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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顾城

_3 顾城(现代)
那愿望升起来的时候,真奇异极了,可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还有别的这种
事,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空气里有女孩子的声音,她从楼那边跑来,一边回答着,一边爬到丁香树上,她小
小的裙子也是花束,我看着她,也能看见围墙那边的院落。下午的阳光晒得我温热起来,
影子一动不动,她忽然不安的看了我一下,拿着花跑远了。
“没结婚怎么办呵,没有女孩子怎么办呵。”她嘤嘤地说,“我要知道你,我要把
你都知道。做梦吗,做男孩子的时候做梦吗?你这样想过我吗。以前你这样想过我的
吗?”“想过。”“是吗?”她仔细地看着,爱着,“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她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一刹那我真渴望。她眼睛看着我,好像已
经准备好了。
我忽然觉得最美的日子都在后边。
小时候在花里捉蜜蜂,用纸把手包起来,看它兹兹的跌进瓶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兴
奋。草还没生出来,已经有点淡淡的黄了,把枯草从土里边挖出来,有韭黄一样嫩嫩的
颜色,然后有一种淡绿色出来,所有春天都是这样。
北方的春天那么干燥,可树已经有小小的骨朵了,天一阵一阵暖起来,不动声色的
暖起来,这时候我生命的愿望也开始了。我记得是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没有人,一片红
楼后边,我坐在那,坐在青青的草上,第一次静静地升起。我心里有奇异的感觉,一种
惊讶,没有人,没有人本身就预示着可能的一切。春天的空气,我对自己也十分吃惊,
我走到没有人的角落里,走到木垛后边,走进去,又走出来。
在整个春天里,我都到那片草地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自已。
她被想象的爱情纵容着,我一次又一次醒来,她都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我,把衣服脱
尽,我弄不清那是多久。在晨光里,明亮的下午,她都站在床边。解开衣服,我知道屋
里没人,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都会走来说:爱你。
我抚摸她淡色的小乳尖,她的身体就感激地飘动起来,低头伏状上身来,我充满感
激地一动不动。她忽然开始笑了,她说:你折磨我,我也得折磨你。她很陌生地要我。
她在上边轻轻飘动,头发垂下来,小小的乳房微微颤抖。我被她那样要着,充满渴望。
我想起她跳舞的样子,那是我唯一对她反感的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在别人家,像子了那
样撞动,那时候我那么厌倦她。但现在不是,我的感激没法消失,一点凶恶的样子、仇
恨的样子、炫耀都没有了,只有尽心尽意地让她高兴。
我们都不说话,我把手伸到她的头发中间,沿着她光洁的颈子流动下去,抚摸着她
的肩膀,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伏在我身上微微晃动,很快她觉得疲倦了,她在飘动中
间有一点意外,有一点陌生,她轻轻叫一声,好像有一点遗憾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有这
种事,但我这样看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还但不可思议。我的手沿着她的肩膀移下去,感
到她臀部柔软小心的波动起伏。她降下来,我又从上边抚爱她,我们交叠在一起,我喜
欢她连自己都不熟悉的那种揉动。最后,我又覆盖了她。
