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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5 顾城(现代)
看完这些字,我就有点儿梦了。对G和他的故事,我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在我的
生活里好像找不到一种语言,也找不到一点常理中间的依据,思想习惯和感情的立足点,
我能说什么呢?甚至弄不清楚李和他的借人,那个铭心刻骨的意中人(他自己认为是妻
子的那个英儿)之间到底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生活是无奇不有的,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儿违背常情。“他有点儿疯”,人们会这样
说、但是我确实见过G,和他在一起吃过那么多次午饭和晚饭。,除了他的帽子特别、
行为任性以外,他的脑筋确实是正常的。他可以在课堂上讲自然哲学,评价诗歌,回答
各种隐含锋芒的提问,这方面他甚至是一个佼佼者。我很难想象有这样诙谐、幽默、奇
诡情趣的人,蕴涵着这样一种绝对的意念。
他不太适合当人!我这样想。
他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疯子。他的幻想和实现幻想的能量都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他要排除外界的一切;所有男人、所有男性化的世界、社会;甚至生殖和自然、包括他
自自己。他用极羞怯的伪装和死来对付世界,来破坏一切常规。这种理解力和疯狂性的
结合,使我感到恐惧。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疯狂荒谬,同时所有理性又为这疯狂服务,
一步步把生命推向极限,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疯狂了。他是魔鬼!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自己心里都有魔鬼的感觉。
你们活什么劲啊?他轻轻地问。这话使我所有的生活都处飘摇之中,人世所有的常
规都是为了延续人的生命和他的社会生活而立的。失去了活这个前题,可生可死,这个
自由就太可怕了,可是没有这个,我们只是生活和生命的上个维持者,只能活下去,或
者死!这还算什么自由呢?只是被押送着不能离开道路的一群俘虏罢了。离开了活,人
还有什么目的可言呢?
我打开水,用冷水淋我的脑筋,我知道这真正是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的目的那么清
晰,要从我们浑浊的人性中,滤出最清澈的露水。
“她们是从天上来的。”
他憎恨一切生殖的,社会的产生的事物,伦理;他不承认,他仇恨所有实证的逻辑,
认为整个是世界的阴谋;他不上学,不接受已经安排好的道路:他不做诗人,也不做学
者,甚至不想为一个男人;所有的生长、发育都部使他感到恐惧;他幻想一种永远不实
现的生活。一个女孩洁净的日子,这在他诞生时就已经错过了。他一直反抚着他的性别,
他的欲望,所要求他做的一切,他不仅是反社会的。而且是反自然的。他反抗着一切与
生俱来的存在。他无法表达他的爱,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能去爱一个男人;他也无法继续
他的爱,因为这种爱使他成为一个父亲,这种极端的、自相矛盾的情感,使他远离社会,
去接近他唯一的幻想生活。
“花很多,有两朵”
他只有一个时候是寂然无言的,就是他看见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疯狂的想象
她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从不存在的生活,“美丽在花与花之间”,当他从山上下来的时
候,看见爱他的女孩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这是他的天国,他唯
一实现梦想的可能,他期待她们相爱,或仅仅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
这是他的终身所求,像女孩那样去生活、相爱,也是他的致命之处,因为和他在一
起的女子是因为他才在一起的。
他自己的责任似乎只在于专心地阻挡女子接触那个充满危险的男性世界。
“她们是上天无尘的花朵”他所构想的生活,不仅矛盾而且也超乎了人性承受的可
能。他所能承受的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奇异的是,命运居然让他实现了片刻。真有
那样的女子跟随了他,并且彼此融洽。也许他窥见了女儿性中某些天然和谐的部分。
“这些花都不要有土,让她们离开土”
G说过:艺术最主要就是要脱离生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你可
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远有花朵。”G在
说什么呢?这就是G的诡秘之处,、他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的语言,去说那件人人都瞠
目结舌的事情。他是疯子、是魔鬼,却在人间巧妙地找一件诗人的衣服。他混在我们中
间、悄悄地做他的事;
他象羊一样老实,写天使的诗。要不是这件事把他剖开,谁也不会知道他要的到底
是什么!、G呀,那个戴帽子的前额宽阔、面色憔悴眉宇间带着锋芒和孩子气的G,那么
专心地问我太太关于金相学的问题,看电子显微镜下的侵蚀组织、粒子结构;天呀,他
在想什么呢!他那么无意地把茶水倒进放着炒菜的碗里去,他这个好玩的人,我印象中
进门就赶快脱鞋的人,他们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只有c能够同时看见他。
他安安静静地在等待自己的末日。世界上的人都在等待未来,有谁在等待自己的十
字架呢?
