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故事。
雖然是我先開口提起,聽她說明時卻心不在焉。耳朵閉不起來,照理說應該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識上的卻只有片段而已。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懷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未誕生。
這些片段自行結合成了一種討厭的形象。
──這是,
這個形象是什麼?
厭惡的形象於產生的瞬間立刻溶解成濃稠的液體充斥著我的意識。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這是怎麼回事?
──濃稠的海,
──有如濃湯般有機的,
──我,我究竟,
※※※
我厭惡的究竟是什麼?
※※※
「老師您怎麼了?」
中禪寺敦子睜大眼睛,詫異地問我。
「啊──嗯,海……」
「海?」
「沒事。」我搖搖頭。
「大概是氣候的關係──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有點頭暈──」
感覺很不舒服。
我早習慣在這種場合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反正我平時情緒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點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經沒事了。」
「可是您看起來氣色仍然不怎麼好──我去叫夫人來好嗎?」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現在──」
現在已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是件不好的事。箱蓋並沒有打開,內容物仍是未知數,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關於海的。」
「是關於海的恐怖意像嗎?」中禪寺敦子問。
「不──沒辦法明確──總之實在想不起來。」
「老師,您還記得幾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嗎?」
「咦?啊,好像──有這麼回事。」
我試著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回憶往事。
「那一天風很強,大哥大嫂、老師跟夫人、還有我──然後……」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還記得大家一起在那裡吃蠑螺。」
只有食物的記憶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見一斑。
「對了──我想起來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會是一副什麼德性,結果那傢伙到最後還是沒下去。」
「是呀。記得那時候──老師曾說過,您不是討厭海,而是覺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來我說過那種話──」
我還是不記得當時說了害怕什麼。
「──可是我並不害怕魚貝類啊。我還挺喜歡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當時說討厭海藻,因為會纏在腳上。」
「啊對,我討厭海藻。」
在水中被異物纏上的不快感非比尋常。
「然後老師又說──您覺得海整體有如一隻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魚或蟲子啊之類的,彷彿所有海中生物混雜而成一隻巨大生物──您說討厭的就是這種感覺。」
沒錯。
不喜歡海的理由就是這個。
跟什麼蔚藍天空或廣袤海洋完全沒關係。
那些只是我難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討厭、畏懼的不是海的景觀,而是海的本質。
累積成海洋的並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濃湯。海洋整體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這裡面就令人全身發毛。浸泡在海中,海洋與自我的界線逐漸失去,我的內在將衝破細胞膜滲透而出。就跟剛才的──
那個──
「不行了──」
真的暈眩了起來。
聽到中禪寺敦子很擔心地呼喊妻子的聲音。
聲音愈離愈遠。
我似乎睡著了。
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躺在鋪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幫我鋪的。想起身卻頭痛欲裂。
夕陽斜照。
妻子在簷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來,頭暈目眩,步履蹣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啦。」接著抱著包巾,
「──敦子嚇了一大跳呢。」
她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說似乎快下雨了,抱著衣服從簷廊進入房裡,說:「今晚吃什麼好呢?」
──太平常了。
為什麼?為什麼如此平常。
彷彿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
想逃離家裡,覺得喘不過氣來。
「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散個步。」