我眼前像风车一样显出了一个个走廊、课桌,木凳边垂下的衣裙,一个冬天的微笑,
火车越走越远在铁轨上磨擦消失的声音。在她最后的叫喊中,我好像撞到一扇明亮的窗
子,无人的楼上,风吹着它的光亮急掠过草地,掠过丁香树下小女孩淡色的衣襟,在一
级级颤动暴裂,一片片狭长地跌落下来,刺痛我……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并没有走开。
我满眼泪水的在黑暗中醒来,已经是夜了,我打开灯在灯下毫不害羞的哭着,嘴唇
上粘满泪水。她伸出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擦去我的泪水。
那真是令人昏眩的日子,我被这种爱情弄得惊讶而疲倦,被感激弄得不知所措,我
想好好待她,珍惜这盆宝贵的鲜花。她镜子里的脸红红的,她完全沉浸在她桃花盛开的
丛林一样的所谓爱情中去了。
我最感激的还是她亲了我。
英儿 在玻格家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英儿刚来的时候,和玻格出去玩过,回来就住在玻格家,在山对面。她好像有了自
己的家,每天过来看咱们,干活,说笑,然后又回去。她成了玻格的中国女儿。
每天晚晚的起来烤面包吃,过一种跟想象很近的外国生活。我已经要过她了,但是
我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回她的家,我送她。路上黑黑的,有时候有雨,我们打
一把伞,南极的星星在云间密集的像小钻石一样。丛林里都是风的声音,狗的叫声会忽
然在灯光中明亮起来。她有点害怕,靠近我,这是她喜欢的感觉,她把手攥得紧紧的。
我们都知道哪会出现一些狗,出现一只大狗,甚至带着三只小狗,还有一只狗在半山应
叫着,在短短的山路上,我们说着挺好的话儿。
“Go away(滚)!”英儿说着她那句英语,大地主告诉她这是只能对狗说的,她
对黑暗里的叫声不大自信地说着。我说:“你可别说反了,说反了可就喂狗了。”她在
黑暗里使劲掐我。她很不开心我构想的这种笑话。
一个小时候本来要做刘胡兰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山间小路上了。“牺牲”这个词
现在谁也不用了,但那时候还真说不出别的词来。
上初中的英儿站在课堂上,就这么说话。她对台下闹哄哄的男孩子说:“你看,老
师都被你们气走了,现在我们欢迎老师回来,好不好呀?”“不——好!”台下男孩子
异口同声地叫着。“你们怎么这样呵,刘胡兰像咱们这么大都牺牲了。”
我看了看她的侧影。想笑。她已经笑了。她说:“我这辈子的墓志铭肯定是:生的
平常,死得奇怪。”已经可以看见海了,在上去的坡路上,有玻格家的灯光,我亲亲她,
亲亲她就走回黑暗里去了。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都轻轻晃晃手电。
那一天,我正在楼下翻找我需要的木板,钉窗子。电话铃声响了,我上去听,是英
儿的声音。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习惯了。
“是顾城吧?”她在电话里说,“干吗呢?”我告诉她我在砸钉子,雷出去了,一
早起来就剩下大太阳光了。她说玻格也出去了,她那也没人,然后顿了一下。“那我上
你那去吧——”吃午饭。”她说。
我放下手里的活就去找她。路上非常兴奋,好像每根树枝在上午的阳光中都晃动着
明亮的影子,连碎石都闪闪耀耀。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直到玻格家上坡
的路口,才微慢下来向上走去。
进门的时候,小狗乔亮声叫着,显得更加静。从换鞋的门廊里,我看见她正在厨房
里做什么似的。她好像就是这家眼神清亮的女儿,我抱住她。我含着外边春天空气的呼
吸,那是给她的礼物。真的在路上采了两朵花给她,我把它们放在灶台上。她松开我,
把它们插进客厅的花瓶里去。我兴奋地环绕着她,亲她,抚摸她清凉的面颊。
门楣间悬挂的大束的贝壳项链,毛利姑娘戴着它们跳舞的时候,头上都是鲜花。那
些画,各国打鼓吹号的小人,都在我们身边轻轻回旋,我们像门廊中的空气,穿过整个
房间。在那个巨大的舵轮下,停住,她把手给我一步步走上楼去。这是她的家,她的房