我看到过他崩溃时的样子,他站在大屋手中间,拿起一个什么就送给来人,就好像
那种要出国的人一样,所有东西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从那起他再不说以后的事,不再说
他的岛、他的计划了。偶尔邂逅、他依旧跟我们说笑,看我们的时像也总是说:你们,
你们。我从他的神情中,是感觉到过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没有想到就是在那个时候;他
开始一点一点专心地准备着自己的毁灭。他能用那么长时间镇定自若地准备死,真令人
惊讶,因为他是个感情冲动型的人,从这些文字里也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的
疯狂的。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停下来。这是他命里注定,也是他渴望的;任何时运的变幻都不
能使他有所改变。
从生活来讲,他几乎可以说是幸运的,他的作品给他带来了名誉,他有一个完好的
家庭;C是一个能理解他一切怪癖的妻子,房子、土地;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挡他,“因为
他已经从根上毁灭了”。他从小就准备的,向上天祈求的那个国度毁灭了。这个毁灭断
绝了一切他生存的可能,他是少有的有目的生活的一个怪物,他生长在生活之外,有一
段根茎却暴露在生活之内。当它被斩断的时候,他就奇怪地看着我们,几乎有些愕然。
“你们活什么呢?”
我好像透过空气能看见他最后的神情,他微微变换的神情中闪耀着新奇,好像那溶
蚀一切的疯狂已经开始结晶;这是一个闪耀着各种冰冷晶体的洞穴,一个纯粹的世界,
他超乎生命。
在这时,我不由从心里发出颤然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溶铸生命的,变幻万物
伪无情风暴,只有它会做这件事,只有它能做这件事。让那来自深渊的火焰侵扰我们,
让那无形的手弹奏我们,变换我们每日内心的情感;它幻我们为有,又视我们为无!它
把魔鬼一样的热情注入一个生命,又给他天国的幻想、给他一个人类清晰的头脑,让她
们相遇;是它做了这件事情!
G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承认,所以他一如既往,不悔不疑。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他是魔鬼,也是魔鬼的风中飞舞的叶片。
英儿 下篇
        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
        你给我看苹果
        在花开的时候
        远远地看
        只有这一片是红的
引子
                       鬼闭上眼睛
                    就看见了人 睁开
                       就看不见了
天快亮了,我觉得有一种不能言传的真实的邪恶感传染了我,我这么正常的人都好
像快要变成魔鬼了。如果把我们整个人生翻过来瞧一瞧那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第一次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我的生活,这种新鲜的感知使我恐惧,好橡是一个
无视人类存在的精灵的游戏,那天蓝色的小星在又大又黑的棕树上。一闪一耀。
一切都别有用意,毫无遮蔽地展示着自己。我几乎已经是个魔鬼了,我必须从这里
走出去,可是一切都围绕着我驱之不散。我心里有种羡慕的欣喜,似乎在遗憾着:我还
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这样活一回就够了,他够幸运的。这个现代的浮士德,这个诱惑。
“一个脱离了道德的人,一个保存了低级趣味的人。G痛快自嘲地说着自己,他已经没
有了。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魔鬼。
窗外畸形鳞峋的岩石,不规则地罗列在一起,对渐渐亮起的蓝色天空显示它的顽固
的峋厉、尖刻,它不可调和的本性裸露着。这一切都是邪恶而透彻的,没有丝毫隐晦,
它直瞪瞪地看着蓝天,着着上天之光给它的打击。承认、诅咒、痛恨上天加予他的这个
形态和命运。
它划破了我通常对爱情的理解、赞赏的柔情蜜意,那些陶醉的章节在这里都软弱地
被岩石磨碎、无情地摧毁。什么都没有了,正常的天经地义的生活也没有了,爱情并不
通向生活。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和真实的恐怖。
