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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4 顾城(现代)
感觉,但是她不满意,她喜欢的还是像小女孩那样圆圆红红的样子。
这简直是一道伤口,我又看见了那个事情,她去练气功,我们也去过,乡伊也去。
在那个礼堂里,站好,大家都比比划划,老头做出一付大师的样子,轻巧地坐在一边。
我转到戏台的幕后,绕两手就躺在那睡觉。到醒来的时候,除了几个老外在那煞有介事
地晃动、滚动或者一动不动以外,你们都出去了,我也赶紧穿上鞋出去。
在那片山坡上走,看不见你们,你教英儿学开车去了,这是另一个山湾的小礼堂,
有修得很好的蓄水设备,也有厕所。我看山坡上几个还没有结果的果树,坐在树的荫影
里。看一阵阵风,吹得草坡上小花颤动。那些花在风中闪闪耀耀的点动,形成波浪,那
么小的黄色的花啊,确实看见风的手在做什么。这是老头发明的工作:气功按摩。英儿
有时候也在那些肥肥壮壮的人身上按几下,砸几下,一声嚎叫的声音被老头慢慢的收住。
那个嚎叫着摔倒的大个子,特别迷着气功,他后来没有钱,就给老头剪草地,这是老头
喜欢扮演的角色。
练完气功大家坐在山坡上,老头还夸奖我,说我气好。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后来英儿来信,说老头还让她到城里去做气功,给她钱,几十块钱一个小时,做气
功按摩,我有点不安,但是那么远也就算了。
英儿继续保持着那付嘲笑老头的态度:拿这个蒙中国人,真是的。说老头见了她就
端出那盘老菜:气好。是啊,后来她告诉说。
老头好像和老玛丽结婚了,这时候我的心才微微安定下来。她非常细致他说:开始
的时候,老玛丽的小男孩不同意,可是老头很会巴结他,带他玩,所以最后还是成了。
当时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安,真的我不能想象这件事,老头像废纸一样的臃荣,英儿
的尖利,像铅笔似的。
雷。
英儿 雪山
                           我知道我爱
一个事情到了最后的部分了,它的核就会露出来。这是我们在所有的生活中间没想
到的,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没想到的。
它不是一个东西,但是生活包裹着它,为它生长,在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我们就全
看见了,我们为它做其它以外的事情,那么现在就最后的看看它吧。
我多笨呐,那时候英儿已经走了。乡伊在电话里想起说她临走不久,还哭,还说一
辈子跟我有缘,只跟我有缘。我听了这话心里还忽然清亮了,好像都是温暖的游泳池的
波浪,坐在床上,心情一下就好了。我多笨呐。
如果我再见了英儿,她再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我还是会愉快的,我的心会变得干
净温暖,但是一切结果是不可避免的,但那是多么好的结果啊。
一起从悬崖上落下去,什么都不要了,这是最后的安宁,片刻,在空中的家和呼吸,
我们再不要一个有柱子的家了,有石头的家,有屋顶的家,只要手握着手,这就是家,
只要四下都是风的声音,这就是家,只要在草地上,把最后的东西吃了,把食物放好,
我的家在天上。
没有人跟我到这个家里去,没有人跟我到这家里去,我的手是空的,英儿也不会,
我知道,我最后的渴求是很可笑的。
我知道当我们都站在地上的时候,当我们相互看着的时候,我们就是属于地的,命
能让我们在一起,也能把我们分开,就像金钱和爱情一样,只有一只手,它盲目的伸着,
它要到空气里去,它要握住另一只手。
有未来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有未来的日子,有晚饭的日子,有明天的日子;
有贝贝的日子,都是属于地上的。
这地布满房子,在那些海滨,在那些小山上,在那些河流冲击又淤积的地方,布满
了房子,可是你看到过雪山吗?你知道雪山那巍武银白的样子吗?在晴空之下,暴烈的
明亮的,不能被高空阳光溶化的雪山,那锋利的棱棱的石块一样的山,那纯白的山。
雪山是有神的,那飞过又停留的云是有神的,我的心渴望着,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
到空气里去、这时候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心跳。
也许是一刹那,但是这个心再没有别的了,它只是为了这一刻跳的。
我不知道鸟儿为什么又回到地上,我知道鸟儿有羽毛,它会安全的降落,它的生命
像我们一样,里边有种子,有另外的春天和秋天,有无无数数的,它所不知道的那些小
生命的日子。就是为了这个,当生命枯萎的时候,那些树还站着,没有果子,最后的果
子已经在树上干了,没有花。有的树也没有了皮肤,它们光亮真捷地站在空气里。
这是生命离去的时候留下的生活。就是这样,死了的树还站了很久。
我要跟着那只手到空气里去,到那有雪山光芒的地方去,到那鸟儿飞不到的地方。
到地狱里去。只有告别地的时候,我才相信,什么是我要的。只有在空气中,我的手没