间,她的卧室,她用微笑告诉我。她好像给我介绍她的家和她的姐妹。她给我看泉水边
毛利女孩子的照片。“挺好看的。”她说。树林里星星点点的阳光闪动在一个毛利族小
女孩的游泳衣上。“挺好看的。”她说的是那个神情和时间。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是那样
的,照片上的毛利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只知道她厌倦地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她早
已疲惫而丰硕,只有偶尔浮起的笑意,还能跟照片上的小姑娘联系起来。我着实吃了一
惊,拿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简直被她童年的美丽打动了。
她微微低着身,手放在膝盖上,向这边看着,棕色的头发上和脚上带着细碎的草屑,
她刚刚从那条林中小路上来,赤裸的小脚踩着干燥的苔藓和沙石,似乎是干季,暗绿的
棕树叶,在她头顶上把曝晴的阳光筛落下来,她眼睛里笑意盈盈,简直无法形容。
“女孩子都有最好看的时候。”她说。她眼睛里似乎也闪动着这样的笑意,“知道
吧?”她好像仍然具有这样的美丽,她为能停留在这样的秘密之中的感到快乐。
“知道了吗?”她让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她十分熟悉。她坐在床边,脖子玲珑地
四下看着,好像变成了动物园的鹿,我随着她看长长的窗子,这是整个建筑里最幽静的
房间,窗前几乎一直有树影,只有这一刻,太阳才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照在那些男子
歌星的画片上,还有些健美的,上了糖色的胳膊和腿,这显然不是英儿布置的,她生来
厌恶那些自负的男子或筋肉纵横的大力士。
“不是。”这是玻格小女儿弗朗西丝的房间,她告诉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静
静悄悄的姑娘,怎么会从画报上剪下这些东西来。英儿比她大十岁,但是谁也看不出来,
玻格叫她们的语调是一样的。
“No。(不)!”玻格经常对她的女儿们说,不可以乱找男朋友,也不可以像白人
那样随便住到外边去。她像位女酋长一样当然地统率着她的女儿们。“你没办法了吧?
没办法了吧”。英儿乐乐地说、好像住任在一个安全的城堡里。
“你害怕玻格吧?”她说。“不信。我晚上来。…”“狗咬你。”“我不怕。”
我当真看了看那扇窗子,和外边的路。“那我就在窗口装一个最大的老鼠夹子。”
接着又说了一句“真可怕。”她掐了掐我因为干活变硬的手臂。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干净的耳轮上,我好像嗅到她身上的气息,甚至她颈后的发丝
还有一点潮湿。她刚洗浴过,皮肤清柔而新鲜。她的小乳房简单极了,似乎还没有束胸
衣的必要。
“从来没有,不用。”她说,好像很神气。她轻轻抚摸着我游动的手臂,忽然用气
声说:“不会有人来,半天也不会有人来。”她最大的痞在臀边和我一模一样。她像做
梦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在下午的阳光里,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暖色床单上。
我抚爱她。影子困倦地一波波晃动(我游过岸边的时候,总微微潜下身去,她们在
岸边叫喊),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丝占有的欲望。我细细掠过她锁骨下淡色的乳房,松开
的手臂下现出滑石的白色,稀疏而不太真实的腋毛(没有下过水的女孩子,游泳衣干干
的,有的湿了一半)。她带着温和气息的腹部单薄地起浮着,在接近阜丘的地方,丰美
起来,露出那微陷的女性的缝隙,像梨果一样。(她绕过他们,抓住水泥的河岸上去)。
她的腿出乎意外的饱满,像地下没有见过阳光的根茎(她高高地站着),她四肢修长,
皮肤细美。(上岸的时候,周围的声音都小了,晒热的水坝里的柳树叶的酸味。她走在
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水印。她和两个硕大的人影擦肩而过,她们低低的嘿嘿笑着,小
