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修繕工程尚未動工。
無人修補破碎的家庭,任憑時光流逝。
我們將目前這種狀況視為理所當然,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在這五年之間,我也曾以藥劑師為目標用功讀書,但因體力終究無法負荷而放棄了。我現在天天看閒書過日,過著逃避現實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指責我。自從我不再是個女人的那時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員的資格。
妹妹今年夏天結婚了。
她的丈夫入贅我們家。
一名老實青年加入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沒什麼不同。我不知道他們相識、相戀,進而結婚的經過,沒人肯告訴我。
我抬起了頭。
為何我會來到這個房間?
因為只有這裡還沒崩壞嗎?
因為只有這裡還保持著過去的風貌嗎?
照片中的我們一點也沒有變。
過去的時光永遠留存於相紙之中。
我總算理解父親為何想擺著這張照片了,因為這張照片是我們這個家庭崩壞前的象徵。
父親那時或許敏銳地感受到家庭的輪廓即將逐漸崩潰、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壞前將這張照片擺飾在此吧。
胸口好悶。
空虛,好空虛啊。
抱著即將崩壞的預感過活,這是多麼空虛的事啊。我現在總算理解──我所感覺到的與父親同樣感覺到的事情,那實在太空虛了,所以才會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來穩固自己。我想父親也是感覺如此,才會將照片裝飾在這裡吧。
──不對不對。
什麼?哪裡不對了?
聲音從相框的方向傳來。
相框的背後,隱約見到熟悉的和服花紋。
那裡……有誰在那裡?
※※※
──那才不是什麼即將崩壞之前。
──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麼開心。
──彷彿收到情書一般。
──才不是崩壞。
──而是你破壞的。
──是你破壞的呀。
※※※
──那女人在這裡。
「別再說了!」
我大聲叫喊,恢復清醒。
【五】
突然之間,燈光亮了。
我驚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麼,原來是大小姐。這麼晚了不開電燈一個人在這裡──我還以為是小偷呢。」
門打開了,內藤站在門口。
「真不像大小姐應有的行為。」
內藤用右手敲了敲擺飾照片的暖爐。
不行,那女人會──
「什、什麼事?內藤。」
「問我什麼事?這句話應該是我問才對吧?嘿嘿,穿這麼薄的睡衣,很養眼喔。」
的確,我現在穿的衣服並不適合出現在他人面前。內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細打量著我的身體,聲音異常沙啞地說著,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但是我仍舊注視著暖爐上的相框,視線直盯在相框上,身體彷彿凍僵,無法動彈。就在相框後面,剛才……
「大小姐,怎麼怪怪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你才是,為什麼這麼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動物,總是在深夜出來捕食獵物。」
內藤下流地歪著下唇笑了。他把臉湊近我身邊,渾身散發出一股混雜著煙臭與酒臭、非常下流的氣味。
我很討厭這個男人。
內藤在我的家庭崩壞之始──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年──也不知怎麼攀上關係的,以實習醫師的名義住進我們家。
他自稱是我們家族的遠親,真是莫名其妙。但是這男人是母親帶回來的,說不定不是騙人的。戰爭即將結束時他被徵召入伍,翌年復員歸來。母親原本似乎打算讓他入贅,與妹妹結婚。只不過從來沒人對我提過這些事,因此當中經緯我並不清楚。
但是──
不管經過幾年,我依然無法喜歡這個低俗的男人。
內藤今年在醫師的國家資格考中落榜,妹妹則趁著這個機會結婚了,但詳細經過我也完全不瞭解。
在這之後,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穩定。
內藤說:
「我來到這裡也快八年了,好像從來沒機會跟大小姐獨處呢。」
討厭,我討厭他的聲音。
「我──不太舒服,頭很痛。我在這裡休息一下就回房間了,不勞你費心。」
「這可不好,我來幫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個實習醫生──」
內藤伸手觸碰我的額頭。
「別碰我!」
我使出渾身力氣甩開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地一聲,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內藤小聲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幹什麼!」
「別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衝動想立刻消毒額頭跟手背,我討厭他的氣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嗎?別開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嗎!我就這麼污穢嗎!」
「我──」
在我回答之前內藤站了起來。
「你……你的確是個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麼?這個醫院,你們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後是怎麼說你們這一家子嗎?表面上或許什麼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系是──」
「住口。再說下去,你在這個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認為。我是夫人的寵兒。不只如此,跟你妹妹的關係也……」
「你……內藤,難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來別繼續說下去比較好吧?畢竟他們才剛新婚而已哪。只不過啊,大小姐,你的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卻因而驕縱,把其他人都當笨蛋,以為只有自己才是聰明人,總是冷眼旁觀──」
「我才沒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麼說你嗎?說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說你是狐狸精啊。」
「騙、騙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這種話。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失去作為女人的資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可沒騙你啊,大小姐。我可是親耳聽到喔。你該不會跟那個入贅的傢伙有一腿吧?」
「我?為什麼?」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怎麼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種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說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搶走了。」
「怎麼可能,這是無憑無據的誤會。如果妹妹真的說過這種話,我一定要親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內藤說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輕撫我的下巴。
「你還真的一臉無辜喔?」
內藤仔細盯著我的臉瞧。
「嘿嘿嘿嘿,可是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咦?」
「我說,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內藤粗聲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殘響在房間裡迴盪。
「你──你說什麼,我什麼也──」
「你──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女人嗎?裝出一副連蟲子也不敢殺死的聖女面孔,總是瞧不起男人──你……」
內藤講到這裡停了下來。
「我──我又怎麼了……」
「你比你以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內藤用很難聽清楚的小聲說,嘆口氣,把臉朝下,低著頭繼續吐露心聲。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麼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誘男人!你就是這種女人。」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看看你這張天真無辜的漂亮臉蛋。」
內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還有這副美麗的胴體!」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全身後,用力把我推開。
「我看那個軟趴趴的女婿雖然跟你妹結婚,卻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麼辯解你沒有勾引他也沒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這個姐姐,久遠寺涼子!」
我是個女人?