有松开,我才知道,什么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我要的是全部。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的疯狂所在。我要的是全部,哪怕是在空气里,哪怕是在一瞬间。
英儿有时候那么清楚我的渴望,她有一回含含怨怨地说:
如果她在大学里,还要早,她遇见我,她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想过,遇见我,
她也许会被我蛊惑,几个月,几个月被我蛊惑,不出门。然后我说:死吧。她就同意了
说:死吧。就可以把最后的晚餐吃完。
英儿想这些的时候,有点浪漫,但她是清楚的,我要的是什么。
她说:现在不行。
英儿 死囚
                       你从花坛里出来
                       你根本没有脚
                       你让我不要踩它
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
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不太好,
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
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
走远了。
我生来不是属于生活的,我住在我的房间里,不到街上去。我在我的房间里画画,
不看外边的风景,我说我的话,我听不懂别的语言,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并没
有一个灵魂的声音,我所留住的只是在我和生活之间的,一个厨房里,一个走廊里所能
留下的事。我到那里去,你们也到这里来。
你们给我讲生活里的事情,我很高兴;你们说小孩沿着说他一条街光着脚跑,然后
推那些沉重的大门,你们说他们滚皮球,你们在街上撒沙子,把水喷在树皮上,我很高
兴;你们说他长大了,上学了,你们说他有了房子,有了妻子,你们说他……
我们都是父母所生,那一刻,我们不知道。可是我来世界上的时候,带了灵魂。它
使我不能品尝生活的味道,它让我觉得那淡然无味。那些颜色是假的,涂上去的,那些
砖石是垒起来的,我一直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雪山和丛林中间,坐在我想象的城堡里。
我把一些花草放在周围,把我捡来的石子和水杯,我从小没有一个朋友,能跟我做这个
游戏,他们在天黑的时候,都回家了。
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但我的灵魂却是死亡所生,它愿意回到那里去,就像你
们愿意回家,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情,也是我们时聚时散的原因,有时候我看见你,有
时候我爱你,但是你在我眼睛里看见的,却是说:我们走吧。我看见你,我说:我爱你,
我想让你走进来,到我的牢房里来。我说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给你我所有活着
的日子、我说的是,我要给你灵魂和死亡。没有人需要这个礼物,一个也没有。因为你
们是生活所生,你们不需要死亡。
我需要死,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给你,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
很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可以把世界上的东西拿来给你,拿一块蛋糕、
一个杓,一个机器,拿一所海滨的房子,放在盘子上,给你。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
也不是我给你的,谁都能给你这个礼物,你都能接受,你在接受我的时候,就接受了别
人,这是生活所规定的。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除了我的灵魂,除了和这灵魂在一起
的不太长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属于死亡的,我知道。但是我并不爱它,我希望有一个灵魂得到我,我希望我
能得救,不大寂寞。我不知道灵魂和灵魂在一起,是不是依然是死亡。但我知道,那是
我渴望的。那是死亡所不能制造的事情,生活不能创造爱,死亡也不能创造爱,可是在
我们相遇的时候,这一切成为可能。
你轻轻地走了,我躺着不动,我听见你下楼的声音,还要轻;听着你在雨水中走路
的声音,还要轻;走到远处你才恢复了正常的脚步。
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
英儿 三个梦
如果一句话,把话说完就是故事。我要看见英儿,走过那个卖春卷的窗口,就看见
了。好像早上起来,大厅里还没有人,英儿站在那,脸色木木讷讷的,她没有看见我。
她回来了?!
