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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3 京極夏彥(日)
  而且過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
  不過加菜子不知怎麼回事,她對母親的死因或喪禮情況竟然完全沒有印象。
  「我一點也記不得母親去世是在我探病的幾年後。那時到底是暑假?星期天?還是在上學以前?我一點也不記得了──唯一留下印象的是,那發生於某個夏天的白晝。」
  那時──雖說並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加菜子住在別町的一間大雜院中的小屋子裡。當時加菜子的家境比現在還窮困得多,但不知為何家中卻有許多和服。那些和服至今仍保存於家中,全部都是有點年代、價格高昂的上等貨色。
  想必不可能是姐姐買的,應該是母親的遺物吧。
  當然,這些和服對加菜子而言並沒有什麼關於母親的回憶。
  因為她從來不曾見過母親穿過這些和服。
  那天,為了防霉通風,姐姐將和服拿出來晾在房間裡。
  繡花、水紋、友禪〔註〕……一件件和服被晾了起來,漂亮的花紋與顏色,彷彿洪水般淹沒了整個房間,加菜子一個人躺在房間裡玩耍。
   ◇ ◇
  註:友禪:一種染布的技法,特徵為花紋多為絢爛美麗的人物、花鳥圖畫。
   ◇ ◇
  這些美麗的和服與狹小窮酸的客廳一點也不相配。微風吹拂入房,和服的花紋在空中飄蕩,獨特的香味掠過鼻頭,加菜子不經意地抬起頭,發現一件掛在衣架上、有著胡枝子花紋的和服袖口之中……
  咻……一隻女性的手從當中緩緩地伸出來。
  手於虛空中試圖抓住什麼似地晃了幾下後,又咻地緩緩消失而去。
  「像這樣。」
  加菜子伸出右手,輕輕放鬆,將她纖長的手指彎曲兩、三次。
  「我覺得醜陋的母親好像躲在和服後面,令人毛骨聳然,但實際上並沒有,且那隻手後來也再也沒出現了。」
  「可是那隻窄袖裡的手究竟是……」
  「就說了嘛,那是母親的手啊。我記得很清楚,那隻手就是我在醫院裡見過的手。」
  這實在說不通,既然如此……
  「那麼,前陣子勒住你脖子的,也是你早就不在人世的……」
  加菜子看著杉浦一本正經的表情,噗哧地笑了出來。她真是個愛笑的女孩。
  「那是姐姐啊。姐姐有時會有奇怪的舉動。」
  「可是你上次不是說那是你母親的手?」
  「手?──手是母親的啊。從和服袖口中伸出來,所以是母親的手。」
  「和服?」
  「那天姐姐穿著母親的和服。姐姐雖然很討厭母親,可是卻經常穿她留下的和服。」
  杉浦無法理解加菜子姐姐的心情。明明討厭母親到連病危之際也不願前去探病,卻又非常慎重地保存她的遺物,有時還會穿上,真是叫人不解。而且似乎也不是因為在母親死後對自己的不孝感到後悔。
  換作杉浦,恐怕連披在身上都不願意。
  但話又說回來──
  「我覺得只要從母親的和服袖口伸出來的,都是母親的手。況且母親到現在也仍然恨著我,從小就勒住我的脖子好幾次。」
  「好幾次?」
  「對啊。每次姐姐都會哭著向我道歉。可是從袖子出來的明明就是母親的手,姐姐根本沒有必要道歉呀。」
  少女的話前後矛盾,但就她自己看來似乎合乎邏輯。或許在加菜子的心中,母親和服的袖口與陰間是相連的。任何人的手只要穿過和服袖口就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已逝母親的畸形之手。
  「懂了嗎?母親就是如此恨我呢。」
  加菜子異常開朗地說。她咕嚕地轉了一圈,走進自家大門消失了。
  此時在家中等候她的是姐姐,抑或母親呢?
