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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2 京極夏彥(日)
  杉浦夾在栗樹與圍牆之間,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這名不會拒絕自己的特異分子。
  少女一動也不動,或許是杉浦透過牆上的邊飾壁孔窺視的緣故,眼前的光景有如收藏於畫框之中、色調昏黃的印象派繪畫之感。
  ──所以才不覺得恐怖吧。
  與欣賞繪畫的感覺相同──他並不覺得所見光景實存於世,所以並不害怕。這樣的分析或許沒有錯,因為杉浦此時不只是小孩,連其他陌生人都感到懼怕。
  就在此時。
  從繪畫背景的那片黑暗之中,
  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
  那雙手與少女的一樣纖細,一樣白皙,手腕以上沒入黑暗之中,無法看清。
  少女似乎沒注意到手的存在。
  那雙手貼住少女纖細的頸子,彷彿原本就附著在頸子上。
  接著,將頸子……
  緊緊掐住。
  少女瞇起了眼。
  那表情,究竟是感到痛苦,抑或──
  感到陶醉?
  喀沙喀沙作響的,究竟是少女掙扎的聲音?
  還是栗樹枝受風搖動之聲?
  看得忘我的杉浦全身僵硬。
  無法作聲。
  少女輕輕向後仰,倒向昏暗的客廳裡,上半身融入黑暗之中,接著兩腿懸空晃動了幾下,彷彿被那雙手拖入黑暗裡,消失無蹤。
  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
  悄然無聲。
  整段過程僅有短短數分鐘,不,說不定只有幾秒鐘。
  杉浦全身冒冷汗。
  他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等到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燈也不開地坐在客廳裡,汗水早已變得冰涼,全身感到一陣寒意。
  明明已經快進入初夏了。
  ──剛才看到的情景是……
  該不會是兇殺現場吧?──杉浦得到如此平凡結論,已經是夜闌人靜之時。
  杉浦著實受到了驚嚇,但並不是因為他目擊少女遭到殺害,而是因為繪畫竟然動了。對杉浦而言,圍牆對面的事件是如此地不真實,不存在於世上的事實。
  因此,當他想到該去探探狀況或向警察通報時,又是更久之後的事。等到他想到這些時,已經半夜三更了。
  就在他猶豫不決,不知該採取何種行動當中,天色漸白。
  最後他既沒去看看狀況,也沒向警察通報。他什麼也沒做。
  但是沒做反而是正確的。
  杉浦經過幾番猶豫與思索後,決定還是如平常一般躲在門後陰影處觀察。這是他每天早上無意義的例行公事,每天躲在門後偷窺隔壁家的女孩上學。
  ──今天早上……
  如果那是事實的話,少女便不可能出現。
  若是事實,杉浦的日常生活將逐漸失去均衡,終至崩潰。
  在確認事實之前──昨晚發生的事件,對杉浦而言終究仍只是幻影罷了。
  但是,實際上……
  杉浦此時兩眼充血、滿臉鬍碴,面容變得異常憔悴,彷彿老了十歲之多。
  而少女──
  少女的模樣與平時沒有分毫差異,一如既往準時走出家中大門,朝學校方向而去。
  一切都與平時沒有差別。
  ──那麼昨天發生的那件事是白日夢嗎?
