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我拚命裝出威嚴。
「嗯──鳥口,看到你那張放鬆的呆臉,連帶我的緊張也消除,感冒似乎也跟著好了哩。」
「唔嘿,人家不是說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種人會得〔註〕嗎?啊,抱歉──更重要的是老師,您這樣不行喔,請恕我說話太直接,可是……」
◇ ◇
註: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種人會得:日本俗語「夏風邪馬鹿引」,原意是「愚鈍的人到了夏天才發現冬天得的感冒」,不過常被誤解為只有笨蛋才會在夏季得感冒。鳥口應是藉此喻暗諷關口愚鈍。
◇ ◇
「什麼不行?」
「您這樣夫人會哭的喔,我看夫人好像很疲累的樣子。」
「是嗎──」
雖然嘴裡表示疑問,其實我內心是知道的。
我雖不是個浪蕩子,但無疑地是個最糟糕的配偶。
因為我的緣故,妻子總是身心俱疲。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閃避回答。
「雖然老師不花心也不賭博──可是……」
鳥口伸長了腿,態度更加隨便了。
「就算是夫婦,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很痛苦吧?難怪老師會心情鬱悶,夫人也──」
「這我知道。」
「所以說,我建議您去採訪一下。」
「採訪──」
「要寫小說或是報導不是都需要採訪嗎?您就去一趟嘛,俗話不是說:『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嗎?〔註〕」
◇ ◇
註: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原文為「犬も歩けば足が棒とか」。鳥口把諺語裡的「犬も歩けば棒に当たる」(出去走走有時會碰上好運)跟「足が棒になる」(走太久,腿僵硬得像木棒)搞混了。
◇ ◇
「但是──我的小說是……」
「所以說──我想請您替我們做做採訪報導啦,還能順便散散心喔,反正都是些陰慘的事件,剛剛好。總之,我們的截稿日延後了,您恰好有空──」
「可是──你們要求的不是外國的報導嗎?」
「那個歸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我大致思考過文章內容,老實講,要寫這個外國的離奇事件──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這次為了寫你們的文章我還悶得搞壞身體咧。」
「可是我看您的格子也沒填幾個,應該悶不起來吧──」
鳥口伸長了脖子窺看書桌。
「──您寫了幾張了?」
一張也沒寫完。
「不好意思。」我沒好氣地說。
「真傷腦筋。」鳥口盤手胸前。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消息,最好是令人作噁的故事,連推理小說家都會嚇得臉色大變赤腳奔逃出去的──」
「推理小說──嗎。」
我想起中禪寺敦子的談話。
「對了──記得──有個婦產的──」
「婦產──您是指婦產科醫院嗎?」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有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未誕生。
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
「什麼?」
「我、我剛好聽到一個──傳聞,關於密室的──」
「傳聞?是密室的嗎?所謂密室就是那個進不去出不來的那個密室嗎?」
「似乎──如此。」
「密室裡發生什麼事情了?」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應該是典型的密室事件吧。」
「喔,小說裡經常有所謂的密室殺人事件,可是實際上從來沒聽說過,如果這是真的倒很稀奇耶。但是那跟胎兒怎麼湊在一起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密室殺人而是密室出生的話就完全不同啦。對了──地點呢?」
「啊?好像在──豐島那一帶發生的──」
詳細的事情我完全沒有記憶,只有片段在腦中閃過。
「雖然不知詳細情況,不過好像還滿有趣的喔?」鳥口說,又盤起手。
「──既然有傳聞,那我就去探探狀況好了──」
接著準備站起。
「要回去了嗎?」
「不是說了嗎?我要去採訪啊。既然有這麼有趣的傳聞,趁現在去採訪應該能挖到不少消息。豐島地區的婦產科嘛?我去問看看好了。如果這個題材有趣的話,老師您就一定要好好採訪一下,幫我們寫篇報導喔。」
接著鳥口站起來,突然又說:「啊,我差點忘記了。」
「我帶了水蜜桃來,已經交給夫人了,您要記得吃。是探病的禮物。」
「有勞費心了。」我也站起來向他道謝。
突然有點頭暈。
「那我先走囉,有消息再跟您聯絡。」吵鬧的不速之客語氣輕佻地說完,飄然離去。
只剩我一個人。
覺得肚子很餓。
這也是精神逐漸恢復的證據之一。
就像梅雨季節的結束一樣,憂鬱症的痊癒總是突然來訪。
我打開窗子,下午的陽光明亮。
再過不久就是夏天了,夏天即將到來。
我邊想著這些事,邊走向廚房,想吃鳥口帶來探望的桃子。
包在報紙裡的桃子放在流理台旁。打開報紙,隨手抓了一顆,有如汗毛般輕輕扎人的觸感,果皮底下的應是──水嫩果肉。用力一握,手指陷入果肉裡,果汁……
──啊。
果汁噴出,化為海洋。
黏滯的濃湯滿溢,我成了在海洋裡飄蕩的漂流物。
在漩渦的中心──是那個透明的兩棲類──那是──
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四】
早晨。
醒來,發現正下著毛毛細雨。
雖然已經復原,心情還是不怎麼好,也就是說,我又回到最初的狀態。
鳥口忙著四處打聽,隔天找來了一大堆奇怪的傳聞。中禪寺敦子帶來的那個事件到處都有傳聞。但是年輕的糟粕雜誌編輯收集來的傳聞中,並非醫生在密室中離奇消失的恐怖故事。
而是──
大量關於妊娠與分娩的令人作嘔、荒唐無稽的醜聞。
鳥口說歸說,他也懷疑這些傳聞是否能當作雜誌題材。這與他平時處理的離奇事件並不相近。
而作為聽眾的我──老實說心情也十分複雜。
我對於殺人事件或風流韻事之類的醜聞一向不太感興趣,但不知為何,這次對這些傳聞卻格外在意。
明明是如此地下流、難以置信。
我竟回答:「我考慮看看好了。」
「那麼就拜託您了。」鳥口說完便離開了。他的離去是在昨晚,那時還沒下雨。
我原本想去跟敦子的兄長討論這件事,他通曉古今東西的奇談怪談,或許能提供我一點線索。
窗外細密如絲的綿綿霪雨令人憂鬱。
噹、噹,似乎聽到漏雨打在器具上的聲響。
雨水沿著窗戶流下。雨滴聲。
滴、滴、滴。
噹、噹、噹。
注視雨滴。
滴、滴、滴、滴。
噹、噹、噹、噹。
──律動。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是心臟的跳動聲。
──突然,我覺得在意。
不知在這雨中,橋下的漩渦會變得如何──
一想到此我片刻也待不下去,未向妻子知會便直接奔出家門,走向念佛橋下。雨傘太礙事了,我在雨中奔跑,穿過高聳的草叢,來到河岸。
──漩渦──
有耳鳴。
──小狗很可愛耶。
「咦?」
──你不覺得養隻狗兒也好嗎?
