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館──二號棟遭到空襲,成了廢墟。
我穿過別館。
新館──三號棟也有一半遭到炸毀。
啊,內藤快追過來了。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內藤就住在這裡──新館二樓原本當作病房使用的房間。
新館再過去就是──
我停下腳步。
覺得喘不過氣。出生以來從來沒這麼跑過,但很不可思議地頭痛卻減輕了,也流了點汗。我平時幾乎不流汗。我有點擔心地望了望背後,幸好內藤並沒有追來。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輕易追上我。
更不用說成年人的內藤了。
走廊盡頭有個進出口,由這裡出去會看到一間小建築物,那是我小時候每天報到的地方──過去的小兒科診所。
現在則是妹妹夫婦的住處。
──不行。
不能繼續往前走了。那裡是我不該進入的禁地。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如此。
或許是內藤剛剛的那番話,令我覺得不該侵犯妹妹夫婦的聖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後我打開了最靠近我的門走了進去。
※※※
第一次進這個房間。
房間裡只有櫃子與書桌、書架,非常樸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許是他──妹夫的房間吧。書架上整齊擺滿了筆記本與醫學書籍。
櫃子裡則整齊地擺滿了實驗器具與玻璃箱。玻璃箱子裡是──
──老鼠?
有幾隻老鼠被關在裡面,是實驗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樣,靠著藥液過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來彷彿綻放藍白色的光芒。
從巨大的窗戶中可見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兒科診所。
我慌忙轉過身,背對窗戶。窗戶沒有窗簾,妹妹夫婦居住的建築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與她的丈夫就在那裡生活,我不該窺探她們的生活,我沒有那個資格。
不敢開燈,也不敢離開房間,最後我拉出書桌前的椅子坐下,低頭不讓自己看窗外。
閉上眼睛,就這樣保持不動,原本亢奮的情緒逐漸平緩,總算稍微恢復了平靜。
──多麼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僅因為被沒有意義、在心中來來去去的記憶所擾,離開房間──結果被那個內藤──
抱在懷裡的觸感再度甦醒,全身止不住顫抖,連討厭的氣味也跟著甦醒。
──我跟妹夫有關係?
什麼鬼話,這一定是內藤的謊言。那個人靠著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發現我的不安心情,隨口說出這些胡扯來擾亂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這麼卑鄙的男人,何況我跟妹夫根本──
──他長什麼模樣?
我對妹夫的臉沒什麼印象。
我沒跟他交談過,也不曾仔細觀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識地逃避著他。
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這實在很異常,我們明明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嗎?
我們表面上是一家人,實際上卻像陌生人。在廣大的廢墟裡過活,即使一整天沒見過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願的。因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況妹夫呢。而且,妹夫是個男人。我想,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我才會忌諱他,討厭他,刻意地迴避他吧。
因為──
我一直擔心我內心深處的女性特質會因為接觸男性而覺醒。不管是頭腦,還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絕自己成為女人。可是只有身體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嘆了口氣,回想起內藤說的話。他所說的果然是事實嗎?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嗎?
討厭,好討厭。如果這是事實,我覺得非常污穢。不是針對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並不像討厭內藤那般討厭妹夫,明明他的容貌與聲音都如此模糊沒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討厭遠藤那般討厭妹夫。
──那是因為啊。
因為?
──戀愛。
戀愛?多麼遙遠的話語啊。
──情書。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
──你那時收到了情書。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是狐狸精。
──看你笑得多開心啊。
在笑的是我。
「討厭!不對!完全不對!」
我大聲叫喊。
醫院雖已成了廢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論叫喊得多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只要自己安靜下來,世上的一切聲響亦隨之消失。這裡就是這樣的場所。
房間恢復靜寂,只剩下心臟的跳動。
不行,沒辦法保持安定。我應該變得更理性一點,情緒化對身體不好。
我必須重新安定下來──更理性一點。我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從一開始就陷入混亂之中。
都是那個迷你女人──
對了,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識思考便知這種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場、記不記得的問題。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把這種生物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又抱住雙肩,低頭閉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氣,繼續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應該是──
應該是我已經捨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總是憐憫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這樣。
也就是說,她終究是個幻影,我則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膽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經讓我看到的幻影,這就是那個迷你女人的真相。
證據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經異樣亢奮,精神不安定的時候才會出現,剛才的情形亦然。內藤被我異常的情緒所影響,所以才產生了幻聽,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個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奮,更助長了幻覺的產生。
不對,還是很奇怪。難道剛剛兩人聽到的細小聲響,真如內藤所言有老鼠嗎?
聽說沒有比人類的記憶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記得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記憶嗎?難道並非只是因為我的神經有所疾患,而創造出栩栩如生的虛假記憶嗎?難道不是我根本沒看過那個迷你女人,但幻覺帶給我真實感,並回溯既往竄改了我的記憶嗎?