我語氣短促地說,接著以恰似風中柳葉般虛浮的腳步離開了家門。
梅雨季節中的街景朦朧。
頭還是一樣痛,但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裡。眼睛深處似乎有某種混濁不堪的倦怠感支配著我。
好想出遠門。
──想逃離。
逃離某物。
逃離我從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這人笨拙、遲鈍,又怠惰。簡單說,就是個廢物。在這庸碌的日常生活裡,單靠自己,連件像樣的事都辦不成,就只知畏畏縮縮地不斷逃避。蹺課、偷懶、放棄工作──
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什麼也沒完成,什麼也沒改變。
但我還是繼續逃避。
這只是幼稚的現實逃避,而非基於意識形態的抗議行動。膽小的我貪圖不了剎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頂多只能嘗到放棄義務所衍生的罪惡感而不住地發抖。彷彿為了發抖而逃避,於發抖之中重新確認自我的界線。
重新感受自己的無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膽怯、回到原處中打轉,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我就是這麼個膽小鬼。
回過神來,我又走到了念佛橋。
時刻已近黃昏,老舊橋旁的景色比平時更灰暗,彷彿一張古老的照片。
走上橋。
迎面而來的是攜伴同行的女學生。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背對她們,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穢,不希望被人注視。可是愈偷偷摸摸,看來就愈猥瑣。只要態度堂堂正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辦不到。結果為了躲起來,我又穿過橋下,走向河岸。彷彿向下沉淪,有種放棄一切的安心感。撥開草叢,來到蘆葦之間蹲下,橋上已經看不到我了。
──是漩渦。
是那道漩渦,水流凝結成了漩渦。
我──睜大眼睛凝視。
明顯地──那東西開始凝固了。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顯不同。水中的那東西已經不再是種不定形之物,逐漸變化成一種形狀。透明的──就像是,兩棲類一般。
──例如蠑螈,或者山椒魚。
我──強烈地想吐。
【三】
在這之後,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著休息三天。
我向妻子宣稱是感冒,但很明顯地這是輕微的憂鬱症。學生時代,我曾因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診斷為憂鬱症。
那時經常想著要自殺。
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只是想著要死,覺得非死不可。
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頂多疲累不堪,一點也不想死。
勉強算是痊癒好了。
憂鬱症雖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療好了卻不代表不會再度發作。可能症狀會變得不明顯,但疾病一直存在於內部。不,我可說就是疾病本身。總之,無法像外科那般能將病灶連根拔除。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類似的問題,或許這種症狀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憂鬱症恐怕無法根除。
總之,憂鬱症並不是單純心情的問題,而是種疾病。
如果弄錯這點,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一般而言,當心情低落時,不管多麼沮喪,受到鼓勵心情總會舒坦一點。但憂鬱症患者卻最怕鼓勵了。受到鼓勵的話,原本輕微的症狀難保不會變得更糟糕。
情況嚴重時甚至還會想要自殺。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調適心情。但就是因為講道理沒用,不管怎麼力圖振作,心情照樣低落,所以憂鬱症才被稱作是疾病。對憂鬱症患者而言,別人的鼓勵再怎麼動聽、再怎麼有道理也終究無效。
不消說,人類屬於生物的一種。而所謂的生物,可說就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活動的有機體。若生物產生了想主動停止生命活動的行為,由機能面來看無疑地是嚴重的問題。
不管有什麼深刻理由,最終選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說在做此決定的瞬間都患了病。並非因痛苦而選擇死亡,而是痛苦導致了疾病,疾病引發了死亡。
我現在雖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於我的心中。
所以我並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勵。
這種時候我通常只能悶頭睡大覺。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在我發作的時候幾乎不會開口,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這三天之中,一片風平浪靜。
這段期間,我拚命回想那天我對妻子說的話。
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我是怎麼回答的?