我习惯的自由是个人权力,带着宽恕、温情、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情感。带着连自
己也未见得搞得清楚的道德,不管我的这个独往独来的意识走到了哪个极限,都永远要
回到这里来,就像管风琴的和声使我的一切得到解释和洗涤。但是这邪恶、这真实、这
直瞪瞪地看着蓝天无法回转的意志,却打破了我,唤起我内心深处的不愿诉说的存在。
我们所说的道理,或多或少是都是用来维持生活的,我们竭力避免触及内心深处这
种狰狞的渴望、植物、动物、或者岩石的情感。我从不诉说这一切,相形之下我是个理
智的,不特别重感情的人。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必须停止。
“从这边走就到家了。”
在激流岛气息清凉的大路上,我总注意这句话。这使我心里那种不安,渐渐消失。
大路上阳光初现,百鸟沉寂、被雨水洗过的石子,新鲜地撒在路上、一只灵巧的小鸟儿、
打开它尾部的扇羽,在路牌上不停地转动。它同时注意着好多事情。
山谷里都是水声,昨夜有雨。
这是一个峥嵘美丽的世界、绿色葱蒙的牧场上突兀地站着一两棵大树,气息柔和,
彩色的屋顶点点闪耀在起伏的山野之中。这里的海确实好看,一层层云,一层层岛屿,
交迭在海平线上,如梦如幻。从飞机上看下去,岛屿和海水交错,无目的的停在大海之
中。人所做的一切,都细巧得像玩具一样。时间变得似乎很慢、海浪缓缓地聚集起来向
前移动,船也是漫无目的的停在大海之中。接近岸的海水,显出淡淡的琥珀一样的光亮,
耀眼的白沙滩上,人影细小,一条河边上放着红色的舢舨。
“我喜欢我的看,”C说。
在这一刹那,我不由想到那个婴儿的眼神,他一直努力地扒在摇篮边上往外凝视,
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在他慢慢滑落下去的时候,他就哭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要走这么远,到这个地方来?我知道新西兰风光
美丽而且浪漫,纬度和鲁滨逊的岛屿相似,还有朋友,这些都是生活中足以说服我的理
由。但是不可否认,在我心里也有着不易察觉的期待,我也需要一点异样的东西。这是
我在正常的人生中间所无法得到的。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我用平常的眼光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而在那个邪灵侵袭我的时
候,我才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看到生命、岩石、树木。它们在漫长时间中的挣扎努力,
他们赤裸棵的要求,它们抓住大地的手,使岩层绷裂的力量,浑然无觉、热情地飞舞,
它们一刻也未停止过,逼视我,又从我的身边四散而去。
这一切都是瞬间,我们的生活,我们开拓的道路,这整整齐齐放好的木柴,钉好的
屋顶。我们总想把我们的生活固着在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内,就像把羊拦在牧场里,把水
拦在堤坝里,冲压出一个个齿轮;让大麦按时生长,又按时收割,我们几乎征服了我们
的手所能触到的一切,让它安静下来;做我们的家畜;我们修了漫长的环绕世界的道路,
仅仅从这个加油站到那个加油站,就足够度过我们的一生了。我们可以在壁炉里看火,
在镀着薄金的玻璃里,看窗外的暴风雨。我们做到了这一切,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真正的
满足我们内心的期待,它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野兽,它浑然无觉地要离开这一切,到
那充满精灵的野蛮的世界中去。那有它真正活的同伴、它的爱、生和死、它真正的时间。
一个雨后无名的瀑布,把水柱投向空中,又四下迸射。它透明的脚爪闪在空中,如
果不是那些枯枝碎叶不断瞬息息坠落。
你简直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它不可思议地悬在那儿。每一滴水都是盲目的,它们盲
目地聚合在一起,便这片寂静的林谷震动,整个回荡着它们的声音。
河谷宽阔的地方,散布着一些小房子、,就像平稳散开的水沫蔓延而下。枯死的银
蕨无枝无叶,突兀地站在那儿,很难想象这些就是新西兰的国树,是林子里那种婆婆娑
娑的热带植物。看它们死了,就像被早晨定住的鬼怪一样。
几个骑马的女孩儿在坡路上走来、她们戴着头盔向我微笑。
一阵阵大树遮住了阳光,山路盘绕起伏。铺满落叶,慢慢阴郁起来。这些树啊,这
些树啊,这些树啊,我无端的嘀咕着这句话,朝那个房子走去。
丛林,,寂然无声、只有鸟儿在翻动落叶的蚯蚓。我蓦然回头看去,活着的树和死
了的树站在一起,粗粗的枝干交错在高处;没有长成的树死了,死在这凉森森的树穴中;
