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地。
「住手!住手!」
杉浦大聲喊叫,飛奔逃離家裡。
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傍晚之事。
第貳夜 文車妖妃
和歌雖為古人之珠玉,
卻終成髒穢蠹魚,
雖聖賢籍典亦同。
遑論載愛戀執著之千封尺牘,
將成如何妖異之形,難以思量。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上
※※※
【一】
最早見到那女人是在何時?茫茫然地,無法明確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時──沒錯,
如此模糊的記憶,肯定是年幼時的事。
那時我見到什麼?見到了誰?
彷彿才剛要接近,卻又立刻遠離。
究竟是什麼樣的記憶?
總覺得忘卻了某個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對了,關於女人的記憶。
那是個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對,不管多麼久遠的過去,
不管那時多麼年幼無知,
那種東西也不可能存在於世上。
會看到那種東西,絕對是我的幻覺。
因此……因此,我想這是一場夢吧。
※※※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來之後還清晰記得夢境,只知道自己做過夢,卻完全不記得內容;與其說忘記了,更接近無法想起。曾聽人說過,忘記並不是記憶的遺失,忘卻與無法回想或許是一樣的吧。
我們忘記某事時,並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將之收藏起來,卻混在其中找不著了。因此,遺忘比起遺失還要更惡質。
只知道它確實落在記憶中難以觸及的深處,卻千方百計也無法拾得。而且這種記憶愈來愈多。
與其如此,還不如完完全全遺失了更好。
一個接一個珍藏記憶,連帶著找不回的記憶也愈積愈多了。
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已塞滿了過多的記憶,腦子愈來愈脹痛,這究竟有何意義?我時常覺得,乾脆全都消失不見豈不很好?
所以,我最討厭做夢了。
我一點也不需要這些沒有用的記憶。
只會讓腦子愈來愈脹痛──
只會讓腦子──
※※※
頭痛欲裂,我從睡夢中醒來。
老毛病了。剛醒來,身子鈍重,無法活動自如。
似乎──又做夢了。
不對,不是夢,而是在沉睡之間錯綜複雜地想起了幾個討厭的回憶。可是──等到醒來,卻又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知道夢中所見是何時的回憶。只知道醒來後,討厭的回憶的殘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澱在心底。
我緩緩坐起上半身,頭好痛。
挪起沉重的雙腳,移向地面,腦子裡傳來有如錐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著頭忍耐痛苦。過了一會兒,總算緩和些了,我微微張開雙眼……
見到床的旁邊……
站著一個身高約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她在這裡。
那女人皺著眉頭,眼神悲傷地看著我。
──啊,原來她在這裡啊。
突然間,我感到十分懷念,卻又非常寂寞──我移開視線。
不願去看,不願去看。
不能看她。
我離開了房間。
【二】
七歲時,我參加了一場喪禮。
家父開院行醫,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觸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從小思想世故,認為人有朝一日必免一死,不覺得死亡是件悲傷的事。
那時去世的是位醫生。
是小兒科的醫師──我的主治醫師。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沒看醫生就活不下去,當時每天都受到這位醫師的照顧。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所以,我與他的相處時間甚至比父母親還長。
但是我對他的去世並不怎麼悲傷。
我家是一間老字號的大型綜合醫院。
從前的經營狀況甚佳,醫院裡僱請了好幾位醫師。
這位去世的醫生是父親的學長,但他對身為院長的父親總是畢恭畢敬,對我也愛護有加,如今想來,或許單純只是因為我是院長的女兒吧。
肯定是如此。
當然了,七歲的我並沒有洞悉此一事實的能力,但隱約還是感覺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時,我並不覺得悲傷。
記憶中,喪禮那天下著雨。
我與身高比我略高一點、宛如雙胞胎的妹妹並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飄落的毛毛雨中,看著由火葬場的煙囪裡裊裊升起的濃煙。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煙是什麼?」
「那是燒屍體的煙。」
「要把屍體燒掉嗎?」
「對啊。」
妹妹哭了。我有點不高興。
──當然燒了才好呀。
──當然燒得一乾二淨才好呀。
我輕輕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聲大哭。
大人們連忙跑到妹妹身邊,妹妹全身沾滿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裝不知情,故意轉頭望向別處。
自此時起……
自此時起,那女人就已經在了。
她站在火葬場的入口旁靜靜地看著我。
一個身高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只記得如此。
沒有人認為是我故意推的,連妹妹本人也沒發現,所以大人們並沒有斥責我。
天生病弱、總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會興起惡作劇的念頭,推倒活潑好動的妹妹──不止週遭的大人,就連妹妹,不,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做出這種行為。
──但是。
事後回想起來,
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裡。
從此之後,我偶爾會失去意識。
我是個全身都是病痛,隨時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識,一點都不奇怪。
下一任醫師很快就來了。
是個討厭的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多麼討人厭。
新來的醫師長得瘦骨嶙峋,混濁的眼神彷彿死魚眼,在他身邊總會聞到一種如陳舊墨水的臭味。
我從小在醫院長大,沒什麼機會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習慣了消毒水的味道;不僅如此,我還很喜歡這種味道,我覺得那是能殺死有害細菌的清潔味道。
新來的主治醫師光是身上的異味就不合格,令人厭惡。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嫌惡他的理由其實有點過分。他身上的味道並非污濁的氣味,也不是生理上難以忍受的惡臭,僅因覺得那與醫院不相配就厭惡他,可說是種莫須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舊討厭他。
每當我接受診察時,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當醫師的臉靠近我時令我作嘔,頭暈目眩中,他削瘦的臉幻化成兩個、三個……
當我難以忍受而移開視線時,
總是──
那個迷你女人總是在一旁看我。
醫師的桌上有一個插著好幾把銀色鉗子的麥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後面盯著我看。
眼神充滿了憐憫。
──討厭的女人。
我再度移開視線。