我只是個未完成品,內藤在開惡劣的玩笑。
「怎、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你別作弄我了──」
「我可沒作弄你!」
內藤突然緊緊抱住我,不讓我跑掉。
「就算大聲求救也沒人聽得到。這間房子的牆壁很厚,而且你是這個家的腫瘤,就算聽見了也沒人會來救你。院長、夫人、你妹妹都一樣,沒人想跟你接觸。我現在就來切開腫瘤替你治療。」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我頭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的手竟然這麼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斷了,呼吸困難。我踢動著雙腿掙扎,內藤將右腳插入我的兩腿之間。意識逐漸朦朧。酒臭味很難受,我把臉側向一旁。
「怎樣!」
「放開我。」
「怎樣!被你嘲笑、輕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覺怎樣!」
「我才──」
我並沒有嘲笑他。
也沒有輕蔑他。
我只是不想成為女人。
我不能成為女人。
「放開我!」
我奮力一推,總算將內藤推開。
心跳劇烈,整個房間在我眼前咕嚕咕嚕地旋轉。
內藤被我推倒在沙發上,他動也不動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著他說:
「嘿嘿嘿,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我、我早就習慣憐憫跟輕蔑了──」
我早習慣了。
我瞪向內藤,跟小時候一樣。
「哈,好可怕。」
內藤呼吸也很急促。
「別裝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這張漂亮臉蛋。嘿嘿,以前我從來沒有機會像這樣正面看高傲大小姐的臉。」
「別再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內藤緩緩站起來。
由上而下看著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沒事吧?涼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好。」
我──蹲著,像個胎兒一般抱著自己保護身體,並哭個不停。
我有多久沒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沒辦法生孩子的女人。從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鄰,什麼時候死去都不奇怪。不,應該說早點死了比較好,我只是家人的負擔。所以請別管我了,別管我了──」
我在說什麼夢話。
頭好痛。腦子深處那些沒用的記憶又膨脹了起來,頭痛得快爆開了。
內藤繼續站著,以沉靜的語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涼子小姐,你已經──算是已經死了一半了。」
內藤繼續滿不在乎地說: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決心不戀愛就死去也未免太──」
「戀愛?」
我沒聽過這個詞彙。
我望向內藤,他刻意迴避我的視線,移開眼眸,接著說:
「你最好知道,不管你多麼討厭男人,多麼想躲在自己的殼子裡,還是有人愛慕你的。你看,講究道理的令尊與嚴格對人的令堂當初還不是相愛結婚的?所以說──」
「別再說了。」
「所以說──」
不知為何,內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拜託你別再說了,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嗎?我不想再聽這種話!」
「你聽啊!」
內藤又變得激動起來。我摀住耳朵。
「你長這麼漂亮,卻一封情書也沒寫過,這太異常了,這太扭曲了。你一定是瘋了!」
「情書?」
──呵呵。
笑聲?我緩緩地抬起頭。
注意內藤背後的、在暖爐上的金邊的相框裡的我與妹妹的、十五歲秋天的──
在笑的是我。
為什麼笑了?
相框背後,我看到有一張小臉正在窺視我。
──呵呵,情書啊。
「誰?」
內藤也回頭了。
難道他也聽見了?
不是幻聽。
「你聽見什麼了嗎?」
我沒辦法回答。
「好像聽到笑聲──是我的錯覺嗎?」
躂、躂、躂……
迷你女人正跑著。
內藤慢慢走近暖爐,仔細觀察了一下。
「是老鼠嗎?」
就在時鐘的旁邊。
──果然,她在。
好可怕。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趁勢起身,拚命推開沉重的大門,奔跑著離開房間。
內藤似乎在我背後喊了什麼。
但我已經沒有興趣聽了。
【六】
我來到走廊,朝自己房間的反方向逃跑。並非想逃離內藤,而是想逃離那女人,逃離自己的過去,更重要的是,想逃離現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誰?難道說,我不是我以為的自己,我以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說我是女人?很美麗?勾引男人?
別再戲弄我了。
我最討厭內藤了。
離開醫院的大廳,穿著拖鞋穿過迴廊。幸虧值日室的護士背對外面,沒發現我。
迴廊有屋頂,但已經算是屋外,風很冷,中庭雜草叢生。
月亮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