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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9 京極夏彥(日)
  「──是的。」
  「是嗎,果然如此吧。這就是所謂的視線。好,你現在張開眼──」
  平野緩緩地張開眼睛──
  和尚正背對著他呢。
  「啊。」
  「我在你一閉上眼睛的同時立刻轉過身去,一直看著那棵柿子樹哪。」
  「那麼──剛才的視線──是我的錯覺嗎?」
  是誤會?是妄想?
  和尚又搖頭否定。
  「非也非也,剛剛你感覺到的那個就是視線哪。雖然我的眼睛朝向柿子樹,但心情可就向著你了。」
  「難道說──我感覺到的是師父您的心?」
  「這也不對,心是感覺不到的,人本無心哪。」
  「沒有心?」
  「當然沒有。人的內在只有空虛,人只是副臭皮囊罷了。」
  「空虛──嗎?」
  「你知道嗎?我剛才雖然轉身了,但在閉上眼睛時,對你而言我一直是朝向著你。即使在你閉上眼睛的同時我離開了,我也依然在看著你。」
  「可是這與事實不符啊。」
  「有什麼不符?對你而言那就是真實,世界隨著注視者而變化。」
  「僅靠注視就能改變世界嗎?」
  平野依然無法理解和尚所言。
  「沒有注視者,就沒有世界;視線並非注視者所發出,而是依著感受者存在。這與物理法則無關,與你所想的完全相反。」
  和尚笑了。
  接著他豪邁地說,「抱歉抱歉,我還是不習慣說教,我看我喝點般若湯〔註一〕就去睡覺好了。」和尚穿過墳旁的塔形木片〔註二〕群,融入墓場的昏暗空氣之中,終至消失。
   ◇ ◇
  註一:般若湯:出家人的黑話,指酒。
  註二:塔形木片:原文作「卒塔婆」,原指供奉舍利子的塔,在日本多用來指插在墳旁、用以供養死者的塔形木板,上頭記載經文、死者的謚號、去世日期等。   ◇ ◇
  烏鴉三度啼叫。
  平野就這樣茫然地側眼看著妻子墳墓有好一陣子,不過亡妻的幽靈似乎並不打算現身,於是他提起水桶,準備離開。
  ──所以說問題都在自己身上。
  沒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
  連妻子自殺也是──
  ──為何死了?
  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對,應該說平野從來就不願去思考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
  平野將水桶與杓子拿到寺院的廚房歸還。
  接著面對夕陽直行,來到寺務所。
  愧疚感。
  川島說是愧疚感作祟。的確,平野一直以來刻意迴避思考妻子自殺的問題。難以否認,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確有所忌諱。
  喀啦喀啦,一串串的繪馬〔註〕被風吹動響了起來。
   ◇ ◇
  註:繪馬:為了祈求願望實現或還願,進奉給寺廟的屋形木片。上頭繪有馬代替真馬作為供品,並寫上祈求的願望。
   ◇ ◇
  刺痛。
  有人注視。
  在成串繪馬的間隙之中──
  ──眼珠子。
  平野小跑步到前面,撥開繪馬,喀啦喀啦作響。
  在繪馬背後。
  一顆眼珠子,就在裡面。
  在繪馬與繪馬之間。
  是那顆眼珠子。
  ──這是幻覺吧?
  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之中,
  有一顆濕潤明亮的眼珠子。
  烏黑的瞳孔。
  虹膜以及眼球上一根根血管是如此地清晰──
  盯。
  眼珠子看著平野的臉。
  ──唔,
  「唔啊!」
  平野嚇了一跳,慌亂地敲打繪馬一通。
  幾片繪馬翻轉過來,還有好幾片繪馬散落地面。
  等到粗暴的氣息恢復平靜,認識的住持慌忙跑過來,頻頻詢問發生什麼事,要平野冷靜。
  「抱歉──」
  ──沒看過這麼清晰的幻覺。
  或許那個叫小坂的和尚說的話很有道理。
  或許感覺到視線的是自己,與是否有人注視無關。即使沒有人注視,依然能感覺到視線。
  但是,不管如何,
  真的有東西在注視著。
  ──眼珠子。
  【四】
  有人注視著我。
  平野如此說完,精神科醫師平淡地回答:「這樣啊。」
  「──這很常見。」
  「不是什麼稀奇的病症嗎?」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會上注視你一舉一動的人其實並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這種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這就是一般常說的自我意識過剩。放心吧,沒有人──看著你。」
  「不,我的情況與你說的並不一樣。」
  「不一樣的。」平野再次強調。醫師有點訝異地問:
  「比如說,你在人群中會突然覺得週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覺得恐慌嗎?」
  「完全不會。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個東西就不會注視我,反而很輕鬆。」
  「喔?」
  這位頭顱碩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轉動的醫師,捲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乾燥的直髮隨著他的動作不停搖擺。
  「所以說你看到了──幻覺嗎?」
  「我覺得應該是──幻覺,可是卻很真實,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原來如此,請你再描述得更詳細一點。」醫生說。平野便將事情經過詳細描述一遍,接著問:
  「請問我瘋了嗎?」
  「沒這回事。幻覺沒什麼了不起的,就連我也看過,任誰都曾看過。基本上幻覺與現實的界線曖昧不明,當我們明確以為那是幻覺的時候,那就已經不是幻覺了。如果說僅因見過幻覺就是狂人,那麼所有人可說都是異常。」
  是嗎?