  杉浦陷入輕微的混亂。他放棄冷靜思考,緩慢地回歸日常生活。但也因為缺乏結論,接下來他將長期受那雙蒼白纖手的幻影所苦,不斷在幻想與現實之間徘徊。
  由黑暗中伸出的手。
  勒住少女頸子的手。
  纖長的手指,掐進雪白、吹彈可破的肌膚。
  帶著愉悅表情遭黑暗吞沒的少女。
  沒有慘叫,沒有半點聲響。
  也沒有悲傷。
  因為是畫裡的事件,理所當然。
  【四】
  「那是媽媽的手──」
  「只是惡作劇啊。」加菜子笑著說。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金屬質感、有如搔動喉嚨深處般的……是的,有如滾動鈴鐺般清脆。
  貓一般的女孩。
  杉浦第一次與加菜子交談是在剛進六月的時候;也就是說,他整整一個月受到那雙妖艷白手的幻影所騷擾。在這段期間,杉浦不知偷窺過圍牆另一側多少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對鄰居如此好奇,但他覺得去深入思索這件事並沒有什麼意義,便放棄了思考。
  杉浦僅是憑藉著本能而行動。
  但是他的欲望並沒有獲得滿足。因為在此期間,他幾乎不曾在圍牆的邊飾壁孔裡看到那個妖艷的少女現身。
  不久,杉浦的本能成了一種執著,執著化為習慣;最後,習慣替他確定了一個事實。
  那就是,鄰家的女孩每天晚上都會外出。
  有時只是單純回家的時間較晚。
  有時則就算老早回家,等夜幕低垂,又會立刻出門。
  總之,鄰家的女孩總是在同年齡的少女不會外出的時段裡出門,回到家的時間也往往過了深夜。
  雖然不知道她在外頭做什麼,總之絕不尋常。如果是一般普通的家庭,這樣的舉動肯定會遭家人責罵。但是杉浦從未聽見隔壁傳來的斥責聲,也沒聽過類似爭吵的聲響。
  女孩回家的深夜時分,四周自然是寂靜至極。若有爭吵,即使家人刻意壓低聲量也很難做到完全無聲,更何況杉浦一直豎起耳朵偷聽……
  實在令人費解。
  某個晚上,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杉浦決定尾隨少女的行動。
  他躲在門後,屏氣凝神地等候少女外出。心跳愈來愈激烈,全身的血液似乎因興奮而流速加快。此時,杉浦總算久久──著實隔了好一段時間──重獲「活著」的感覺。
  隔壁的門打開了。
  杉浦踏出腳步一個沒踩穩,踉蹌地跌了幾步,接著朝向暗巷奔馳而去。至此,杉浦的舉動已經稱不上是跟蹤了。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待視線習慣四周黑暗時,少女早已消失於黑夜之中,現在要追蹤已經太遲了。一瞬間的猶疑,杉浦失去了他的目標。
  即便如此,高昂的情緒要恢復平靜仍然花了不少時間。等到悸動完全止息,杉浦才發現自己坐在暗巷之中。
  ──多麼愚蠢啊!
  全身充滿無力感,彷彿絲毫沒有意願站起般,杉浦一直坐在原地。
  突然,脖子上有股冰涼的觸感。
  知覺完全麻痺,毫無驚訝感的杉浦縮起下巴,緩緩地低頭一看。
  一雙慘白的手正抓住他的頸子。
  杉浦大叫,發軟的雙腳站不起來。
  在一陣難以形容的哀嚎後,杉浦戰戰兢兢地轉過身,慢慢地抬起頭。
  雪白的臉龐──
  少女正低頭望著杉浦。
  「嘻嘻,真沒用呢。」
  少女的聲音像鈴鐺般清脆。
  「你是住在隔壁的叔叔吧?」
  少女接著問。
  杉浦張皇失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表情像波斯貓的少女甜甜地笑了,說:
  「你好膽小喔。」
  ──沒錯,的確很膽小。
  自己真是可笑。杉浦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個既非大人、也非小孩的奇妙生物,以難以歸類的中間特性,突如其來、卻又自然地直接訴諸杉浦已然磨滅的感性,或許正因為如此,害怕一切大人與小孩的杉浦才不會感到懼怕。