就像电一样的想,但我走过去了,不知道怎么停在一个楼梯上,起得太早,我要准
备这件事了,我看见她了,她回来了。我想着这件不可能的事,她怎么还站在那卖春卷
呢?真怪,我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已经走过很远的路,带着我的东西,可是那种感
觉总是不断的回来,因为早上的大厅里没人,就像来得太早一样,我们一起把木板拿好,
找几把梯子,搭木板,这个时候要快一点,有时候能拿一个大长桌子。
如果我们想卖陶碗和其它的东西,必须铺紫色的布,找一个好地方。复活节最早,
在别人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就先来了。好像都是刚才的事,她回来了。
我在众人之中坐着,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一件事了,有人问我就说,有的时候
我说的太厉害,说了我的道。人家就追上来问:什么道?我说:胡说八道,不知道。好
像是在开玩笑,给搪回去了。可是只有一个人,他在那听见,他上来撩起我的头发,就
像当年多多看看我的脑门一样。他说:这个人到真能口口口口。我吓了一跳,嘴上却赞
叹:有眼力。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应别人说:“可惜是一次性使用的,每个人都是一次性
的。虽然生活那样不断重复,就好像在什么半步桥等车一样,在街的南口,在北京去一
个院落,为文学而聚会,就好像这样重复,一个星期一次,把春卷做好,早上搬到车上,
把后盖打开,还有电锅,纸盒子,放油的,画画的板凳,装陶碗的箱子,都那么快的往
山下搬、到最后英儿才如期起来,我已经搬完了。
最后雷,你不许我赶集了,我要留在家里,你们去,但是我依旧可以早上起来。把
箱子搬好,然后等你们回来,那时候英儿在山下叫:顾城搬箱子。
我就跑下去,有时候你们回来说一点集上的事。下雨的对候我总是要问为什么不送
人?事情老是这么重复着。现在再也不会重复了,除非是在梦里,也不会,因为我知道
她好像是没有地方去,才回来的。和卖蜡烛的老头早早的打招呼。
那会儿怎么没有想到弹钢琴呢?
上楼梯的时候还想不必来,因为可能是个梦。后来一想既然来了就来了。
忽然觉出她站在门前,英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英儿 七月
                         我就会来临
七月,我忽然知道了。七月回家,英儿就会脆玲玲的从平台上下来,那么高兴,她
一个人过了三个月,事多极了,要说的事、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说木耳的事、
乡伊的事,山顶洞人的事。他们还没搬走呢,还得有好多天,她脸红红的只顾跟你说话。
我拉着她,她不知道那个恶梦,就以为我又在犯傻。出去一趟更傻了,还知道回来。
她不知道那个恶梦,我们提早回来了。什么都不要,就要家,就要英儿收拾好的干净的
屋子,每块玻璃都像棒糖一样干净。还会更好,在傍晚的桌上放一大捧花。
英儿多好,让我看看你,你没有消失,那么多白天和黑夜,没有把你溶化,我又有
了大地和你,有了斧子刨刀和果树,我又可以做我的事了,把石头垒好,把果子放好,
在有风的时候,去看那一大片跳舞的黄花。
海水因为你而移动,树结果子。我们有傍晚的家,每个黄昏后边,都有无穷无尽的
岁月。我可以在风中看你光洁的耳轮,在云飞动的时候,看你的头发。
我要看见你的每一丝头发的飞舞,再不出门,再不讲课,再不说那些废话。这是我
们最后一次别离,我的手拦住你,就是我牧场的栅栏的呼吸吹拂着你,就是摇动无花果
的风;在家里一切都理所当然。窗外的山发出柔和的光亮,那么清楚的画,就放在那儿。
英儿,我们活着、看着,就是快乐的;
看你的衣裙飞舞就是快乐的。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来了,在我们活着的时候。
这是我向上天祈求的最后一件事,上天给我了,你从天上下来,带来人间的尘土。
我不认识你了,我把你捉住,把梦打碎,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妻子,我用生命这样说,你从平台上下来,你一个人度过一百个日夜、对
于我来说是一千个。七月,我想你了。
我醒在这边,不明白,怎么又七月了,醒在那么莫名其妙的房间里,花都落了,杨
树花都飘过了。在北京扫净的花园里我遇见你,我走了那么远,走遍了整个世界,;才
找到你。现在再走,上哪呢?我不明白我在干吗?怎么到这个七月里来了?这些事跟我
有什么关系?这些打字机,手稿,电脑。一条大街,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些丁丁当当的
