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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極夏彥:百鬼夜行--陰(精校完整版)

_32 京極夏彥(日)
  奇妙的故事。
  雖然是我先開口提起,聽她說明時卻心不在焉。耳朵閉不起來,照理說應該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識上的卻只有片段而已。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懷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未誕生。
  這些片段自行結合成了一種討厭的形象。
  ──這是,
  這個形象是什麼?
  厭惡的形象於產生的瞬間立刻溶解成濃稠的液體充斥著我的意識。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這是怎麼回事?
  ──濃稠的海,
  ──有如濃湯般有機的,
  ──我,我究竟,
  ※※※
  我厭惡的究竟是什麼?
  ※※※
  「老師您怎麼了?」
  中禪寺敦子睜大眼睛,詫異地問我。
  「啊──嗯,海……」
  「海?」
  「沒事。」我搖搖頭。
  「大概是氣候的關係──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有點頭暈──」
  感覺很不舒服。
  我早習慣在這種場合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反正我平時情緒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點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經沒事了。」
  「可是您看起來氣色仍然不怎麼好──我去叫夫人來好嗎?」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現在──」
  現在已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是件不好的事。箱蓋並沒有打開,內容物仍是未知數,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關於海的。」
  「是關於海的恐怖意像嗎?」中禪寺敦子問。
  「不──沒辦法明確──總之實在想不起來。」
  「老師,您還記得幾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嗎?」
  「咦?啊,好像──有這麼回事。」
  我試著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回憶往事。
  「那一天風很強,大哥大嫂、老師跟夫人、還有我──然後……」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還記得大家一起在那裡吃蠑螺。」
  只有食物的記憶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見一斑。
  「對了──我想起來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會是一副什麼德性,結果那傢伙到最後還是沒下去。」
  「是呀。記得那時候──老師曾說過,您不是討厭海,而是覺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來我說過那種話──」
  我還是不記得當時說了害怕什麼。
  「──可是我並不害怕魚貝類啊。我還挺喜歡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當時說討厭海藻,因為會纏在腳上。」
  「啊對,我討厭海藻。」
  在水中被異物纏上的不快感非比尋常。
  「然後老師又說──您覺得海整體有如一隻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魚或蟲子啊之類的,彷彿所有海中生物混雜而成一隻巨大生物──您說討厭的就是這種感覺。」
  沒錯。
  不喜歡海的理由就是這個。
  跟什麼蔚藍天空或廣袤海洋完全沒關係。
  那些只是我難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討厭、畏懼的不是海的景觀,而是海的本質。
  累積成海洋的並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濃湯。海洋整體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這裡面就令人全身發毛。浸泡在海中,海洋與自我的界線逐漸失去,我的內在將衝破細胞膜滲透而出。就跟剛才的──
  那個──
  「不行了──」
  真的暈眩了起來。
  聽到中禪寺敦子很擔心地呼喊妻子的聲音。
  聲音愈離愈遠。
  我似乎睡著了。
  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躺在鋪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幫我鋪的。想起身卻頭痛欲裂。
  夕陽斜照。
  妻子在簷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來,頭暈目眩,步履蹣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啦。」接著抱著包巾,
  「──敦子嚇了一大跳呢。」
  她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說似乎快下雨了,抱著衣服從簷廊進入房裡,說:「今晚吃什麼好呢?」
  ──太平常了。
  為什麼?為什麼如此平常。
  彷彿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
  想逃離家裡,覺得喘不過氣來。
