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
──啊,所以說,那時真的……
被看到了。所以妻子在──羞恥與屈辱與貞操的狹縫中痛苦掙扎,最後終於……
醫師彷彿在細細品味似地打量平野的臉,說:
「你──應該看過吧?」
「看、看過什麼──」
「你偷窺過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看過你妻子與──情夫的偷情場面。」
「我──我才──」
「你看過吧?你偷窺了,看得一清二楚,對吧?」
窺視過。
「我──是的。」
──沒錯,平野的確窺視過。
一開始只是個偶然。
當他送貨回來,伸手準備拉開房門時,
──發覺房內有種不尋常的跡象。
平野已經忘了是聽見細微的動靜還是男歡女愛的聲音,抑或是空氣中的淫蕩波動。他猶豫起要不要進去。最後他決定先繞到房子後面抽根煙,到別的地方打發時間再回來。
但是他家是間僅比大雜院好不了多少的簡陋住宅,在後門反而聽得更清晰。
房子背後……
──那個孔洞。
他發現房子背後的木板牆上有個孔洞。
平野──由那個孔洞窺視房內。
他見到紅色的貼身衣物與妻子雪白的腳。
平野此時──
「其實──原本只是突發奇想。」
「對我說謊沒有意義哪,平野先生,你無須自欺欺人。你當時明顯感覺到性衝動,是吧?」
「這──」
「於是,你著迷了,對吧?接連又偷窺了好幾次。」
「你說得──沒錯。」
沒想到僅僅是透過孔洞窺視,妻子的肉體在平野眼裡宛如成了畫中美女般美麗、妖艷。隨著活動春宮畫的甜美氣息,平野的情緒也跟著變得高揚。
醫師說得沒錯──
平野對此著迷了。
男人每週會來家裡一次,通常都是平野出外送貨的日子──每週的星期四。
日子一天天過去,偷窺已然成為平野的猥褻習慣。
醫師的眼中閃爍著些許勝利的光芒。
「你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有偷窺妻子姦情興趣的低級人類,我沒說錯吧?」
「沒錯……」平野承認。
「平野先生,你知道嗎?所謂的性癖好其實因人而異,沒什麼好覺得羞恥的,就算你在偷窺中感到性衝動,也算不上極度異常的癖好。當然了,如果所作行為與法律牴觸的話,自會遭到懲罰,但你沒有必要哀怨自己是個品行低劣的人。不,甚至你如果不承認自己有這種癖好,你的病症將永遠無法好轉。」
或許──的確如此吧。
其實平野並不覺得自己污穢。的確,當時曾好幾次覺得應該停止這種行為,但是平野終究無法戰勝甜美而充滿蠱惑的不道德引誘。
平野無數次以視線姦淫了與情夫陶醉在性愛之間的妻子。他藉由偷窺達成了在正常形式下無法達成的對妻子的扭曲情感。
只不過,
這當然是──個人秘密。
不能被妻子得知的事實。
平野雖然懷抱著扭曲情感,但他仍然深愛著妻子,也不願意破壞與妻子的正常生活。
就算妻子可能內心煩悶不堪,只要她打算隱瞞下去,平野就繼續裝作完全不知情;同時,他偷窺妻子偷情場面之事──也絕對不能被發現。
某一天,
平野透過孔洞偷窺的視線,
與妻子不經意的視線相交。
不該被看見的時候被看見了。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
──阿宮。
「不對,你說的並不對。即便內人發現有人偷窺,也不可能知道偷窺者是我。那個孔洞只有這麼點大啊──」
「可是你妻子自殺了。」
「這、這是沒錯──」
「你妻子自殺的……」
「咦?」
「你妻子自殺的時間,不就是這個事件剛發生後沒多久?」
「這──不……」
「我說得沒錯吧?」
隔周的星期四,妻子死了。
平野一如既往地從孔洞偷窺,但見到的卻是吊在樑上的妻子屍體。
男人不在。
「但是──內人在這一個星期裡,完全沒有異常狀況。不,她甚至比平時更開朗,更有活力……」
「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樣?」醫師露出略為嚴肅的口吻。「擔心偷窺被發現,令你表現得更老實,所以那一個星期,你表現得比平時更溫柔、更謹慎。你的妻子也是如此。」
「但是……」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方法確認你妻子是否知道偷窺者是你,就算知道也沒有意義。重點是你自己是不是如此認為的。」
「我──不知道……」
「你刻意迴避思考這件事情吧?你一直盡可能地不去想前因後果。現在你更應該仔細去理解。我問你,在那之後,在你妻子自殺之後,你還繼續偷窺嗎?」
「我──失去了偷窺對象,怎麼還可能偷窺呢?」
「難道一點也不想偷窺嗎?」
「我──不曾想要偷窺過。」
「老實承認吧,平野先生。你是有偷窺癖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孔洞都好,你必須透過某種濾鏡才能跟這個社會接觸。」
「我只對我妻子──」
「不。你不管是誰,只要能偷窺都好。即便現在,你也一直有想偷窺的衝動。」
「沒這回事。我──不是性變態。」
「你這種說法並不是那麼適切。我再重申一次,性癖好並沒有是非對錯。你只是有偷窺這種非正常的性欲望。這實在沒辦法。」
或許──是如此吧。
「聽好,平野先生。你感覺到的視線,其實來自於你的潛意識。你刻意壓抑著想偷窺的衝動,但是潛在欲欲望仍然從強力的壓抑下滲透出來。這種欲望不是說壓抑就能壓抑的住欲。當潛在的強烈欲望浮上意識層面時,會扭曲變形成為一種恐懼。其實,無時無刻注視著你的是你自己。」