玩艺。
七月,我要能活在那个七月就好了、死到那个七月就好了、把我剖开,能回到那个
七月就好了。满山翠果,英儿答应着从平台上下来。
英儿 告别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雷,你的手真热,有点发烧,其实有什么呢。咱们是从这离开北京的,一九八七年,
现在又走到这个路口上了,但是完全没有英儿了。也许这是个新店,也许就是咱们打电
话的那个老店。那个临出国的下午,我们转来转去,在路口找英儿,一直走到油漆座最
里边的小胡同里。出来个小伙子说:英儿?好像没这家。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也在板车边
上帮着想,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院儿,门口有榆树。
院里堆满小厨房。她奶奶在家,是间北房,收拾得干净,跟我后来想象的她家的厅
堂完全不一样。沙发上铺了白毛巾,有书柜,咱们坐下来和她奶奶说话。
她奶奶说:小英子,怎么啦,怎么啦。说英儿好,老写字。说:我要会写字也写字。
英儿后来说:她奶奶会写字,有一次还问她“硌硬”怎么写,她写给她看,她奶奶就把
这两个字写到小本子里去了:“她今天咯硬我。”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站起来,她奶奶说:英儿去她同学那了。这时候英儿出现在门
边。
“呀!”地叫了一声。她穿着白裙子,满脸惊讶的表情。
我们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聊斋志异》,《封十三娘》,她没懂。
灯光照进院子,沙发上的白毛巾更白了。她送我们出来,傍晚的暗蓝色像海水一样
覆盖了整个街巷。我们走着,路灯照着她;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眼睛黑黑的闪着灯
火侧目,她看着我,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臂。
在信里她说:不知道怎样才好。那个路口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另
一条路,走很远,才能找到我们。
我们在灯光里走了,头也没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头。
我知道风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独自走着。
我说:我一定还要再见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有一个家,远离世界,有她。
英儿 告别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雷,你的手真热,有点发烧,其实有什么呢。咱们是从这离开北京的,一九八七年,
现在又走到这个路口上了,但是完全没有英儿了。也许这是个新店,也许就是咱们打电
话的那个老店。那个临出国的下午,我们转来转去,在路口找英儿,一直走到油漆座最
里边的小胡同里。出来个小伙子说:英儿?好像没这家。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也在板车边
上帮着想,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院儿,门口有榆树。
院里堆满小厨房。她奶奶在家,是间北房,收拾得干净,跟我后来想象的她家的厅
堂完全不一样。沙发上铺了白毛巾,有书柜,咱们坐下来和她奶奶说话。
她奶奶说:小英子,怎么啦,怎么啦。说英儿好,老写字。说:我要会写字也写字。
英儿后来说:她奶奶会写字,有一次还问她“硌硬”怎么写,她写给她看,她奶奶就把
这两个字写到小本子里去了:“她今天咯硬我。”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站起来,她奶奶说:英儿去她同学那了。这时候英儿出现在门
边。
“呀!”地叫了一声。她穿着白裙子,满脸惊讶的表情。
我们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聊斋志异》,《封十三娘》,她没懂。
灯光照进院子,沙发上的白毛巾更白了。她送我们出来,傍晚的暗蓝色像海水一样
覆盖了整个街巷。我们走着,路灯照着她;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眼睛黑黑的闪着灯
火侧目,她看着我,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臂。