  少女愉快地說:
  「明明這世上沒有什麼好怕的事情。」
  「你、你之前,脖、脖子……」
  「你偷看到了?」
  「不、不是的,我是……」
  「反正那又沒什麼。」
  「咦?」
  少女更可愛地笑了。
  「那是媽媽的手,只是惡作劇啊。」她說。
  「惡作劇?」
  看起來並不像母女間的玩笑。
  杉浦頓時語塞,瞳孔渙散,眼神飄移不定。接著少女嘲笑杉浦似地說:
  「既然你如此害怕白天,就等夜晚出遊不就好了?月光對於你這種人可溫柔的呢。」
  杉浦完全被她看穿了。
  ──她說的或許是事實。
  杉浦自己也認同。
  ※※※
  從那天起,杉浦的日常生活改變了。
  他在白天蓋上被子睡大覺,直到日沒之後才起床,靜靜等候少女於深夜歸來。一整年來幾乎不與他人交流的杉浦,彷彿在異國發現同鄉般,在少女身上找到了令人費解的安心感。
  第二次見面時,杉浦得知了少女的名字。由於鄰家大門沒掛上名牌,杉浦之前從來不知道鄰居究竟姓什麼。
  少女自稱柚木加菜子。
  第三次見面時,杉浦得知了她的境遇。果然如先前所猜測,加菜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另外兩名同居人是她的姐姐與叔叔。母親在生下加菜子前已患難治之症,生下加菜子後依然沒有起色,住在醫院裡接受治療。
  加菜子便由年齡差距甚大的姐姐與叔叔撫養長大。母親長期一直住在醫院裡,在加菜子長大懂事前就死於病榻上了。
  至於父親,加菜子說對他一無所知,不僅不知其名,更遑論生死。
  加菜子或許是私生子。
  但是她有家人,算不上是孤兒,經濟層面上雖稱不上寬裕,倒也不至於困頓。就算失去了雙親,加菜子未曾缺乏家庭的溫暖。
  因此,加菜子並不覺得自己不幸。
  雖然失去雙親,對她而言卻是自然之至,她從未對此感到寂寞或不方便──加菜子說。
  她常常想,世上有許多孩子在戰火之中失去了家庭,與這些不幸的孩子相比,自己仍舊無比幸福。
  「可是將來在論及婚嫁或求職之際,你的境遇或許會產生一些不好的影響。」當杉浦提出他的看法時,加菜子明確地回答:
  「我還不到該煩惱這些事的年紀呢。」
  的確,對於年方十三的小女孩而言,結婚與求職就像來世一樣遙遠。她或許多少有過一些想像,但想必非常不真實吧。她恐怕無法想像找到自己人生伴侶、共組家庭、養兒育女的情況會是怎樣,且這種想像對現在的加菜子來說也不具任何意義。
  是故,即便有著如此不幸的境遇,加菜子也未曾怨恨這個社會。對她而言,素未謀面的父親根本無從恨起,憎恨善待自己的姐姐與叔叔更是莫名其妙。
  只是,如同雙親健在的孩子不懂孤兒的心情,失去父母的加菜子一樣也難以理解他們的的心情。
  加菜子說,她真的不懂父母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什麼是父親?什麼是母親?對於孩子而言,父母又扮演著何等重要的角色?──雖說活了十三年,多少也瞭解父母的意義,但不論在知識上有多少理解,終究僅止於一種想像。
  「想像終歸是想像,永遠不會是事實──」
  所以加菜子認為,自己還是不可能瞭解。
  如果叔叔代替父親……
  如果姐姐代替母親……
  是否感覺上能更接近一些呢?
  遺憾的是,加菜子的叔叔扮演不了父親角色,姐姐亦是缺乏母性的女子。
  無疑地,兩人均非常照顧加菜子,呵護得無微不至。但是他們終究還是無法取代父母。
  加菜子有家人,受到充分的親情灌溉,所以她絕對不算是個不幸少女──但這並無法改變加菜子失去父母的事實。
  ──等等,
  那麼……
  ──那是母親的手。
  她不是如此說的嗎?
  遲鈍的杉浦在與加菜子道別之後才總算想起少女話中的矛盾。記得加菜子確實是說,那雙手是母親的手,但她也說過母親早已去世──
  ──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真有可能發生嗎?
