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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5 京極夏彥(日)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來。我早就忘記這對並肩合照的少女當中,哪一個是我。我是──左邊,還是右邊?
  記憶變得不確實。不,是沒有記憶。
  我是在笑的那個?
  還是不笑的那個?
  ──究竟是哪個?
  連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我也沒有什麼印象,簡直就像於夢中拍攝的照片。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自何時擺飾於此的,在不知不覺間這張相片就在那兒,已有數年之久,未曾移動。
  褐色的相紙中,我們姐妹看起來很年輕。
  兩人均綁著辮子,穿著同樣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對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還是女學生,那麼至少是十年前。
  ※※※
  當時應該是十三歲或十四歲吧。
  在我的眼裡,當時妹妹真的是個美麗的少女,充滿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時代的我們長得非常相像,彷彿真正的雙胞胎一般,經常被認錯。但是隨著成長,我與妹妹的差異逐漸明顯。當從童年進入少女階段時,我們姐妹之間的差異已然十分明顯。
  雖然在外表上依舊沒有明確差別。
  少女時代的我們在臉蛋、聲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極了。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照片中的我們。
  但是,從那時開始──我就欠缺了某個重要的部分,雖然我並不知道欠缺了什麼。體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學。比起陽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顯得灰暗而陰沉。這種在內在的差異,凌駕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們之間的差異便是根生於此吧?
  不對,並不是如此正當的理由。
  那時,在我們還是女學生的時候。
  去上學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確說來我並不是女學生。當時我每天在家休息養病,幾乎不曾離開這個醫院──我的家。只有與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師在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裡,我的病房才成了學校。容貌有如貴婦的家庭教師每天以機械式的、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講解一定的課程進度,講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見的光景永遠是四方形的的牆壁與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藍白色的螢光燈,所嗅聞的則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與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開朗活潑的女孩,過著比一般人更豐富而華麗的少女時代。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景色,沭浴在陽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
  同樣是姐妹,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這太不合理了。但當時的我並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待遇,也沒有嫉妒過妹妹。
  不,或許當時的我不能說沒嫉妒過妹妹。老實說我或許曾羨慕過妹妹。但是羨慕與嫉妒這種情感,是在內心某處認為自己與對象同等、或更優秀時才可能產生──
  而我,我想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與妹妹同等──一次也沒有。
  不管容貌有多麼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領悟,我不可能成為妹妹那樣的人,所以想嫉妒也無從嫉妒起。
  我基於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憧憬與妹妹相處,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於憐愛還是同情──溫柔地對待我。那時候,我們姐妹真的相處得很好。
  妹妹從學校回來一定會來病房找我,告訴我今天她體驗到什麼事情。有時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時神采奕奕地,有時又悲傷地──
  聽她述說在外的體驗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從外面回來的妹妹總是帶著陽光的氣息。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聽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彷彿自己親身體驗般地覺得高興、悲傷。只要有妹妹陪伴身邊,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遊學校與公園。我透過妹妹沐浴在陽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認識豐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所以我感謝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
  從腦中傳來說話聲。
  ──別說這些漂亮話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點也不健康。
  沒錯,一點也不健康。
  不服輸、不甘心、可恨、好嫉妒……這才是一般人應有的反應吧?
  但是個性扭曲的我,白白長了與妹妹相像的容貌,卻沒有一般人應有的正常反應;不只如此,為了讓可悲的自己正當化,我用可笑的姐妹愛將自己的不健康的心態包裹起來。
  妹妹很溫柔?那只是單純的同情,妹妹在憐憫我罷了。不對,或許在輕蔑我,我聽著她充滿優越感的自誇而欣喜──
  沒錯,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並選擇如此做。
  因為喜歡妹妹?因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對,這是欺瞞。我喜歡的──是我自己。我只是個扭曲的自戀狂,難道不是嗎?
  妹妹──
  我一直以為妹妹是我映在鏡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腳步聲。
  活潑的笑聲。
  烏黑光亮的頭髮。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韌順長的四肢。
  充滿彈力的白皙皮膚
  我所欠缺的一切,
  妹妹全都具備了。
  另一方面,我則──
  雖然相似。表面上雖然相似,卻有所不同。
  皮膚有如白子一般慘白。
  細髮有如人造絲。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於笑聲──
  我從來就不曾出聲大笑。
  我只是妹妹的未完成品,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覺得非常悲傷。
  妹妹是鏡中的我?並非如此。
  我才是鏡中虛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鏡中的歪曲虛像。
  妹妹是真品,我只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只是我明明知道,卻甘於如此。如此一來,恐怕我連自戀狂也稱不上,而是醜惡的仿冒品,不是嗎?
