儿开始告状。
"不可以。"你说。
"你有钱在哪儿呢?"我看着掐红的地方对她说。
"我现在就有七万。"
"日元。"我点点头,"还是借的。"
"英儿你早上吃什么?"你在外屋问。
"馄饨。"英儿想也不想地叫道。
"馄饨得有肉馅,香菜地里有,也没紫菜。"
"那有什么呀?"
"有比目鱼,那改吃炒饭吧。昨天带口来点虾仁,虾仁炒饭。"
"我想喝点汤什么的。"
"今天早上食堂一号菜是——"
"铃……"电话铃响了。
"嗅。"你接的电话,"北京长途。"
英儿一下跳起来推开我,"哎呀,我忘了,是礼拜六。"她对镜子理了下头发直奔出
去,差点撞在书架伸出的横木上。
"啊,我挺好的,是爸吗?噢不是,舅舅吧,我们这挺好的,啊我没事,国内尽瞎
传,这儿特别安全,人都挺讲礼貌的,见面都问好。噢,工作,是妈吗?你别担心,我
没事、这什么都方便,比在家方便多了。就是没豆腐干,油条,羊网比柿子椒还便宜。
我胃病也没犯,对了要有牛黄清心丸给我寄一点来,预备着。我的腿没事,都挺好。"
英儿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是小洁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噢,爸!你寄的信收着了,你那诗还挺压韵的,
两封?是,就是那首:伴我女儿展奇才,那封。你告诉妈,你们给玻格的信她也收到了,
我译给她们听,她特别高兴。她还让我问你们好呢。啊,大学里的事……我在于别的呢,
给一家中文电台写东西,您的身体还可以吧?电褥子挺好的,您也可以用一用。噢,小
姨,您别担心,李虎好吗?什么?那个于先生撤了,把冰箱拉走了,那就拉倒吧。我没
事,你别担心,雷什么事都帮着我。噢,姑姑。"
英儿笑嘻嘻的,脸上飞快变换着各种表情,活像卡通片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到里
屋去了。
"晤,出版界,国外的出版界和国内的出版界情况不太一样。姑父是这么认为的,
噢……唐生去匈牙利了,噢。反正不懂语言就……告小洁快把我的出生公证办来。知道,
知道。都给问个好,就这样,噢,挂了。"
英儿放下电话,一下子坐在破沙发上,看表。"五分钟,正好。"
"够密集的。"我从里边出来说,"姑姑,舅舅,小姨,整个一个集装电话。"
"他们排着队呢,一人说一句。"英儿抬起眼睛,"说问你好。说问顾城好,给你添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说。
"我麻烦。"英儿说,一转念她又笑起来,"我姑才逗呢,老跟我说国内出版界的情
况。"
"她是干吗的?"
"中学老师。我姑父在社科院。"
"怪不得呢/
"她儿子是工业大学的,那会儿她就老到我们家来说,说我和小洁上的是分校,我
妈就跟她较劲,我爹也没辙。现在她儿子去匈牙利了,说是到那没戏,想回来。"
"匈牙利八成是挺凶的"
"还能有你凶?"
"听说去那的中国人什么都有,一拨一拨的,直扑红灯区,按摩院。这帮去了那帮
来,这两天正专门往外赶呢。"
"哎,打电话怎么没有你奶奶呀?"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油漆座那个被纸糊得干干净
净的小北房。
"可能不方便吧。"她说,"而且她也梗,当着我妈。她也不爱说话,"
"她还住在油漆座吗?"
"没有,早搬到将台路去了。那个房,我们没住多久。"
"那边还挺干净的。"
"能不干净吗?就住那边对面,你记得里边有一大片柏油路吗,挺宽的。"
"噢——"我回忆着,"你们那个胡同是转圈的。"
"我奶奶乐意住在那,没事就坐在院门口,还可以自己转圈买买菜什么的。"
"就是我们打电话那个菜店吧?"