  當時的杉浦總是在夢幻與現實之間徘徊,所以倒也不怎麼覺得恐怖。
  ※※※
  第四次見面時加菜子說:
  「我還記得兩歲時的事情。」
  「喔。」
  杉浦不甚明白她的語中含意,只好含糊回應。
  加菜子曾見過母親三次。
  最早的一次是剛出生不久,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印象,而最後一次見面母親已經斷氣了。故真正稱得上見面的只有一次,是她兩歲時的事。
  她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況。
  就算當時加菜子年紀尚小,母親重病入院,前前後後卻只去探過一次病──如果這是事實──實在不合常理。
  可是加菜子到了最近才覺得這件事很不合常理。
  不去探病的理由似乎是因為加菜子的姐姐。據加菜子所言,她的姐姐也只去過醫院兩次。如果是事實,還比加菜子少了一次呢。而且兩次當中,一次是剛入院時,另一次則是母親去世的時候。嚴格說來,加菜子的姐姐從來沒去探過病。
  照常理判斷,這的確相當詭異。
  加菜子說她從未問過姐姐不去醫院的理由。畢竟年幼不懂事的加菜子無從知悉生前母親與姐姐之間有過何種芥蒂,稍微長大以後,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探詢。如今,已過了將近十年了,狀況依然沒有改變。
  反倒隨著時光流逝,往事逐漸風化,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即便如今得知兩人曾有何過節,依舊於事無補。確實如此,杉浦贊同她的想法。
  總之──當時姐姐的態度堅決,年幼懵懂的她雖不知兩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卻也充分地感覺到姐姐厭惡母親。
  所以,帶著加菜子去探那唯一一次病的,是叔叔而不是姐姐。由於母親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姐姐卻依然倔強,就是不肯前去探望。叔叔不得已,只好帶著年幼的加菜子到醫院──事情經過大致如此。
  「我那時年紀太小,大部分的細節早就忘記了。」
  加菜子說。
  再怎麼說這是她兩歲時發生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其實杉浦就連她的這些記憶是否真確也仍半信半疑呢。
  她以為是事實的記憶,說不定是後來從其他部分混進的訊息進而拼湊而成的。因為加菜子記憶裡的醫院,是如此地普通,與一般的刻板印象中的醫院別無二致,反而更令人覺得缺乏真實感。
  刺鼻的藥品味。
  冰冷的地板與牆壁。
  框架生鏽的病床。
  點滴用的細管。
  加菜子回憶中的醫院就是一般該有的那副模樣。
  杉浦無從判斷她究竟真的記得,還是醫院的刻板印象影響了她的回憶。
  她說已經不記得醫院的名稱與地點了。
  當時的她只有兩歲,僅留下曖昧模糊的記憶並不奇怪。不過杉浦覺得,少女記憶中關於臥病在床的母親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因為加菜子回憶中的母親與一般人完全不同──
  極度異常。
  加菜子記憶中的母親非常醜陋。
  與加菜子看過的照片相比,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宛若別人。
  據說母親患了重病。
  但是對當時年幼的加菜子而言,根本沒辦法理解母親的病情,只能害怕得發抖。
  她怕得想甩開緊握著她的手的叔父逕自逃跑。加菜子說,她當時只敢躲著,緊抱著叔叔的大腿,從背後偷偷觀察。
  母親的皮膚缺乏彈性,雖然瘦弱,不知為何卻顯得有些浮腫,表情眼神渙散。
  她有著一頭長而雜亂的蓬髮。
  身上有一股病人特有的腐敗氣息。
  加菜子的印象中,當時病房裡似乎還有其他醫生與護士在場,似乎是後來才進房間的。總之關於這部分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
  至於叔叔與母親說了什麼,加菜子則完全沒印象。
  這也無可奈何。
  不久,叔叔拉著加菜子到母親面前。母親眼睛似乎看不見,她像壞掉的機械般,動作怪異地將頭轉向加菜子。
  一隻與臉部同樣鬆弛的蒼白手臂,從髒污的病服中伸了過來。
  手指虛弱無力,宛如一根根麻糬捏成的棒狀物。
  加菜子說這幕情景她記得很清楚。在蒼白、接近半透明的皮膚底下,靜脈動脈等血管有如蜘蛛網佈滿整隻手臂。加菜子畏畏縮縮地伸出手,想觸摸她的手指。
  突然之間,
  母親抓住了加菜子的領子,
  大吼:「去死!」
  「去死?」杉浦問。
  「對,去死。」
  年幼的加菜子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全身僵硬。醫生與護士慌忙抓住母親,叔叔也幫忙拉開加菜子。
  她的記憶就只到此。
  明明不知道何謂「母親」,加菜子對於已逝的母親卻記得很清楚。
  「媽媽恨我。不是討厭也不是逃避,而是憎恨。」
  「為什麼?」
  「我就不知道啊。」
  加菜子說完,轉身過去。
  的確,這不是個好問題,只見過母親三次的加菜子當然不知道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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