精神科醫師瞪了平野一眼。
「你看到的幻覺之眼,並不是你妻子的。你仔細想想,那難道不是你自己的眼睛嗎?」
醫生的話語裡充滿了自信。
「不──並非如此。」
平野堅決地否定了。
醫師訝異地詢問原因。他對於自己的分析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
「真的──是如此嗎?你敢確定嗎?那只是你不這麼認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對。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嗎?」
「因為──一點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記憶非常不可靠,且會配合自己的欲望變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這並不是記憶呀,醫生。」
平野語氣堅決地打斷醫生的發言。
接著突然說:「醫生,請容許我問一個無聊的問題,請問這個房間在幾樓?」醫師冷不防地被問了意想不到的問題,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樓──」
「是嗎?那麼……」
平野站起身。
「那麼,從你背後的窗戶……」
他緩緩地抬起手,指著窗戶。
「凝視著我們的那隻眼睛……」
「眼睛?」
「那隻眼睛又是誰的眼睛呢?」
「凝視──什麼意思?」
「你沒感覺到嗎?視線正投射在你的背後哪。」
「你、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看啊,那隻眼睛不是正在窗邊一眨一眨的嗎?這根本不是什麼記憶,我是看著實體說的。」
「那、那是你的臉倒映在玻璃窗上。這、這裡是四樓,怎麼可能──」
「不對。窗戶上面沒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見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隻大眼睛。醫生你也感覺到了吧?就是那種感覺。這就是我所說的視線──」
盯。
「醫生,我相信你的分析──應該都是正確的。我有想偷窺的衝動,我有可恥的性癖好,內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這些道理──」
這些道理──
「──都沒辦法說明存在於我眼前的那隻眼睛!」
「眼、沒有什麼眼睛啊!」
「你真的這麼想的話回頭不就得了?醫生你不斷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從剛才就不敢回頭,只敢盯著我瞧。眼睛就在背後呀,在醫生你的背後。為什麼不敢回頭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於該處。我想你一定也感覺到視線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著窗戶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
【五】
有人在注視著。
從電線桿後面、建築物的窗口、電車置物架的角落。從遠方,由近處。銳利的視線,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視線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視線之中,他覺得快被視線灼傷了。
川島一個人站在車站旁等候。
川島一看見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變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憐憫地說。
「你去看神經科,結果醫生怎麼說?」
川島問。平野憂鬱地回答,「呃,他說我有點異常。」
「但是川島,那位醫生自己也挺有問題的,看他那樣子,真不知道誰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醫生介紹給我的。說是他的得意門生。看來徒弟本領還是不夠。」
川島努著下巴,不滿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出氣。平野想,他大概期待會有什麼奇特的診斷結果吧。
「學者基本上還不都那個樣子。」
「真是。」
結果什麼收穫也沒有,徒然回憶起許多討厭的事情罷了。平野打一開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麼失落。只不過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會有一陣錐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從心底覺得──想見妻子。
懷念的感覺或多或少撫慰了平野。
剌痛。
啊。
從車站旁兩人約見的地方,又有視線投射而來了。