高高的崩毁的巨树死在这,朽在这,斜依在别的树上;一隙隙阳光降下,藤蔓缠绕。
山道,随山势向上升去,渐渐地远离了谷底的水声。我蹬上一块粘满枯藓的山石,
昂身于树海之上,林子在半山的地方慢慢的浅了,像被修剪过一样。针叶树绿绒绒的向
山顶均匀地绿上去,躲避着海风。这是G和英儿到过的地方,在这可以看见下边的海岸,
和他的那几株突出的柠檬桉。他们就是在这里默然无言,像树一样把手伸向阳光。
多少年了,我始终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修了篱笆
听泉水在低语时睡去,我感到
时间,变得温顺起来
盘旋着爬上我的头顶
你一直在很小的热带岛屿上放羊
在清清楚楚的羊齿植物中间拖着疲惫的鞭子……
我在山路上走着,在这些我从未来过但又似乎十分熟悉的地方、到处都可以听见G
的声音,也许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似乎看见了他在岛上第一点起的那根蜡烛、从
他十二岁起就缠绕着他的梦想,看见了他的固执、顽石般蛮横的要求。
这个岛,这片树林,使他离开了遥远的北方大陆。离开了城市,他始终没有变成一
个真正的人,他一直是个魔鬼般的顽童,从来就没长大。
这早已消失的声音,透过微微的风;透过和煦的气味,使我无法获得在自然中习惯
的安宁。我踏上大路,太阳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从这里走就快到家了"
车辙印在突起的道路上,周围荒草茂盛,带着尖锐的刺。
路边那个写着一二四号的信箱已经倾倒了,里面塞着一些被雨水淋湿的广告灰黑一
团。从这里可以看见保加利亚人的房子,他的工具房的屋檐微微翘起来,就是他得意的
东方式的飞檐。隔着篱笆墙,可以看见没有修剪的苹果树长得乱蓬蓬的,葡萄沿着山毛
榉的枝条一直爬到电线上去。
再往上就可以看见他们暗红的房子了。G的城并不想像的那么宏伟,它依山而上,
实际上只是在三层台田上筑的墙,下边的拱门还没有完成,露出生锈的钢筋。城台上品
形的碟垛已经码放好了,墙基是用铁红色的火山岩砌筑的。一部分山土在雨水中塌落下
来,堵塞了道路,甬道上积满落叶。
水在草中无声地流着,几棵鳄梨树都已经长大。
"在离开岛之前两个星期,我就想过:英儿一个人走进这屋子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这寂静的路,打开房子,阴凉的气氛里,也有一线光透进来、,是什么样子?她一个人
坐在阳光里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走上来是什么样子……"
城台上有一个很大的阳台,从这可以看海,看对面山顶上的旗杆。回过头来,却见
山林就在身后,柴棚是空的。屋子向北的雨淋板被漆成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种颜
色,所有颜色都已经暗淡昏褐。窗子白蒙蒙的,到处都是蜘蛛网。我扒在窗户上看了看,
里边有坏了的沙发和坏了的炉子。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尽管天花板有的已经塌落,但是墙上的
壁画还在,G画的那个英儿还在。是一个神气惊讶穿着袍子的姑娘,头上长着鹿角一样
的山楂树,一点点红色的果子依希可辨,,下边写着:龙本来是一个美人,可后来上帝
瞎了,就命令把龙打扮成一个美人,直到永永远远,口袋里袋满山楂)。壁画很长,跨过
两个窗户一直伸到里间里去。暗红色的云和烟气纵横翻卷,上帝脚下踩着一条小青蛇,山
峦起伏的地方奔跑着大象和虎豹驾驶的车辆。他们直奔进一条巨龙嘴里。一个精怪从画
框后边伸出头来,在上帝的耳边低语。另一条龙坠毁的翅膀在窗台上燃烧。老鼠撕掉了
一部分壁纸,撕掉了对面墙上的龙爪,它大大的眼睛里依旧喷着土色的火焰,小天使在
它周围飘散,有一个飞向卧室的小天使简直是火焰所生,垂帘朽坏了,露出里边的床,靠
东的是英儿的房间。
"下一辈子,我是英国人,我的鼻子是这样的……"
"她在炉子里灌了点水,不久就听见咕咕咕咕吐泡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她一
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是灶王爷……"
"他穿什么衣服都不合适,他就得什么都不穿——那就更不合适了。"
……
我离开窗子,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们过去住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李子树依旧结果,市高低仍蠢挂着傍晚的果子,树下的小路十分幽密,已被草木遮