  【五】
  不久,鄰家似乎逐漸熱鬧起來。進入七月以來,連夜有訪客,高聲爭辯不絕於耳。或許被爭辯聲嚇到,而且他也不想聽大人的無意義對話,杉浦盡可能地對鄰家的狀況充耳不聞。久而久之,他對鄰家失去了興趣。而加菜子在家的時間變得愈來愈短,回家時間很不固定,兩人也不再有機會見面。
  杉浦整天躺在被窩裡,被關於白手的種種妄想侵擾,一睡覺就作惡夢。
  不知不覺間,他注意到隔壁房間的榻榻米上鋪著棉被。
  從被窩中──
  老而浮腫,醜陋、潰不成樣的畸形女……
  喀沙喀沙地從被窩中爬出來。
  躺著的杉浦完全動彈不得。
  畸形女喀沙喀沙地爬近。
  喀沙喀沙……
  喀沙喀沙喀沙……
  女子的臉像杉浦的母親,
  也像是離他而去的妻子,
  又像加菜子的姐姐,不,更像加菜子本人。
  女子從單薄污穢的睡衣之中,
  伸出手來,
  勒住杉浦的頸子。
  蒼白、瘦弱的手指深陷頸子之中。
  好痛苦,放開我──杉浦想出聲卻辦不到。
  很想喊住手,但叫不出口。
  最後終於發出一聲大叫時,醒了。他感到全身疲累,體力消耗殆盡,汗水有如瀑布流通全身。杉浦覺得難受,走到簷廊上吹吹風。庭院傳來蟬鳴聲,是個濕熱的夏季午後。
  討人厭的栗樹後來並沒有做任何處理,就這樣任由生長,那幽靈手臂般的枝椏依舊對著鄰居家招手。枝椏底下是黑牆,杉浦遠遠地從圍牆上半部的邊飾壁孔──那個畫框中窺視鄰家狀況。
  正巧,看見胡枝子花紋的和服晾著。
  心底發毛。
  ──是那件窄袖和服……
  別出現……別出現……
  杉浦心中默念,但果不其然,
  從窄袖和服之中,一隻皎白的手伸了出來。
  他緊接著在窄袖的背後──看到一張與加菜子非常相像的秀麗面容。是加菜子姐姐的美麗臉孔。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只是正將晾著的和服收起來而已。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只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光景。
  那是加菜子姐姐的手。
  那時,勒住加菜子頸子的也是這雙手。
  杉浦與她的目光相對,發現加菜子的姐姐正在哭泣。
  杉浦連忙躲回客廳,躺在長年不收起的棉被上。汗水已經乾了。時值盛夏,杉浦的身子卻冷冰冰的,還發著抖。
  那雙手不屬於這個世間。
  可怕的並非那雙手。
  而是──
  不久,八月到來。
  杉浦幾乎不進食,身體變得非常虛弱。
  一方面因為他沒有食欲,但更主要是因為他那時完全不外出,家中能吃的食糧早就吃光了,剩下的也都已經腐壞。何況在這盛夏季節,他將窗戶和窗外的遮雨板都全部關上,整天悶在家裡,根本就是自殺行為。杉浦的意識逐漸朦朧,變得愈來愈混濁,覺得人生的盡頭即將到來。
  若是就此死亡就太愚蠢,笑都笑不出來了。但想著想著杉浦卻覺得滑稽,忍不住自虐地嘲笑起自己。
  笑出聲後,真的覺得非常愚蠢,不再有尋短的念頭。杉浦慢慢地爬出被窩,來到屋外。
  那是個美麗的月夜。
  走出屋外後,杉浦真覺得自己不該就此死去。更何況從來沒聽說過像這樣沒有特別的理由,僅因嫌麻煩不進食而衰弱死的愚蠢故事,太沒常識了,這與在玩耍中被學生勒死一樣可笑。
  事實上再怎麼樣杉浦也不至於死亡,只是稍微嚴重的夏日倦怠症罷了。
  杉浦仰望明月,然後視線緩緩朝下。
  明月底下,他看見加菜子孤零零地站著。
  「叔叔。」
  是那鈴鐺般清脆的聲音。
  與她的姐姐非常相像。
  加菜子也哭了。
  「啊──」
  「月亮真是溫柔呢。」
  「嗯,大概是吧。」
  「我要去湖邊了。」
  「你悲傷嗎?我看見你在哭」
  「不,我不悲傷,所以我要笑。」
  ──沒錯,要笑。
  月亮倒映在加菜子的瞳孔中。她似乎已哭了好一段時間。
  ──發生什麼事了?
  睽違一年,杉浦的體貼之情油然而生。原本情感早已乾枯龜裂的杉浦竟變得如此溫柔──或許如加菜子所言,是月亮的魔力吧?