  「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散個步。」
  我語氣短促地說,接著以恰似風中柳葉般虛浮的腳步離開了家門。
  梅雨季節中的街景朦朧。
  頭還是一樣痛,但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裡。眼睛深處似乎有某種混濁不堪的倦怠感支配著我。
  好想出遠門。
  ──想逃離。
  逃離某物。
  逃離我從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這人笨拙、遲鈍,又怠惰。簡單說,就是個廢物。在這庸碌的日常生活裡,單靠自己,連件像樣的事都辦不成,就只知畏畏縮縮地不斷逃避。蹺課、偷懶、放棄工作──
  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什麼也沒完成,什麼也沒改變。
  但我還是繼續逃避。
  這只是幼稚的現實逃避,而非基於意識形態的抗議行動。膽小的我貪圖不了剎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頂多只能嘗到放棄義務所衍生的罪惡感而不住地發抖。彷彿為了發抖而逃避,於發抖之中重新確認自我的界線。
  重新感受自己的無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膽怯、回到原處中打轉,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我就是這麼個膽小鬼。
  回過神來,我又走到了念佛橋。
  時刻已近黃昏,老舊橋旁的景色比平時更灰暗,彷彿一張古老的照片。
  走上橋。
  迎面而來的是攜伴同行的女學生。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背對她們,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穢,不希望被人注視。可是愈偷偷摸摸,看來就愈猥瑣。只要態度堂堂正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辦不到。結果為了躲起來,我又穿過橋下,走向河岸。彷彿向下沉淪,有種放棄一切的安心感。撥開草叢,來到蘆葦之間蹲下,橋上已經看不到我了。
  ──是漩渦。
  是那道漩渦,水流凝結成了漩渦。
  我──睜大眼睛凝視。
  明顯地──那東西開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顯不同。水中的那東西已經不再是種不定形之物,逐漸變化成一種形狀。透明的──就像是,兩棲類一般。
  ──例如蠑螈,或者山椒魚。
  我──強烈地想吐。
  【三】
  在這之後,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著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稱是感冒,但很明顯地這是輕微的憂鬱症。學生時代,我曾因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診斷為憂鬱症。
  那時經常想著要自殺。
  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只是想著要死,覺得非死不可。
  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頂多疲累不堪,一點也不想死。
  勉強算是痊癒好了。
  憂鬱症雖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療好了卻不代表不會再度發作。可能症狀會變得不明顯,但疾病一直存在於內部。不,我可說就是疾病本身。總之,無法像外科那般能將病灶連根拔除。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類似的問題,或許這種症狀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憂鬱症恐怕無法根除。
  總之,憂鬱症並不是單純心情的問題,而是種疾病。
  如果弄錯這點,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當心情低落時,不管多麼沮喪,受到鼓勵心情總會舒坦一點。但憂鬱症患者卻最怕鼓勵了。受到鼓勵的話,原本輕微的症狀難保不會變得更糟糕。
  情況嚴重時甚至還會想要自殺。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調適心情。但就是因為講道理沒用,不管怎麼力圖振作,心情照樣低落,所以憂鬱症才被稱作是疾病。對憂鬱症患者而言,別人的鼓勵再怎麼動聽、再怎麼有道理也終究無效。
  不消說,人類屬於生物的一種。而所謂的生物,可說就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活動的有機體。若生物產生了想主動停止生命活動的行為,由機能面來看無疑地是嚴重的問題。
  不管有什麼深刻理由,最終選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說在做此決定的瞬間都患了病。並非因痛苦而選擇死亡,而是痛苦導致了疾病,疾病引發了死亡。
  我現在雖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於我的心中。
  所以我並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勵。
  這種時候我通常只能悶頭睡大覺。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在我發作的時候幾乎不會開口,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這三天之中,一片風平浪靜。
  這段期間,我拚命回想那天我對妻子說的話。
  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我是怎麼回答的?