  醫生拿起鉛筆,以筆尖戳著桌面。
  「只不過你感覺到視線,並且害怕它的話,應該是一般所謂的強迫性神經症吧──嗯……」
  「請問那是?」
  平野詢問何謂強迫性神經症。
  「比方說,有些人有潔癖,覺得身旁所有東西都不乾淨;有些人則是看到尖銳之物就感覺害怕;害怕高處、害怕廣場等等,這些都是很常見的恐懼症。細菌污穢,尖銳物讓人受傷,高處跌落令人致命。這些擔憂都是很合理的恐懼。我們擔心造成危害,所以對這些行動加以限制或禁止,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至於影響正常的社會生活。但如果說恐懼心態過強,演變成不用消毒水擦拭過的東西就不敢碰,不只不敢拿剪刀,連鉛筆也害怕的話,這就超出愛好清潔跟小心謹慎的範圍了。」
  平野很佩服醫師的能言善道。
  「這些一般人常見的強迫觀念若是超過限度,就會演變成強迫性神經症。例如說,把鉛筆這樣插入的話……」
  醫師反向拿起鉛筆,輕輕做出要刺入眼球的動作。
  「──就成了凶器。因為鉛筆能刺穿眼球,造成失明。雖然我們平常不會這麼做,但鉛筆能對眼球造成傷害是事實;也就是說,若不幸發生意外,就可能會造成這種後果。」
  平野表示同意。醫師繼續說:
  「但是──我們平常並不考慮這種可能性,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鉛筆是拿來寫字的,而不是拿來刺穿眼球的。對大部分的人而言,鉛筆是筆記用具,而非凶器。但是……」
  「但是?」
  「但是哪,當這種擔憂過份強烈時──一看到鉛筆就覺得會對眼睛造成傷害。於是為了保護眼睛,只好遠離鉛筆,不敢使用鉛筆。對受到強迫觀念所苦的人而言,鉛筆與凶器已經劃上了等號。如果恐懼感繼續升高,連覺得筷子也很危險,所有尖銳物都有可能造成危險,擔憂愈來愈強,就成了尖物恐懼症。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這全都是基於──尖銳物會刺傷人而來的恐懼。」
  「我好像懂了。」
  的確,這種情況不無可能。
  「至於你的情況嘛──」
  醫師轉動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著被注視──應該說,有被偷窺的強迫觀念。任誰都不喜歡被窺視,任誰都厭惡個人隱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況是這種擔心變得過度強烈的結果?」
  「你過去──有被窺視的經驗嗎?」
  「在感覺到視線之後──」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實際沒有人偷窺都沒關係。」
  「即使只是──被偷窺的錯覺也沒關係嗎?」
  「是的。與其說被偷窺,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卻被某人知道了之類的也無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時候卻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時候。
  「總之就是這類體驗。不管是小時候還是戰爭時的都可以。」
  「戰爭時──」
  「你心裡有底嗎?」
  「嗯──可是……」
  ──說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時候被看到了──
  「啊,應該是那件事。」
  ──那個孩子、被那個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開了。
  精神科醫師觀察平野的狀態,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靜靜地說起他的體驗。他在戰場上殺了人,用刺刀刺入敵人的身體,埋下地雷,投擲手榴彈,發射高射炮。醫師說,「可是這些體驗人人都有,只要上過戰場誰都遇過,你並不特別,為何只有你會──」
  那是因為……
  「被注視了。那個孩子──注視著我。」
  平野回想當時情況。
  原本忌諱的記憶逐漸甦醒。
  事情發生於南方的戰線上。平野在搬運物資時遭遇敵方的小隊。交戰中地雷炸裂,不論敵我都被炸個粉碎。轟隆一聲,眼前一片血紅。
  「敵人幾乎全滅,同伴仍有好幾個人活著,物資算是保全下來沒受到什麼損壞,所以我當時一心一意只想著將物資搬運回部隊。長官命令我如果遭敵俘虜就自盡,可是我還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說什麼也要回到部隊。但是不知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有人抓著我的腳。是美軍──」
  美國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掙脫。
  「現在回想起來,他應該想求救吧,說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時根本管不了那麼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斷刺呀刺,一股腦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頭也碎裂了,他的手總算放開我的腳。就在這個時候……」
  ──是的,就在此時。
  刺痛。
  平野感覺到銳利的視線,抬起頭來一看。
  一個未滿十歲的當地小孩,
  躲在草叢之中,
  ──注視著平野的一舉一動。
  「原來如此,這個經驗成了心理創傷。」醫師平淡地說。
  「複雜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覺得當時的行為不是人所應為,可是卻被看見了,而且──還是個非戰鬥人員的小孩子。一想起那個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變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開了。
  「所以你怎麼了?」醫師問。平野支吾其詞,沒有立刻回答。
  「我──」
  ──原來是那個孩子害的。
  「我在復員後──成了性無能者了。」