  但他無法追問下去。
  而且即便知道了多半也無濟於事。
  「那麼,再會了。」加菜子用美麗的嗓音道別,靈巧地轉過身,背對杉浦朝巷子的方向走去。
  動作簡直像貓兒一般。
  貓兒愈離愈遠。
  看著她的背影,杉浦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議地平靜,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如此渺小。與那女孩相比,自己是多麼的孱弱啊。
  真是可笑。
  月光持續映照著大地。
  杉浦繞過玄關,直接朝庭院方向走去。原本羸弱的身體,如今去掉多餘之物,反而變得輕盈。
  從簷廊以外的角度見到的庭院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景觀,彷彿是另一個,由側面所見的栗樹也不再那麼醜陋了。
  杉浦穿過久未整理的庭院,走近栗樹。他再也不想窺視鄰家了。
  不僅如此,杉浦覺得自己已經沒問題了──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他就是這麼覺得。
  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他再也不覺得害怕了。
  圍牆上的壁孔映入眼簾。
  隔壁似乎沒人在家,靜悄悄地,毫無聲響,也沒有點燈。
  剎那間,
  他不自覺地望向圍牆那側。
  總覺得──有點詭異。
  杉浦再次窺探鄰家情況。
  覺得詭異是因為鄰家的簷廊上的遮雨板與紙門全部打開著。隔壁現在應該沒人在家卻門戶洞開,這太奇怪了。
  ──實在太不小心了。
  很難得地,杉浦竟替鄰居擔心起來。
  月光──有如陽光的幽靈,燦爛地照亮鄰居的屋內。
  杉浦注意到客廳內部的衣櫃。
  ──那裡……
  收納著加菜子母親的和服吧。
  應該是。
  絕對沒錯。
  衣櫃從下面算起的第二個抽屜並沒有關緊。
  杉浦不由得在意起那個縫隙。
  抽屜邊緣露出部分白色的物體。
  杉浦定睛凝神。
  ──手……
  是手指。
  從衣櫃抽屜裡露出了白色的手指。雖然光線昏暗,依然清晰可見。連每根細瘦手指上的指甲都能一一分辨。
  ──那是一隻手。
  突然間,手由縫隙伸了出來。
  緩緩地,
  緩緩地,
  無止無休地伸了出來。
  恰似魔術表演中的萬國旗。
  在黑暗中,那雙手彷彿綻放磷光般反射著微弱白光。並且似乎在探索著什麼,緩緩朝向鄰室而去。
  兩隻手臂繼續延伸,看起來就像是兩條發光的白線。
  不久,白線留下了殘影,消失了。
  ──這是……
  肯定是幻覺。除了幻覺別無可能。
  但是──現在有如浪濤一波波襲向杉浦的失落感又是怎麼回事?
  ──加菜子。
  杉浦連忙拔腿奔跑,試圖追上加菜子,然而,不消說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六】
  等到杉浦得知加菜子遭逢奇禍,已是半個月後的事。
  自從最後遇見加菜子的那個晚上以後,杉浦的狀況逐漸好轉。
  或許是加菜子離開時順便帶走了杉浦內心的某樣東西吧。懷著心中難以填補的失落感,杉浦又開始工作了。他無心回歸教職,但對他而言,小孩子已經不再可怕。
  回想過去,那時的煩悶與痛苦簡直就像一場夢。
  加菜子的事件傳遍街頭巷尾。
  少女從車站的月台跌落──
  多半死了吧。
  但尚未確認死訊。
  事件發生的日子自然是那天晚上。
  至於發生時刻則恰好是──加菜子說要去看湖,向杉浦道別過後不久。
  目前尚無法確認是自殺還是他殺。
  隔壁一直沒有人在,所以也無從打聽詳情;但杉浦也無意向加菜子扭曲、奇怪的家人探詢事件真相。
  尤其不該向她姐姐詢問。
  更何況──
  即便不問,杉浦也曉得。
  加菜子是被推落月台的。
  下手的,當然就是那雙蒼白的手。
  由衣櫃不斷延伸到車站,往加菜子的背上用力一推,將她推落了月台。
  如果那雙手真如加菜子所言,是母親的手──加菜子就是被她母親所殺害的。
  杉浦仍然憶記猶新。
  那一根根──細瘦的手指。
  細瘦而純白的女性手臂。
  不斷地、不斷地延伸。
  那雙手是母親的手──
  從和服伸出來的都是母親的手──
  所以──
  所以杉浦打算將妻子衣櫃裡的和服全部處理掉。
  杉浦自己也明白這個理由實在異乎尋常,衣櫃與和服根本就沒什麼可怕的。那天傍晚,勒住加菜子脖子的是她的姐姐,從晾著的和服袖口中伸出的也是她姐姐的手,加菜子幼年看到的應該是幻覺。而在她離去的那天夜晚,杉浦見到的那雙手也肯定只不過是身體過於衰弱而產生的幻覺。
  但是,加菜子終究還是死了。
  因此,杉浦還是決定把和服全數拋棄。
  反正對杉浦而言,這些衣服已經沒有用了。
  全部一起處理掉吧。
  這樣比較好。
  他撿起剛才丟在地上的那件和服,重新翻開包裹的厚紙。心中近乎失落的感傷,或許不是對妻子的思念。
  此時……
  和服的袖口鼓起,
  厚紙由內側掀開,
  和服之中,一隻女性的手臂……
  慢慢地伸了出來。
  ──是妻子的手。
  杉浦連忙將和服連手一起摺疊起來,用力壓在榻榻米上。
  ──別出來,別出來。
  啊,背後毫無防備。
  背後有衣櫃
  杉浦明確感覺到衣櫃從下面算起的第二個抽屜悄悄地打開了。
  ──別出來!
  無數細瘦的手臂從抽屜中伸了出來。
  無聲無息地,
  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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