女孩一下跑过去,像水螳螂一样用脚尖跑路。她在岸上休息的时候,我就在水里,游着
游着就站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真觉得是站在一个梦里。一扇扇推开房门,有的房
间是空的,大而寂静;有的房间有琴声,因为是在梦里,我变得焦急起来,注意到门上
涂满油漆的钉子。那是廉价而含混的琴声,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惊恐地向我看着,她
好像知道我在梦里,不受保护,也不受约束。(没关好的水龙头在更衣室里咝咝响着)。
窗外大银蕨晃动着的影子,映在她的身上,和她阴部的暗色交叠在一起,那些散开的头
发却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甜美的果子,一个女孩儿,我这样提醒自己。但是还是没有办
法,从那幻觉般沉寐的状态清醒过来(她们走出去的时候衣袋湿重,把头发微微甩向一
边,进来的女孩却都轻松快速地跑着)。我一直在看她。(空了的游泳场里,没关好的
水龙头咝咝响着),看她皮肤上最细小的起浮和光影,看她毛发上虹彩的粉尘。有时我
就像在深水里漫步一样,试图走进欲望,让一阵阵波澜把我惊起。可是我的树枝,只搅
起最小的旋涡,她起浮着,而她却在遥远的地方安睡。她的叫声并不能砍伐这大榕树一
样下午的梦寐,我的手离开她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寂寂。我温和的抱起她,希望她醒来,
希望她的手臂缠绕我,不要离我这么遥远,希望她对我说话,我亲她的手,把她的鞋子
拿给她,扶着她慢慢走出房间,好像要到上边去,我看见幽暗的门廊里,挂着一个毛利
怪神,它有婴儿一样圆圆的脑袋,鲍鱼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它爪子一样小小的手,抓
着它身上的鳞片,像是它的武器,它的眼睛忽然变绿了,那是门在移动下午的光亮,我
听到一声发自内心的叹息,那是英儿的,也是我的。我的身体忽然激奋起来,把她举起
来,高高地投入另一个房间。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切还在慢慢旋动,她淡红的脸
还是那么模糊。我不知不觉地总要靠近门栏,感到这还是在梦里。她疲倦的手依着我,
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上,不管世界是否在此刻沉没,她把一切都决计交给我了。我说:
“走吧。我们到山顶上去。”海湾里的海浪一排排走着,在风中,我们看不见的风,吹
过我们的头顶,它们靠近海角和森林的地方消失,像我潜在的远远构想好了的愿望,它
们一排排移动,山也移动起来,在下午几乎熔化的时光中航行。一个小巧的水手钟,悬
挂在钟棚下边,风轻轻扶过的时候,钟锤就动了,这没有响起的声音,在我们心里晃动
着。这是一个古老的水手钟,铸有上个世纪的字样。我们看着下边的屋顶,看着那些接
雨水的管道,看着屋顶下的房间,那些悬挂的钥匙和散落着照片的房间,我们在那里相
爱,一会儿我们还要回到那里去。然后,英儿就要打开炉火,把豌豆和鲜红的火腿放在
桌子上边。
小糖动物那会儿她管你叫大白狐狸,她自己是小糖动物。住在绿荫谷的时候,你经
常给我们打电话。那天晚上你们在电话上聊了很久说了好多的话。快结束的时候,你忽
然改了一种语调,用谁都熟悉的口音说:“同志们都累了,该休息几分钟了。”简直像
得不得了,一下把我们全逗乐了。我拿过电话问:“累了,还说那么多话。”你继续用
那个调子说:“谈话也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嘛。”那次我们都说的很像,越说越像,最后
都胆颤心惊了。结束的时候你又说了一句话,活像灵魂附体。你问英儿:“小鬼,你叫
什么名字啊?噢,你叫小糖动物啊,是红糖的糖。”从此英儿就成了小糖动物了。成了
那个《百年孤独》里的乌苏娜做出来的糖果。书里说在大家庭分崩离析的时候,乌苏娜
在坚持照料所有的人,做她的小糖动物。
“她真白”露西坐在平台上安静地看着树材下的原木。“她真白,”英儿对我说。
