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8 京極夏彥(日)
  可是──
  所謂的視線又是什麼?
  當被人注視時,背上的灼熱感、刺癢感、冰冷感,這些感受究竟因何而起?
  是錯覺嗎?的確,這種情況當中大半是錯覺。但是剛才的情形呢?感覺背後有人注視,回頭一看,妙子的確就在那裡。
  這算偶然嗎?
  「您最近好奇怪喔,平野先生。」
  妙子說完,擔心地望著平野的臉。
  她用烏黑明亮的大眼注視著平野,這對眼睛的視網膜上現在應該正映著他的臉吧;如同平野看著妙子楚楚動人的美麗臉龐般,妙子也正看著平野疲憊倦怠的臉。
  平野覺得有些厭煩。
  【二】
  有人在注視著。
  視線通常來自背後。
  或者與自己視線無法所及之處。
  總之,多半來自無人注意的死角。
  沒錯。
  例如昨晚在浴室,當平野洗完身體正要沖頭髮而彎下腰時,突如其來覺得有股視線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緊繃,為了保護身體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視,自己正受到注視。
  視線由採光窗而來嗎?
  不,是從澡盆後面嗎?
  睜大眼睛注視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視者就在──那裡嗎?
  其實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只要猛然回頭就會發現,背後根本沒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時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嚇得他大聲尖叫。一旦出聲喊叫後,恐懼也稍稍平緩了,他立刻從澡盆起身,連淨身的溫水都沒沖就趕忙離開浴室。
  平野跟川島喜市說了這件事,川島聽完,大笑說,「平野兄,真看不出來你竟然這麼膽小。」
  「沒錯,我膽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沒你以為的那麼膽小。」
  「是嗎?我看你真的很膽小啊。你說的這種體驗任誰都曾遇過,但只有小時候才會嚇得驚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還會害怕這種事,這不算膽小算什麼咧?平野兄,如果說你是個妙齡女郎,我還會幫你擔心說不定當時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這種三十來歲的粗壯男子沖澡,我看興趣再怎麼特殊,也沒有人想偷窺吧?」
  川島努了努尖下巴,將手中的酒杯斟滿,一口氣飲盡。
  「啊,說不定是剛才那個房東女兒偷窺的唷,我看那女孩對你挺有意思的。」
  「說什麼傻話。」
  妙子不可能偷窺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對面的房東家的女兒。
  她好像是西服還是和服的裁縫師,平野並不是很清楚,據說今年十九歲了。
  平野在此賃屋已有一年多,這段期間妙子的確經常有意無意地對他多方照顧。但是平野認為這是她天性愛照顧人,對獨居的鰥夫疏於整頓、簡直快長出蛆來的髒亂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輕女孩對自己頂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島打趣地說,「人各有所好,說不定她就愛你這味啊。」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人有這種特殊癖好?」
  「我是說過,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說平野兄呀,你實在太遲鈍了。你想想,平時會想去照顧房客的只有愛管閒事的老太婆吧?一個年輕姑娘若沒有好感,怎麼可能這麼服務到家?」
  或許此言不虛。
  但是,對平野而言其實都無所謂。管她愛上了自己還是一時想不開,平野老早就厭倦這類男女情愛之事。比起妙子,現在更重要的是……
  ──視線的問題。
  平野一說出口,川島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這種雞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點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會死,根本不痛不癢吧?」
  「一點也不好。比方說我們遇到風吹雨打時有所感覺,至少原因很明確,所以無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卻對感覺有視線,教人怪不舒服的,難以忍受。」
  「所以說你真的很膽小哪。」
  川島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又說了一遍。
  「我們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銳利』嗎?說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燈一樣會放出光線哪。只不過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窺你。」
  「真有這種蠢事?」
  「可是野獸的眼睛不是會發光嗎?」
  「那是因為光線反射,不是眼睛會發光啊。就算眼睛真的會發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沒感覺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無雙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飛鳥嗎?」
  「那是說書吧?」
  「我倒是覺得聚精會神地凝視的話,說不定真能射下鳥兒。」
  或許──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選擇了特定的對象聚精會神地凝視,或許視線就是因此產生的,說不定川島的想法是正確的。
  但是平野終究無法相信觀察者的心情會隨著視線穿越空氣傳達到被看的對象,難道說注視者真的有可能透過視線將想法傳達給被注視者嗎?