你這是,
你這是在,
你這是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印象中我似乎這麼回答了。不過抱怨是什麼意思?難以費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乾脆把話說明白吧──
這好像是我最後拋下的話。說完的瞬間,原本高漲的氣勢也隨之頹靡,之後就出門走到橋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當時會說出那些話。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著了。
閉上眼──看見漩渦,意識的漩渦正盤旋著。很快地,包括細胞內的水分,體內的所有體液一起旋轉。暈船般的難受向我襲擊而來。不久,漩渦朝中心凝結,逐漸產生黏性,如同冷凍肉汁化為果凍狀,意識的固體凝結成一隻畸形的兩棲類。看起來就像是頭部過大的蠑螈,連鰓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腳長出手指,脊椎繼續延伸,在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尾巴,接著──
突然破裂了。
彷彿腐爛水果用力砸在牆上,濃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灘液體──
此時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濕,身體彷彿即將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勞,聽見耳鳴。
這三天中,我不斷反覆地睡去、驚醒,不斷、不斷地反覆。
一睡覺就做噩夢,一醒來就煩悶。
家中依然安靜無聲,靜極了。在這安靜過頭的夢魘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總算能較安穩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覺得自己好多了。
若問與昨日有何不同,說真的並沒什麼不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微妙的差異。俗話說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許難以說明,但我就是覺得快要痊癒了。
吃過粥後,心情更平靜了。
妻子還是一樣沉默不語,但看起來心情倒也不錯。
安靜是好事。
這三天來,反覆不斷的思考也停止了。
不管那天我對妻子說了什麼,我又忘了什麼,我都覺得無所謂了。我也覺得──那天在念佛橋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經過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對我而言,度過日常生活無異於停止思考。只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穩、溫和、令人舒服的。
沒有進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一想到此,彷彿剝下一層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變得更明亮、更安詳。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了。
原以為如此,沒想到……
就在此時──
寂靜被打破了。
有客人上門。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玄關傳來訪客的呼叫聲。
打破寂靜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雜誌編輯。大概看我久未聯絡,心生著急來探探狀況吧。這也難怪,記得之前談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還是今天──
但是──
我把紙門關上,蓋上棉被。雖說快痊癒了,這種狀態下要與活力充沛的年輕編輯見面還是頗為痛苦,見了面就得討論工作更令人難過。要我現在絞盡腦汁替寫不出東西來找藉口──簡直就像在拷問。
大概是察覺了我的想法──或者說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關。
我在被窩中聽見妻子的說話聲。
似乎在說明我的病情。
我躺著豎起耳朵,聽著模糊不清的對話,耐著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但是──客人並沒有回去。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啪地一聲,紙門被打開了。
「老師您怎麼了──這樣我很困擾耶。」
編輯──鳥口守彥盡情發揮他天生迷糊的個性,在我身旁坐下。
「夫人跟我說了,聽說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嗎?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師啊,您還記得要替我們寫的文章什麼時候截稿嗎?」
鳥口語氣逗趣地問我。我無法回答,決定裝死到底,一動也不動地背對著鳥口裝睡。
「哇哈哈,老師您別這樣嘛。別擔心,反正我們的雜誌暫時也出不了啦。」
「出不了?」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聽得到嘛。我剛才就知道您醒著囉。」
「你、你騙我。」
「可惜不是騙人的。」鳥口雙眉低垂,大概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喪氣吧。
「──因為最近完全沒有題材啊。我們雜誌專寫離奇事件,不像色情題材到處都有。」
「是嗎──」
頓時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所以不用寫了嗎?」
「您明明就還能說話嘛。夫人說您病得很嚴重,沒辦法開口呢。」
「是──事實啊。」
就算說明我的病況他也不懂。
「可是既然雜誌不出了,應該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又不是停刊了。」
鳥口有點生氣地說:「只是暫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刊而已。」
「還不是一樣。」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長腳蟹與小鍋飯之間的差別這樣大〔註〕。」
◇ ◇
註:長腳蟹與小鍋飯:小鍋飯是一種將米、材料放入小鍋內一起烹煮而成的什錦飯。長腳蟹(takaashigani)與小鍋飯(kamameshi)的日語發音前幾個音節略為相近,且蟹肉亦常作為小鍋飯的材料,的確是若有似無的關係。
◇ ◇
這是什麼爛比喻,我不由得失聲大笑,鳥口也滿臉笑嘻嘻地。此時妻子端茶進來,並瞄了鳥口一眼。
──原來如此。
這應該是──妻子的目的吧。我這個人很容易被鳥口這種性格開朗的人拉著跑,妻子大概是想讓我與鳥口聊天,好治療我的心病。
久違三日的茶異常芬芳。
妻子等我喝完茶,說要去買個東西便離開了。在這三天期間,我猜她就算想出門也不敢出門吧。
等妻子一走,鳥口笑得更噁心了。
「幹什麼──你真噁心欸。」
「還是夫人不在場──比較輕鬆。」
「你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完全放鬆了吧?」
這傢伙從來不知顧慮他人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