“那么忧郁。”露西是我们认识的少有的不爱晒黑的新西兰姑娘,眼睛永远大大地看着
你。“她真好,”英儿又说,好像是说她的白真好,一我想要你和她生的娃娃呢。”
“我也要生个女孩,金头发的。”接着她就这样嘀嘀咕咕的瞎说,看我生气了就说:没
事没事,长到十四岁就让她爱你,她会爱上你的。山谷里的女孩都很羡慕她神气的样子。
你给她做的裙子,连身卡腰。英子腰身修长,整个都是小女孩的体态,唯独她的腿丰润
饱满,她说像她的母亲。“适合穿裙子。”她转来转去照镜子。她喜欢这种有许多自然
褶的裙子,转起来可以一波一波放在地上,像小时候看的孔雀舞一样。她喜欢你给她做
的那件粉红色的长裙,和那件黄底白花的短裙,她把手微微举起来,转身,然后你把多
余的部分用别针别起来。“我母亲不白,”她说,“我父亲倒白,可惜他没传给我,他
的皮肤又白又细,夏天的时候都不好意思穿短裤。”“他让我咬他,我牙难受,他就绷
绷劲说‘闺女,咬吧。我妈妈嫉妒我。”接着她又说,“我弟弟黄,像广东人。”然后,
稍稍地想了一会儿,说,“混血儿挺好看,我妈妈跟我说的,她就喜欢小混血儿。”这
是我第三次听她这么说。
英儿 咪
小者鼠仰面躺着瑟瑟发抖,猫并不看它,好像无事一样,它把长长的腿伸开。就这
样小老鼠昏了,终于想起来逃走,它从猫身上下来,悄悄地溜下楼梯。
我们都断言这下它跑了。
猫却翻身而起,轻轻一跃,看也不看地按住了它(英儿后来老学猫的样子)。又把
它放在肚子上,小老鼠又开始发抖。
如此再三,英儿惊讶地像小姑娘一样,眼睛亮亮的。直到猫厌了,拿起小老鼠一下
咬掉了它的脑袋。
我给猫喷药,那猫与我不太友善。英儿却用她熟悉的方法叫它咪咪。
“这个‘咪’太大。”我说,“像一个狐狸。”
英儿留在岛上,后来在信里好像没有提过这只大猫,只是在一封信里说:她好像有
点身强力壮,再不怕老鼠了。她说:“方法很简单,恨死老鼠就不怕老鼠了。”
她把它们淹死,就像过去我早晨凉凉的起来,把老鼠淹死一样,英儿把这一切都归
罪于我。我没多问,现在想,显然那猫早就不在了。
英儿 “回去问问你的丈夫”
岛上很多人分不清你们,你们一起走就有人吃惊,说:噢,你们原来是两个人。不
仅偶然看到的人是这样,那一次常见面的陶罐老太太都把你们弄混了。
英儿从集上回来说:陶罐老太太今天神了,拉着我就跑。陶罐老太太白发如银,都
快八十了,还在她家水泥台阶上一跳一跳,上上下下,到海里取泥做陶器,精神之灼烁
可以想象。她的丈夫是一个飞机设计师,不说话,只听她说。她早年在南非做过很大的
陶瓮,他们都是基督教徒,两个好人。
她拉着英儿飞跑着到集市外面,把她放在汽车上,开车就走了。英儿有点莫名其妙。
首先老太太没叫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了,她都没弄清楚。只听老太大一直在说起你丈夫
怎么样,你丈夫怎么样。她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在南非的事、生活、上帝。车开得飞
快,英儿连插嘴的份都没有。
老太太说彼尔摔了一跤,彼尔就是她的丈夫,她说不很厉害,但是怪可怜的,由此
又想起来她早年有过男朋友的往事。
“有彼尔的时候,”她说,“和男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彼尔非常好,“后来信了
上帝,就不需要了,一个彼尔够了。”他好像是在传道,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温柔。她
经常快活他说:“人活到八十岁,太够了。”她为此感谢上帝,为她的彼尔,和五十年
的爱情。
彼尔,她这样说,东南风猛烈地吹着,她微微低下身,总是这样到海边去接她的彼
尔。彼尔是飞机设计师,也是帆艇爱好者,她给他画的年轻时候穿英国军装的肖像,就
挂在客厅的墙上。那时候,他咬着烟斗,棕色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如今,他们都老了。
五十年了,她用手挡住光,在海滨她的小狗凯利,一动不动地帮她盯着海面,有一
只船远远的过来它就汪汪叫。老太太知道那不是波尔,波尔的船是蓝色的,海湾安静如
初,她们一起等待着彼尔。
她叫着小狗回家的时候说:“经常是这样的,经常这样。、有一次她忽然喃喃地自
己对自己说:“要是他不回来了,会怎么样呢?”