  不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為真品。
  我是一個不想彌補不足的部分、僅僅看著真品就滿足了的、膽小、卑鄙、卑賤的仿冒品;透過對一切完滿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補足而獲得滿足感。為此我壓抑嫉妒與羨慕,將同情與輕蔑視作愛情,捏造自己不可能達成的虛像,偽裝自己愛著自己,並以多重的欺瞞細心地將之包裝起來──
  因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愛的我。
  腦中深處再次響起聲音。
  ──不對。
  ──如果補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會成為妹妹。
  ──這麼一來,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個迷你女人的聲音……
  但是卻從腦中傳來……
  「啊啊!」
  我摀住耳朵,發出近乎嗚咽的嘆息,猛烈搖頭,試圖甩開妄想。
  頭好痛。
  到底怎麼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本來就抱著自己是個醜陋女人的自覺活到現在,就算重新體認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什麼。況且我真的不討厭妹妹。
  我們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處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們沉默地並肩站著。
  ──或許在相框的後面……
  我打了個冷顫,閉上雙眼。
  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或是悲傷。
  說不定是因為懷念。
  埋藏於我腦髓深處的無用記憶又蠢蠢欲動了起來,平常想找找不到,卻老在這種時候竄出來。
  某人的聲音在腦中甦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嗎?爸爸很喜歡這張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親的──
  父親喜歡的照片。對了,這張照片是父親擺在這裡的。記得那恰好是戰爭即將開始的前夕,在外半年妹妹總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時開始擺在這兒。但是為何父親要把這張照片擺在這裡?我並不知道理由,所以問了妹妹。
  剛剛浮現於腦海的,就是妹妹當時的回答。
  那是──
  【四】
  在我十六歲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這段期間,以學習禮儀為由送到熟人家暫住。
  後來聽說這是為了擺脫糾纏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權宜之計。當時有個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對妹妹苦苦追求,還登門提親──事後我才聽傭人說起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
  但是,聽說會發生這事件是因為我的關係──應該說,似乎是我害的。
  剛好在那時,不知原因為何,我的病狀又嚴重惡化了。
  聽說我暈倒失去意識,長期處於徘徊於生死之境的病危狀態。
  說「聽說」,是因為我完全都不記得了,只能從父親、母親及醫生們的態度或隻言片語胡亂想像。
  關於那時的事情,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誰也不願詳細告訴我。對病人說明病情的嚴重性並不能幫助病情好轉,所以他們採取這種態度也很合理。
  實際上,即使到現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復。
  父母一方面要照顧重病的長女,一方面還得保護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騷擾,的確是非常辛苦呢──我不關己事地想。
  雖為姐妹,我們兩人卻是如此不同。
  有時常想,如果我那時就此死去不知該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來了。
  經過半年的療養,勉強保住一命。
  時局逐漸變得動盪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裡。
  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
  那天──
  我換上了睽違半年的洋裝。
  因看護的辛勞而眼窩凹陷、一臉憔悴的母親也化了妝,父親將這張照片裝飾在暖爐上,傭人與醫師們都在場,大家都笑得很開心。真是好久不見大家的笑容了。
  這些都是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事情。
  母親表情又悲又喜,告訴我今天的慶祝會是慶祝我的病情好轉。
  但其實是為了慶祝妹妹回家吧?