住了,像G和C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几乎需要一把柴刀才能通过。隐隐的石阶,埋在腐叶
下,偶尔露出的部分又长了青苔。我努力拂开那些枝条往上走,不时弄得满头雨水。在
半山转弯的地方,我看见G引为骄傲的那两个台阶,我用树枝拂去上边的落叶,显出两
幅用碎石片镶成的图画。
不远处鸡舍的铁丝网上爬满了绿色蔓草,形成一道清楚篱墙。铁网上狗撕开的那个
洞,已经被草遮掩了,一些生锈的铁丝还翘在空中。
"鸡吃虫,虫吃果,狗吃鸡,跳蚤蚊子咬我,这都是自然的事,一些大嘴巴。人类
进步最后就是让所有东西都落到自已嘴巴里。"G在柏林时候这样说。
人也是一种食品,可是他进步了,人为什么不该被吃掉呢?有时也会替蚊子和老虎
着想。这个G太可怕了,他说的笑话,原来都是真的。
鲜花大树我听他好几次说过,山谷里只有一棵这样的大树,远远的看,只有这一片
是红的。
越过大树就是山顶小屋了,它耸立在树冠之上,G和c曾经耐心地用千斤顶把它升起
了将近一米,换了下边朽坏的房基。现在还可以看见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有的钉子在踏
板上竟然只钉了一半。一些石块堆积着,后边采石的峭壁上,垂下一支支淡色的玫瑰。。
G呀,这就是C抱着娃娃痛哭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相爱的隐秘之所。他曾经在这独自
梦想,而爱他的女子在山下安睡。
门栓已经锈了,门分成上下两节,我把它们整个抬起来,才勉强打开。裂了的玻璃
窗上还画着玫瑰、太阳和两个小人,正在接吻。G说过:他第一次进这个小屋时,也看
见了这一些画。
屋子里一股沉闷的土味。到处都撒着老鼠屎,有一个床靠窗的地方搭了桌子,放着
枯萎的花环和几本书。书已黄了,但还可以看得出名字,是卢梭的《一个孤独者散步》
和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一个螳螂在空气中站着。我打开书,里面插图精致。
"……从生到死,萤总是放着光亮,甚至卵也有光,蛴螬也是这样。寒冷的气候快要
降临时,蛴螬钻到地下去,但不很深。假如我把它掘起来,我看到它的小灯仍然是亮着。
就是在土壤之下,它们的灯还是点着的。"
"……天鹅飞翔于群星之间,下边围绕我的有昆虫的音乐,时起时息……"。
灰尘里有浅浅的脚印,不知道谁在很久以前来过,我躲开窗子上黑色的蚂蚁,把它
打开,一扇快掉下来的窗子。外边的海,蓝宝石一样的小海湾,露出闪耀的波浪。这是
G的海,是他的归宿。他和英儿从山上下来,打开窗子,"她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
的情意里。"我知道这是从小最深处的愿望,在没有人的地方,在没有人的地方,呆滞
喃喃地说:在没有人的地方。"
在这片葱葱的丛林中,我失去了方向,,我凭着本能向山顶攀去。旧日的小道显然
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两棵大树的枝杈上,尚有锯痕,石头在我脚下滑动,我没有穷
尽的拨开那些枝叶)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山顶。
山脊上,松林稀疏有序,一边伸向绝壁,有"山顶洞人"种下的竹子。一个空空的大
玻璃房。另一边婉蜒伸向主峰,树林在这里完全失去了遮天蔽日的蛮横,淡淡的小路上
撒了一点羊粪,这也是G和英儿走过的路,横着道道树影。山林回转不定,有时会出现
一大片青青柔柔的青草。
在林木退去的地方,海天顿开,草木尽黄,这就是主峰了。猛烈的风和阳光袭击着
金黄的灌木丛。放眼看去,海山层层展开,海水沉重安稳得就像广场,对面海岸南奥克
兰的房子像牡蛎似的白乎乎一片。
一边是太平洋风光,是我们在生活中所想象、渴望的自然,一边是那个邪恶的灵魂
游荡过的地方;同样的海水,树木、草地和沙滩,对我们做着不同的表情,交替在我心
上闪过。当我涉足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所看见的一切,仿佛就都变成真切的象征了。
这是G呆过的地方。他惊讶地注视着自己,他不能摆脱的爱和愿望。他没有放过一
次机会,逃走;他的神是他的影子,而他要摆脱的恰恰就是他自己,那个跟他一起奔走
的宿命、他的死敌。
我沿着一块块石砾走着,沿着夏天的土地走着,(一种赤热的火一样炙人的感觉。
溪水和瀑布从山里奔逃出来,一路跌落到海边,哭泣着,在海边才缓缓停住她们的脚步,
它们好像都唱着那个女孩子的恐怖,唱着她逃避的感觉,毫不犹豫地渗到沙土之下。
雨水带着希望降到树林里,但立刻被无数林木的威严所恐吓又匆匆逃出来,生活毕
竟像汪洋大海一样,在四处等等它们。
可以说这是一个孤岛,在所有树枝和岩石中间,我都看到了那种狰狞的努力,不顾
一切地不曾停止,又不能实现的要求。它们纠缠在一起。那些老了的枝干,毁坏了塌倒