彼尔就是在船上摔了一跤。
她们到了地方,老太大利索地刹住车,对英儿一挥手,示意她下车。就带她走进一
个人家看几把椅子。那个人家,不准备带走,要卖掉,她按按又坐坐,觉得不错。英儿
不懂这是怎么了,所以没说话,她开始想老太太是不是认出了她。
“当然,你要回去问问你的丈夫,但是要快一点带他来看,然后,告诉我喜欢还是
不喜欢,我要送给你。你和你的小木耳真好,知道吗,我喜欢你们。”老太太彻底把英
儿认错了,把她送回集上的时候嘱咐了这样一堆话。
英儿回家以后大声笑着说:现在得跟我丈夫商量商量。
你记得咱们那天笑了好久,陶罐老太太真让人感慨,她那么喜欢你。你那天看着英
儿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分不出来了。
英儿有时候把自己和你都弄混了。她像你那么笑,像你那么走,她想像你那样生活,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想变成你。
英儿 翻山
这山一点也不单调,经常会碰到新的人。知道新的人家,新的路,他们的慷慨和小
气。他们都是些不怕孤寂的人,又那么喜欢来客。
既画画又搞摄影的那个灰眼睛的小老太太,也是一跳一跳的。她翻山给我们送来毯
子和画笔,气吁吁的一直说话,怎么认识的已经忘了,她就住在山那边。沿着山脊过灌
木丛,就可以走到她家。那是一条新路。
她的家非常简陋是铁皮钉的房。屋里放着接雨水的盆,院里却种着好多花。她用一
种特殊的方法照相,据她说是能照出鱼眼睛看见的世界。
暴风雨之前的沉闷和渴望,一阵阵掠过树丛,房子各处都发出声音。我松开英儿她
没有怪我,脸色暖和而沉静。她说:出去走走好吗?
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如涛的树海的声音,使我那么渴望握着她细细
的略感生硬的手。我不看她,但感到她发丝飞舞,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大树的喧哗。
在浅浅的小树林里穿来穿去,再不会有人,可是这路必有人修理,不然在雨季这隐
约在林中的小路,必会被迅速生长的枝条淹没。英儿让过一丛带刺的灌木,我用棍拨开
它。“小心”在清一色的醍树林里,这种带刺的灌木是不常见的。
“英儿。”我看着她。
“要有娃娃了呢?”
“那我就立她做继承人。”
登上上次的那块大石头,可以看海,树匀匀地到山顶上去,背着海凤,迫近海的地
方,礁岩都是白的,那就是动地惊天的激浪,可是在这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线线白
浪,在海湾里移动,不知怎么有一叶桔红的帆,倒在海里,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弄帆板吗?
英儿走在前面,她穿牛仔裤挺好看的。
“我爹不喜欢牛仔裤,上高中还不让穿呢。”
从树林里出来,闪出一片黄花,风好像小了些,但大团大片的花树还在触目的舞动,
鲜黄鲜黄的。
“英儿,”她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也握住她。我觉得那花树动人,因为风
也吹了我们,“你的手硬。”
“你从来不会说好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她并没有生气,还笑一下,“我弟弟也
说,我的手一点也不温柔。我那会对他说:‘你不要搞错人了!’”她想起了自己在家
时候的快活。
走近那几棵大柠檬桉,就快到老太太大家了,在这很容易走惜,我们斜过一块长满
野梅的山地,沿着几根铁丝向前走,这就快到老太大家了,回头看柠檬按缠绕着淡青淡
棕的树皮。
一条一条,像湍急的河水一样,到天上去了。
”呜--呼!”
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站在老太太的后园子里,在小狗叫喊中打招呼。
老太太在家,她一看见我们站在她的苹果树边就喜得不得了,说我们是一对好看的
中国小人,英儿告诉给我,忽然快活起来。她在老太太速的谈话中,变换着神情。我站
在边上,像看快速的录像。
老太太又开始显示她的宝贝,“鼻子”她用手指弯了一下,意思是说:她中部微微
隆起的鼻梁是从古罗马来的,她让英儿拿好画册,展示那个公元初的塑像。一块神情细
致的石头,老太太向光展开一步,眼神和角度都做得和石像一样,然后她问:“像不
像?”