  平野不當回事地提出質疑。川島回答,沒錯。
  「因為視線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說『熱切的眼神』嗎?我看經常在注視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話題又轉回到沒興趣的男女情愛上。
  平野想。
  這不是能用氣這種不知是否存在、沒有實體的東西說明的。
  所謂的「跡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氣中細微的動態或輕微的氣味、微動的影子等等難以察覺的線索,但這跟所謂的視線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設逭兩者相同好了,
  ──注視者又是誰?
  結果,不管川島如何順水推舟,平野都表現出沒興趣的樣子,川島終於也莫可奈何。最後他雖然沒說出口,臉上卻明白地表現出,「你這不懂女人心的木頭人,自己嚇自己去吧」的態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時都悶在房間裡做細活,才會變得那麼膽小。雖說為了討生活不得已,但偶爾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們改天找個時間去玉井〔註〕逛逛好了。」
   ◇ ◇
  註:玉井:位於東京墨田區(當時為向島區)的私娼街始於戰前,迄於西元一九五八年《賣春防止法》實行。
   ◇ ◇
  川島說完,準備起身道別。平野伸手制止。
  「欸,你先別急著走嘛,雖然下酒菜吃完了,酒倒還很多。你明天休假吧?輕鬆一點,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沒必要趕著離開,反正你也孤家寡人,沒人等你回家。」
  平野不想自己獨處。
  也想找人發發牢騷。
  於是川島又盤起腿坐下。
  平野是個製作飾品的工匠。
  簡單說,就是以製作如女兒節人偶的頭冠、中國扇的裝飾、髮簪之類細膩的金屬工藝品維生。這類職業即使完全不跟人交往,也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作息。因此,雖然平野並非討厭與人來往,自然沒什麼其他朋友。
  川島是在這附近的印刷工廠工作的青年。除了住家很近以外,他跟平野幾乎沒有關聯。就連平野自己也不知道當初怎麼跟他結識的。
  川島說:
  「你這樣很不好,太死板了。如果我說話太直害你不舒服我先道歉。只不過啊,你該不會還一直念著死掉的妻子吧?這樣不行喔。守貞會被稱讚的只有寡婦而已哪。」
  「沒這回事,我早就忘記她了。嗯,已經忘記了。」
  「真的嗎?」川島一臉懷疑。
  平野最近才跟這個年輕工人相識,對川島的身世幾乎一無所知;反之,川島對平野亦是如此。
  只不過,平野自己在幾天前──向川島透露過一點亡妻之事。
  不知當時是怎樣的心態,竟然多嘴說出這件沒必要說的事情。應該是川島擅長問話,習於跟人閒扯,才會害他說溜嘴的吧。
  ──阿宮。
  想起妻子的名字。
  平野的妻子在四年多前去世了。
  兩人於開戰前一年成親,加上戰爭期間約有八年的婚姻關係。不過當中有兩年平野被徵調上戰場,實際上一起生活的時間只有六年。
  妻子突然自殺了。
  原因不明。
  那天,平野出門送貨回來後,發現妻子在屋樑上吊自殺了。妻子沒留下遺書,平時也沒聽她說過有什麼煩惱。因此她的死猶如晴天霹靂,令平野大受打擊。
  所以平野等到失去妻子非常久一段時間後,才感到悲傷和寂寞。而現在這種心情也早已淡薄,於很久以前就幾乎完全磨滅。不知是幸或不幸,妻子並沒有生下孩子,也沒有其他親戚,平野如今形單影隻,孤單一人。
  也因此,造就了他淡泊的個性。
  「真可疑。」
  川島歪著嘴,露出輕薄的笑容。
  「如果真的忘了,為什麼不再續絃?」
  「我沒女人緣。」
  「沒這回事,那姑娘不是暗戀你嗎?」
  「跟那姑娘沒關係。而且就算要娶她為妻,我跟十九、二十歲小姑娘的年齡差距也太大了。」
  ──話說回來,
  在妻子生前平野的確一次也沒感覺到視線的問題。