  因為宴會上大家開口閉口都在談論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沒真的好轉,頂多只是恢復意識,能起床活動而已。
  但是卑賤的我依然並不覺得嫉妒。
  記得我那時比起自己疾病痊癒、慶祝會,我更高興妹妹回來了。
  但是……
  妹妹變了。
  半年不見的妹妹,美貌變得更為出眾。
  妹妹已不再是個美麗少女,
  而是成為一名美麗女性。
  妹妹變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剛由死亡深淵回到現世的我,當然顯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長為女人的這段期間,我一直呼吸著醫院的腐敗空氣,浸泡在點滴的藥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處,連在血管裡流動的血液都帶有藥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會如此困惑吧。
  那已經超乎憐憫、同情或輕蔑的程度了。
  她說:
  「小心身子別太勉強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從小體會的那種一模一樣。
  證據就是,妹妹絲毫沒對我說過她這半年來發生的事,也沒詢問我的近況:雖然說就算問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們姐妹之間造成了巨大的隔閡,也在此時有了決定性的差異。我想,我已經──連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裝身體不舒服,從慶祝會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變成成熟女人的容顏。
  回到房間,反倒真覺得不舒服起來。
  一波波與心臟跳動相同頻率的劇痛敲打著我的腦子,我感到暈眩。雖然宴會上什麼也沒吃,卻三番兩次地到洗手台前嘔吐。
  我抬起臉來,
  妹妹出現在鏡中。
  變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鏡子裡。
  我們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樣──變成一個成熟女性了。
  我凝視鏡子,用力抱住雙肩,手肘壓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覺得乳房腫脹。我的身體無視於我的意志,變成了女人。直到此時我才發現──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鏡中的形象開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識。
  同時──我們姐妹的少女時代也結束了。
  醒來時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憐憫也非蔑視,而是像外人般看著我。我睜開眼睛,妹妹流著淚,一語不發地離開房間。
  接下來有一段期間,每個人對我都像對外人一般疏遠。連父母都以對待外人般地看著我,對待外人般地跟我說話。一如既往對我報以憐憫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處的──
  迷你女人而已。
  ※※※
  其實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在這半年對抗病魔的日子裡,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惱,不知是否該告訴我這件事情。結果接下這個可憎任務的是母親。母親像對待客人般地客氣,小心翼翼地、彷彿要穿過地雷區般謹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這個事實。
  說完之後,她哭了。
  我則是什麼感慨也沒有。
  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捨棄結婚生子、幸福過活的人生。縱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麼差別。
  這算什麼大事嗎?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難道說,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嗎?還是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嗎?若是如此,我也不想當人。那麼我算什麼?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難道就沒有活著的資格嗎?
  我不想當女人。
  一直以來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並不是健康的身體或開朗的個性。
  而是──女性的特質。
  一直以來,我頑固地拒絕成為女人──不論是老成的思想,還是彷彿了悟一切的放棄,一切都只是基於此一心境的偽裝。
  這樣的我,理所當然地與妹妹的差異隨著成長也愈來愈明顯。誰也無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體也確確實實地朝向女人蛻變。那麼,如今變得再也不能懷孕豈不是個好消息嗎?
  於是就在我十六歲的冬天,長久以來的願望成真──我不再是個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隨之逐漸崩壞瓦解了。
  ※※※
  戰爭開始了。
  那個年頭,一切是如此殘酷,但對於放棄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戰爭剛開始時,整個社會高呼增產報國,可是等到戰情告急,這些空頭口號也沒人喊了。舉國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個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沒在全國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燒彈襲擊,成了一片火海。全國人民死到臨頭才慌張、恐懼、哭泣。戰火也襲擊了醫院。父母親茫然地呆站著,看著遭炸彈擊中、燃燒得轟然作響的建築物,妹妹哭了。
  ──要燒掉嗎?
  ──對啊。
  總是窺視死亡深淵的我一點也不覺得恐怖,亦不感到悲傷。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乾二淨才好呀。
  我想。
  仔細想來,我與父母、妹妹從那時候起就不太說話了。開戰前後,我的家開始崩壞瓦解,如今已經完全分崩離析了。
  醫院在空襲之中受到嚴重的破壞。三棟建築當中,有兩棟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駐院醫師也幾乎全部戰死,廢墟當中只剩下崩壞的家庭。成了空殼子的家庭,與牆壁、天花板同樣坑坑洞洞的建築物一起迎接敗戰之日。
  我二十歲,妹妹十九歲。
  ※※※
  戰爭剛結束時,醫院提供遭空襲受傷的人們病床,所以一時還很熱鬧,我也在醫院裡幫忙看護。可笑的是,忙碌時的我總覺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錯覺。那是個僅僅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沒有空閒思考多餘之事。
  但是──半年過後,社會上的騷動逐漸平靜下來,醫院裡的病人也一一離開,等到市街開始重新建設後,醫院反而變得冷清了。
  此時──千瘡百孔的建築裡,終於只剩下千瘡百孔的家庭。
  敗戰之後又過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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