在信里她说:不知道怎样才好。那个路口像手绢一样飘走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另
一条路,走很远,才能找到我们。
我们在灯光里走了,头也没回,像沉到大海里去的石头。
我知道风吹着她,她的裙子,她独自走着。
我说:我一定还要再见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有一个家,远离世界,有她。
英儿 给晓南的信
晓南:
睡不着,给你写信。
你说:不带英儿来,就不会有这些。也许是真的。
我还记得你们在屋子里试衣服,雷有个褐格格的长衣,英儿是红的,她们换来换去,
你也试。后来就到花园里去了。拍照,英儿有点泄气,因为你对着雷照了又照。
你给我们的照片有两张四个人的,我一直都带着,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看一看,别
的时候心境不纯。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天国花园了。
那个春天多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也许一生也没有几个那样的时刻。
英儿把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拿走了,这是她最冷的地方,她有时并不管别人,像我。
我忽然想要我们在一起的照片。我在回忆中活着,每天说点痴言妄语。今天我才知
道,我为什么会写东西。
我能修一个花园多好,一个大大的花园,我只管浇水。
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真高兴回去见到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了。你挺好的,真的。你们都挺好的,是我不
好。北京是些尘土,外国是些积木。只有想你每一句话的时候,记忆才新鲜如初。
我是为此活的,别的事情真的毫无兴趣,我也许再活一阵,把书写完。
晓南,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但毕竟有过那如花如月的一
刻,我们在一起,向这边看着。照片还是挺美好的,再给我一点照片吧。
我渴,我喝冷水。
你也看见我变成什么样子了。雷和你还那么善,我已经变了一只怪鸟(我在写忏悔
录)。
在书里有我们所有见面的日子。出书的时候我不一定看得到了。
想念你。
好多话是说不出来的。
                     城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二
现在想,能看见你也是幻梦一般。
我太极端,写书一页一页把我打开,才知道我早就疯了。
我不是爱,我是在梦想一个女儿世界,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我梦想着洁净,想让她杀死我,除了我心里的一个地方,其它愿望都是不洁的。
我爱是因为我渴望,也是因为我恐惧。我怕世界把他们拿走,女孩被碰了,我的心
就会发抖,因为那是我的心。
我是不值得被爱的,所以我不会爱人,只有世界倒过来的时候,我才会凶起来,我
不会爱倒会恨,世界把女孩子毁坏了。
我终身与世为仇就在于此。
我与我自己为仇就在于此。
我喜欢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过去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一实现
爱的可能。
我生下来就错过了。
生下来有些事让人高兴,有些事让人动心,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空气是动人的。
爱我我是感激的,我希望她爱我心里温和的冰雪,我不太希望她把我当男人去爱,
我想相互照耀使阴影消退。
由于不可抑灭的愿望和火焰,我永无得救的可能。我只能梦想一种看得见的生活,
看她们在一起。
我只能发疯一样修我的墙,我的城,我天国世界的边界。
我把我心的边界划到了外边。
这是一个发疯的念头,我做成了,在一刹那。
我准备了那么多年。
现在我没事干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钱,可这没用。我是为那件事
活着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只知道我爱,爱得莫名其妙。
谁看我都疯了,因为我不承认生活,不承认它安排好的一切——包括诞生,这种人
怎么还活着呢?