  那麼……
  那麼果然還是如川島所言,這兩者之間有所關聯也說不定。想到這裡,平野望了佛壇一眼。眼尖的川島注意到平野的目光,立刻說:「看吧,你果然還念著你妻子。」並直接在榻榻米上拖著盤腿的下半身移動到佛壇前,雙手合十拜了拜,然後彷彿在尋找什麼似地看了一下後,說:
  「唔,平野兄,你也太不虔誠了吧。」
  滿滿的灰塵堆積在佛壇上。平野平時只把佛壇當作放神主牌的櫃子,所以壓根兒也沒想過要打掃。
  「沒錯,我不信這套的。」平野回答。川島聽了皺眉。
  「沒人要你早晚燒香祭拜,可是好歹也獻杯清水吧。」
  「我是想過,可就是懶。不過這剛好也證明了我對內人沒有留戀。」
  「是嗎?放任到這麼髒反而叫人可疑。由灰塵的厚度看來,我看至少半年沒清掃過了。一般人至少在忌日總會擺點水果牲禮祭拜。你該不會連掃墓都沒去吧?」
  「嫌麻煩,早就忘記了。」
  「既然如此,平野,我看你是明明就很在意,卻故意不做的吧;明明一直放在心裡,卻裝做視而不見。」
  「我懶得做。」
  「可是工作卻很細心。唉,我看你繼續這樣放任不管的話,遲早有一天會出現喔。」
  「出現?什麼會出現?」
  川島說:「當然是這個啊。」兩手舉至胸前,手掌下垂,做出回眸慘笑的樣子。
  「不會吧?」
  ──注視自己的是,
  妻子嗎──
  「哪有什麼幽靈!」
  「我可沒說幽靈喔。平野兄,你該不會對嫂子做出什麼愧疚的事吧?」
  「怎麼可能──」
  ──應該沒有吧?
  「──怎麼可能。」
  「你就老實點比較輕鬆喔。」
  「老實?」
  「我的意思是,有那麼年輕又漂亮的姑娘對你有好感,你自己也不是完全沒興趣;但是你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妻子,所以感到內疚,只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因此才會變得這麼彆扭,不管是對妻子還是對妙子姑娘都刻意不理不睬。」
  ──內疚之情,
  刺痛。平野再度感覺到視線有如針刺投射在背脊。
  「我看你找個時間該去掃掃墓,跟嫂子道歉一下比較好。這麼一來,被注視的感覺應該就……」
  川島說到這裡隨即噤口。
  因為他感覺到平野的狀態似乎有些異常。
  「平野兄,你現在難道又……?」
  「嗯,又感覺到了,現在似乎──有人在看我。」
  川島伸直了身體,仔細觀察平野背後的情況。
  「背後的紙門──好像破了,是那裡嗎?」
  「這──我也不知道。」
  川島站起身,走向紙門。
  喀啦喀啦,他將之拉開,探視一番後說:「沒人在啊,平野兄,你自己瞧吧。」平野順著他的話轉頭。在那瞬間……
  平野發現了視線的來源。
  隔壁房間的確沒有半個人,但是……
  紙門上的破洞,卻有顆眼珠子正滴溜溜地注視著他。
  【三】
  有人在注視著。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野感覺被注視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了。
  原本只要回頭看,就能平復恐懼的心情。
  因為大多時候都是自己疑神疑鬼,背後並沒有人在窺視;只要對自己打氣說:「膽小鬼,沒什麼好怕的。」即可泯去恐懼。
  但現在平野即使感到視線也不敢回頭,他很害怕。
  就算回頭──注視他的多半是眼珠子。
  那天,從紙門破洞中看著他的是……
  眼珠子。
  可是不回頭,反而更覺得恐怖。
  來自格窗的雕刻、紙門的空隙、牆壁角落的孔洞,視線無所不在。
  視線的來源肯定是那個──眼珠子。
  ──這是幻覺。
  毫無疑問。
  但是平野覺得在川島面前仍然看到幻覺的自己,在另一層意義上更令人害怕。
  平野回憶前妻的事。
  ──那顆眼珠子。
  或許真如川島所說的,是妻子的──
  妻子的眼珠。
  竟會得到如此可笑的結論,平野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正常。
  但是神經衰弱不堪的平野,相當乖順地接受了這個結論。或許這也是一種願望吧。為了逃離莫名所以的不安,抬出幽靈反而是個方便的解決之道。即便如此,這樣的狀態依然不怎麼好,平野想。