下来,倚在新的更茁壮的树上,那几乎是它们的儿孙。缠不消的藤蔓沿着死树继续生长
着,使死了的树长出更青翠的叶子,一个个按住大地摇动风暴的巨爪都暴露在空中。
我无缘无故到这个岛上来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站在这里,无缘无故,置身于一场
命运的争斗。
我厌恶,当我的目光落到有苔的石块上的时候,嘴里有一种凉森森的腥气,树林的
味道。我似乎感到了英儿的恐惧。
"她吓坏了……
好像风从它的洞子里出来,疯狂地守护着她吹拂她,使她在柔弱的微笑中颤栗。
我的呼吸不再那么平和地督促我前行了。
要是没有这个故事,这里的生活也许还让人觉得浪漫,一座海上仙山,可是我知道
这一切之后,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想了,我只希望这一切纯属虚构。
房子在这。那些被英儿擦亮的窗子,现在都是蜘蛛网,白茫茫一片。我的确扒在玻
璃上住里张望过,看见了里边生锈的炉子和壁画……
"你怎么会把我当人呢?"
山脊的另一边不知不觉出现了道路,蜜蜂在辙印中取水,下午的空气里都是它的声
音。那个养蜂的人,那个快乐的单身汉,那个做陶罐的老太太烧陶的地方,这还是一个
和平宁静的山谷。
道路回旋着通向对面的山顶,我看见了那面旗子,玻格家隐没在一片果木林里。一
片灰白的雨云正迅速飘过。
已经消失的钟声,从未响起。
阳光和雨云交错而过,强光从云隙中透下,远山显出梦幻般的颜色。彩虹升起又消
失在雾霭之中,从山谷这边到山谷那边。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彩虹。因为过于美好,
显得极不真实。
海水又蓝得像一块宝石一样,中间突兀着礁屿,我在一张丹麦报纸上看见过这个礁
屿。G戴着他自制的帽子,身后是棵倾斜盘弘的生命树和这个孤立的礁屿……
英儿 十字
  (一) 我就住在教堂对面,看十字架。
教堂是有的,十字架也是有的,可钉在上边的人没了。
他想到处走走不想回到十字架上去。
我对整个故事的厌弃已经开始了。
英儿依旧有,在梦里,一个个梦,但面目模糊。就知道是英儿,和她一起挤在电梯
里照像。看虫子一样大的猫,在玻璃上爬。要把她掸掉,英儿说:人家爬了半天呢。
我不喜欢这些模糊的事。
我站在街口看阳光下的山,我知道能把这些事做完,我蜕去这个故事,就像蝉从壳
里爬出来,我把心中做恶的感觉,都像衣服一样脱掉了。
我还是要回到玻璃瓶里来。人,你们这些人。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玻璃上忙
着。你不知道玻璃是走不出去的,你们离开一点,就看见影子走过去了。往前一碰影子
又回来挡着你,你们要抓着自己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
和人在一起,我很寂寞。真的,我轻轻飞着。我们是这样到玻璃瓶里来的,你们都
忘了;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你们都忘了。你们再不想跟我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了。
我写这些不过是要你们丢掉的都用盒子装好。
  (二)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平时都挺好的,迎迎送送的,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
样,英儿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的时候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法说了。死要死
得省钱,便宜一点,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听别人算帐总有些不以为然。
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英儿的那些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
就暗了。没有灵魂谁跟谁都没有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我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儿的,最后还她们,谁也不会舍弃一切,说白了就
这么回事,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会因此不笑,就像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
样。而且干吗不笑?