英儿笑得脸上都起了细纹。
饼干,茶,桌上还摆着三叶虫的化石,箭簇和石斧。英儿一句句把老太大的话翻译
给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帮助她,告诉她三叶虫的地质年代。英儿永远在多少千
的问题上弄不清楚,西方人习惯用千来表述万。“十千。”他们说。
寒武纪距离现在五亿多年,“寒武”原是英国威尔士的一个古代地名。那时的生物
以海生无脊椎动物为主。主要是三叶虫、低等腕足类和古杯动物,以及红藻和绿藻也开
始繁殖,它们沉积在石灰岩、页岩和砂岩中。
英儿对印在我脑子里的说明书感到惊讶,特别是怎么能忽然想起来。老太太在边上
等待,她并不想让英儿的注意力转移太久,她说:“看。”
绵延无际的沙滩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奇怪地伸出了一只脚,老大太把这张照片放在
我们面前。说这就是她,是她的脚,英儿被老太大充沛的能量弄得有点晕了,她有点无
奈地看看我,好像透过这层喧闹在一个沉静的地方看我,这使我想起她在薄暗中温和的
神情。
“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中国。一个甜蜜的中国姑娘。”老太太礼貌的但是又不由
分说的,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她小小的下陷的沙发上。她开始放录像了,光影跳动了
几下,那骆驼牌香烟广告和如烟的西部马群忽然消失,出现了中国南方鳞次栉比的的乌
瓦,台阶湿润,炊烟袅袅,画面上有一个舂米的女子,英儿说是丛栅,故事叫《良家妇
女》。“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丈夫。”
老大太非常喜欢这个电影,几乎也把我们当电影来看了。我们不太说话,一直到电
影里的那个女子离开家,疯女人静静的没进水里,才向老太太告辞。
天已经暗了,英儿有点兴奋,她好像在学习一种新的应酬,一种生活,把别的事都
忘了。
傍晚的山林寂静,风没了,好像让给了树枝间泅开的暗影,只有那条小路还是恍惚
的白色,英儿有点怕黑,而那林子正在一阵一阵暗下来。我拉着她往上走,她的手握住
我紧紧的,整个空寂的大山上只有我们。我立住脚,亲了亲她,又往前走。
到大路上就快要看见家里的灯光了。
在半山浓密交错的树影中,灯亮着,你回家了,她这时才松开我,快乐地叫一声,
跑上山去。她又有那么多话要说,关于那条路,那个老太太,我们路上看到的黄花,
“真漂亮啊。”
它是在最难以接近的荆棘上,开放出来的。
英儿 早醒
看天亮起来是件寂寞的事。
不知不觉回家了,弄一个罗栓,找钱,罗栓弯来弯去,我在接近平台的地方,弄它。
“心里还是有点奇异,怎么我还在那弄罗栓?可雷说得对,我是喜欢做这件事,不是因
为别的,一纹一纹的就像时间一样,要过去,这罗栓有点奇怪了,它会弯得那么厉害然
后像蛇一样一抖,就又弯回去了。
我好像在问自己:不去看看山顶小屋吗:
好像说: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去。
但这个屋子也不大像我们山上的屋子,因为我的父母又来劝我说:会过去的,会过
去。将来更好,明月。
我奇怪我那么镇定,看周围也不伤心,也不会从中间长出一芽芽的过去的景象。一
棵树被砍了就枯在那儿,周围也不长树芽,这树芽就是我现在想说的话。我回去了,又
好像有点置若罔闻,也没跳蚤老鼠来袭击我,没有一点切肤的感觉。天阴阴的,后来又
放下钳子,又好像知道天不准备黑了,也就是说,现在就算天亮了。天阴阴的,想着英
儿就在幕布那边吧,轻轻敲她的鸡蛋。
每个星期四是不允许打扰她的,她要早起,做春卷。有时候她真的每回早早的就起
来,走来走去做事,平常她睡懒觉。我隔着壁板可以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到楼下去冲水
又上来,一个一个敲鸡蛋。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本来要我在一边削土豆皮,后来也取消了我的工作。因为我老