  你這是,
  你這是在,
  你這是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印象中我似乎這麼回答了。不過抱怨是什麼意思?難以費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乾脆把話說明白吧──
  這好像是我最後拋下的話。說完的瞬間,原本高漲的氣勢也隨之頹靡,之後就出門走到橋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當時會說出那些話。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著了。
  閉上眼──看見漩渦,意識的漩渦正盤旋著。很快地,包括細胞內的水分,體內的所有體液一起旋轉。暈船般的難受向我襲擊而來。不久,漩渦朝中心凝結,逐漸產生黏性,如同冷凍肉汁化為果凍狀,意識的固體凝結成一隻畸形的兩棲類。看起來就像是頭部過大的蠑螈,連鰓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腳長出手指,脊椎繼續延伸,在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尾巴,接著──
  突然破裂了。
  彷彿腐爛水果用力砸在牆上,濃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灘液體──
  此時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濕,身體彷彿即將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勞,聽見耳鳴。
  這三天中,我不斷反覆地睡去、驚醒,不斷、不斷地反覆。
  一睡覺就做噩夢,一醒來就煩悶。
  家中依然安靜無聲,靜極了。在這安靜過頭的夢魘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總算能較安穩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覺得自己好多了。
  若問與昨日有何不同,說真的並沒什麼不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微妙的差異。俗話說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許難以說明,但我就是覺得快要痊癒了。
  吃過粥後,心情更平靜了。
  妻子還是一樣沉默不語,但看起來心情倒也不錯。
  安靜是好事。
  這三天來,反覆不斷的思考也停止了。
  不管那天我對妻子說了什麼,我又忘了什麼,我都覺得無所謂了。我也覺得──那天在念佛橋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經過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對我而言,度過日常生活無異於停止思考。只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穩、溫和、令人舒服的。
  沒有進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一想到此,彷彿剝下一層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變得更明亮、更安詳。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了。
  原以為如此,沒想到……
  就在此時──
  寂靜被打破了。
  有客人上門。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玄關傳來訪客的呼叫聲。
  打破寂靜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雜誌編輯。大概看我久未聯絡,心生著急來探探狀況吧。這也難怪,記得之前談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還是今天──
  但是──
  我把紙門關上,蓋上棉被。雖說快痊癒了,這種狀態下要與活力充沛的年輕編輯見面還是頗為痛苦,見了面就得討論工作更令人難過。要我現在絞盡腦汁替寫不出東西來找藉口──簡直就像在拷問。
  大概是察覺了我的想法──或者說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關。
  我在被窩中聽見妻子的說話聲。
  似乎在說明我的病情。
  我躺著豎起耳朵,聽著模糊不清的對話,耐著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但是──客人並沒有回去。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啪地一聲,紙門被打開了。
  「老師您怎麼了──這樣我很困擾耶。」
  編輯──鳥口守彥盡情發揮他天生迷糊的個性,在我身旁坐下。
  「夫人跟我說了,聽說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嗎?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師啊,您還記得要替我們寫的文章什麼時候截稿嗎?」
  鳥口語氣逗趣地問我。我無法回答,決定裝死到底,一動也不動地背對著鳥口裝睡。
  「哇哈哈,老師您別這樣嘛。別擔心,反正我們的雜誌暫時也出不了啦。」
  「出不了?」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聽得到嘛。我剛才就知道您醒著囉。」
  「你、你騙我。」
  「可惜不是騙人的。」鳥口雙眉低垂,大概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喪氣吧。
  「──因為最近完全沒有題材啊。我們雜誌專寫離奇事件,不像色情題材到處都有。」
  「是嗎──」
  頓時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所以不用寫了嗎?」
  「您明明就還能說話嘛。夫人說您病得很嚴重,沒辦法開口呢。」
  「是──事實啊。」
  就算說明我的病況他也不懂。
  「可是既然雜誌不出了,應該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又不是停刊了。」
  鳥口有點生氣地說:「只是暫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刊而已。」
  「還不是一樣。」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長腳蟹與小鍋飯之間的差別這樣大〔註〕。」
   ◇ ◇
  註:長腳蟹與小鍋飯:小鍋飯是一種將米、材料放入小鍋內一起烹煮而成的什錦飯。長腳蟹(takaashigani)與小鍋飯(kamameshi)的日語發音前幾個音節略為相近,且蟹肉亦常作為小鍋飯的材料,的確是若有似無的關係。
   ◇ ◇
  這是什麼爛比喻,我不由得失聲大笑,鳥口也滿臉笑嘻嘻地。此時妻子端茶進來,並瞄了鳥口一眼。
  ──原來如此。
  這應該是──妻子的目的吧。我這個人很容易被鳥口這種性格開朗的人拉著跑,妻子大概是想讓我與鳥口聊天,好治療我的心病。
  久違三日的茶異常芬芳。
  妻子等我喝完茶,說要去買個東西便離開了。在這三天期間,我猜她就算想出門也不敢出門吧。
  等妻子一走,鳥口笑得更噁心了。
  「幹什麼──你真噁心欸。」
  「還是夫人不在場──比較輕鬆。」
  「你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完全放鬆了吧?」
  這傢伙從來不知顧慮他人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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