已經過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實還是假造,在腦髓中的價值都是一樣的。這跟夢是一樣的,虛幻的記憶不過只是醒著的夢境。
或許有某種契機──應是受到某種刺激──使得在我的腦中長年累積有如膿般的東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來。
這一切如夢似幻。
回想今晚慌亂、害怕的情形,多麼幼稚啊。
將恐懼的心情塞入內心深處,故意視而不見才是成長。
我張開眼。
因為是處於這種狀態──所以才會覺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斷然地改變我的想法。
沒錯,我並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實,但是──我的人格並沒有扭曲到會造成日常生活的問題。
而我的家庭也一樣。我的家庭的確缺乏對話,也缺乏溫暖,但至少沒有彼此憎恨。像這種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處可見。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氣,自以為不幸罷了。
我們的情況其實很普通。
幸虧妹妹結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寬心。
聽說妹夫是個很優秀的醫師。這麼一來醫院也後繼有人,不必擔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無法生小孩也無須在意。建築物壞了再修補就好。等妹妹夫婦生了小孩,我們家應該也會恢復正常。我只要維持現在的我即可,就這樣苟延殘喘即可。
沒有什麼好不安的。
當然,我跟妹夫有什麼曖昧關係之類的胡言亂語,更是天地翻轉過來都不可能。
我總算平靜下來。
已經──沒事了。
頭痛好了,身體也不再發寒。這般痛苦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彷彿剛從漫長噩夢中醒來。
我緩緩地抬起頭。
窗外──
潛意識裡我似乎依然迴避著小兒科診所。不過仔細想想,這並不奇怪,深夜裡毫不避諱窺視新婚夫妻的房間才有問題。
──回房間吧。
吞個藥,準備入睡。
等醒來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們少女時代那樣。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時──
喀沙喀沙。
我聽見聲音。是櫃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發出的嗎?
不對,是從腳下──不,是桌子裡發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麼也沒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聲音。
是抽屜。
蟲子?還是說,裡面也養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屜的拉柄。
為什麼想打開?明明沒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無可言喻的焦躁感纏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這是──毀滅的預感。
趕快……
趕快打開。
我手貼額頭,似乎輕微發燒。
感冒了嗎?
是死亡的預兆嗎?
但我已經習慣了。
我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來都與死亡的預感毗鄰而活,因此──我並不害怕。
手撫胸口,傳來心臟的跳動。
啊,我還活著。
脈搏愈跳愈快。
沾滿藥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腦部。
腦子愈來愈膨脹。
視覺隨之變得異常清晰。
整個世界超乎尋常地鮮明起來。
打開抽屜一看──
沒有什麼老鼠。
只有紙張,不,是一些老舊的信封。
抽屜裡只收藏著一束信件。
信,我討厭信。灌注在一個字一個字中的情感、思念與妄想,濃密得彷彿充滿氣味,光看就讓人喘不過氣來,這種東西若能消失於世上該有多好。胡亂封入了無用的記憶──信就像記憶的棺材,令人厭煩。信令人忌諱,不吉利。我最討厭信了。
當我慌忙要將抽屜關上時,我發現了……
──這是?
這些信件是……
妹妹──寄給妹夫的──
──情書嗎?
封入了愛慕之情,
與熱切的思念,
男給女,
女給男,
傳遞於兩者之間的文字──
這種東西,我……
自然沒有看過,
也沒有寫過。
腦子膨脹。
無用的記憶啊,別甦醒。
腦袋像是快爆開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間,整疊情書崩塌。
從泛黃的信封底下,
一個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臉。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帶著無法想像存在於世的恐怖表情瞪著我,清楚地說了句:
「蠢蛋」
接著她遞了一封情書給我。
在這一瞬間,
過度膨脹的我,終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
第參夜 目目連
庭院荒蕪之昔日舊家
屋內處處多有目
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遺》/下之卷.雨
※※※
【一】
有人在注視著。
視線穿透衣物布料,如針錐般投射在皮膚表面。
──視線。
平野感覺到視線。
頸子兩側至肩胛骨一帶的肌肉因緊張變得僵硬。
「是誰?」
轉身回望,原來是矢野妙子,她胸前捧了一個用報紙包裹的東西,天真爛漫地笑著。
「別人送我們香瓜,拿一點來分給您。」
妙子的聲音清澈,邊說邊走到平野身旁,彎下腰。
「平野先生,您──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什麼,只是你悶不吭聲地走進來,嚇了一跳罷了。」
平野隨便找個藉口搪塞,妙子說,「哎呀,真是的,我在玄關就跟您打過招呼了呢。」又笑著說:
「看您流了這麼多汗,真的這麼可怕嗎?」
她拿出手帕幫平野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不知是什麼氣味,手帕有種女性的芳香。
──視線。
平野思考著,視線究竟是何物?
有多少人憑藉著自我意志注視著這個世界呢?
若世界就只是單純地存在於該處,而注視者就只是毫無障礙地映入眼簾的話,是否真能稱為以自我意志注視世界呢?
反而不看更像主動的行為。
閉上眼才是自我意志的行為。
注視這個行為中,自我意志所能決定的就只有注視的方向。不論注視者是否願意,視覺將所注視的一切對象,全部都捕捉入眼。沒有選擇的餘地,眼睛就只是單純地接受世界的一切。那麼,這就不該說是注視,而是映入才對。
或許這樣的說法並不真確。
至少眼球不可能放射光或風對外在事物產生物理作用。
平野相信──眼睛所朝向的對象,並不會因為眼睛的注視而受到某種干涉。平野對科學並沒有特別卓越的見地,但他倒也不是渾渾噩噩過日子,至少還懂得人類之所以能看見事物,是因為物體反射光線入眼的道理。他壓根兒不相信視線能對被注視者產生物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