"她硬朗着呢,地安门,鼓楼都自己去。有回她在院门口碰见一个老外,老外跟她
说话,她就回来了。跟我说,'我不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畜哩。,"
"你奶奶八成还记得八国联军的事呢。"
"我奶奶还记着你呢。"
"记着我干吗,我统共去了你们家俩小时"
"你好看!"英儿似笑非笑的小刺话还没说出来,电话铃又响了。
"哈罗?噢,玻格。雷,玻格问你今天有空没空,她想去打牌,你能不能去看一下
胖子和艾玛。"
看英儿在电话里说英语挺好玩的,再不能快嘴快舌了。有时候,她得一顿一顿地边
想边说,赶上会的又特别溜。英儿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只剩下表情和动作的时候,
就觉得很奇怪。她依旧笑,但是好像在对空气做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无端地心里起
了一点伤感。
"啊玻格……"你又把电话接过去了。
"又怎么啦?"英儿看出了我眼里的神情。
"没甚么,我想我奶奶呢。"我把话岔开,"我奶奶是喝敌敌畏死的,她说她不愿意
活到老,老了不好,给人添麻烦。后来她老了,就准备了一瓶敌敌畏。第一次被我姑父
发现了给她换了一瓶盐水。可是她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又找了一瓶,喝完了还拿布堵住
嘴。她是下决心死的。"
"真可怕。"英儿说,她看着我不知道是在说谁,"吃饭时候,最好别老说这。"
"你不是吃完了吗?"
"吃完了,也得消食啊。"英儿叹了一口气,"我奶奶肯定在想我呢,不知道我到哪
去了。"
风好像小了点,再不是那么漫天混吹,变得一阵一阵。我把路上的瓦棱板移开放好,
你就下山去了。走到路口信箱那又回身让我告诉英儿,风再小点可以把衣服晾出来。洗
完后别忘,要不就沤了。
我到地里掐了香菜和葱,就回到屋里。英儿正在一个小盒里调甚么油呢。
"你今天干吗?"英儿问我,"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谈谈爱情吧。"
"老大不小的还老谈爱情,都谈敷囊了。"
"那没办法,我得报答你呀。"
"暴打吧。"
"哎,不是不抱,时机未到啊。"
"你别过来。"英儿用她那盒油挡住我,"我告诉你,我从今天起独立了,你进我屋
得申请签证。"
"你要独立我就该收税了。"
"那我就交税。"
"我说的是睡。睡觉的睡。"
"你……"英儿气急了,就笑起来,一般都是我上她的套,这回她没留神上了我的套,
"你学的够快的呀。"
我下楼拿了根长棍,去拨天花板上的气窗盖子,风把它掀到一边去了。
"上边你上去过吗?"
"尽是蜘蛛网,还有老鼠屎。斯蒂文在这的时候,把主梁锯断了。你看屋顶还有点
下陷呢。"
"你今天能不干活吗?"
"无所谓。你这和弄什么油呢?"
"给你准备的。"
"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让你好看点啊。"
"我好看了你怎么办啊。"
你今天嘴是怎么了,没点正格的。今天早上一醒,我就想了个主意。气功美容。"
"你要靠气功挣钱,得先练离地一尺。"
"光气功不行,太悬,你看老头悬了半天也挣不着钱,气功按摩又太累。挣钱就得
打中要害,得挣有钱人的钱。有钱人缺什么?就缺好看。我知道一个招可以消除皱纹,
在健康报的时候有个医生教过我。那医生都四十岁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你好像还说过健康报有个傻子,每天打开水,一点也不见老。"
英儿瞪着我。
"不过你别担心,傻子一般都没钱。"
英儿一块热毛巾放在我脸上,我慢慢呼吸着,眼前白茫茫,听英儿远远近近走动的
声音,好像一切都有条有理,我听见她把水倒在盆里,又给我换了一块毛巾,温热的我
好像在做一场梦,看见英儿在上边飘浮。
"你多久没洗脸了?"
"一般都用冷水撩一把。"
英儿高高在上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温情,我有点怕她细看,在下边一动不动就
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一块新毛巾把我的脸擦净,然后开始涂油。
我第一次觉得她的手不那么硬了,凉凉的长长的细细的,在我眼帘上划动,那么柔
和,一阵阵轻轻地到来又离去。我闭着眼睛就感到树影在窗上摇动,好像那是幼时睡午
觉的窗口,无穷无尽冬天的风和光影。
"英儿。"我说。
"干吗?"
"你奶奶真记得我吗?"
"记得,挺怪的。你们都走了两三年了,我有一天正写信。我奶奶就说,那两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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