  醫師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說,「我不懂你的意思。」接著又說,「是在戰爭中得病了?還是受傷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傷。」
  「因為我變得──不想要孩子了,變得討厭孩子了。不對,我想是因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會性無能。」
  「為什麼你會害怕小孩到這種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剛剛我總算懂了。因為那個戰爭時的體驗。沒錯。我害怕那個異國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樣的眼神注視的話──一想到此我就沒辦法忍受。我沒辦法接受──身為人父,自己是個無情的殺人魔。」
  「啊,原來如此。」
  精神科醫師重新捲好袖子,碩大的眼睛看著平野。
  平野有點自暴自棄,決心將想到的事情全部傾吐出來。
  「總之,就是因為如此──我沒辦法有圓滿的夫妻生活。起初還會找有的沒的理由當藉口,但畢竟不可能繼續搪塞下去。雖然妻子嘴上什麼也沒說,應該也覺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憐。她──」
  阿宮她……
  「我不會洩漏出去的,都說出來吧。」精神科醫師有如在耳邊細語般溫柔地說。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但是平野並不想責備妻子,也不想揭發真相,因為他知道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事態。
  戰爭剛結束時──
  由於政府的疏失,戰死公報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會對那個親切的男人動了心。當時並不是一個女人家能獨立過活的時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誘惑她,平野並不想責備妻子。因為對妻子而言,丈夫已經戰死了,她的行為既非不義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從戰場歸來了。
  平野到現在還記得妻子當時的表情。
  彷彿以為自己被狐妖蒙騙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麼也不說,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內心十分混亂。
  也許──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還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繼續跟男人發生關係的。因此妻子對這件事情一句話也沒說。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結束,於是兩人的關係就這樣繼續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決定默認妻子的私通行為。
  「這樣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說過,人的心理狀況並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話了結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剛剛也說過了,因為我陽痿,無法跟內人發生關係,所以……」
  「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嗎?」
  「什麼意思?」
  「這沒道理。你的行為背後──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醫師如此斷定。
  「為什麼你能肯定?」
  「因為從你剛才所言,並無法明白說明你的視線恐懼症,你的妻子也沒有理由自殺。你在戰場上確實受了心理創傷,因而患了心因性陽痿,更因為這個性功能障礙,你默認了妻子的紅杏出牆。我想你這些自我分析很正確,十分接近問題核心。但是如果事態只有這麼簡單應該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想你現在早就不會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沒理由自殺。」
  平野一時啞口無言。
  沒錯,若僅如此,妻子沒有理由自殺。
  因為平野對妻子的不貞裝作毫不知情。
  醫師繼續說:
  「我想你應該知道你妻子為何自我了結生命的理由。那個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並非害怕兒童目擊者的視線,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為遭到告發。那或許是契機,但不可能是病因。這種彷彿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識般的美麗說辭,對你不過只是讓自我正當化的幌子罷了。」
  不知不覺,醫師的語氣變得暴燥起來。
  「如果你不肯說,我就替你說出來吧。」
  醫生的語氣愈來愈具壓迫性。
  「因為你的妻子──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
  「知道你裝作不知道的事。」
  「咦──」
  「我想,你妻子知道了你已經知道,所以才無法承受良心苛責──」
  ──是這樣嗎?
  果真如此,那麼殺死妻子的兇手等於是平野。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你的妻子等於是被你殺死的。因此你一直不願意深究妻子自殺的原因。你不想察覺妻子自殺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你放棄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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