「川島,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讓你擔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辭了。」
平野說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沒人在的家裡安靜極了。
平野從玄關筆直地朝一年到頭鋪在榻榻米上的床鋪前進,坐了下來。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邊的肩膀、右大腿、腳底──刺痛、刺痛……暴露在無數的視線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連忙打開電燈,房間正中間在電燈光芒照射下逐漸明亮起來。一隻飛蟲撞上電燈,沙沙沙地在燈泡上爬動。
眨、眨、眨。
眨眼的聲音。
平野緩緩地抬起頭。
污黑的土牆、在髒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隻眼睛注視著他。
──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這次從紙門的破洞傳來。
眨。
眨、眨、眨。
眨眼的聲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個房間都是眼睛。
「看什麼看!」
平野大聲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閉起來,視線暫時被遮蔽住了。
心臟的跳動有如鼓聲鼕鼕作響,太陽穴上的脈搏怦怦跳個不停。不知為何,平野覺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頭埋進棉被裡。他現在害怕視線,更害怕自己肉體表面與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觸。
──人的內在只有空虛,人只是副臭皮囊罷了。
所以眼睛所見世界都是虛妄,人靠著皮膚觸感認識世界,皮膚是區別內外的唯一界線,但這個界線卻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讓它暴露在危險之中。平野用棉被覆蓋皮膚,密不通風地覆蓋起來,弓起身子,把臉埋進枕頭之中。
這樣就不會被注視。這樣就能安心了。只有像這樣分隔自己與世界,平野才能獲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點點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會入侵。平野緊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視線、跟世界隔離開來。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就不會被注視了。
只有棉被的防護罩裡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過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溫暖之中感覺到妻子的溫暖,輕輕地打起盹來。
如同處於母親的胎內般,平野安心了。
枕頭刺痛了臉頰。
好硬。彷彿針一般的奇妙觸感。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
眨。
緊貼著臉頰的那個東西張開了。
黏膜般的濕濡觸感。
──嗚。
臉離開枕頭。
在枕頭表面,一顆巨大的眼睛看著平野。
「嗚、嗚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開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牆壁,紙門上、柱上樑上門檻上,連榻榻米的縫線上,整個房間都是眼睛。全世界睜大眼睛盯著平野瞧。平野再次大聲吼叫。
枕頭上的眼睛眨呀眨地開闔。
「──不要看!」
紙門的眼睛,牆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別看我!」
他嚇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撐身體時,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濕潤感觸。睫毛的刺痛感。
討厭,後退,雙手朝後摸索。
討厭討厭,手指碰到枕頭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倒下,鑿子錐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當作凶器,可以把眼睛鑿爛。
可以把眼睛鑿爛。
平野握著製作工藝品專用的二釐鑿。
反手緊緊握住,手心冒汗。他撐起身體,房間內所有的眼睛對自己的舉手投足都有反應,想看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