天亮人会醒,就像生下来一样,一滴一滴关不严的水,让我发疯。
心里是瘀着血的,隔一阵就要用刀划划。人受不了的时候本可以死,可是我死不瞑
目。我的另一部分还活着,口口口口口口,还笑,和别人在一起,没完没了。
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流通于世。
(我不是指心,我是指身体,我爱,身体就变成了我的心,它会发疯。)
我希望有女孩爱她,有春天。我想看见同样美丽的人,都是洁白的,我的心就恢复
到最初的安宁之中,它只有看见自己的影像才能安宁。。
要不然它一直在污秽中发抖,我给她,她却到更污秽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那长得奇怪。我不能保存我的心,我洗过的手都是不洁的。我的血里有腥味
的火,热烘烘的,我很想说你要我吗?把这火熄灭。让我像满天大雪,为你跳舞,一直
铺到屋檐下边,你走过的时候没有脚印。
我很想说,至少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心是配得上你的,它是天上来的。
可是她把它像汤料一样放到锅里去了,我在受苦,冷水和开水,日和夜,我的心回
不来了。
这是我最怕的事,结果就是这样。
我不是预备给你们爱的。我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你们都不认识我,就把我当人
了。我也承认,你们以为把我放在屋子里,我就会坐下吃饭;你们以为我爱你们,就会
变成你们住的房子。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求,那个保证,那个幻影,那个敢于爱的和敢于死的,没有这个
保证,就会回到世界上去,就会毁灭我的梦。夹缎带子的小日记本,和鲜花是两回事。
花开花落止于生死,我渴望爱,一点一滴,带我走吧,你要我吗?
我的爱、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你们带我到生活中去,我说路不对,就站在路口修一
个房子,你们从街上回来,就应当挣点钱,这是我的工作。
我说: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我是为了你们留在那个地方,而出门的。我回来的时候,她没有了。
我不能原谅。因为她拿了我的心,到污秽的地方去了,我没法死,在我的心灭亡之
前。
口口口口口口口。
                     城
                    一九九口年四月二十五日
晓南:
我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看哪边都没人,就在街上跑起来。
真觉得事情简单得很,要想结束只是须臾的事情。
谢谢你的照片,让我知道有那么好的日子。
不管我怎么想,还是在忘。我造了许多影像,是幻想吧,对自己其实真的比它还好。
其实也够了,一个人不要一切,要这个,可这个比天还贵。不是什么东西都换得了的。
天给你就给了,谁让你不爱惜的,我做了不好的事,现在是我自己抛弃我自己的时候了。
我这样说,是因为死不会离开我,我不怕,我还可以多看一点,把属于谁的还给谁。
我让好多鸟儿把我吃掉。它们的叫声,活着的人能听见,她也就听见了。她听见了我站
着活那边说的话,没看见我站着死那边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车开来开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话也听不懂,真好。
我拦住车,它停下来,我摆摆手,它又走了。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
来的时候一样。
真有那样的事吗?她看我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岛。
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雷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在花园
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支歌飞过,比让鸟儿吃了好,我不喜欢土
葬。我不喜欢我的手,我的念头,我的骨头,它们劫持了我,我只喜欢心里的一个地方,
像雪花一样。
我消灭自己,世界也就没有了,能让我醒来的梦和春天也没有了,再没有残雪斑斑
的雪地上陷住的车了。还等什么呢?
我知道,我不说。
我总有一点事,应该到死也不说。
                       城
                      
英儿 鬼进城又进城
            你怎么上这来了
            鬼不想仰泳
            布告
            鬼不想走路摔跟头
            布告
            鬼不变人布告之七鬼
            弹琴散心
            鬼鬼
            无信无义写信开灯
            无爱无恨眼
            鬼一
            没爹没妈睁
            没子没孙
            鬼
            不死不活不疯
            不傻刚刚下过的雨
            就知道是眨过的眼睛
            鬼潜泳
            湿沥沥的
            结论
            鬼只在跳台上栽跟斗
英儿 一夜之后
                        那鬼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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