每當這女人出現,意識總會變得模糊。
等恢復清醒時,經常覺得很難受,吐了好幾次。
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一年到頭都很糟,就算嘔吐也沒人會大驚小怪。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妹妹,都只會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樣。
受他人同情並不愉快,誰知道他們的關懷是否出自真心?我瞪著擔心我的家人。
但這在家人眼裡,似乎也只是病狀的一環,從不放在心上。
「很難過嗎?」
「沒事吧?」
「會痛嗎?」
我沒回應,就只是瞪著他們,反而引來更多的同情。
對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腫瘤。
疼惜似地輕輕撫摸,只會讓腫瘤愈長愈大。
想治好腫瘤,就只有將之戳破,讓膿流出才行。
一直以來,我都如此認為。
只不過我很快就放棄採取明顯的反抗態度。放棄的原因並不是我判斷那並沒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於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發現這個道理。於是我在不知不覺間,不,我在很早以前就變成一個好孩子了。
我想,在他人的眼裡,我應該是個沒什麼野心,也不怎麼可愛的孩子。
在變成好孩子之後,週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謝而非採取反抗態度,因為我已經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摯認真──不,應該說他們有多麼地愛我,我不該厭惡他們對我的愛。但是──
但這並不是我因為父母親的態度而大受感動。一般人總能直覺地感受到別人的關懷,但是我卻只能作為一種常識來理解,如同由透過學習得到知識一般。
因此……
道理上雖然懂,卻無法親身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對我而言,愛情不過只是畫餅充飢罷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在我的內部,如今依然確實地留有過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們就在不斷隱藏不合世間常識的想法,將之塞進腦子深處的過程中成長;而我,同樣也在將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內心後,總算跟上世人的腳步。
我變得愈來愈膨脹。
我總是在想,好希望能快點脹裂開來。
不久──那個迷你女人不再出現於我的面前。隨著成長,我告別了兒童時代,同時也忘記了她。
不對──是變得無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並非那女人不再出現,而是成長的我對那女人視而不見罷了。
我覺得這不無可能。
那個迷你女人或許一直都在我的身邊,躲在器物的陰影,偷偷地看著我。
肯定如此。
那個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後、洗手台的旁邊、時鐘上面,毫無意義地對我報以憐憫的眼神。之所以沒有察覺,是因為在家人及他人的憐憫眼神下,我早就變得遲鈍。
證據就是,我時常感覺頸子背後有股冰涼的視線扎著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轉身或突然抬頭。
我一直對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舉措感到不可思議,如今想來,多半是我在潛意識中害怕著──若是猛然回頭,或許會與那迷你女人視線相交。
因此我總是緩緩地、緩緩地動著。
雖說我本來就沒辦法活潑地迅速行動──
【三】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覺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塊一樣冰冷,都起雞皮疙瘩了。現在幾點?我在這個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記得我在黃昏前身體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剛才──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做了夢吧。
但說是回想,我並不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記憶。
我陷入混亂,我想我還沒有完全清醒。
女人?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存在那種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為什麼我會認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場旁,
──在診療室桌上的杯子背後,
太可笑了,根本沒這種生物存在。
絕對沒有。
──在剛才的床邊,
床邊?
──那女人就在那裡。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亂了。頭痛愈來愈嚴重。我也不明白為何會跑到走廊來。該吃藥了。藥放在餐具櫃的抽屜裡──
來到漆黑厚重的房門面前,伸手握住門把。就在碰到門把的瞬間,我猶豫了,動作停了下來。
──就在裡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開。
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之後,我沿著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繼續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發感冒。就算只是個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過去因為感冒好幾次差點喪命。
我又覺得頭暈目眩了。
走廊上到處可見尚待整修的空襲痕跡。
我打開接待室的門。家裡的門又厚又重,我沒什麼力氣,總得費上一番功夫開門。好不容易推開吱吱嘎嘎作響的門,進了房間。
房間很暗,沒其他人在。
這座巨大的醫院遭到嚴重空襲,恰似一座巨大的廢墟,過去的熱鬧光景不再,除了父親以外沒有半個駐院醫師,只剩下幾個護士與寥寥無幾的病患還在院裡。
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這座廢墟之中。
因為是廢墟,所以白天也幾乎沒什麼人。
這棟建築──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應該居留之所。
但是我卻只能在此生存。
這座廢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雙手抱著肩膀,在沙發上坐下。
如此一來多少驅走了些寒意,頭部依然疼痛,但意識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眼睛也習慣了黑暗。
室內裝潢富麗堂皇,與這座廢墟一點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樂的房間。
雖然二十五年來早已看慣的景象,依然無法適應。
暖爐上擺著一個金色的相框。
裡面有一張陳舊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們是一對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裡一個在笑,另一個則皺著眉頭。
遠遠看來,分辨不出誰是誰。
尤其在昏暗的房間,更難以辨識。
我瞇起眼睛,仔細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