  因此,他決定去為妻子掃墓。
  此外他也覺得與其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還不如出外比較放心。很不可思議地,平野在戶外並不會感覺到視線。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理應也有無數視線交錯,若視線是種物理作用,平野這種視線恐懼症的傢伙照道理反而上不了街。
  但不論晝夜,平野在外從來沒感覺到視線。頂多只有偶爾有人恰好注視他,不然就是自己遮蔽了他人視線的情況。總之沒意義的問題多思無益。
  妻子的家廟在小田原。
  是她家族代代祖先安葬之處。
  起初平野認為妻子孤零零地葬在東京不熟悉的墓地很寂寞,因此拜託寺方答應讓妻子葬在小田原。可是由於妻子的家人早於戰爭中死光了,如今到了中元節或彼岸會〔註〕反而都沒人掃墓;另一方面,平野在鄉下老家的墓也因為親戚相繼死去,寺廟早已廢棄,現在已無人管理,故亦不適合葬在該處。
   ◇ ◇
  註:彼岸會:於春分、秋分舉行的法會。為期七天,於這段期間行禮佛、掃墓等法事。
   ◇ ◇
  不管哪邊,去掃墓的只有平野,只要平野本人不去,不管葬在哪裡都一樣寂寞。
  到達目的地一看,果然墳墓周邊雜草叢生,彷彿在責備平野的無情。
  花了半個小時才將雜草全部拔除,等到刮除乾淨墓石上的苔蘚,供奉起鮮花與線香時,花兒似乎也逐漸乾枯了。
  平野雙手合十,低頭瞑想,他並沒什麼話想對妻子說,也沒有特別要向死者報告的事情。況且,一想到入了鬼籍的故人或許過得不錯,實在也沒有必要多說什麼令她擔心。總之平野先為自己很久沒來掃墓之事誠心誠意向妻子道歉。
  閉上眼睛的瞬間,背後又有──
  在感到害怕之前,注視者先發言了。
  「你似乎很疲累呢。」
  平野怯生生地回頭,朝發話方向一看,在墓碑與墓碑間有名個子矮小的和尚。
  「有什麼理由嗎?如果覺得我多管閒事請別理我,要我滾開我就立刻走人。」
  沒見過的和尚。
  只不過這個寺廟的和尚平野也只認識住持一個,除了住持以外這裡有幾個和尚他也不曉得。那名和尚與景色十分相合,完全融入景色之中,反而缺乏存在感。問和尚是否是這裡的人,他搖手表示不是。
  「我是住在箱根山上的破戒僧,跟這裡的住持是老朋友,有點事來找他,結果不知不覺眼睛就注意到了你。」
  「眼睛──注意到我……」
  「沒錯,注意到你。」
  「什麼意思?」
  「我不會幫人算命,所以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只不過哪,總覺得你的背影──似乎在拒絕著世上所有的人。」
  和尚臉的輪廓頗小,時間恰好又近黃昏,墳場一帶變得很陰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雖然看起來難以捉摸,但並不像在作弄平野。平野認為不搭理對方似乎太過失禮,便自我介紹。和尚自稱小坂。
  平野說起關於視線的事情。
  小坂不住點頭地說,「看來你被奇妙的東西纏上了。」接著又說,「只不過你因此事才來掃墓並不值得讚許哪。」
  「說來慚愧,朋友說這或許是亡妻作祟,警告我說──這是幽靈的復仇。雖然我並不認同,但還是有點在意。我想我的確疏於祭拜亡妻,所以遭到報應了吧,於是遠路迢迢前來掃墓。但我並非是想消災避厄才來祭拜的。」
  和尚笑著點頭稱是。平野問:
  「所謂的視線──究竟是什麼?是真的有人在看我嗎?不,應該問,為何會感覺視線投射在我身上呢?」
  「這個嘛,說來很簡單。」
  「很簡單嗎?」
  「比方說,現在正在注視你的是誰?」
  「和尚您啊。」
  「你感覺到我的視線了嗎?」
  「不是感覺,您就在我眼前看著我不是?」
  「那麼,你閉上眼睛試試。」
  平野順從地閉上雙眼。
  「如何?你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是否感覺到我的視線?」
  雙眉之間……鼻頭……有如針錐的感覺爬上肌膚。和尚正在注視著的就是這一帶吧。
  平野如此確信。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