想把新鲜的笋和雪里红放进去,这是她不允许的,我总想给秩序增加一点意外的东西,
这也是她不允许的。而且我明明知道不允许,还要再说一次。
我听见她在楼板上走动,有时就早早的起来,她有时候把衣服换了,有时候还穿着
好看的睡衣,我就轻轻抱她一下。
星期五早上如果是这样阴阴的,可能下雨,春卷在油锅里炸,最怕下雨,倒不是怕
雨水到锅里去,是怕集上没有人。每回卖春卷的时候,总是看看天气。
星期五是我先起来,英儿还睡着,我就开始搬箱子了。先把春卷拿出来,搬下去,
接着拿锅、油瓶电线,总之一套完整的东西,最后还要清点一下。如果下台阶的时候有
雨星子,心里有点慌,想着天还是把雨先下掉的好,或者留着以后下。也有一次,一直
下雨,天就这么不阴不亮地下得白茫茫一片,雨水不停。那天英儿十分晦气地回来,春
卷剩了很多,送了很多,弄得我吃了一个星期春卷。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到哪都不会吃
春卷的原因。
春卷都卖掉英儿是开心的,卖不掉她就发誓一定要少做。最恨我减价的提议,这不
是钱的问题,是一个心理。每个人都有他特别关心的事。
我这样想着,就又听见了钟声。
醒来是玻璃,我在弄罗栓的时候,在梦里也恍惚地想:好像一件事发生了,我怎么
还这么镇定呢?在钟声中醒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可以变得年代久
远。
不知道怎么住在北京的一个下等旅馆里,倒也是新的。吃饭前天快黑时候,你说你
去看看英儿住的旅馆,也不知道怎么你就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已经是
吃饭的时间了,我们站在饭厅里。
那边有几个乡下人戴蓝帽子,脸若皱不皱的样子。我才想起来,问:看见英儿了?
你说:英儿不见,把门关了。
我又问:你看见她了吗?
你说:看见了。
我问你英儿什么样?
你说:还那样。
我一下就想起英儿穿红衣服在那打坐的样子,那是一件神巫的红衣服。
你说:听人说她一直在吵架,有时候在抱怨,说都是因为顾城。
我心里头狂怒起来。我说:我非……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平静下来,吃桌上的菜。是豆角,直接一杓就倒在桌上了,
我想怎么没有盘子呢?你在那边吃,我吃完我这边就到你那边,发现也没有盘子。不过
桌子是新的,但是干净的,是三合板刷油漆的。
我又问你:英儿住的旅馆好吗?
你说:挺高级的…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王府井的一个饭庄,有大理石金鱼,水池什么的。我想:看来她
是搞到了一笔钱。
我又想起英儿从那个旅馆出来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终于追上她了。我知道她马
上要走掉。
从梦里醒来是早上,这么真真切切的梦,虽然没有看见英儿,但是英儿的红衣服烙
在我的心上,我看见她不高兴的还那样。
听说英儿还那样,英儿真是铁石心肠,醒了还感到那么锋利。
英儿 气功
在梦里,你说英儿还那样似的,我才忽然感觉到一种铁锨的锋利,我说英儿真是铁
石心肠,醒了我还感觉到它那么锋利。在梦里吃饭的时候,你还问了一句:那你就不想
别的?
这句话有一点点指责和抱怨的意思。
这是一个多么清楚的梦啊。
英儿穿红衣服,编十几个小辫,我给她照相,拿出银镯子和银锁,我让她坐在平台
的阳光里。这是一个见鬼的事,要登一个广告,说练气功英儿教授气功。我就给她照相,
英儿坐在平台的木栏上,后边是白的黄的,橙色的,我漆过的墙板,后边是海和松林,
她做出打坐的样子,她的腿很轻松。我现在还能看见,她坐在阳光里,面容苦涩的变换
着手印。
那次照的不大好,但我以为有一张、两张颜色是好的。有藏式建筑那种土红苍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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