看到人为了活,展现的儒儒、明媚的样子,真伤心。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就像在
万丈高楼边看花。心冷的时候,我
就看见了有意无意,平时觉得灵巧的小伎俩。
她这样是对的,也是不对的,因为她忘了,不是在对活人说话,而是在对死人说。
想死的人什么都知道,风动一动火焰就会摇晃,他已经变成魂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帐,那么可爱。你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
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那么有用,都得搬走,你看我本来是什么样的。
他们往下拔钉子,才发现钉的不是地方,本来应该钉在心上,现在都钉在手上了。
这个人死不了了。
英儿 新约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
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挂在木架上的半扇羊排,挂在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
可是他还在那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他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
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其他的人又说,那么伟大
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
喝多少也不会撤尿。
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从这以后好人就多起来了,鬼的阴谋就暴露了,但这只
是书上的说法,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人,看风景看厌了,就拿眼睛看下边他认识的人。彼
得拿布蒙着脸,玛丽亚站得很远,有时候拿手遮一遮下午的阳光;那么远他还是看见她
鼻翼薄薄的。他知道她正跟边上的女人商量布的价钱。她会买很多白布把他绕起来,她
很有钱,更何况她把他弄到历史中去了。
谁让你把自己弄到那上边去了?
在他下来以后还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
这会儿还得在十字架上再呆一时三刻。他没事干,鹰在蓝幽幽的天海中沉浮,一个
个星座,都像踩水一样漾出光环,都是假的,天上一点水都没有。除了光就是让人干渴
的紫石英,天倒像个烤人的地狱,只不过他此时头朝下,天就成天堂了。
真庆幸埋十字架的时候被钉了几下,使他不会拔地而起,直接落进天国。他看地上
的人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危险。他们没有想到树木
为什么会那样站着。
"水!"他又说,水原来比云还轻。他用嘴去寻它,它就飘来飘去。他忽然想起那句
话,说在天上,水就是火,它们摇曳不定,把光都照到颅骨中来了。
这个人在海上走过,他最后听见上边的人说,他想承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天骤
然一黑变成了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与世为敌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背来的十字架吗?"
我说:"没有谁帮着我杀我,除了上帝。"
他一直纳闷,上帝干吗在人心里放火,不放别的。把他闹的软软乎乎的有什么好处,
把星球中间也放上软乎乎的东西。上帝干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思,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
还是偶然为之,还是他的感觉系统跟人相反?反正让他一出生就觉得渴,一直渴到最后。
这一手就够奇怪的。
他纳闷儿了一会儿,就换了念头,开始想水。水那么好,一定不是上帝制造的,一
开始就有。上帝也在水上遛过两圈。水是漂亮的,可以照影儿,水是白的,也是绿的,
也是蓝的,可以一片一片在天上跳舞,在自来水管里流着。他们把衣裳扯破又马上补好,
在锅里呀,碗里呀磨坊里呀……
水是旅行家,也可能是疯丫头。你看她们在那坐着,鞋也不穿,把脚伸得那么长,
一下就变成满天大雪了,没有一个动物不把蹄爪印在雪上,干什么呢?水,在沙丘中间,
一弯一弯地亮着。
我们是在水边认识的,我向她要水,她就给我,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人儿了。我知道
喝她的水会越来越渴。
她有一个魔术,让石头在水上跳,把石头一扔,石头就活了。可这事我只看见过一
次,他们说是我走水,其实那次我的石头一扔就沉到水里去了。
他终于哭了。哭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渴;他的眼泪在制图桌上一滴一滴,滴
答得快呢;他根本不渴,才发现他在十字架上的事迹,都是他做木匠的爹说出来的。他
可以哭,这说明心里没有火,也没有那个放火的上帝。他是个老实人,天上地下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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