「養狗不好啦。」
──是嗎?
「當然是啊。狗叫吵到鄰居的話會被抗議的。」
──會亂叫嗎?
「會,而且狗很臭,照顧起來很辛苦,每天還要帶出去散步,長期下來是個負擔。我可沒那麼勤勞。」
──這世上哪件事不費工的啊。
「話是沒錯──總之我覺得不好,反對。」
──你就──這麼討厭養狗嗎?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
──只是什麼?
「真是的,那你又為什麼這麼想養狗?」
──也不是真的非養不可。
「那你幹嘛那麼執著?」
──我並沒有執著,只是……
「只是怎樣?」
──覺得有點寂寞……
「什麼意思?你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什麼?
「可是聽起來就像抱怨嘛。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怎麼可能,我才不是……
「如果有什麼想講的,就明明白白講出來嘛。我這個人很遲鈍,繞那麼大圈我聽不懂。」
──我也不懂你在講什麼。
「你就這麼不滿嗎?不,基本上你的說法就很奇怪,什麼叫『養隻狗兒也好』。」
──咦?
「『養隻狗兒也好』,你的意思就是想把狗當成某種代替品,難道不是?」
──代替品?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就知道,少裝傻了。」
──為什麼你就這麼在意呢?我不想養狗了,你別生氣了。
「問題不在於此,養不養狗並不重要。問題是你為什麼想養狗?如果你有什麼不滿,卻又藏在心中不說出口,我可受不了。」
──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
「你不懂嗎?我就是不希望你把不滿悶在心裡。」
──我才沒有悶著──對不起,打擾你工作了,請你原諒我。
「等等,把話說清楚嘛,問題講到一半卻又停止,這樣我也沒心情工作。」
──弄清楚……是要弄清楚什麼?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
其實,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覺得很可怕。我害怕她的回答。
半透明的漩渦中心噗通、噗通地跳動起來。
異常巨大的頭部,長出如豆粒大小的眼睛。
尾巴愈來愈短,凝固的手掌逐漸分枝,形成一根根小小的手指,最後──
【五】
我徐徐地站起。
這是幻覺,不能看。
背對河面。這是虛妄幻想。
雨停了。
天空明顯放晴了。
──已經是夏天了。
我想。在這梅雨季結束之際的夏日陽光並不怎麼舒爽,但比較適合我。我撥開蘆葦。
哇哇。
哇哇,哇哇。
──在哭。
那東西在哭。
──我不想看。
我想,那東西應該已經變成完整的人形了。在咕嚕咕嚕旋轉的水流臍帶纏繞下,逐漸凝結固定──
──這是幻覺。
我絕對不回頭。
不,我絕對不看。我已下定決心。
無須回想過去。維持……
──維持現狀就好。
啪。
水落地聲。
拖曳聲。
沙沙。
拖曳聲。
就在我的背後,在我腳邊。
他從水中爬出來了。
拖曳聲。
聽起來體型很小。
沙沙。
蘆葦搖曳。
我在蘆葦之中悚然而立。
啪、啪,腳丫子踏在泥濘上的聲音。
別過來,別再靠近了。有人扯我的褲子。感覺是隻很小、很可愛的、有如玩具般半透明的手──抓住了我的褲子下襬。
※※※
──胎兒。
※※※
我粗暴地將腳抬起向前跨出,甩開了抓住褲子的手,撥開草叢爬上坡道。
別過來,別跟著我走。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唉──
哇呀、哇呀、哇呀。
那是水鳥的啼叫聲。
一定是水鳥。
哇呀、哇呀、哇呀。
爬上了坡道,來到橋底──
我回頭。
那一瞬間。
在河邊的蘆葦叢中,有個小東西宛如成熟果實砸在牆上般破碎了,水花飛濺。
振翅聲。
鳥兒飛起。
就只是如此,真愚蠢。
回到原本的狀態,跟海藻一起流逝吧。